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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蝎美人

蟋蟀饭店是游艇手的法伦斯泰尔 ,顾客慢慢散去,而门前却闹哄哄的,叫嚷和呼唤声响成一片。身穿白色运动衫的高大的小伙子,肩上扛着桨,在那里指手画脚。女人则身着浅颜色的春装,她们小心翼翼地跨上游艇,坐到船尾,整理一下衣裙。游艇场老板,一个有名的大力士、蓄留棕红胡子的壮小伙子,一边用手搀扶那些漂亮的小娘们儿,一边稳住轻飘飘的小船。

桨手们也各就各位,他们光着胳臂,挺起胸脯,给长廊里围观的人摆出架势。围观的人有节日打扮的市民、工人和士兵,他们俯在桥栏杆上,聚精会神地观赏这种场景。游艇一只接着一只离开浮桥。那些划船手身子前伏,再往后仰,动作十分均匀。在打了弯的长桨的推动下,小船在河面上迅速滑行,越驶越远,越来越小,在一座铁路桥下消失不见,顺流而下驶向青蛙滩。

只有一对伴侣留了下来。男青年还未长出胡须,身材瘦溜,脸色苍白,他搂着女伴的腰肢。女孩娇小细弱,一头棕发,走路蹦蹦跳跳。二人不时相对凝注。

老板喊道:“来呀,保罗先生,你们快点儿。”

二人应声走过去。这船场的所有顾客中,保罗先生最受喜爱,最受尊敬。他出手大方,又按期结账,而其他顾客要让人揪着耳朵催好久,还可能付不出钱就再不露面了。再说,他成了这个船场的活广告,因为他父亲是参议员。如果有个外地人问道:“那个小家伙是谁呀?他把那个小浪货搂得那么紧!”就会有一位常客,郑重而神秘的样子,悄声答道:“他就是保罗·巴隆,您不知道?参议员的儿子呀。”可是,对方总要情不自禁地感叹:“可怜的家伙,他神魂颠倒了。”蟋蟀大妈为人诚实,会做生意,管这个青年及其女伴叫作“我的一对小斑鸠”,似乎非常喜爱对她饭店有利的这一对情侣。

这对情侣缓步走过去。“玛德琳号”游艇已经准备好,可是上了船,他们又搂抱在一起,惹得聚在桥上的人都笑起来。于是,保罗先生操起桨,也朝青蛙滩划去。

划到那里,将近三点钟了,水上大咖啡厅已经坐满了顾客。水上咖啡厅是一座大木排,由木柱撑着涂了柏油的棚盖,有两座小桥通往美丽的克鲁瓦西岛,其中一座直插这个水上建筑物的正中,而另一座则连着仅长一棵树而得了“花盆”绰号的小岛,从那里上岸便是浴场管理处。

保罗顺着木排把船拴住,攀过咖啡厅的栏杆,再把他情妇拉上来,二人在餐桌一端面对面坐下。

河对岸的纤道上车水马龙,普通出租车同豪华马车相混杂。前一种十分笨重,便便大腹压低了车弓,套的是一匹脖颈下垂、膝头弯曲的劣马;而另一种车轮轻巧,车身挺秀飘逸,套的马四肢修长挺拔,高扬起脖子,嚼口泛着雪似的白沫,车夫则一本正经,穿着号服,高领支着发僵的脑袋,腰板挺得直直的,鞭子放在一个膝头上。

堤岸上游人熙熙攘攘,有全家人或成帮结伙来的,也有成双成对或者孤身前来的。他们揪草茎,下到水里,再登上岸,回到路上,大家都来到同一地点,停下来等候摆渡的船工。小渡船满载游客,送到岛上,在两岸之间不停地来往。

水上咖啡厅所靠的一道河汊,水流极缓,仿佛在沉睡,人称死河汊。各式各样的船只——游船、赛艇、单人艇、快艇、舢板等,在静止的水面上往来如梭,交错混杂,相互碰撞,有时猛一用力让船急停,然后再突然奋臂,让船又冲出去,飞快滑行,活像一条条红色和黄色的大鱼。

从上游夏图和从下游布吉谷,还源源不断地有船划来。河面上笑声此起彼伏,呼叫、谩骂、召唤或争吵声不绝于耳。划船的人将棕色的皮肤、隆起的二头肌曝露在烈日下,坐在船尾的女士则撑开丝阳伞,红绿蓝黄,五彩缤纷,宛如盛开的异域鲜花,在水上漂流。

