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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中门

第一章

不到三个月前,莱昂内尔·华莱士在向我推心置腹那个夜晚,给我讲了“墙中门”的故事。当时,我认为至少在他看来,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在讲述的过程中,他那坚信不疑的态度直接而单纯,让我无法不相信他。但第二天清晨,我从自己的公寓醒来后,却有了不同的感受。我躺在床上,回忆起昨晚他告诉我的一切,剥去他诚挚而缓慢的声线魅惑,抛开那光线集中而幽暗的桌灯,在那样的夜晚,包裹着我俩的暧昧气氛,那些让人愉悦的闪闪发光的物件,我俩在晚餐间分享的甜点、酒杯以及餐巾——这所有的一切都让我们置身于彻底与现实脱离的明亮小世界当中,坦白说,我觉得这一切太难以令人相信了。“他在故弄玄虚!”我恍然大悟,“他装得也太像了!我万万没想到的是,他能装得这么好。”

随后,我起身坐在床上,啜着清晨的第一杯茶,试图从中重新品味出现实的味道,因为他的记忆太难以置信,让我不知所措,可不得不承认,它们的确在某种程度上暗示、呈现或是传达——我都不知道该用哪个词——出了只能以这种方式讲述的经历。

好吧,无论如何,现在我并不太倾向于这个解释,该怀疑的我也怀疑过了。我现在就如同昨晚一样,相信华莱士尽他最大的努力把自己秘密中最真实的部分剥离出来告诉我。但究竟他是否曾经看见,还是他自认为看到过,究竟自己是无价特权的持有者还是痴人说梦的受害者,我无法肆意妄测。就连他身亡这一事实,虽然彻底地了断了我的各种猜疑的念头,却也没有给我带来任何答案。

这只能由读者自己判断了。

我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来,究竟是我发表过的什么意见或者是评论,能够打动如此沉默寡言的一个男人,让他产生向我吐露心声的想法。在一次重大公共运动中,我曾因为他的懈怠和不靠谱而谴责过他,那次他让我失望透顶,我觉得他当时是在为自己辩护。他突然插进来说:“我被其他事情占据了思绪……”他在停顿了一下后继续说道:“我知道,我最近有些玩忽职守。事实是——这并不是鬼魂或者是幽灵什么的——但,这实在是太难以启齿了。列德蒙,我被缠上了。我被什么东西给缠上了——它让一切都黯淡无光,它让我充满渴求……”

他停了下来,每当我们英国人谈论到感人的、严肃的或是其他美丽事物的时候所呈现出特有的羞怯打断了他。“你一直都在圣·阿瑟尔斯坦吧。”他说道。当时在我看来,这根本毫无关联。“好吧。”他又顿了一下。然后,他起初讲话的时候支支吾吾,慢慢地顺畅起来。他开始讲述一直掩藏在生命当中,那段让他念念不忘的回忆,这段美好回忆使他内心充满幸福和无法满足的渴望,却同时也让尘世间的一切利益和奇观显得枯燥乏味和徒有其表。

既然我现在有了头绪,那时他脸上的表情其实说明了一切。我有这么一张照片,他那疏离的神情彻底呈现在照片之上,甚至更加凸显了。这让我想起有一位女士曾这样描述过他——这位女士曾深深地爱着他。“突然间,”她说,“他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他忘记了你的存在,哪怕你就在他鼻子底下,他也一点都不在乎……”

但是华莱士并不是一直对什么都毫无兴趣,当他全神贯注的时候,他能够设法取得巨大的成功。毫无疑问,他的事业打从一开始就非常成功。他早就把我甩在了身后;他在我身旁一飞冲天,在社会上占据了一席之地,无论如何,那是我所无法达成的。他还差一年才满四十岁,现在人们都说,如果他还活着的话,肯定能继续任职,还很有可能进入内阁。在学校的时候,他总是能够毫不费力地击败我——就好像他天生理当如此。我们是一起在西肯辛顿的圣·阿瑟尔斯坦学院上学的,一起度过了整个学生生涯。他入校的时候和我旗鼓相当,但很快就凭借奖学金和出色的表现远远地超越了我。当然我觉得我也差不多尽力了。正是在学校里,我第一次听到了“墙中门”——在他去世的一个月前,是我第二次听到它。

