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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花树下的清酒

序段

无聊之日,枯坐砚前,心中不由得杂想纷呈,乃随手写来;其间似有不近常理者,视为怪谈可也。

*

人生在世,最是贪图名位。

天皇固然尊贵至极,皇亲国戚也都是金枝玉叶,不是寻常人可以高攀;摄政关白 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当然不容奢望。

至于身在大内,号称“舍人”的诸贵人,也不能等闲视之。其子孙即便破落,也自有其清姿贵格。相比之下,有一点身份就小人得志、自命不凡的人,就不足道了。

世上怕没有多少人把法师瞧得上眼吧。清少纳言就说过:人视之“犹如木屑”。说得很客观。法师一辈子高座说法,俯临众生,似有无上的权威,但对他来说,究竟有什么意义呢?增贺上人似乎说过,一心求名,是有违佛陀教义的。

不过真心舍弃现世、皈依佛门的人,倒颇为令人钦羡。

人都想有秀美的姿容。不过谈吐招人喜爱而并不多话的人,也让人整天面对都不觉得乏味。姿采虽然炫目,德行并不相符的人,就着实令人惋惜了。德行与容貌都是天生的,姑且不论。思想境界,通过持续不断的修习,能够日复一日地精进。天生容貌气质不错的人,如果腹中并无才学,又常与品貌俱无的人在一起,甚至被其习性品味所浸染,比他们还不如,就实在是我所不愿看到的。

我对于世上男子的期许,在于有修身齐家的真才实学,长于诗赋文章,通晓和歌乐理,精通典章制度,而能够为人表率,这是最理想的。其次,工于书法,信笔挥洒皆成模样;善于歌咏,而能合乎音律节拍;对于席上别人的劝酒,如果推辞不了,也能略饮一点,以不伤应酬的和气,对于男人来说,这也是相当好的事。

事事能干却不解风情的男子,好比没有杯底的玉杯,中看不中用。

相比之下,彷徨无计、流离失所,整日里晨霜夜露、疲于奔命,既怕听父母的训诫,又担心世人的讥讽,时时刻刻心中慌乱不安,而常常孤枕难眠,这样的日子,倒是其味无穷。

只要不一味沉迷于女色,且让女子们知道自己不是随意苟且之人,就比较得体了。

*

倘若无常野的露水和鸟部山的云烟都永不消散,世上的人,既不会老,也不会死,则纵然有大千世界,又哪里有生的情趣可言呢?世上的万物,原本是变动不居、生死相续的,也唯有如此,才妙不可言。

天生万物,而以人之寿命最长。其他如蜉蝣,早上出生晚上即死;如夏蝉,只活一夏而不知有春与秋。然而抱着从容恬淡的心态过日子,一年都显得漫长无尽;抱着贪婪执着的心态过日子,纵有千年也短暂如一夜之梦。

以过客之身,暂居于世上,等待老丑之年的必然到来,到底所图为何呢?寿则多辱。所以至迟四十岁以前,就应该瞑目谢世,这是天大好事。过了这个年纪,还没有自惭形秽的觉悟,仍然热衷于在众人中抛头露脸,等到了晚年,又溺爱子孙,奢望在有生之年看到他们功成名就,把心思一味地放在世俗的名利上,对人情物趣一无所知,这样的人,想起来就觉得可悲可厌。

*

世上最能迷惑人心的,莫过于色欲。人心实在是愚昧啊!

明知薰香并不能常驻,虽暂时附着于衣物之上,闻着也不禁心旌荡漾,难以自持。

昔年有位久米仙人,能够御空而行。当他飞过家乡时,看见河边洗衣女用双脚踏踩衣物,裸露出雪白的小腿,心中起了色欲,顿时丧失神通之力,从天上掉了下来。不过女人手足的丰满美艳如凝脂,是其天然的本色,能够让人心迷惑,倒在情理之中。

女子美发的修饰,最引人注目。至于她的人品、气质之类,就算隔帘相语,不睹其面,也能从二三语中听出大概来。女人的作为,能让男人心旌荡漾、神魂颠倒。她自己也常为春思所催,不能安眠,以至于不惜自荐于枕席之间,行苟且之事。这都是心怀色欲的缘故。

人心的爱欲,根自本性,其源也远。能令人沾惹六尘的嗜欲虽然不少,舍而弃之,是可以办到的。唯有爱欲,不论老幼贤愚,莫不为其所惑,不能了断。

是以用女人的发丝搓为绳索,能够拴住象腿不令其动;以女人的木屐削而为笛,横吹之声能令秋日之牡鹿集于眼前。

想来这色欲之惑,是最需戒惧的。

*

住所要舒适自在,虽说浮生如逆旅,也不妨有盎然的意趣。

高人雅士幽居之所,月光流入时,自有一股沁人心脾的气象。今天的时尚,追逐的都是些恶俗的风格,一无可取。此间则是古木缭绕、园草杂生,一派天然野趣。篱围与墙垣的造设,要考虑到周边的景致宜人,日常器物的措置,也一定富有古朴之趣,没有一丝做作的痕迹,才可以让人到此则雅兴勃发。

唐土与日本之器物,有极精致的,都是工匠们费尽心思、百般雕琢而成,如果将它们错杂并陈,又将庭前的草木,一律违拗其天性,肆意摧残,看了真让人心生厌恶。这样的地方,又怎么能长住呢?我每见到这样的庭户,就想,搞得这么精致,谁知道它哪天不会顷刻间付诸一炬呢?