七月的太阳在中天燃烧,空气中似乎弥漫着灼人的欢乐。没有一丝风,杨柳的枝叶都纹丝不动。对面远远一道屏障,那便是瓦莱里昂山,它陡峭的山坡展现在强烈的阳光下。右侧秀丽的卢浮西安丘峦,则随同河流弯转,形成半圆,在那大片大片园子的苍莽黛绿中,点缀着乡下人家的白墙。

青蛙滩头有不少参天大树,使这岛上一隅成为世上最惬意的公园。大群游人在滩头的树下散步。那些黄头发的妓女,挺着过度丰满的乳房,撅着过分肥大的屁股,脸上搽的脂粉就像抹了一层白灰,嘴唇涂得血红,身上紧紧箍着系了带子的奇特怪异的衣裙,她们从绿油油的草坪上走过,便留下那种庸俗打扮的强烈味道。陪伴她们的年轻男子,一个个也都装腔作势,身穿时髦版画上的那种奇装异服,手戴浅色手套,足蹬油亮的皮鞋,拄着细绳一般的手杖,还戴着单片眼镜,愈加突出他们微笑时的愚昧。

小岛恰巧在青蛙滩这里变得狭窄,另一边也有一只渡船,将从克鲁瓦西来的游人送过来。这条河汊水流湍急,到处是漩涡、回流和浪花泡沫,大有滚滚激流的气势。一支身穿炮兵服的架桥部队驻扎在对岸,一些士兵并排坐在一根长梁上观看流水。

水上餐厅里人声嘈杂,混乱不堪。木桌上摆满了半空的酒瓶,围着半醉的顾客,桌面上洒的饮料,形成一条条黏糊糊的细流。这里的人都在大嚷大叫,扯着嗓门儿唱歌。男的将帽子推到后脑勺儿,一个个红头涨脸,眼睛闪着醉态,他们这样肆无忌惮,咋呼鼓噪,完全是出于粗鲁的人天生的需要。那些女的,都在捕捉过夜的对象,眼下先让人请喝酒。在餐桌之间的空地上,主要站着这里的常客、好起哄的划船手们以及穿着法兰绒短裙的女伴。

他们当中有一位正在奋力弹钢琴,仿佛手脚并用。有四对人在跳四对方舞。一些漂亮端庄的年轻人在观看,如果不露出无法掩饰的破绽的话,他们还真像文雅之士。

然而破绽太明显了,一到这儿就能嗅出这全是世界渣滓,全是臭名昭著的荒淫之徒、巴黎社会一切霉烂的东西。这个大杂烩里有时新商店的伙计、蹩脚演员、下流记者、财产代管人、小额股票投机商、无耻的酒色之徒、老牌腐朽的浪荡鬼、各色各样形迹可疑的人。五分可知,五分未知,五分受人尊敬,五分声名狼藉,是些扒手、骗子、拉皮条的、冒险家。一个个却是正人君子的模样,虚张声势,那神气似乎在说:“哪个胆敢把我当成坏蛋,我就要他的命。”这里充斥着愚蠢荒唐的东西,散发着风月场的假意殷勤和无耻欺诈。在这里,男的女的都半斤八两。这里飘浮着廉价爱情的气味,为了一声“对”还是“不对”,就打架斗殴,动剑动枪,要维护坏透了的名声,结果名声会更臭。

附近有些居民好奇,每逢星期天来瞧瞧。每年,也有几个青年,非常年轻,来这里学习生活。还有一些人散步,路过到这里,有几个天真的人就迷不知返了。

这里叫青蛙滩也有道理。就在喝酒的水上餐厅旁边,紧挨着“花盆”的水域,有人在游泳。那些肌肤丰腴足以示人的女人,便来这里展露肉体以招徕顾客。其他女人却不屑一顾,她们身上虽然这里塞了棉花,那里撑起弹簧,这里垫高一点儿,那里改变一下,但是却以鄙夷的神气望着她们嬉水的姊妹。

游泳的人挤在一个小平台上,要头朝下扎猛子。他们的体形,有的长得像竹竿,有的圆得像柠檬,有的扭曲得像橄榄树,有的弓着腰,有的腆着肚子朝后仰,但无一例外,都丑陋不堪,他们跳水时,溅起的水花会洒到旁边喝咖啡的顾客身上。