至少对他来说,“墙中门”是一扇真实存在的门,穿过真实存在的墙到达永恒的现实。对于这点,我现在是十分确信的。

而这扇门出现在他人生很早期,大概还是五六岁小孩的时候。我之所以记得,是因为他在向我坦白的时候,沉重而缓慢地推理和计算出了当时的日期。“当时有,”他说,“一株猩红色的五叶地锦,在琥珀色的阳光下,一整片深红色在白墙的映衬下格外显眼。我还记得,虽然不是特别清晰,绿色门外的人行道上散落着七叶树的叶子。它们是斑驳的黄绿色的,你知道,并不是棕色,也不脏,所以肯定刚从树上落下来。我觉得这意味着那是十月份。我每年都留意着七叶树树叶,我肯定知道的。”

“如果没记错的话,那我当时应该是五岁零四个月大。”

他说自己是个早熟的孩子——他学会讲话的年龄异常早,条理清晰,还有点“老派”,正如人们所说,这让他获取了其他小孩在七八岁不可能得到的自主权。他的母亲在他两岁时候去世了,家庭教师的管教相对来说没有那么严苛。他的父亲是一名严肃的、业务繁忙的律师,他的注意力没过多地放在儿子身上,却对他期待很高。我觉得作为一个聪明绝顶的小孩,他认为生活单调乏味。有一天,他溜了出去。

他已经记不清具体是谁的疏忽让他能有机会溜出来的,也记不清走的是西肯辛顿哪一条路。所有的一切都从模糊的记忆中彻底褪去。但关于白墙和绿门的记忆是清晰可见的。

追溯儿时的记忆,他记得第一眼看到那扇门,就感受到一种特别的情绪,那是一种吸引力,一种让他想要打开门走进去的欲望。但与此同时,他又确信向这吸引力屈服是不理智或是错误的——究竟是不理智还是错误,他无从知晓。自打一开始,他就知道那扇门并没有锁,而且如果他乐意,就可以走进去,为什么对这件事如此肯定,他也觉得很是奇怪——当然除非这一切都是记忆和他开了一个最诡异的玩笑。

我似乎都能看见那个内心挣扎着的小男孩的样子,而且他脑袋里清楚地知道——虽然也没法儿解释他为什么会知道——如果父亲发现他进入那扇门会勃然大怒。

华莱士极其详尽地向我描述了他的犹豫不决。他走过了那扇门,双手插着口袋,笨拙地吹着口哨,溜达到了墙的尽头。他记得那里有几家寒酸、脏乱的商店,他尤其记得有一个水管工和装潢工人在卖缸瓦管、薄铅板、浮球栓和墙纸的样品簿,还有一罐瓷漆,东西都布满灰尘,堆得乱七八糟。他停下来,假装在打量这些东西,觊觎着,热烈地渴望着那扇绿色的门。

他说,接下来有一股强烈的情绪涌上心头。这一丁点的犹豫不决无法再阻挠他,他直接奔向那扇门,蓦地一冲,伸手打开绿门,只身进入,把门甩在自己身后。于是就在一转眼间,他走进了那座纠缠他至今的花园。

对华莱士来说,他很难向我表达走进那座花园的全部感受。

那里的空气中有一股让人愉悦的气氛,它让人感到轻松,有种好事将至的幸福感;它让一切颜色看起来干净、完美并且微微地透着光。人一走进这里,立刻感到快乐至极——因为在我们生活的世界里,只有在很少数的时刻,当人们在年轻和愉快的时候,才会感到快乐,而且那里的一切都那么美丽……

华莱士在告诉我之前冥思了一阵。“你看,”他的声音就像普通人讲到让人无法置信的事情时,会变得有点可疑,“那里有两头美洲豹,就在那儿,是的,长着斑点的美洲豹。而我一点都不害怕。那里还有一条宽敞而悠长的道路,两旁的花径用的是大理石镶边,这两头柔软的野兽在那儿玩着球。有一头美洲豹抬起头,向我走来,看起来有点好奇。它径直走向我,用它柔软的圆耳朵轻轻地蹭着我伸出去的小手,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我告诉你,这是一座施了魔法的花园。我确定。而它有多大?噢!它延绵不绝伸向四面八方。我相信在更远处还有山丘。天知道突然之间西肯辛顿跑到哪儿去了。但不知为何,那种感觉就像是回到了故乡。”