大体说来,从住所的布置情况,就能够推断主人的品位气质。

后德大寺大臣 在寝殿中拉了绳索,不让野鸢飞到庭院中来。前来造访的西行法师看见了,就问:“就算野鸢飞进来,又有什么关系?这位大人怎么会有这样的心胸呢?”据说他从此以后再不来这里了。绫小路宫居住的小坂殿的梁柱上,也曾经拉了绳,我因此才想起西行法师的事。小坂殿中的人说:“这是因为乌鸦飞进来啄食池中的青蛙,亲王心痛那些青蛙的缘故。”如果是这样的话,就是一件大好事了。后德大寺大臣那么做,或者也有他的原因吧,只是我不知道而已。

*

神无月时节 ,我路过叫栗栖野的地方,到一个山村去。

沿着长满苔藓的小路走了很久,来到山村的深处,见到一个清寂的佛庵。被落叶所埋的引水筒中,水声泠泠可闻,此外便寂然无声。在于伽棚上,看到散放着摘下的菊花、红叶,才知道此处仍有人居住。

如此简陋的地方,也有人居住,不禁感慨系之。又见前方庭园里,有一株果实沉沉的橘树,只是四周严实地围着一圈篱栅,有些令人扫兴。如果没有这棵树,这里的天然之趣,或者就得以保全了吧?

*

与志趣相投的友人从容闲谈,不论所谈为饶有趣味之事,还是琐屑无聊之事,都能以性情相见,真是一大快乐。不过这样的人很难遇到。如果谈话的对象,意见与自己一味相同,则与自己独坐有何差异?

我辈倾谈之时,有完全倾向于对方意见的,也有意见略有分歧的,要争论起来,说“我的看法不是这样”“因此我的结论是”等等,在闲来无事时,都挺有意思的。有人对世道人心颇为不满,而我的想法则迥然不同,与之论辩一番,也可稍慰寂寥之心。然而毕竟心存隔阂,不能尽兴,和与知己晤对时的感觉不同。

*

在孤灯下独坐翻书,与古人相伴,真是乐何如哉!

书籍当中,《文选》的各卷都是富于情趣的作品,除此之外,如白居易的《白氏文集》、老子《道德经》及庄子《南华真经》等,都是佳作。本国历代诸博士的著述中,也常有高妙之作。

*

人如果立身简素,不慕豪奢,不敛财货,不贪图功名利禄,则可谓人中之上品也。自古以来,很少见到富贵贤人。

唐土有个许由,没有任何身外之物。有人见他用双手捧水喝,就送他一个水瓢。他将水瓢挂在树上,因为风吹得响动,听了心烦,就弃而不用,仍然用手捧水喝。此人心中,何其清澈啊!

还有个名叫孙晨的人,冬天没有被褥,只有蒿草一束,晚上睡在上面,早上便收起来。

唐土的人视之为高士,记入书中传之后世。此等之人若在我国,是无人记述的。

*

万物随四季的更替,各有其不同的情趣。

人都说,秋天的事物最有情趣。这话确乎不错。然而最使人心潮涌动的则莫过于春色。当此之际,啁啾鸟鸣中饱含春意,和煦的阳光下,幼草在墙根悄然萌动,而春意随之渐浓。此时霞光遍洒,众花含苞欲放,如不幸遇上连日风雨,则又仓皇殒落、飘散一地。此后则草木繁滋、天地转绿,其中触动人心、惹人愁思的,就多了。

橘之花,本就令人怀旧了;梅之香,也让人思虑往昔,牵惹旧情;何况还有棣棠之花的艳光明丽,藤花的娇弱无依、我见犹怜。凡此种种,都令人逡巡流连,不能忘怀。

浴佛日与祭祀日的时候,到处装饰着葵花,初发的新叶与嫩枝,透出欣欣的生意,让人有清凉之感。于是有人说,这是人世间的情趣与人的恋世之心最为浓郁的时候,此话不假。五月间,要在门上插菖蒲驱邪,稻田里开始插稻秧,水鸡的鸣叫笃笃如叩门之声,都让人为之心动。六月里,穷人家的墙根开满了白色的夕颜花,到处燃起驱赶蚊虫的烟火,很有味道。六月末的大祓 也很有意思。

七夕的祭仪很是优雅。夜晚逐渐转凉,大雁飞来,在天际鸣叫,芦荻之叶开始变黄,早稻收割、晾晒等事务接踵而来。秋日,乃是农事最多的时节。劲风吹拂的晚秋之晨,也有趣。这样的情景,在《源氏物语》《枕草子》等书中都有过描述,然而相同的事物,亲身经历后,不妨自己也来描述一番。心中有所感触而不把它表达出来,不免会腹胀气闷,郁积不堪,所以就信手写下来。不过也没有必要拿给别人看,随手扔掉就是了。