水上咖啡厅尽管有繁茂的大树遮阴,又挨着水面,可是仍然溽暑熏蒸。洒掉饮料的气味、人体散发的气味,同爱情女贩的浓烈香水味混杂在一起,须知香水已经渗进爱情女贩的皮肤中,待在这个火炉里便蒸发出来。不过,在这形形色色的气味掩盖下,还飘浮着一种搽面香粉的清香,时隐时现,但总能再次闻到,就好像有一只隐蔽的手在空中摇晃着一个无形的粉扑。

美妙的景观还在河上,往来如梭的游船引人注目。船上的女客半躺在圆椅里,面对着臂膀强健的男伴,带着几分蔑视的神态,望着岛上那些游荡觅食的女人。有时,一只快船飞速划过去,岸上的朋友们便高喊加油。咖啡馆里的全体观众也都突然疯狂起来,开始大吼大叫。在夏图方向的河湾上,不断出现新的游船。船划近了,越来越大,人们也渐渐认出船上人的面孔,于是又发出一阵阵吼叫。

一只篷船载着四个女人,顺水慢慢划过来。划船的女人瘦小枯干,穿着见习水手服,头发绾上去,戴着一顶漆布帽。她对面是个金发胖女人,一副男装打扮,穿着白色法兰绒上衣。她仰卧在船舱里,双腿举起搭在桨手两侧的坐凳上,嘴里叼着香烟,每当双桨用力划一下,她的胸脯和腹部就颤动、摇晃起来。后面船篷下有两个细高挑儿的漂亮姑娘,一位棕发,一位金发,两人相互搂着腰,一直看着她们的同伴。

有人从青蛙滩喊了一声:“来宝斯来啦!”于是,突然爆发一阵狂呼乱叫,大家拼命拥挤。酒杯倒了,有人登上餐桌,所有人都歇斯底里,大吼大叫:“来宝斯!来宝斯!来宝斯!”喧声滚荡,变得混杂不清,汇成一种骇人的喧嚣,继而,仿佛猛然拔地而起,冲上半空,笼罩平野,充塞大树的茂盛枝叶,扩展到远处的丘峦,并直趋高悬的太阳。

在欢呼声中,那位划船的女人从容地停住双桨,而躺在船舱里的那个金发胖姑娘,则用两肘支起身子,漫不经心地转过头去。坐在船尾的那两位美丽姑娘一边向人群致意,一边咯咯笑起来。于是,喧叫之声变本加厉,震动了水上咖啡厅。男人举起帽子,女人挥动手帕,所有人,不管尖嗓门儿还是粗嗓门儿,都齐声高呼:“来宝斯!”这场面,真像一帮堕落的人在向头头儿致敬,如同一位海军司令检阅时,船队鸣礼炮一样。成群结队的游船也向那几位女子欢呼。她们的小艇又慢悠悠地划开,到稍远一点儿的地方靠岸。

保罗先生则不然,他从兜里掏出一个薄片钥匙,用全力吹响。他那神经质的情妇脸色更加苍白,拉他胳臂叫他停下,这回,她瞪着保罗,眼睛冒火了。然而,保罗似乎恼羞成怒,表现出一种男人的嫉妒,一种深沉的、本能的而又混乱的愤怒,他气得嘴唇颤抖,结结巴巴地说:“真不要脸!就该像溺死母狗那样,在她们脖子上吊上石头沉到河里!”

这时,玛德琳突然发火了,她那小尖嗓门儿变得刺耳了,说了一大套,仿佛是为自己辩解:“你来什么劲,这关你什么事儿?她们不欠任何人的,难道连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权利都没有吗?收起你这套吧,别烦别人,管好你自己的事儿吧……”

但是,保罗打断她的话:“这与警察局有关系,哼,我要把她们投进圣拉扎尔监狱!”

玛德琳浑身一抖。

“就你!”