“你要知道,就在我关上那道门的那一刻,我忘记了门外飘落在道路上的七叶树树叶;我忘记了门外的马车和商人的货车;我忘记了那股像引力一样把我拉回充满纪律和服从的家中的力量;我忘记了所有的犹豫和恐惧,忘记了谨慎,忘记了现实生活中所熟悉的一切。在那一瞬间,我——在另一个世界里——成为一个快乐并且超级幸福的小男孩。那个世界有着不同的特质,那里更温暖,阳光更有穿透力却更柔软,空气里弥漫着一丝丝清澈而愉悦的味道,头顶湛蓝的天空中飘浮着一撮撮被阳光拂过的云朵。在我面前,这条又宽又长的道路延伸向前方,路两旁没有多余的杂草,花团锦簇但疏于打理,还有这两头神奇的美洲豹,仿佛都在对我发出邀请。我无畏地把双手放在它们柔软的皮毛上,轻抚着它们圆圆的耳朵和耳下敏感的地方,和它们嬉戏玩耍,那种感觉就像它们在欢迎我回家。在我脑海中,有一种强烈的回到家的感觉,紧接着一位高挑美丽的女孩出现在路上来接我,她微笑着对我说:‘来吧。’然后把我举起来亲了一口,又放了下来,拉着我往前走。当这一切发生的时候,我丝毫没有感到吃惊,反而有一种理所当然的愉悦之感,这种感觉就像是再次回忆起能够让你感到快乐的事情,而这种感觉不知为何早已被忽略。我记得那里有巨大的红色阶梯,越爬越高,映入眼帘的是一穗穗飞燕草,最后我们来到了一大片林荫道,道路两侧栽种着古老而暗沉的树木。你知道,在整条林荫道上红色的龟裂树干之间,摆放着大理石雕刻的贵宾席、雕像,还有温驯友好的白鸽……

“女伴带我走在这凉爽的林荫道上,她低头看着我——我回想起那些令人愉快的对话,她那精雕细琢的下巴和甜美的容颜——用温柔悦耳的嗓音问我问题,告诉我事情,我知道那些内容让人愉悦,虽然我再也记不起具体是些什么……不久后,一只干净的卷尾猴爬下树,它一身红棕色的毛,栗色的眼睛看起来非常友善,它靠近我们,跑到我身边,抬头看着我咧着嘴笑了起来,随后跳到了我的肩膀上。然后我俩无比快乐地继续向前走。”

他停了下来。“继续啊。”我说。“我记不住多少了,只记得我们经过了在月桂花丛中沉思的老人,还有一处栖息着各种长尾小鹦鹉的地方,穿过了荫蔽的柱廊,来到了一个宽敞而凉爽的宫殿,在那里,四处可见的是可爱的喷泉,布满了美丽的事物,都是人们内心所向往的特质和希望。而且那里有许多事、许多人,有的还让我记忆犹新,有的已经模糊不清,但所有人都美丽和善。某种程度来说——我也说不清为什么——我能够感受到他们对我的友好,我的到来让他们快乐,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让我感到快乐,他们触碰我的双手、他们对我的热情以及他们眼中的关爱。是的……”

他沉思了一阵。“我在那儿找到了玩伴。这对我来说非常重要,因为我是一个孤独的小男孩。他们在铺着草皮的庭院中玩着有意思的游戏,那里有一个用花朵做成的日晷。那游戏让人爱不释手……”

“但奇怪的是,我的记忆中有一个空缺。我不记得我们玩了什么游戏。我从没记起过。在此以后,我在孩童时花了很长的时间试图记起让我感到如此幸福的游戏究竟是什么,我甚至因此而落泪。我想在幼儿园独自再玩一次这个游戏,可是都失败了!我唯一能记得的就是我当时感到多么幸福以及那两个一直陪我玩耍的玩伴……随后出现了一个阴郁的女人,她脸色苍白、神情严肃、眼神涣散,这个阴郁的女人穿着柔软的紫色长袍,她拿着一本书,召唤我到一边,带着我来到了大厅之上的画廊里——虽然我的小伙伴非常不情愿让我离开,他们停下了手中的游戏,站在那儿眼睁睁看着我被带走。‘回来找我们!’他们喊道,‘快回来找我们!’我抬头看着她,但她根本没留意到小伙伴的存在。她的表情温和而严肃。她把我带到画廊的一个座位边,我站在她身旁,她在膝盖上把书翻开,我准备看看书里面是些什么。打开书,她手指到哪儿,我看到哪儿,简直太神奇了,因为在栩栩如生的故事中,我看到了我自己——这是关于我的故事,里面讲述的是我从出生到现在所发生的一切……

“这对我来说太奇妙了,因为书里面的每一页都不是照片,你知道的,它们是真实的。”

华莱士凝重地顿了顿,疑惑地看着我。“你继续说,我明白。”我说。“那些都是真实的,是的,一定没错。里面的人和物都是鲜活的,我亲爱的母亲,我几乎都快忘记她了,还有我那严厉正直的父亲、家里的仆人,幼儿园,所有家中熟悉的一切。还有家里的前门,门外忙碌的街道,街道上的车来车往。我看着书,彻底惊呆了,再次充满疑惑地抬头看着那个女人的脸庞,然后继续翻着书,为了看更多的内容,跳过了中间的几页,翻着翻着,直到最后,我看见自己站在长长的白墙中的绿门前徘徊不定、犹豫不决,我再次感到了内心的挣扎和恐惧。”

“还有呢?”