冬日草木枯萎的景色,不下于秋色。早上起来,水边的草地上,散落着红叶,泛着白色的霜气;庭院的流水之上,寒烟缭绕,颇饶意趣。就要到年终了,看着世人忙着备置货物,心中也不免有所感触。

过腊月二十日后,月亮就见不着了,静夜里面没有什么可观赏的,只有一天的澄澈清寒,令人有寂寞之感。佛名会、祭陵使诸事都很有意趣,也让人心怀崇敬。这个时候,朝中政事繁忙,又要为新春到来时的诸事务做好准备,还真不轻松。除夕夜宫中的追傩仪式与紧接着元日早上皇上的四方拜仪式,都非常有意思。

除夕,众人于午夜前手持松枝火把狂呼乱叫,四处叩门,奔跑起来好像双脚都没有着地,哪知道为了什么呢。天亮之后,到处寂静无声,只有旧年的余味在心头萦回,令人有怅然之感。除夕之夜原本是祭奠亡灵的时间,但现在京城已经没有这个风俗了,只在关东地区还有人这么做。这也是个让人产生兴趣的事。

元日的早晨,晴空万里,景色与昨日并无两样,但心情却大不相同,真是奇怪。京城里,通衢大道的两旁,家家户户都摆出了门松,一眼望去,绵延不绝,充满盎然的生机,令人心生喜爱,真是有味道啊。

*

有遁世者说:“我在世上已经了无牵挂,只对于时序节令的推移,还不能忘怀。”此话我深以为然。

*

人心是不待风吹而自落的花。以前的恋人,还记得她情深意切的话,但人已离我而去,形同路人。此种生离之痛,有甚于死别也。故见到染丝,有人会伤心;面对岔路,有人会悲泣。堀川院的百首和歌中有歌云:

旧垣今又来,

彼姝安在哉?

唯见萋萋处,

寂寞堇花开。

这种寂寞的景况,谁说没有呢。

*

死后的情景,是最令人伤心的。

死后中阴期间,遗体停在山寺里,亲戚朋友从各处云集而来,举行法事。一时间这里就显得拥挤嘈杂,让人心绪不宁。时间过得很快,不觉就是最后一天了,大家都意兴阑珊,彼此之间也没什么话说了,于是收拾行李,各自返回来处。回家之后,让人伤心的事恐怕会更多吧。

有人说:“这种事不要随便谈论,多考虑下活着的人吧。”这世道竟然有这样的言论,想起来真让人感到遗憾。

对亡人的追思,并不随岁月的流逝而消减,但古话说“去者日以疏”,其哀伤之情,已不如当初深切,乃至说起往事时,已是言笑如常。

遗骸葬于了无人迹的深山之中,只有在忌日才去洒扫一次。不久,坟上的碑碣便长出青苔,落叶也覆盖了墓地,来访的,只有日暮的风、夜半的月罢了。

怀念者在世时尚且如此,当其逝世之后,子孙只是听说其人,又如何会有由衷的缅怀呢?从此墓地就再无人凭吊,沦为无名荒坟,只有年年春草,令善感者望之动情。呜咽之苍松,不待千年就已伐而为薪,古墓也犁为田地,从此再无形迹可寻,可悲啊!

*

早晨起来,白雪飞舞,真是意趣盎然。又因有事要告诉某人,就去了一封信,信中只字没有提到早晨的飞雪。对方回信说:“对这场雪作何感想,尊驾真是吝于一言。如此俗物,岂能与我言事?君胸中甚少情趣也。”这话着实令人回味。

这位友人如今已经故去,但这件小事,却令我难忘。

*

九月二十日,应某人的邀约,一起去赏月夜游。中途此人一时兴起,要去拜访他的一位友人。于是派人传达入内,我则站在荒芜的庭院中等他。四下里露气繁重,飘浮着薰香的气味,这幽居的住所,景致还不错。

那人不久便从屋里出来,我还在欣赏美景。从暗处望去,见主人送完客后,又把旁边的窗户推开一点,抬头望月。此时如果只是关门进屋,就毫无韵味了。她却不知道外面有人看到她推户赏月,所以此举当出于她平素的修养,绝不是做给人看的。

听说此主人不久即去世了。

*

被名利驱使,一辈子紧张劳累,是何等不明智的事啊!

只顾积累钱财,忽略了修身养性,钱财就只是招累买烦的东西。而“身后堆金拄北斗”,又把烦恼都留给了后人。凡夫俗子们就喜欢看到家中堆金砌银,十分无聊。乘高车、坐大马,穿金戴玉,在明白人看来,不仅讨厌,而且愚不可及。最好还是“捐金于山,沉珠于渊”。一味沉迷于利欲的人,可谓愚蠢之至。

人都想有不朽的盛名能够传诸后世。达官贵人,不一定都是忠贞正直的人。名门之下,也有拙劣之辈,靠出身和运气跻身庙堂,甚至过着穷奢极欲的生活。相反,杰出的圣贤,一生地位卑下、怀才不遇的,也不乏其人。因此,一心渴慕高官显位的人,其愚蠢的程度,仅次于沉醉利欲的人。

