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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洋大海的珍宝
同锁在女人爱情里的男人
那隐藏的慰藉相比,
完全无法匹敌。
每次走近家门,
我便嗅到祝福的气息。
婚姻散发的芬芳
多么沁人心脾!
即使是紫罗兰的芳香
哪能与它相比!
——米德尔顿
我常有机会谈论坚忍力。正是运用这种坚忍力,让妇女们完胜了势不可当的命运逆转。那些让一个男人精神崩溃并从此一蹶不振的灾难,似乎最能激发起温柔女性身上所聚集的全部能量,并让她们展现出品格上的无畏和崇高,这种品格有时会到达高尚的境地。当踏在人生的康庄大道上时,一直是孱弱、事事依赖他人、一丁点儿不顺就发脾气的她,突然精神力量猛增,给遭遇不幸的丈夫以安慰和支持,并以永不退缩的坚毅,承受着逆境所带来的最为猛烈的打击。看到这样一位温存而娇柔的女子,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感动的呢!
正如长时间把橡树周围那优美的叶子盘绕,并被橡树高高地托起面向阳光的蔓藤,当橡树这种耐寒的植物被雷电劈裂时,它仍然会用爱抚的卷须盘绕着它,并将它那碎裂的大树枝紧紧地连在一起。同样,经由上帝的绝妙安排,在丈夫快乐时仅仅是附属物、仅仅是装饰品的女人,在丈夫遭受突然的灾难打击时,就应成为他的支柱,成为他的安慰,机智地帮他绕过他天性中的崎岖不平,温柔地托起他那低垂的头,用整个身心紧紧地贴近那颗破碎的心。
我曾给一位朋友道贺,他的家庭兴旺发达,家庭成员间被最强有力的爱编织在了一起。“我希望你交上好运,”他说,带着满腔热情,“最好的运气莫过于拥有妻子和孩子了。假如你成功了,他们会在那儿,与你一同分享;假如你失败了,他们还在那儿,给你带来安慰。”的的确确,我观察到,一个遭到不幸的已婚男子,比起一个单身男子,更容易重新恢复常人的生活。一部分原因是由于那些无助的人,他至爱的人,生活之必需都依靠他,因他才得以生存,他因此而更受刺激,必须加以努力。但主要原因是,他的精神在家人的关爱下得以舒缓、得以缓解,他的自尊就得以维持——因为他发现,尽管外面是无边的黑暗,是无尽的羞辱,可在家里,有一个充满着爱的小天地,而自己就是这小天地里的君主。单身男子则是另一番景象,他们自暴自弃,轻视自己,自觉孤立无助、遭人摒弃,他们的内心世界已成为废墟,犹如无人居住而遭人遗弃的宅邸,期待着住客的到来。
这些感悟让我想起了一则家庭小故事,是我曾亲眼目睹的一件事。我的挚交莱斯利娶了一位中产阶级家庭的才貌双全的女子。这个女孩没有什么财产,但我朋友却很富有。他很高兴,期盼着让女孩尽情追求优雅的生活,期盼着她能培养那些高雅的情趣和爱好,以传递出女性特有的魅力。“她的生活,”他说,“将会过得像童话一般。”