“我哭喊起来,想要继续翻页,但严肃女人冰冷的手制止了我。”

“接下来呢?”

“我坚持着,在她手中轻轻挣扎,用一个孩子那可笑的力量扳开她的手指。最后她放弃了,我翻到了下一页,与此同时她弯下腰,一层阴影笼罩在我上方,她在我额头上亲了一下。

“但接下来的书中并没有出现那魔法花园,也没有美洲豹,没有拉着我手的女孩,更没有不情愿放我离开的玩伴们。在里面出现的是西肯辛顿冗长而灰暗的街道,在路灯点亮前的下午空旷无人。而我,这个可怜的小家伙,在那儿放声痛哭。我竭尽所能压抑自己,而我痛哭是因为不能回到我的玩伴身边了,我还能听到他们的呼唤——‘回来找我们!快回来找我们!’我在那儿,这不是书里面的某一页,而是残酷的现实,那个充满魔力的地方,我曾站在那位严肃的母亲的膝边,她制止我的手,这一切都消失了——他们都到哪里去了?”

他再次停下来,好长一段时间都只是盯着燃烧的炉火。

“噢!返回到现实世界是如此痛苦!”他喃喃自语道。“然后呢?”我等了一分多钟后问。“当时的我太可怜了!再次被带回这个灰暗的世界!当我意识到刚刚所发生的一切,便深陷于无法掌控的悲伤之中。那次在公共场合哭泣和如此丢人的回归方式给我带来的侮辱和羞愧,我直到现在还记忆犹新。我又看见那位相貌慈祥、戴着金边眼镜的老绅士,他停下来先用雨伞戳了戳我,对我说:‘可怜的小家伙,你迷路了吗?’而我不过是个五岁多大的伦敦男孩!他想必是找了一位亲切的年轻警察,在众人的围观下,把我护送回家。我害怕得边走边哭,非常引人注目,就这样从魔法花园回到了父亲住宅门前的台阶上。”

“这也就是我能记得的关于这个花园的一切——那个让我魂牵梦绕至今的花园。当然,我无法传达出那种难以描述的特质,那种清澈透明的不真实感,它与我们平常所经历到的一切完全不同,但这——这就是过去所发生的。如果这只是一场梦,我肯定它发生在大白天,而总体来说是一场非凡好梦……嗯!——自然而然,随之而来的是一系列可怕的审问,有我的姨妈、我的父亲、我的保姆,还有家教——所有人……

“我试图告诉他们,而父亲因为我说谎,第一次痛打了我一顿。之后我试着告诉姨妈,她因为我顽劣的坚持,又惩罚了我一次。之后,正如我说的,他们禁止所有人听我的故事,一个字也不准听。最后甚至把我的童话故事书也没收了一段时间——因为我的想象力太‘丰富’。呃?是的,他们真的那么做了!我父亲很保守……于是我只能自己给自己讲故事。我躺在枕头上对自己低语——枕头经常被我的口水或泪水浸湿,潮潮的、咸咸的。而我总是在每日的祷告——没那么虔诚的祷告——中加上衷心的请求:‘求求你上帝,请让我梦见那个花园。噢!把我带回到那个花园吧!’让我回到那个花园!我经常梦到那个花园。我可能添油加醋,我不确定……所有的这一切,你要知道,都是我试图重组早年经历过的破碎记忆。在小时候的那次经历和其他连续性的回忆之间,仿佛有一道鸿沟。有一阵子,我觉得甚至不应该再提到那神奇的惊鸿一瞥。”

我问了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没有,”他回答说,“在早些年我不记得曾试图重返花园。现在看来有些奇怪,但我觉得很有可能是因为在那次‘历险’过后,他们对我严加看管,以防我再次走失。不,一直到我们相识,我才再次尝试寻找那个花园。而我相信有那么一段时间——现在看起来难以置信——我彻底忘记了那个花园,大概是我八九岁的时候吧。你还记得我在圣·阿瑟尔斯坦是个怎样的小孩吗?”