还有想以出众的智慧与品行留名后世的人。然而这也是经不起推敲的:一般喜爱名誉的人,都喜欢听到世人的赞扬。只是不管是赞扬你的人,还是诋毁你的人,在世上都待不久,替你传名的人,也要不多久就消逝了。害怕愧对谁,希望得到谁的认可,又有什么意义呢?非议随声誉而起,身后之名毫无用处,执意去追求,实在也是愚蠢之举。

一心想变得智慧或者成为贤者的人,要知道虚伪出自智慧,一身才能让人一生烦恼。不管是经别人传授而掌握知识,还是经自己勤学而掌握知识,都不能说有了真智慧。什么是真智慧呢?即要明白可与不可都一样的道理。至人无智、无德、无功、无名,没有人知道他,也没有人替他传名于后世。这样的人,并不是有意要变得大智若愚,而是已经超越贤与愚、得与失的区分,达到了更高的境界。

追逐世间浮名与虚利的痴愚之人,大略就有以上几类。实质世上万事皆非,没必要在意,也不值得期盼。

*

因幡国有位入道的女儿容貌非凡,来求婚的人极多。但这女子平常只吃栗子,不进米面,其父就对求婚的众人说:“我这女儿,不是寻常之人,不可以与人婚配。”就这样把前来求婚的人都回绝了。

*

五月初五,驱车去贺茂神社观看赛马,到后,发现围观的人极多,车上无法观看,就下了车,想到马场的围栏边去近看。然而那里更为拥挤,根本无法靠近。

这时发现对面一棵楝树上,有个法师蹲踞在树杈中间,手扶着身旁的树枝打瞌睡。每当眼看就要掉下来时,就会惊醒过来,如此反复再三。观众中有人嘲讽说:“真是个大蠢物,在这么高的树枝上还能安心睡觉?”

我听了这话,心中忽然有所触动,便应声道:“我等又怎知死期不近在眼前呢?还不是整天在这儿观看赛马,比那法师,岂不更蠢?”

众人闻言,都回头看着我,点头说:“足下所言极是,此事确实愚蠢。”于是一边说“请进、请进”,一边为我让开一席之地,使我得以近前。

其实这道理人人都知道,只不过在这种场合下,犹如现场说法,让人听了更有当头一棒、恍然大悟之感。人非木石,触景生情是情理之中的事。

*

有志于出家参悟佛乘、圆满功德的人,心中纵有万千难以舍弃、不能心安之事,也要当即放下。有人或者会想:“这件事随手就可以办了”,“那件事也随手就能办妥”,“这些事,为了不给将来留下麻烦,也免得让人嘲笑,还是先处理妥当为好”,“这么多年都忙碌过来了,这点事也不太费时间,还是不急这一时片刻吧”。如果这样,则无可逃避的事反而会越来越多,无穷无尽,最终永无修行之日。

世间略有慧根而有心向佛的人不少,但都耽误在这样的想法中,枉度了一生。遇到火灾要逃命时,哪有说“再等一等”的道理?为了保住性命,总会顾不上羞耻,抛下家中财物就跑。生命的迫促,也像大火一样不会等人。无常相逼,比水火之灾还要紧迫,也更难逃脱。死期一到,家中的老人、幼子,身受的君恩、人情,一切难舍之人事,也都不得不舍弃了。

*

书写上人,即因长诵《法华经》而臻于六根清净之境的法师。

某日,上人在旅舍进房之际,听到用豆荚煮豆时发出的咕嘟咕嘟之声,似是豆子在对豆荚说:“君等是我近亲,为何如此无情地煮我,让我痛苦难当?”豆荚的毕剥爆裂之声,似又在回答说:“这不是我等的本意,我等被烧,也已不堪忍受其苦,实在无能为力啊!求你不要出语抱怨了。”

*

听到一个人的名字,心中就在想象其相貌,待见面之后,才发现与之前的想象完全不同。

听到过去的掌故,则容易联想到今日的某户人家,且也将今日之人物,与昔日之人物相比较。这些都是人之常情,不独我如此。

又有时候,眼前的所闻所见,让自己觉得过去某个时候也同样经历过,虽然记不起确切时间,但肯定确有其事。这种感觉,恐怕也不是我才有的吧?

*

没品位的事有:坐席四周常用之物多;砚上笔多;佛堂内佛像多;庭院草木山石多;家中子孙多;与人见面话多;祈愿文中自述的善行多。

虽多而百看不厌的什物有:文车上的书卷;尘冢上的积尘。

*

我不知道人为何要为无聊所苦。不要用心于外物,最好的办法,是一个人独处。

一旦把心放在世俗,就免不了被它迷惑,失去自主。比如和别人交谈,总想博得别人的好感,就做不到言为心声了。又不免有和人嬉闹的时候,有和人争执的时候,以至于喜怒不定,妄念丛生,得失之心就再难放下。

如此执迷于尘世,陶醉其中,且又好发痴心梦想,全不悟我佛真谛。就算无法彻悟佛理,只要能了断俗缘,让此身清净,澄清俗务,让此心安宁,也还可以暂得此生之乐。生活、人事、技艺、学问诸般,都得放下,《摩诃止观》如是说。

*

有世上盛传的事,非当事之人,却知之甚详,一边与人说,一边向人打听,好不奇怪。偏远地区的和尚们尤其有此嗜好,尽皆热衷于打听俗事,好像是自己的事一样,然后滔滔不绝地说与他人听,真不知其何以知道得如此详尽!