正是他们性格上的差异,使他们的结合非常和谐。他是那种追求浪漫又不失庄重的人,而她则充满活力,是十足的乐天派。我常注意到,有她做伴时,他凝视她的眼神中带着无声的狂喜,她身上那股明快的精气神儿也使她成为大家的开心果。我还发现,当掌声响起时,她的视线会转向他,好像只有在那里,她才寻求到了赞同和认可。倚靠在他的手臂上时,她那苗条的身材同他那伟岸魁梧的体形形成鲜明的对比。她仰望他时,那种亲切而信任的神情,似乎唤起一股强烈的自豪感,还有时刻被珍视的柔情。而他也非常愿意担起这份甜蜜的责任,成为她永久的依靠。没有一对夫妇能像他们这样,从婚姻之初仿佛就踏上了铺满鲜花的大道,无比般配,且幸福的婚姻之路前景乐观。
可是,我的那位朋友非常不幸,他把自己大把的财产都拿去做了投机生意。结婚不到几个月,突如其来的灾难就接踵而至,他的财产被席卷一空,他发现自己几乎沦为穷光蛋了。有一阵子,他对自己的境遇守口如瓶,带着憔悴的面容和一颗破碎的心四处游荡。他的生活不过是无尽的痛苦,让他更难以忍受的是,他还得在妻子面前强装笑脸,因为,他是万万不能够把这个消息告诉妻子,让她崩溃的。然而,那双温存而敏锐的眼睛,是不会看不出他的境遇不佳。她注意到了他表情的变化,注意到了他克制着的叹息。尽管他强装着开心快乐,可这背后的闷闷不乐和郁郁寡欢,都逃不过她的双眼。她调动起自己所有的精力和温柔的甜言蜜语,一定要让他再次幸福地生活起来。可她这样做,只会像把利剑更深地刺进了他的灵魂——他越发觉有理由更爱她,便越会为自己即将给她带来的不幸而更受煎熬。他思忖道,要不了多久,笑容就会从那张脸上消失,歌声就会从那唇间慢慢减弱,那双眼睛的光泽会被忧伤浇灭,而此刻在那个胸膛里轻松跳动着的快乐的心,也会如同他自己的心一般,因人世间的种种忧虑和苦难而不堪重负。
终于有一天,他找到了我,以一种最深的绝望的语气,把他境遇的来龙去脉告诉了我。听完他的话,我问,“你妻子知道这一切吗?”听到这个问题,他突然痛哭流涕。“看在上帝的份儿上!”他哭丧着脸说,“要是你对我还有一丁点儿怜悯之心,就甭提我妻子了——就是想到她,我才快要发疯的呀!”
“为什么不告诉她呢?”我说,“她迟早会知道的。你是不可能长时间瞒着她的。要是从别人口里得到这个消息,她会更震惊,更受不了的,不如你亲自告诉她。因为,从所爱之人的口中说出来的话,是可以软化最严酷的消息的。另外,你不仅剥夺自己从她的关心中所得到的安慰,你还危及了能够把两颗心联系在一起的唯一纽带,那可是一种对思想和情感都不做任何隐瞒的小团体。她会很快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暗地里让你魂不守舍,真正的爱情里是容不下有任何隐瞒的;要是知道爱人对自己隐瞒了伤心之事,她会觉得自己受到了轻视和伤害,然后更加生气的。”
“唉,可是老朋友!想想看,我跟她说她丈夫已成乞丐了,那会给她的前途带来多大的打击,会给她的心灵带来怎样的重创!那样的话,她就要放弃优雅的生活、快乐的社交活动;就要同我一道,陷入贫困的境地,变得默默无闻!如果我告诉她,我已把她从原来的那种有可能一直光鲜亮丽(众目聚焦的对象,众人仰慕的对象)的生活圈子中拉下马,她怎么忍受得了那份贫寒!她在富足优雅的生活环境中长大,她怎么受得了被人忽视的滋味!她一直是人们的偶像。唉,这会让她心碎的!这会让她心碎的呀!”