“记得非常清楚!”

“在那些日子里,我并没有显露出藏着一个秘密的梦境的迹象,对吧?”

第二章

他突然笑着抬起头:“你和我玩过‘西北通道’吗?”

不,你和我当然不是一路的。

“那种游戏,”他继续说,“想象力丰富的小孩整天都在玩。大致上就是找一条通往学校的‘西北通道’。每天上学的路十分无聊,游戏目标在于找一条不那么无趣的上学之路,提前十分钟出发,选一个看起来完全无望的方向,在不熟悉的街道上探索前往学校的新径。有一天,我在坎佩切山那侧的底层街区迷了路,还以为输掉游戏的这一天终于来临了,这下上学要迟到了。绝望之中,我选了一条看起来像死胡同的路,但却在小巷尽头,找到了一个出口。希望再次燃起,我快速走了出去。‘我能行的。’我边想边走过了一排乱糟糟的商铺,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让人费解,天哪,那不是把我带到魔法花园的白色长墙和绿色的门吗?”

“那时的记忆有如潮水向我猛然袭来。而那花园,那美好的花园,终归不仅仅是一场梦。”

他停了下来。

“我觉得和绿门的第二次相遇标志着忙碌的中学生活和童年时期无尽的闲暇时光有着天壤之别。无论如何,第二次的时候,我完全没有想要立刻走进去。你看……首先,我一股脑儿想着的都是如何按时到达学校——为的是不能中断每天按时到校的记录。我肯定也有一点点的冲动想要去试试那扇门——是的,我肯定也感受到了那股冲动——但在我记忆中,似乎只把那扇门的吸引力看成是阻挠我雷打不动想要准时到校的障碍。当然这次发现引起了我巨大的兴趣——我满脑子都是它——可我还是继续前行。那扇门并没有让我停下脚步。我边跑边拉出怀表,发现距离上课还有十分钟,而我已经下坡回到了熟悉的环境中。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学校,可没骗你,我跑得一身大汗,连衣服都湿了,可我准时到校了。我还记得把大衣和帽子挂起来……就这样经过了那扇门,把它抛在身后。很奇怪,对吧?”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当然我当时并不知道那扇门并不会一直在那儿。中学生的想象力有限。我觉得知道门在那儿、知道怎样走回去让我非常开心,但当时有学校拖着我。我觉得那天早晨我肯定特别心神不宁、心不在焉,回想着,如果再次与不久前见到的那些美丽的陌生人重逢会是怎样的情形。奇怪的是,当时我脑中如此确信他们再次见到我一定会感到高兴。没错,那天早晨我肯定把花园当成了一个让人可以暂时逃离紧张学业的愉快场所。”

“我那天根本没去找那扇门。第二天有半天假期,这可能影响了我的决定。或者,我漫不经心的状态给我造成了负担,让我错过了重返花园的最佳时机。我也不知道。与此同时,我只知道那个魔法花园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我根本无法保守这个秘密。

“我告诉了——他叫什么名字来着?——一个长得像雪貂的小孩,我们以前管他叫呆呆。”

“小霍普金斯。”我回答说。

“就是霍普金斯。我也不想告诉他,因为总觉得告诉他是违反规矩的,但我还是说了。回家有段路我俩一起走,他太能说了,而如果我们不聊魔法花园,我们就得说点别的,而对我来说,当时脑子里根本容不下其他任何话题。我就这么说漏嘴了。

“好吧,他把我的秘密说出去了。第二天课间玩耍的时候,我被六个高年级男生包围了,他们半开着玩笑,都想听我说更多关于魔法花园的事。其中有大块头福西特——你还记得他吗?还有卡纳比和莫雷·雷诺兹。你当时不会也在那儿吧?不,如果你在的话我应该会记得的……

“男孩这种生物太奇特了。抛开掩藏在内心深处的自我厌恶不说,我当时对于能够得到这么多高年级生的关注,内心深处是有点沾沾自喜的,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我记忆尤其深刻的是得到克罗肖表扬的那一刻——你记得大一点的克罗肖,作曲家克罗肖的儿子?——他说这是他所听过的最棒的谎话。可与此同时,把在我眼中如此神圣的秘密透露出去的羞耻之感有如逆流般向我袭来。福西特那个禽兽还开起了花园里女孩的玩笑……”