“对,就我!而且,这会儿我也不准你同她们说话,听见了吧,我就是不准。”

于是,她耸了耸肩,立刻平静下来:“我的小宝贝,我高兴干什么就干什么,你要是不满意,那就走开,马上走。我不是你老婆,对不对?你还是闭嘴吧。”

保罗没有回嘴,二人对视,嘴角抽搐,呼吸急促。

四个女人从木质结构的大咖啡厅另一侧进来,两个男装打扮的走在前面,一个干瘦,酷似老气横秋的小男孩,鬓颊蜡黄色;另一个肥胖,塞满白色法兰绒外衣,肥臀也撑起肥大的裤子,走路像肥鹅一般摇摆,那两条大腿胖得要命,连膝盖都显得凹进去了。她们的两个女友跟在后面。划船手都纷纷上前同她们握手。

她们四人在岸边租了一间小木屋,像两家人在一起生活。她们的淫荡是人所共知的,也是明目张胆的。大家提起来,就像谈论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抱着几分同情的态度,私下里还讲些有关她们的离奇故事、妒火中烧的女人编造的艳事,说是知名的妇女、女演员都秘密造访河边这间小屋。一位邻居听了这些丑闻十分生气,告诉宪警。一名队长带着一名属员来调查。这任务很棘手,总的说来,这些女人根本不卖淫,并没有什么可指责的。那位队长大惑不解,甚至没怎么弄明白所怀疑的罪过是什么性质,随便询问了一些人,写了一份冗长的报告,得出无罪的结论。这个笑话都传到了圣日耳曼。

她们摆出王后的架势,缓步穿过青蛙滩的咖啡厅,那神气显然为她们的名气感到自豪,为能引人注目而感到高兴。她们傲视这群人,这帮无名鼠辈、乌合之众。玛德琳和她的情人注视她们走过来,而姑娘的眼神燃得明亮。

走在前面的两位到了长桌这一端时,玛德琳喊了一声:“波莉娜!”那个胖子回过头来,站住了,但是仍然挽着那个穿着见习水手服的女伴的胳膊,应声说道:“咦!玛德琳……我的心肝儿,过来跟我说说话。”

保罗扣在他情妇腕子上的手指又用了用力,可是她却说:“要知道,我的宝贝,你可以离开。”那语气十分坚持,保罗便不讲话了,独自留下。

她们三人站在那里,低声交谈,话讲得很快,她们的嘴唇上不时掠过快意的神情。波莉娜有时偷偷看保罗一眼,那微笑则含有讥讽与刻薄。保罗终于忍不住了,他忽地站起来,冲到玛德琳面前,四肢都在颤抖,一把抓住她的肩膀,说道:“过来,我叫你过来呢,说过不准你同这些娼妇交谈!”

可是,波莉娜却提高嗓门儿,使出市井泼妇的全套本领同他吵架。周围的人开始哄笑,都凑到近前,踮起脚,想看个究竟。脏话雨点一般地浇到他头上,保罗呆住了,觉得从那张嘴里吐出的话,就像往他身上泼屎泼尿,因此这闹剧一开场,他就退却了,掉头回去,靠到临河的栏杆上,背向那三个旗开得胜的女人。保罗俯在那里,凝望水面,有时他迅速抹一下,用神经质的手指抹掉在眼角聚成的泪珠,就好像是一把抓走似的。

这是因为他坠入情网,也不知为什么,既违背他敏锐的直觉,也违背他的良知和意愿。他坠入情网,如同人掉进泥坑里。他天生多情敏感,曾梦想过那种美妙的、理想而炽热的恋情,岂料这个瘦小的女人,跟所有妓女一样愚蠢,愚蠢得不可救药,甚至谈不上漂亮,又瘦又爱生气。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将他抓住,将他俘获,从头到脚,从肉体到灵魂占有了他。他中了女性这种神秘的、威慑无比的魔力,不知道这种陌生的力量、这种神奇的牵制从何而来,是肉体之魔授予的,能让一个最明智的男人,匍匐在一个寻常女郎的脚下,根本无法解释她身上有什么天生的主宰大权。

他感到就在他身后,正策划一种可耻的举动。一阵阵笑声直刺他的心。怎么办?他完全明白,但又办不到。他定睛看着对岸一个垂钓者,守着纹丝不动的鱼线。

突然,那人猛地抬起鱼竿,只见线梢儿从水中拉出一尾摆动的银色小鱼来。接着,他要把鱼钩摘下来,拧来扭去都不成,便不耐烦了,干脆用劲一拉,将小鱼带血的喉头连同一段肠子拉出来了。保罗浑身一抖,心都撕裂了,他觉得那鱼钩就是他的爱情,要想夺走,那么铁钩尖就会把他内心深处的东西,全部从胸膛里拉出来,而拉着钓线的正是玛德琳。