*

对俗世盛传的奇闻异事津津乐道,实在是无聊。也有种人,当事情已流传很久了,他还懵然不知,是为清雅之人也。彼此熟稔的人之间经常谈论的话题、物事,只消片言只语,便能相互会意。

初来乍到者,则不知其所云,遂有身在局外之窘。此种情况,未免于人情世故有所不合,而品流低下的人必犯此病。

*

有人说:“书籍墨宝用薄绢装裱,容易损坏,真是没有办法。”顿阿听了说:“薄绢装裱的东西,两端有所破损,或其螺钿卷轴上的贝壳有所脱落,都是可喜的事。”真是超人一等的见识。又有人说,一部草子中的各册装帧不统一,看着令人极不舒服。弘融僧都却说:“把什么都弄得整齐划一,是无聊人才会做的事。就要参差残缺才好。”这话也品之有味。

把什么都弄得规整如一,确实令人难以忍受。没有完成的东西,保持其没有完成的样子,不仅别具趣味,还有意犹未尽之妙。又有人说:“建造皇宫时必定会留下若干未曾完成的地方。”

先贤所著的内外典籍中,也有不少残章断文。

*

大纳言法印有一童仆,名叫乙鹤丸,常与某贵人相往来。

有天,乙鹤丸从那贵人处回来,法印问:“到哪里去了?”童仆答:“去某贵人家了。”“他是俗家人还是出家人?”

童仆两袖拢在胸前期期艾艾地说:“不……不太清楚,没见到他的头顶。”

不过,我倒想知道——为什么他不提议看看贵人身体的其他部分呢?

*

关于赤舌日的诸种说法,阴阳道未曾提及。古人于此并不忌讳,近来有人说起,才讲究起来。民间的说法是:此日百事不顺。做事都不能圆满,到手之物也会放脱,有什么谋划都要落空。如此等等都是愚昧无知的迷信。在吉日里办的事,其顺利的和不顺利的,数量其实大致相当。

原因在于,世间本是变化无常的所在,各种可能都存在。人一旦开始做某事,就对结果满心期待。但人心是变幻不定的,事物的结果也因而不能确定,随时都在随人心而变化。这个道理,常人都不明白。古人云,吉日为恶必凶,凶日行善必吉,吉凶皆由人定,而非由日期定。

*

有人初学射箭,就一次拿上两支箭瞄准箭靶。

师父说:“初学者不要一次拿两支箭。想到后面还有一箭的机会,对第一箭,就不会用全心。射箭时心中不能患得患失,要专注于这一箭,而且要志在必得。”师父当前,就算只发两箭,也不能忽略其中之一。这中间的懈怠之心,自己可能并未意识到,但师父却能洞察。同样的道理,可以用在其他事情上。

学道之人,晚上惦记着明早的功课,早晨又惦记着当晚的功课,看起来是日催一日,勤奋精进,但其间有刹那的懈怠之心,自己恐怕是没有察觉的吧?为何只专注于当前的一念一世,就这么难呢?

*

有人在闲聊中说:“有个买牛的人,与卖牛的人说好明日付钱后就把牛牵走,不料当晚牛就死了。这样的事,对买者有利,对卖者则是损失。”

旁边有人听了说:“牛主人确实有损失,但未必没有大利。具体说来,生者是料想不到死期逼近的,牛如此,人也如此。牛的死,是意料之外的事;牛主人的生死,恐怕一样难料,但与牛相比,已多得一日之生。一日的生命,值过万金,一头牛的价钱与之相比,简直轻如鸿毛。所以损失一钱而得到万金,谈不上什么损失吧?”

众人听了都嘲笑他说:“这道理怕不仅适用于牛主人吧!”

那人又说:“怕死的话,就该爱惜生命,故理当日日享受生之愉悦。但愚驽之人忘了生命本身的愉悦,不辞劳苦地追逐身外之乐;忘了生命本身即财宝,而不顾生死地贪求身外之财,从不满足。既不知生的乐趣,又害怕死的到来,这两种情况是不会并存的。人活得不快乐,恰恰是因为不怕死;人不是不怕死,而是忘记了死就是眼前的事。只有超越了死生,才算得参透真谛。”

听了这段宏论,众人益发嘲笑他了。

*

有个女子,幽居在荒僻无人的地方,也不知是在逃避什么。某傍晚时分,月色朦胧之际,一名男子悄然来访,惹得犬儿汪汪地叫起来,侍女出门探视,问:“是何方的贵客呢?”乃把他引入院中。

见到一派凄凉景象,他不由得心中黯然,寻思道:此地岂宜佳人久居?随后在屋前粗陋的木板上立候了片刻,听得里面一个恬静稚细的声音传来:“请进吧!”才拉开已不灵便的门走进去。

室内的情形,却不似外面那么荒凉,别有一番幽雅景致。炉火摇曳,微光影绰,四壁之物皆因之熠熠生辉;暗盈的薰香,却不是为来客新燃起的,闻着倍觉亲切。

又听女主人说:“烦请将门关好,怕是要下雨了。车可停于门下,诸随从的住宿也请妥善安排。”随从皆嗡嗡窃语道:“到。”