因为沉浸在那段羞耻的回忆当中,华莱士的声音也低沉下来。“我假装没听见他说的是什么,”他说,“然后卡纳比突然管我叫‘小骗子’,我坚持这些都是真的,可他一点都不相信。我说我知道绿门在哪里,十分钟就可以把他们带过去。卡纳比这次已经出乎意料地善良了,他说我必须证明所说的一切,不然就要我好看。卡纳比可曾扭过你的手臂?如果有的话,那恐怕你就能理解我的处境了。我发誓我的故事是真的。当时学校里没有一个人能从卡纳比手中救下一个小屁孩,虽然克罗肖可能替我说了几句好话。卡纳比奸计得逞,我变得越来越激动,面红耳赤,也有点害怕。总体来说,我表现得就像是一个傻不拉叽的小屁孩,而最后结果就是,本该由我独自寻找的魔法花园的计划,变成了由我带领着六个恐吓我的同学一起去。他们既嘲讽,又好奇,而我则是满脸通红、耳根火热、双眼刺痛,灵魂深处饱受痛苦和屈辱的煎熬。”

“我们一直没有找到白墙和绿门……”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我找不到那扇门。如果能的话,我也想找到。可就算是之后我自己一个人去,也找不到。我再也没找到过那扇门。想起来,似乎在我整个中学求学期间,都在找寻那扇门,但我再也没有见过它——再也没有。”

“那帮人——没让你好过吧?”

“卡纳比……那个禽兽,他以我荒唐的谎言为由开了会。我还记得为了不让人看见我满脸泪痕,后来我是如何悄悄回家溜上楼的。但让我哭着入睡的原因并不是卡纳比,而是那花园——我全心向往的那美丽的午后、那可爱友善的女士、那些还在等待着我的玩伴、我想要学会的游戏、遗忘的美丽游戏——我的眼泪是为它们而流的。

“我坚信如果我没有说出去……在那之后好些日子里,我状态都很糟——无数个哭泣的黑夜和心不在焉的白日。足足有两个学期,我松懈下来了,成绩下滑。你还记得吗?你当然记得!因为是你——是你数学成绩打败我这事让我重新开始用功的。”

第三章

我的朋友安静地盯着壁炉中的火苗好一阵子。随后他开口道:“直到我十七岁时,才再次见到那扇门。”

“它第三次赫然出现在我面前——我当时正在去牛津领取奖学金的路上,路过帕丁顿,就瞥了一眼。当时我正把头伸出马车挡板外抽烟,毫无疑问,觉得自己特别老成世故,而突然间,眼前一闪而过的是那扇门和那道墙,那种无法忘怀而又触手可得的珍贵感觉。

“马车咔嗒咔嗒地路过——我也吃了一惊,直到马车走到转弯处才让它停下。随后那一瞬间对我来说特别诡异,我内心陷入了怀疑和挣扎——我敲了敲马车顶的小门,伸出手掏出了怀表。‘是的,先生!’车夫利索地回答。‘呃,好吧,没什么。’我喊道,‘我的错。我们没多少时间了!继续走吧!’然后他继续前行……

“我拿到了奖学金。收到通知的第二天晚上,我回到父亲家,坐在楼上我书房的壁炉前,父亲很罕见地表扬了我,他那些合理的建议在我耳边作响,我抽着最爱的烟斗——青春期陪伴着我的斗牛犬大烟斗——想的却是嵌在白色长墙上的那一扇门。‘如果我停下来了,’我想,‘那肯定就要错过奖学金、错过牛津,把未来的大好前程搅得一团糟!我头脑更加清晰起来!’虽然思绪凝重,但当时我对于为事业牺牲这件事,没有丝毫的怀疑。

“那些亲爱的朋友和明朗的氛围的确对我很好,非常美好,却十分遥远。我的注意力现在专注于这个世界。我看到了另一扇门向我打开——事业的大门。”

他再次凝视着炉火。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脸庞在红色火光的映照下,露出了一丝丝坚韧的表情,可它随即便消失不见了。

“好吧,”他叹息着说道,“我已经为事业付出了很多。我非常用心地工作,非常努力。但在那之后,我上千次地梦见过那座魔法花园,也看到过那扇门,它至少四次在我面前一闪而过。在好长一段时间里,这个世界的一切看起来是如此光明而有趣,看起来是那么充满意义和可能性,而对比之下,花园日益消减的吸引力让人觉得温和而遥远。谁愿意在赶去和美丽女子、出色男子共进晚餐的途中抚摸美洲豹?我从牛津来到伦敦,必须要成就一番事业以履行我大胆的承诺。事业——当然其中也有失望……”