看到他口若悬河地诉说着自己的痛苦,我只是在一旁默不作声地听着,因为痛苦是可以通过言语的释放得以缓解的。当他激动的情绪慢慢平息,重新陷于忧郁的沉默中时,我温和地重提原来的话题,催促他当即把自己的现状告诉妻子。他痛不欲生,但却很肯定地,摇了摇头。
“可是,那你是怎样隐瞒着不告诉她的呢?她有必要知道这件事。只有这样,你才能够逐渐采取适当的措施,改变你的境况。你得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而且,”看到他脸上掠过一阵痛苦的神情,“别让这种事儿折磨你了。我相信你不是那种四处炫耀幸福的人。况且,你还有那么多朋友,他们那么热情,不会因为你住得不如以前富丽堂皇就小瞧了你呀。不过当然,跟玛丽一起寻求幸福的生活,也不见得非得有宫殿才可以。”
“我是可以跟她过幸福日子的,”他一个劲儿地抽搐着,“哪怕是住在一间茅屋里!我可以和她一起堕入贫困,甚至一起走向坟墓!我可以的!我可以的!上帝保佑她吧!上帝保佑她吧!”他哭号着,一阵悲伤与柔情涌上心头。
“你就信了我吧,朋友,”我说着,走到他身边,热情地握住他的手,“信了我吧,她会对你一如既往的。哎,还有——对她来说,这将是让她永远感到自豪,永远感到欣慰的事儿呢。那会唤起她天性中潜在的活力与炽热的同情心,因为她会很高兴地证明,她爱的就是你这个人。在每一个真诚女人的内心深处,都有一束天堂之火。这一束火,在有着旺盛生命力的光天化日之下是处在休眠状态的。但在出现逆境的黑夜里,它会燃烧起来,放射出万丈光芒。没有男人知道自己心目中的妻子到底是什么样子——没有男人知道服侍自己的天使到底是什么样子——直到这个男人同他的妻子一道,历经了人世间各种烈火的试炼。”
在说这些时,我的态度非常诚挚,而言语中那些比喻的话引发了莱斯利激动的畅想,他很快陷入遐思之中。我了解身边这位听众。趁我说的话还有效果,我劝他回家,把自己心中的伤心事向妻子一吐为快。
我必须承认,尽管我说了这么多,但对结果还是有些担心的。谁能指望一个一辈子都在享乐的人会坚忍不拔呢?他妻子一直很快乐,当如果突然发现眼前是一条低微、卑贱、黑暗的下坡路时,她很可能会奋起反抗,或许会一直待在让他们如痴如醉的阳光灿烂的地带不愿离去。另外,时尚的生活被摧毁了不说,接下来又是没完没了的,令人烦心的种种屈辱。这对于其他阶层的人来说,是难以理解的。次日早上我见到莱斯利不免担忧。他告诉了我最终的结果。
“她怎么承受这一切的?”
“就像天使那样!一切对她来说,似乎更像是一种宽慰,因为她张开双臂搂住了我的脖子,还问我是不是这一切让我最近郁郁寡欢的。可是,我可怜的人儿,”他接着说,“她并没认识到我们必须经受的变化呀。她对贫穷只有抽象的概念——她只是在诗歌里读到过什么是贫穷,而那里的贫穷都是同爱情联系在一起的。她至今都没尝过穷困的滋味——她还不知道,如果没有惯常的各种便利,没有惯常的高雅生活,那到底是什么滋味。当我们实实在在地去经受可悲的忧虑,为满足低微的需求,蒙受琐碎的羞辱时,迎来的才是真正的考验。”
“不过,”我说,“既然你已闯过最难的一关,也就是向她摊牌了,那你越早让世人知道这个秘密越好。让他人知道你的秘密,或许会令你难为情,但这只是一次性的痛苦,而且不久就会过去的。如果不这样做的话,你想着想着,白天里的每个时辰都会很痛苦。束缚一个一文不名之人手脚的,与其说是贫穷,不如说是虚伪。这是一场心高气傲同一文不名之间的斗争——维持虚假外表的做法,必须尽快终止。如果你有勇气展露贫穷,你就可以消除贫穷带给你的无以复加的剧痛。”关于这一点,我发现莱斯利已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他本人并没有虚荣心,至于他妻子,她只是很急于去顺应他们命运改变之后的生活。
几天后,傍晚时分,他来看我。他卖掉了自己的住宅,在离城几英里的乡下买了一间小屋。在这之前,他整天忙着处理家具。新住处需要的家当不多,而且都是最简单的那种。原先住宅里所有的豪华家具全都卖掉了,只留下了他妻子的竖琴。他说,那架竖琴,与他对妻子的念想紧密联系在一起——那是他们爱情的小插曲——因为他们求爱时最甜蜜的时刻就包括他俯在琴上,聆听她美妙声音的时刻。一个宠溺妻子的丈夫所表现出的浪漫殷勤,让我都忍不住为之一笑。
他现在要回乡下的小屋了,他妻子一整天都在那儿指挥如何布置和安排家当。我对这个家庭故事如何进展有着强烈的兴趣,加之那天晚上天气很好,于是就提出与他一同前往。
劳累了一天,他已十分疲乏。当我们走出城时,他陷入一阵阴郁的沉思。
“我可怜的玛丽!”终于,他脱口而出,深深叹了口气。
“她怎么啦?”我问道,“出了什么事儿吗?”