一只手搭到他肩膀上,他吓了一跳,扭头看看,原来是他情妇回到了身边。二人谁也不讲话,玛德琳也像他一样,趴到栏杆上,定睛望着河水。保罗想找话说,却一句也没有想出来。他甚至弄不清内心里有什么活动,只感到她回到身边、有她陪伴的快慰,也感到一种蒙耻的懦弱、一种宽恕一切的愿望,只要她不离开,就什么都答应。

沉默了几分钟之后,他终于口气十分温和地问道:“咱们走吧,好吗?到船上更舒服些。”

玛德琳答道:“好吧,我的小猫。”

于是,保罗搀她登上游艇,紧紧抓着双手扶住她,温情脉脉,眼角还挂着泪花。玛德琳也含笑看着他,于是,二人又拥抱亲吻了。他们沿着岸边,缓缓地溯流而上。岸上绿茵覆盖,柳树成行,静悄悄的,沐浴在午后温暖的阳光里。他们回到蟋蟀饭店的时候,刚敲六点钟。他们舍船登上小岛,沿着岸边高大的杨树,穿过牧场,朝贝松走去。

高高的牧草快要开割了,遍地野花盛开,西斜的太阳在上面铺了一层橙黄色晖光。傍晚暑热稍减,青草飘香,加上河流的潮气,给空气增添一种缠绵的情调、一种淡淡的幸福感,好似令人舒坦的氤氲之气。

心扉透进一股缱绻的柔情,似乎应和黄昏这种宁静的霞光、生命勃发的这种幽微而神秘的震颤,应和这种沁人心脾的忧伤的诗意。仿佛从草木万物生发而蔓延的诗意,在这温馨而沉思的时刻,充盈着他的感官。这一切,他都感受到了,而她却毫不体悟。他们并排走着,她不耐沉默了,忽然唱起歌来。她那假嗓音有点儿刺耳,唱的是街头流行曲,残留在记忆中的一个小调,却蓦地撕破了黄昏幽深静谧的和谐。

于是,他看了她一眼,感到他们之间隔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她用阳伞抽打着青草,略微低头瞧着自己的脚,边走边唱,拖长音节,尝试华彩过门,敢于模仿颤音。

她那小小的、狭窄的额头,他爱得多深,居然如此空虚,如此空虚!那里面只装着这种八音盒式的音乐,即使偶尔形成一点儿思想,也类似这种音乐。她根本不理解他,他们之间的距离比不在一起还要大。难道他的吻从来没有超越嘴唇吗?

这时,她抬起眼睛看他,又微微一笑。于是,一股冲动深入骨髓,他张开手臂,以双倍的爱热烈地拥抱她。她见衣裙弄皱了,便挣脱拥抱,用呢喃的一句话给点儿补偿:“好了,我非常爱你,我的小猫。”不过,他又搂住了她的腰,发狂一般拖着她跑起来,一边欢蹦乱跳,一边吻她的脸蛋、鬓角和脖子。他们气喘吁吁,倒在被夕阳照成一片火的灌木丛脚下,二人交欢了,而她却没有领会他那份激情。

他们手拉手走回来,从树木中间,突然望见河上那四个女人的游船。胖波莉娜也瞧见他们俩,她站起来,朝玛德琳送来飞吻,接着喊道:“今晚见!”

玛德琳答道:“今晚见!”

保罗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浸入冰水里。他们回去用晚餐,二人坐在临水的凉棚下,开始闷头吃饭。天色黑下来,伙计送来一支点燃的蜡烛,玻璃球罩里的微弱烛光摇曳不定。二楼大餐厅里不时传来划船手的阵阵喧哗。快要上甜食的时候,保罗温存地拉起玛德琳的手,对她说道:“我非常疲乏,我的小乖乖,你要是愿意的话,咱们就早点儿睡觉。”

然而,玛德琳明白这种花招,十分暧昧地瞥了他一眼,女人眼睛的深处,往往闪现这种负情的神色。她想了一下,才回答说:“你要睡就去睡吧,我呢,已经答应人家去参加青蛙滩舞会。”