“我一共谈过两次恋爱——我就不细说了——但有一次和某人约会,我知道她怀疑我是否敢现身,于是我冒险抄了一条近路,那条路在伯爵阁附近,不经常走,可白墙和绿门就在那里出现了。‘奇怪,’我自言自语道,‘可我以为它在坎佩切山。那是我怎么也找不到的地方——就像数巨石阵——那个诡异的白日梦中所出现的场所。’而我心无旁骛地走过了那扇门,那天下午,它对我没有丝毫的吸引力。

“有那么一瞬间,我有股冲动想要试着打开那扇门,最多就是再走三步——虽然心底确信那扇门会为我而开,可我随即意识到这么做就会迟到,而这关乎我的荣誉。之后我情愿自己没准时到达——我至少应该偷偷看一眼花园,向那些美洲豹招招手,但这次我清楚地认识到不应该紧抓着错过的事物不放。是的,那一次让我非常后悔……

“在那之后,我努力工作好多年,一直也没再见过那扇门,直到最近它才再次出现。随之而来的,我感到似乎有一层薄锈蔓延开来,笼罩着我的世界。我开始为再也看不到这扇门而感到悲伤和苦痛。或许是因为我同样也备受超负荷工作量的折磨——或许那就是别人口中的年到四十的感觉。我也不知道。但我所肯定的是,那种让人对努力工作感到轻而易举的强烈愉悦之感已经不复存在,在所有这些新政治趋势发展的时机下,正是我应该努力工作的时候。奇怪,对吧?但生活的确开始让我感到疲惫不堪,而它的回报,当那些回报慢慢变得触手可得时,我觉得它们很廉价。就在不久前,我开始迫切地渴望那个花园。是的——而我又见过它三次。”

“你走进花园了?”

“不——是那扇门!而我并没有进去!”他朝着我的方向靠向桌子,声音里承载着巨大的伤痛,“我有三次机会——三次!如果那门再出现在我面前,我发誓,我会走进去,离开这片尘嚣和嘈杂之地,抛下这枯燥乏味的耀眼虚荣,远离这些劳神费心的徒劳无功。我要走进去,永不回头。这次我会留下……我发誓,可当时机来临——我并没有走进去。”

“这一年中,我有三次路过那扇门的机会,却没能走进去。去年一年有三次。

“第一次是在租户救赎法案的紧急投票之夜,最后以三票多数票保住了政府。你还记得吗?我们这边没人——可能对方也没几个人——预料到当晚的结果。随后的讨论像蛋壳一样分崩离析。我和霍奇基斯当时正和他的表亲在布伦特福德用餐,我俩都没携伴出席。电话一打来,我们立刻开着他表亲的车出发,差点就迟到了。在赶路的时候,经过了我的墙和门——在月光的照耀下一片苍白,刺眼的路灯在墙上投射出一大块炙热的黄斑,但不会错的。‘我的天。’我脱口而出。‘怎么了?’霍奇基斯问道。我回答说:‘没事!’然后就错过了那个时机。

“‘我做出了极大的牺牲。’在进门的时候我告诉党鞭。‘大家都是。’他匆匆走过的时候回答道。

“我不知道当时不这么做还能怎样。第二次机会是在我赶去父亲的床前,去跟这个严厉的老头子告别的时候。那一次也是,在生命的面前,这选择是毋庸置疑的。但第三次不一样,它发生在一周前。光是回忆起来,都让我悔恨不已。我当时和古尔克及拉尔夫在一起——现在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你知道的,我和古尔克谈过了。我们当时在弗罗比舍用餐,聊得越来越深入。而我在内阁重组当中的位置总游走在我们的话题之间。是的——是的。已经尘埃落定了。虽然还不能对外公布,不过我不认为需要向你保守秘密……是的——非常感谢!非常感谢!但让我继续给你讲我的故事。

“然后,在那个晚上,似乎一切都悬而未决。我的处境有些微妙。我非常迫切地想要从古尔克口中得到确切的答复,但拉尔夫的出现阻碍了这一切。我绞尽脑汁让那晚的对话显得轻松愉快,尽可能不把话题转移到我最关注的地方。我必须如此。拉尔夫随后的表现证实了我的谨慎是正确的。我知道拉尔夫走到肯辛顿大街就会和我们分道扬镳,之后我就可以和古尔克打开天窗说亮话。有时候人必须借助于这种小手段……而正在此时,我眼角的余光瞄见了白墙和绿门,就在路的前方。