“怎么了,”他说,飞快地瞥了我一眼,很不耐烦,“落入如此卑微的境地,被囚在简陋的小屋里,被迫几乎像仆人一样为那可怜的住所劳心费力,难道能什么事儿也没有吗?”
“那她埋怨过你们生活的变化吗?”
“埋怨?!她一直就是除了高兴还是高兴,除了快乐就是快乐。说实在的,我认识她那么久了,她的情绪似乎从来没有这样好过——她对我是一往情深,温柔体贴!”
“多让人钦佩的女子呀!”我大声叫道,“老朋友,你还说自己穷呢。你以前有这么富吗?你以前压根儿就没认识到自己所拥有的这个女人的优秀品质,那可是无尽的珍宝。”
“哎呀,老朋友呀,如果我现在已经结束了与她在小屋子里的第一次会面,我想我确实会感到舒服的。但这是她亲身体验穷苦的第一天,是别人把她送到我们简陋的住处的。一整天,她就一直在忙于安排和布置屋内那些可怜的家当。她第一次体会到了家务事会让人身心疲惫,她第一次环顾了没有高档家用品,几乎没有任何便利用品的家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或许她现在坐下来,精疲力竭、无精打采,正沉思着未来等着她的穷苦生活呢。”
这样的画面,一定程度上确是有可能出现的,对此我无可否认。所以,我们默默地继续前行。
我们从大路转到一条向上去的狭窄小巷,巷子掩映在茂密的林木当中,这里完全是隐秘的。这时,我们看见了他们的小屋。对于多数田园诗人来说,这小屋真是足够简陋的,可是,它有着令人愉快的乡村面貌。一棵野葡萄藤叶子繁茂,把小屋的一端覆盖住了,有好几棵树在小屋上方优雅地伸展着树枝。我注意到门的附近和前面的草地上有几盆花,它们都被打理得很有品位。一扇小边门通往人行道。人行道蜿蜒曲折,穿过灌木丛,一直通到小屋的门。快要走近时,我们听到音乐的声音。莱斯利抓住我的手臂,我们驻足倾听。是玛丽唱歌的声音,那声音纯朴但极为动人,那是她丈夫特别喜欢的一支小曲。
我感觉到,莱斯利的手在我手臂上颤抖。他移步向前,想听得更加清楚,他的脚步在铺着砾石的路上发出了声响。一张光鲜而美丽的脸庞在窗前向外张望,接着便消失了,轻盈的脚步声传来了,玛丽轻快地走上前来迎接我们。她穿着乡下人的那种白色连衣裙,十分漂亮。几朵野花盘在她的秀发上;她面目清新、活力四射,面带灿烂的微笑——我还没有看到过她那么可爱的容颜。
“亲爱的乔治,”她大声说,“很高兴你来了。我一直在期盼着你,期盼着你;我一直在沿着小巷跑来跑去,我一直想得到你的消息。我在小屋后面的一棵漂亮的树下摆了一张桌子,我还一直在采摘最好吃的草莓,因为我知道你很喜欢草莓,我们还有那么好的奶油。这儿的一切都那么甜蜜,一切都那么宁静,啊!”她说着,一下扑进他的怀里,高兴地仰望着他的脸,“噢,我们就是那么幸福!”
可怜的莱斯利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他把妻子拥抱在怀里,他用双臂抱住她,一遍又一遍地吻她,他说不出话来,泪水充满了他的双眼。他经常肯定地告诉我,尽管他从一开始就非常富足,而且他的确也一直生活得很幸福。然而,他却从来没有体验过如那一刻的精彩与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