保罗凄然一笑,这是人们用以掩饰极痛深悲的一种微笑,不过,他还是用既温柔又伤感的声调答道:“你要是体贴一点儿,那么咱们俩就会待在一起了。”她摇了摇头,但没有讲出“不”字。保罗仍不死心:“求求你了,我的小鹿。”

可是,她却打断他的话:“你知道我对你说过什么。你要是不满意,门是敞开的,没人强留你。至于我,答应了,就得去。”

保罗双肘撑在桌子上,用手捂住额头,木然不动,沉浸在冥思苦想中。游船客下楼来,仍然大嚷大叫,他们要划船去参加青蛙滩舞会。玛德琳对保罗说:“快点儿决定,你要是不去,还有这些先生,我求一位送我去。”

保罗站起来,咕哝道:“走吧。”于是,他们去了。夜色弥漫,星斗满天,到处流动着灼人的气息、滞重的气浪,负载着溽暑,无形中透着一丝活力。微风受其拖累也缓慢了,似乎变得稠浓而厚重,拂面给人一种热乎乎爱抚的感觉,令人呼吸加快,乃至喘息了。一只只游船启程了,船头都挂一盏花灯。根本看不清船身,只见一盏盏小彩灯疾驰跳动,宛如狂舞的流萤。黑暗中,四面八方都流动着人声笑语。两个年轻人的游艇缓缓滑行。有时,一只快艇从旁边超过去,他们就突然瞧见划船手被灯光照亮的白色背影。他们驶过河湾,就远远望见青蛙滩了。

水上咖啡厅一派节日气氛,挂起了大花灯、小彩灯花束和葡萄灯串。几只平底大船在塞纳河上缓缓游动,五彩斑斓的灯光在空中绘成圆顶、金字塔以及复杂建筑物,形状各异。点亮的花彩一直拖到水面。有时,一盏红灯或蓝灯,高高挑在一根看不见的长竿上,好似一颗摇曳的巨星。

所有这些彩灯,照亮咖啡厅的四周,从上到下照亮岸边的大树,只见浅灰色的树干和淡绿色的叶丛,被黑洞洞的田野和天空衬得尤为突出。乐队由五名郊区艺人组成,演奏着支离破碎的酒吧粗劣音乐,传得很远,玛德琳和着音乐歌唱。玛德琳要立刻进舞厅。保罗本来想在岛上转一圈,最后不得不让步。参加舞会的人几乎清一色是游船客,还有零星几个市民、几个携妓的青年。这场康康舞的指挥兼组织者,身穿黑色旧礼服,神气活现,满场展示他那颗兜售廉价娱乐的老商人秃头。胖波莉娜及其女伴不在那儿,保罗舒了一口气。

一对对跳舞的人面对面,发狂似的又蹦又吵,腿踢得很高,一直举到舞伴的鼻子上。那些女的大腿都要脱臼了,蹿跳时裙子飘起来,露出了内裤。她们的脚不费劲就举过头顶,令人惊叹。她们还摇晃肚子,摆动屁股,抖动乳房,向周围散发出汗馊的强烈气味。那些男的则蹲下来,学蛤蟆的样子,做出猥亵的姿势,身子弯来扭去,挤眉弄眼,丑态百出,还用手撑地倒翻跟头,或者忸怩作态,竭力装扮怪相。一名胖女招待和两名男招待送着饮料食物。

这个水上咖啡厅仅有棚盖,四面并无墙板同外面相隔,他们就在安谧的黑夜,在繁星满天的苍穹下疯狂地舞蹈。忽然间,对面瓦莱里昂山那边亮起来,仿佛山后发生了火灾。那片亮光越扩越大,越来越明亮,逐渐侵凌上空,勾画出一个光圈,先呈淡白色,继而又出现红晕,扩大开来,呈现火红色,如同铁砧上烧红的铁,再缓缓延展成圆,似乎从大地里出来。就这样,月亮很快离开地平线,冉冉升空,越升越高,绛红色随之渐淡,化为黄色,是亮晶晶的淡黄。而那星体离地面越远,也似乎越小了。

保罗久久凝望月亮,心驰神往,忘了他的情妇。等他再扭头看时,她已经不见了。

他寻找,却不见她的踪影。他那焦急不安的目光扫过一张张餐桌,他还来回奔走,问这个又问那个,谁也没有瞧见她。他担心得要命,就这样东找西找,这时,一名伙计对他说:“您是找玛德琳夫人吧?她刚才和波莉娜夫人一道走了。”