“我们聊着天经过了那扇门。我走过了它。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古尔克醒目的侧脸所投射出的阴影,他的大礼帽向前倾斜,滑落在挺拔的鼻子上方,我们漫步在街道时,他脖间围了好几层围巾的投影总是走在我和拉尔夫的影子之前。

“路过的时候,我距离那扇门也就二十英寸1的距离。‘如果我跟他们说晚安告别,然后走进门里,’我问自己,‘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而我当时一心想着要和古尔克谈话。在心里被其他问题占据的同时,我没法儿回答这个问题。‘他们会以为我疯了,’我想,‘而假如我现在失踪了——杰出的政治家离奇消失事件!’这影响了我当时的决定。在那紧要关头,各种各样难以想象的尘世间琐事占据了我的思绪。

“随后古尔克转过身,抱歉地笑了笑,缓慢地说:‘我到了!’

1.1英寸约等于2.5厘米。(说明:书中脚注除特别标明的之外,均为译者注。)

“‘我到了!’他重复了一次。而我彻底失去了我的机会。一年中,有三次进入那扇门的机会——那扇引导你走向平静、走向愉悦、走向比梦境更美、走向世上无人知晓之善的大门。而我拒绝了它,雷德蒙,它现在离我而去——”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我就知道。现在我被留下来面对这一切,我曾经有机会离开,当时拖着我后腿的任务把我困在此处。你说我取得了成功——这庸俗、花哨、讨人厌、惹人妒忌的东西。我得到了。”他大手中拿着一个核桃。“如果这就是我的成功……”他说着,把手中的核桃捏碎了,随后把手伸出来让我看。

“让我告诉你吧,雷德蒙。这次的擦肩而过正在摧毁我。过去两个月里,到现在为止快十周了,除去那些必要和紧急的任务,我什么工作都没做。我的灵魂被无法平息的悔恨之感所占据。我在夜晚出门——那时候不太容易被认出来。我在街头游荡。是的,我好奇如果人们知道,会怎么看我。一个内阁大臣,所有部门里最重要的负责人在大街上独自游荡——为一扇门、一座花园默哀——有时候那悲伤过于沉重,似乎都能被听到。”

第四章

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那晚他脸色多么苍白,眼中燃起了我所不熟悉的阴郁火光。今天晚上,他在我眼中是如此鲜活。我坐在这里,回想着他的辞藻、他的语气,而最新一期的《威斯敏斯特公报》还躺在我的沙发上,里面刊登的是他的死讯。今日午餐的时候,俱乐部里人人都关注着他的死讯。除了这个,我们没有探讨任何其他事情。

他们昨天一大早在肯辛顿东站附近的一个深坑里找到了他的尸首。为了连接向南延伸的铁路,工人挖了两个竖井。为了防止公众进入,在大街上用栅墙把坑遮挡起来,在墙上留了一个小门,以便住在另一侧的工人进出。而因为监工交接的失误,这扇门没有锁好,他就是穿过那扇门走了进去。

心中的疑惑和迷思让我心情越发沉重。

看起来他似乎当晚从议院一路走回家——在过去这段会期内,他经常走回家——因此,我猜,那个专注地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身影,就是他。是不是车站附近电灯那苍白的光线蒙骗了他,让他误以为粗糙的木板是白色的?是不是那扇致命的、没上锁的门唤醒了某些回忆?

究竟,是否存在着这样一面白墙,墙上嵌着一扇绿门?

我不知道。我一字不漏地把他讲的故事转述出来。有时候我也想相信华莱士不过是一个意外的受害者,被困在幻觉和无心的陷阱之中,这种情况很鲜有,却并不是毫无先例,但这肯定不是我最坚定的信念。如果要这么想的话,你或许认为我很迷信,还很傻,但实际上我更倾向于相信他是真的拥有某种非比寻常的天赋,一种感知力还是什么的,我也说不清楚,可这种感知力以墙和门为幌子,给他提供了一个出口、一个秘密的特别通道,让他可以逃到另一个更美好的世界。无论如何,你或许会说,这种力量最终还是背叛了他。可你确定吗?在那里,你碰触到这些造梦之人内心最深处的秘密,这些人有如此的远见和想象力。这个世界在我们眼中普通而平凡,就像那个栅墙和土坑。以日常准则看来,他走出安全区,走进了黑暗,走进了危险,走进了死亡。

可在他眼中,又是否如此呢? /S5S2keFzkKICQUYSF0P0d9zIkB6USmeAOHVTBBTBBQEzHPj+aMrn3UfMnlIkPO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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