于是相对絮语,把近况一一说与她听。不知不觉间,就听到了第一声鸡鸣,但意兴仍然浓厚,继续倾心交谈,于过去、未来莫不畅所欲言。不久,又听到雄鸡高唱,想必天亮了吧?不过此地是僻静之所,不必如别处需趁暗夜匆匆离去。所以等亮光已从门隙间透入时,才从容起身辞别。

出来时已是四月初夏的曙色,树梢与庭草都深翠欲滴,景色绝美。登车之后,一夜的深情相晤,还萦回于心,恋恋不舍中,回首门前之大桂树,一直到车儿渐行渐远,再看不到为止。

*

一位攀树的名手叫某人到树的高处去砍伐树枝,当攀树的人爬到很高的地方时,他在下面一言不发;当攀树的人下到如屋檐高的地方时,他才说:“小心点,别掉下来了。”

我好奇地问他:“已到此处,一跃而下都无妨,为何还提醒他呢?”

他回答说:“恰好要在此处提醒呢。人到了高处,会感觉头晕目眩,看着又高又细的树条,自己都会警惕起来,所以不需要提醒。但失误多出现在感觉轻松的地方,所以必须提醒他。”

虽然是身份卑微之人,说出的道理,却颇合乎圣人的训诫。

蹴鞠也是同样的道理,把高难度的动作对付了,如果掉以轻心,球则必然掉在地上。

*

不宜结交为友的人有:一、地位尊贵的人;二、年纪太轻的人;三、健壮无病的人;四、嗜酒的人;五、勇武暴躁的人;六、爱说谎的人;七、贪欲太盛的人。

可结为良友的人有:一、乐善好施的人;二、医师;三、有慧根灵性的人。

*

人常饲养的家畜是马与牛,套上枷辕后,终日奴役,实在可叹。然而马与牛又是日常不可或缺的东西,莫奈何也。狗能够守夜防盗,比人还能干,也是不可或缺的,故每家都养,但不必搜求更多来喂养。

其余各种鸟兽就没有什么实际用途了。把走兽带回家中,锁上铁链,把飞鸟剪掉羽毛,放进鸟笼,让它们那思恋云霄、怀想山野的愁苦永无尽头,如果换作人,恐怕也难忍受吧?所以有心之人,怎能以此为乐呢?残害生灵来娱乐自己的人,其心与桀纣何异?

王子猷爱鸟,称林中嬉戏的鸟儿为逍遥之友。他不会把鸟儿捉回家让它痛苦的。《尚书》云:“珍禽奇兽不育于国。”

*

雅房大纳言才学俱佳,品行高卓,皇上准备升任他为大将军,但身边的近臣却说:“最近看到些见不得人的事。”

皇上问:“什么事呢?”回答说:“我从墙壁的缝隙间,看见雅房卿割下活犬的脚来喂鹰。”

皇上听了心中大为厌恶,对雅房的印象顿时改变,升迁之事也就搁置了。

其实犬足饲鹰等等,全属乌有之事。遭人诽谤,固然不幸,但君王听说有这种事,心生憎恶之情,其仁爱之心也甚为感人。

总而言之,以杀戮、折磨动物为乐的人,就像以自相残杀为乐的牲畜。上自鸟兽,下至昆虫,如果细心观察它们的行为的话,就看得出它们也爱护幼子、关怀亲人,有夫有妻,会嫉妒、会发火,有七情六欲,也爱惜生命,甚至比人还执迷痴愚。折磨它们的身体、夺去它们的生命,实在令人痛心。对世间一切众生不怀慈悲之心者,不能视之为人。

*

颜回的志向是不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人。大体说来,残虐生灵之事不可为,贱民的意志,也不能剥夺。

有人喜欢用谎话来哄骗、恫吓和戏谑幼童,这些谎话,在成人看来,也许并不觉得有什么,但对幼童的心灵,则有深刻的影响。他们会感到恐惧、羞耻、悲痛,好像亲身经历了那样的事一样。用别人的痛苦来让自己开心的人,是没有慈悲之心的人。

成人的喜怒哀乐都是心中的虚妄,但人都当作实有之相来在意。

伤害心灵,比伤害身体更为严重。病痛多半来自心中,少有来自外界。服药发汗,有时会没有效果;而心中羞愧恐惧时,则必定要出汗。由此可见心的作用,书凌云之额而忽然白头的典故,即是先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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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开的樱花和明朗的月色,世人所能观赏的,难道仅此二者?不论对阴雨而怀明月,抑或垂帘幽居不问春归何处,都是极有情趣的事。而如含苞待放的树梢、落花遍地的庭院等等,可供观赏之处还多着呢。和歌之小序中有“本要看花而花已零落”或“无奈没能前去赏花”的话,其难道不比“赏着了花”之类更有味吗?花殒月沉,皆为之惋惜嗟叹,这是人之常情,但只有俗不可耐的人才说得出这样的话:“这儿的花没了,那儿的花也没了,没什么看头了!”