就在说话的同时,保罗望见咖啡厅的另一端,站着那个身穿见习水手服的女人和那两个漂亮姑娘,三个人相互搂着腰,一边窥视他,一边交头接耳。他明白了,立刻像疯了似的冲上小岛。他先朝夏图方向跑去,可是看到眼前一片平野,他沿原路返回,开始搜寻灌木丛,狂奔乱走,不时停下来听一听。四面八方都送来铿锵短促的蛙声。从布吉谷方面,还传来几声鸟叫,但是距离远而声音微弱。月亮的清辉洒在宽阔的草地上,仿佛白絮般的尘雾。清辉透过叶丛,沿着白杨的银色树皮流泻,看上去高高震颤的树冠就像被光雨打穿。这仲夏之夜醉人的诗意,也由不得保罗,还是透进他的心胸,穿越他惊慌失措的历程,带着残忍的嘲讽搅动他的心田;在他那颗沉思多情的灵魂上,激起狂热的渴望,要追求理想的爱情,要在一个忠贞可爱的女子怀中倾诉炽烈的情肠。

他柔肠寸断,泣不成声,不得不停下脚步。一阵悲痛过去,他又往前走。猛然,他好像挨了一刀:树丛里有人在拥抱。他跑过去一看,原来是一对情侣,两个身影搂抱在一起吻个没完,见他走近便躲开了。他不敢呼唤,就知道她不会答应。而且,他又深恐突然发现那两个。短号声令人心碎,笛子模仿欢笑,小提琴尖声狂叫,这些组成四对方舞的老调,一下下揪他的心,加剧他的痛苦。疯狂的音乐节奏混乱,在树下流窜,随着阵风时强时弱。

他猛然想到,也许她回去了吧?不错,她肯定回去啦!为什么不会呢?实在愚蠢,这一阵他无缘无故自相惊扰,胡乱猜疑,完全昏了头。痛苦绝望的情绪,也有奇异的间歇的时候,他正好碰到这种情况,又回头朝舞场走去。

他扫视整个大厅,仍然不见她的人影儿。他绕过餐桌,又突然面对那三个女人,他那气急败坏的样子一定很怪,因为她们仨都咯咯笑起来。他赶紧逃开,又跑上小岛,喘着粗气冲进树丛里。——继而,他又谛听——听了许久,因为耳朵嗡嗡鸣响。终于,他仿佛听见不远处有尖细的笑声,是他所熟悉的。于是,他蹑手蹑脚地靠近,拨开树枝朝前爬行,心跳得十分剧烈,连呼吸都感到困难。

两个人在窃窃私语,还听不清楚,随后又不出声了。

他忽然产生一个强烈的愿望,要逃开,不想看见,不想知道,永远逃开,远离这种毁掉他的狂热恋情。他要回到夏图,乘上火车,再也不回来,再也不见她了。可是,她的形象又突然浮现,他又在意念中看见她。早晨她在他们暖烘烘的床上醒来,紧紧贴着他亲昵,双臂搂住他的脖子,蓬乱的头发稍微遮住前额,眼睛还闭着,张开嘴唇接受第一个吻。他蓦然想起这种晨起的亲昵,心中立刻充满肠断魂销的遗憾、炽热狂燃的欲火。

那二人又说话了,他弯着腰靠近,忽听近旁枝叶下轻轻叫了一声。一声叫!那正是他们欢情深烈时他听熟了的叫声。他还继续靠近,仿佛不由自主,无法抵御那种吸引,完全是下意识的……果然看见她们了。

噢!另外一个,哪怕是个男人呢!不料却这样!却这样!他就觉得自己也被扯进她们的无耻行径里了。他愣在原地,神情沮丧,意乱心烦,就好像猛然发现一具被残害的亲人尸体,发现一件伤天害理的罪案、一种亵渎神灵的行为。这时,他不由自主地一闪念,想到他看见拉出肠子的那条小鱼……忽然玛德琳轻声叫道:“波莉娜!”那声调就跟叫“保罗”一样热烈。于是,保罗心如刀绞,立刻奋力逃开了。他撞到两棵树干,摔倒在一条树根上,爬起来又跑,忽然发觉到了河边,面对月光照亮的湍急的水流。激流形成许多巨大的漩涡,舞弄着月影。河岸形同峭壁,高踞于水面,河面如同一条宽宽的黑带,可以听见暗影中的汩汩水声。对岸是克鲁瓦西村,皎洁的月光下是一片农舍。

