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以前,我去参加阿什伯纳姆先生举办的一场私人舞会。因为家母从不出去交际,她便将我托付给格雷维尔夫人照顾,夫人赏光同意顺道来接我,并且允许我面向前方坐着——对于这一优待,我倒是无所谓,尤其是我深知夫人将之视为赐予我的莫大恩惠。“哎,玛丽亚小姐”(夫人看见我朝着马车车门走来,便开口说道),“今天晚上你看起来特别漂亮——我可怜的女儿们在你身旁可就被比下去了。但愿你妈妈别因为让你出门而担心。你这是穿了一件新礼服吗?”
“是的,夫人。”我尽量不动声色地答道。
“对嘛,我也觉得这件挺好(她用手摸了摸,因为我是蒙她恩准坐在她旁边的),我敢说这礼服非常时髦,不过我得直说——你知道我总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我觉得这钱花得冤枉。你为什么不能穿你那件条纹的旧礼服呢?我这人不会因为人家穷就横加挑剔,我一向认为,穷人应该被人瞧不起,被人可怜,但不该受人责备,特别是那些身不由己的穷人。可是另一方面我也得说,在我看来,你那件条纹的旧礼服穿在你身上就已经很不错了,跟你说实话吧(我这人向来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我想舞会上恐怕有一半的人压根儿就不会知道你有没有礼服,不过我估摸着你是打算今天晚上钓个金龟婿。嗯,那就是越快越好了,祝你成功。”
“夫人,其实我并无此意——”
“谁听过哪位年轻姑娘承认自己想嫁个有钱人啊?”格雷维尔小姐大笑着说,不过我相信埃伦肯定是同情我的。
“你走之前,你母亲已经睡下了吗?”夫人问道。
“亲爱的夫人,”埃伦说,“现在才九点。”
“话是不假,埃伦,但蜡烛是要花钱买的,威廉斯夫人这么明智,她可不会铺张浪费。”
“夫人,我走的时候,她刚刚坐下来准备吃夜宵。”
“她夜宵吃什么?”“我没看到。”“我猜是面包和奶酪吧。”“我觉得这就是最好的夜宵了。”埃伦说道。“这话真没道理,”她母亲反驳道,“你哪天吃得都比这个好。”格雷维尔小姐夸张地大笑起来,她听见她妈妈说俏皮话时总是这个反应。
这便是我乘坐夫人的马车时被迫面临的屈辱境地。我却不敢失礼,母亲总是告诫我,要想立足于世,就须谦卑忍耐。她坚持认为,只要格雷维尔夫人开口相邀,我就不可拒绝。若非如此,我是断然不会踏进她家一步的,也绝不会登上她的马车,因为肯定会不愉快——她总是对我恶语相向,缘由不过是我穷罢了。我们到达阿什伯纳姆府上时已近十点,比预期晚了一个半小时;不过格雷维尔夫人是个时髦的人(或者说她自以为很时髦),自然是不会守时的。舞会尚未开始,专为等着格雷维尔小姐。进屋之后不久,伯纳德先生便来邀我跳舞,我们正要起身,他却记起自己的白手套还在仆人那里,于是立刻跑出去取。就在此时,舞会开始了,走向另一个房间的格雷维尔夫人刚好从我面前经过,她看见我,随即停下脚步,也不管近旁还有好几个人,开口说道:
“你好啊,玛丽亚小姐!找不到舞伴吗?可怜的姑娘!我看你的新礼服怕是白穿了。不过别灰心,今天晚上这舞会结束前,没准你还是能跳上一支舞的。”她一边这么说,一边继续走,尽管我一再保证已经有人邀请过我,她却根本不听,让我因为她在人前如此说我而大为光火——不过伯纳德先生很快就回来了,他一进房间就来到我身边,当着那些老夫人的面带我走向跳舞的人群。这些人刚才可都是听见了她那一席话的,但愿格雷维尔夫人对我人品所泼的脏水可以就此洗清。没过多久,跳舞的乐趣就使我忘却了一切烦恼,我拥有全场的最佳舞伴,并且他还是一大笔财产的继承人。我看得出格雷维尔夫人似乎很不高兴,因为她发现伯纳德先生竟然选了我做舞伴。她打定主意要给我难堪,于是当我们在跳舞间隙坐下休息时,她便带着梅森小姐朝我走来,比平日更加盛气凌人,大声开了口,全场有一半人都能听到她的声音:“请问,玛丽亚小姐,令祖是做哪个行当的?梅森小姐和我对此有点分歧,不知道他究竟是杂货商还是订书匠。”我明白她是想羞辱我,便决心尽量不让她的奸计得逞。“夫人,都不是;他是一名红酒商人。”“是了,我就知道他的工作低贱得很——他破产了不是吗?”“夫人,我想他并不曾破产。”“难道他没有潜逃吗?”“此事我闻所未闻。”“总之他死的时候还欠着债吧?”“从没有人如此说过。”“怎么,难道令尊不是穷得叮当响吗?”“我认为不是。”“他有一回是不是被人给告了?”“我倒不曾见过他出入法庭。”她狠狠地看了我一眼,怒气冲冲地转身走了;我却是喜忧参半,喜的是我没有对她恭敬有礼,忧的是怕旁人会觉得我太过粗鲁。格雷维尔夫人被我气极了,一晚上都不再搭理我了,不过,即便她对我青眼有加,也同样会无视我的存在,因为她喜欢跟一群大人物待在一起,除非是实在找不到人说话了,否则她可不会理睬我。吃夜宵时,格雷维尔小姐跟她母亲那一帮人坐在一起,不过埃伦更愿意和我以及伯纳德一家待在一块儿。我们跳舞跳得很开心,回家的路上格雷维尔夫人一直在睡觉,所以这一路我还是挺自在的。
第二天我们吃晚餐的时候,格雷维尔夫人的马车来到门口停下了,她一般认为就该这个时候来。她叫仆人进来传话,说她“不能下车,但有话要对玛丽亚小姐讲,所以请小姐务必去到马车门口,而且要赶紧去、马上就去”!“妈妈,这话可真是太无礼了!”我说。她却答道:“去吧,玛丽亚。”于是我只得出去,被迫听凭夫人摆布,顶着刺骨的狂风站在那里。
“玛丽亚小姐,我怎么觉得你没有昨晚那么漂亮了——不过我可不是来查看你穿了什么衣裳的,只是想告诉你一声,后天你可以来和我们共进晚餐。不是明天。记好了,明天别来,因为我们要宴请克莱蒙特勋爵和夫人以及托马斯·斯坦利爵爷一家。我后天不会派马车来接你,所以你得委屈一下,要是下雨的话,你就把伞带上——”听到她恩准我不让自己淋湿,我差点就忍不住大笑起来。“还有,请你务必记住要准时,我可不会等着你。我讨厌食物被煮过头。不过你倒也不必提前来。你母亲还好吗?她在吃晚餐是吧?”“是的,夫人,您大驾光临的时候,我们刚好在用晚餐。”“玛丽亚,你恐怕很冷吧。”埃伦说。“是很冷,这东风 吹得真是吓人——”她母亲说道,“实话对你说,这窗子开着我都要受不了了。不过,玛丽亚小姐,你已经被风吹习惯了吧,所以你的肤色才会如此红润粗糙。你们这些不常有马车坐的年轻姑娘从来就不在意辛苦赶路时是什么天气,也无所谓风吹起裙子露出了腿。我是不会让我的女儿们在这种天气像你这样站在外头的。可是有一种人,要么就是感觉不到冷,要么就是不知道体贴别人。好了,别忘记礼拜四下午五点钟到我们家里来。你千万要叫女仆晚上来接你,那天不会有月光,你走回家这一路会很可怕。替我向你母亲问好。恐怕你的晚餐都要凉了。赶车走吧。”她就这么走了,我却被她气得怒火中烧。她每次都是如此。
玛丽亚·威廉斯
[1] 本篇出自 A Collection of Letters (《书信集》),是第三封信。该书信集由五封风格各异、相互独立的书信组成,均敬献给作者的表姐Jane Cooper(简·库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