世上的事,最令人回味的,是始和终这两端。男女恋爱,也是如此。恋爱之真味,不只在于日日相会长相厮守。有时要因暂难相会而忧虑重重,有时要悲叹缘分之变幻莫测,有时独自辗转到天明,有时遥寄相思于远地,有时则远避他乡而追怀往日,凡此种种,都体验过了,才敢说明白了恋爱的真谛。

发皎洁之光而令人一望千里的满月,不如期盼了一夜,到天快亮时才姗姗而来的月有意味。此时的月,略带青苍之色,或在远山之杉树梢间隐现,或为天上之雨云遮断,都极其有味。一丛丛的椎木与白橡树,叶面如洗,辉映在月光下,望之沁人心脾。此情此景,岂能无会心者共赏?不禁怀想起京中的诸友来。

大体说来,可观赏者,岂只限于眼前所见之月与花?春日闭门家中,或月夜静处室内时,于心中想象其风致,也别有兴味。

品流高尚的人物虽好物而不溺于物,虽兴致颇高也能淡然处之。只有那些不解风雅的村夫俗子,才于游赏时力求尽兴。赏花时拥挤在花下,或凑近盯着花看,要饮酒,要作连歌,末了手持折下的花枝,欢欢喜喜地打道回府;路过泉水时,一定要把手足都泡进去;遇到下雪时,一定要在雪地上踩踏,留下自己的足印。总之凡有景致处,决不悠然旁观,一定要去耍弄一番才甘心。

此辈观看贺茂祭的情形,也是妙不可言。“祭神的行列要有一阵才过来呢,这会儿待在看台上有什么意思?”说罢就拥入看台后的人家里,饮酒、大嚼,下围棋、双六。待到外面放风之人喊道“行列过来了!”才又一拥而出,你推我搡地挤上看台,连看台上的布帘也似要被其挤落了。在观看时,此辈绝不错过任何细节,且都要评头论足一番。当一个行列过去后,就说:“咱回去等下一轮吧。”又钻回台后的屋子去戏耍了。此辈人眼中,只认实在之物。

比较起来,京都人士就要文雅得多。彼等做闭目养神状,似乎并不热衷于观看。职位较低的年轻侍从们紧随其主,立于身后,也没有谁探身引颈做粗俗状。总之这群人中,没有一个表现出一定要看个清楚才甘心的样子。

现场到处悬挂着葵叶,秀雅可人,而驾车前来者,已在天色未明之际悄然云集于此,车中人不时左右探望,看看有无旧识,打打招呼。众车错杂相陈,有的妙趣横生,有的光彩夺目,颇富观赏趣味,在等待时,细加观玩,倒颇能解闷。然而到了日暮时分,一排排牛车与拥挤不堪的人群便突然不知去向,变得稀疏零落,看台上的布帘与坐垫也纷纷被取走了,眼前呈现一片凄凉景象,让人联想到世道的盛衰,不禁感慨有加。把大路上的情景,这样看下来,才可以说观了贺茂祭。

聚集于看台之上的众人中,相识的人不少,可知世上的人,其实并不太多。假设我须等到众人死后才最后死去,实在也等不了太久。在一个大容器中盛满水,在它的底部凿开一个小孔,水于是要往下流。这孔虽然细小,但如果长流不止,也不需要太久,水就会流尽。京都的人虽多,但每日都有人死去,且不止一二人。鸟部野、舟冈及众多无名野山上,只见过送葬之人众多的时候,没见过无人前去送葬的时候。因此卖棺材者的棺材做好不久就能卖出,不论老幼强弱,皆死期难料,侥幸能活到今天,实在是不可思议的奇妙之事。所以人生在世,来日方长的想法,是片刻都不能有的。

可尝试将双六的棋子排作“继子立”的形状,当其首尾成列之后,起初不知从何处下手取子。等数下数来,则依数取出一子;其他诸子,似乎还安然无事;然而再数、再取,最终会一子不剩。人死也是如此:死是必然的,所不同者先后而已。战士在阵前,知道死亡就在眼前,所以能身家两忘,不顾一切。遁世之人长住茅庵,静享林泉之趣,如果自以为与战士阵前迥乎不同,那就太不明智了。深山里虽然静僻,难道“无常”这个敌人就不会挟常胜之势来攻打你?此时与死面对,与战士在战场上的情形,并无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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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下身后之财,是智者不为的事。积蓄不好的东西没有意义,而好东西再舍不得也终不能带走。一生积蓄太多,反而是件苦事。口称“我一定要得到它”,而争夺人死后遗物的行径,尤其丑恶。凡想于身后留给某人的东西,最好在世的时候就给他。

人除了日常必需品外,别的东西就不用再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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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起来毫无情趣的人,只言片语中,偶尔也有可取之处。

有个乡村武士,凶神恶煞的样子,有次问旁边的人:“你有子女吗?”那人回答说:“一个也没有。”

武士就说:“没有子女的人是不懂人间真情的。如此说来,你真是个冷酷无情的人,可怕呀!”