这一切如同梦境,保罗仿佛重温一件往事。他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明白,自然万物,乃至他自身的存在,都变得恍惚遥远了,都忘却了,完结了。面前就是河流。他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吗?他要寻死吗?他简直疯了。在这寂静的夜晚,庸俗舞曲的叠句还在微弱固执地回荡,他决然转过身,面向小岛,面向她,惨叫一声:“玛德琳!”那声音绝望、尖厉,迥非人声。

他那声撕肝裂胆的呼叫,穿过寥廓长天的沉寂,传向四面八方。接着,他纵身一跳,像野兽蹿跳那样,投进河中,溅起水花,河面随即又合拢。他消失的地方,泛起一圈圈波纹,映着月光越扩越大,一直扩展到对岸。两个女人听见了。玛德琳站起来,说道:“是保罗。”她心里萌生一丝疑虑:“他跳河了。”她冲向河边,胖波莉娜也随后赶到。

一条笨重的平底船上有两个男人,在那处水面转悠。一人划船,另一人将一根长竿探进水中,似乎在探寻什么。波莉娜嚷道:“你们干什么呢?那儿有什么?”

一个陌生的声音答道:“有个投河自杀的人。”

两个女人惊呆了,紧紧靠在一起,注视着船的移动。远处青蛙滩的音乐还在闹哄,那节拍仿佛给捞尸者的动作伴奏,而河流现在隐藏一具尸体,在月光下打漩流淌。

打捞了好长时间。可怕的等待,玛德琳瑟瑟发抖。至少过了半个钟头,其中一个人终于说道:“我钩住啦!”

他轻轻往上提竿。一样大东西终于浮出水面。另一个船员放下桨,两个人合力,拉那个不动的大坨子,拉到船上。然后,他们挑地势低并有月光的一处上岸。等他们上了岸,两个女人也赶到了。

玛德琳一见尸体,吓得连连后退。在月光下,他仿佛变绿了,嘴巴、眼睛、鼻子、衣服都沾满了污泥,合拢的僵硬的手指十分可怕,全身都糊了一层黑乎乎的泥水。脸好像肿胀了,沾了稀泥的头发上不断往下淌污水。

两个船员察看了尸体,其中一个问道:“你认识他吗?”

另一个是克鲁瓦西的摆渡人,他犹豫一下,答道:“认识,这张脸好像见过,不过你也知道,这是不容易认的。”接着,他突然说道:“嘿,这是保罗先生啊!”

“保罗先生是谁呀?”伙伴问道。

前一个回答:

“就是保罗·巴隆先生啊,参议员的儿子,小伙子太痴情了。”

另一个则达观地补充说:

“是啊,现在他玩到头了。不过,人有钱,走了还是挺可惜的。”

玛德琳失声痛哭,瘫倒在地上。波莉娜走到尸体跟前,问道:“他真死了吗?——救不活了吗?”

那两个人耸耸肩膀:“唉!都这么长时间啦!肯定完了。”

而后,其中一个人问道:“他是住在蟋蟀饭店吗?”

“对,”另一个答道,“该送到那儿去,能给赏钱的。”

他们又上了船,划走了,但是水流太急,船行得很慢。两个女人站在原地,好久还能望见他们,听到船桨有节奏击水的声音。

这时,可怜的玛德琳还在哀痛,波莉娜搂住她,极力爱抚,久久拥抱,安慰她说:“有什么办法,这根本不是你的错,对不对?没法儿阻止男人干傻事。归根结底,他要这么干,这就活该啦!”

接着,她把玛德琳扶起来,又说道:“好啦,宝贝儿,去我那儿睡吧。今晚,你不能回蟋蟀饭店了。”她又拥抱玛德琳,说道:“好啦,我们会治好你的。”

玛德琳站起来,还一直在哭泣,但声势减弱,她的头偎在波莉娜的肩上,仿佛找到了庇护所,是一种更体贴可靠、更亲热信赖的温情,她脚步蹀躞,蹒跚而去。 scJy7DXwWWjmVom3HVy/GYgZP9EkP3rs6mMqTXgbR8qI5r+AQEjYc1lFSEdYzGx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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