这可谓至理名言。不懂恩爱的人,心中就没有慈悲之心。不懂得孝养的人,有了子女后,才会明白父母之心。

舍世出家的人,孑然一身,与万事不相关联,常常鄙视羁绊尘世、谄人媚上、欲望深重的人,其实也不应当。若换了自己,为了至爱的亲人与妻儿,就算不顾廉耻地沦为盗贼,也必然会愿意的。缉拿盗贼,因他所犯的恶行而治他的罪,不如把国家治理好,让世人免于饥寒。人无恒产,则无恒心,人穷则为盗,如果国家治理不善,人民会受饥寒之苦,犯罪之人也难以绝迹。把人置于苦难之中,使其犯法,又绳之以法,真是可悲的做法。

然而如何才能普惠众生呢?上能摒弃奢靡,下能抚民劝农,则天下必得其利。倘有人在衣食能保的情况下,还要为非作恶,那就是真正的盗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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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随身秦重躬在谈到北面武士下野入道信愿时,说:“这人是落马之相,当慎之又慎!”但信愿一向不以此为然,最后果然落马而亡。秦重躬真是精于此道的人,一句话,就让人视之为神人。

后来有人请教他:“什么叫作落马之相呢?”他回答说:“此人的臀部状似桃核,又好骑沛艾之马,故有落马之相。看来我这话,是说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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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什么要紧的事,到别人家里去盘桓,是不好的。最好有事才去,事了之后就回来。在别人家中待得太久,也特别让人讨厌。

坐在一起后,话必定就多,令人身体疲惫,心中烦乱,既耽误做事,又浪费时间,于人于己都无益处。对客人感厌烦时,也不宜说话烦躁。如果不喜欢来客久坐,就明白地告诉他也无妨。

至于情趣相投,愿意畅谈的人,如果正好无事可忙,就可以说:“请不妨安坐,今日可以做一长谈。”阮籍的青眼、白眼,恐怕人人都有吧。

如果没什么事,过来坐坐,悠然闲谈一阵,然后回去,也不错。或者修书一封,说“久未奉教”云云,也颇为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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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时血气旺盛,心易动,多情欲,此时恰如落地而走的珍珠,容易触物而碎,常有性命之危。年少的时候,总会做一些耽误自己的事:或者贪好美艳之物而不惜钱财;或者心血来潮舍红尘而着僧衣;或者逞强斗狠,既耻于不如人,又羡慕别人比自己强,喜好多变,每日不同;或者沉溺女色,感情用事,讲究仗义而误了大事;或者竟然效仿他人而不惜一死,从不知爱惜生命以求长寿;又或者因好色之名而饱受物议。

老年人精神衰退,嗜欲清淡,对于外物,能够无动于衷,心中自然平静,不会做无益之事,要爱惜身体,既不自烦,也不扰人。年老后,智慧胜过年轻时,就好比年轻时容貌风采胜过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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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有许多不可思议的事。

但凡有事,一定要喝酒,且喜欢强行劝酒,真不知道理何在。被劝酒的人,端着酒杯,皱着眉头,一脸为难之色,直想趁人不备扔下酒杯逃走。然而被发现后,则牵裳捉臂地被留在座上,强行灌饮。结果本来稳重端庄的人,变得疯疯癫癫,一味丢人现眼;本来正常的人,变成病重的人,醉得分不清前后左右,倒头便睡。这样的事如果发生在喜庆的场合,更是令人咂舌。大醉的次日醒来,头痛欲裂,粒米难进,躺在床上痛苦呻吟,昨日的事仿佛发生在前世,一点也记不得了。公私大事都被耽误,造成诸多不便。让人落到这地步的人,既不仁,也无礼;而遭此不幸的人,对强行灌酒的人,又岂能不心生怨恨?假如这样的陋习,只在外国有,而我国没有,我们听起来,一定会觉得匪夷所思吧。

酒席上的众生相,若只是旁观,也会觉得不堪入目:体面而有教养的人,在酒席上却放肆笑骂,说起话来喋喋不休,乌帽歪着,上衣敞着,下装高卷,双腿裸裎,全然不顾体统,与平时的举止大相径庭;女人则撩起头发,不知羞耻地媚笑撒娇,掰开那端着酒的粗人的嘴巴,往里面塞进菜肴,自己也大嚼不已,真是丑态难当;一众人尽力吼叫着,自歌自舞,甚至叫来年长的法师,光着污黑的臂膀,一副不堪入目的恶俗样,连兴致勃勃的旁观者都觉得再也看不下去。

有人喝醉了喜欢夸夸其谈,吹嘘自己,还强迫身边的人洗耳恭听;有人喝醉了就哭泣;贱人们则相互谩骂,大打出手,让人既惊又怕。接下来就开始为非作歹,强取别人之物,或摔倒在屋檐下,或自马及车上坠落受伤。无车可乘的人,就跌跌撞撞地走在大路上,到土墙下或别人门前去行那方便之事。还有身着袈裟的年长法师,扶着小童的肩,满口胡言、步履蹒跚,看着让人心生怜悯。

如此等等,倘有益于今生来世,倒也无话可说;但实际而言,酒之于今生,是令人犯错误、损财货、生疾病之物。虽然号称“百药之长”,但百病皆因酒而生;虽然号称可以解忧,但醉后反易让人伤心而泣。于来世而言,酒让人丧失心智,如被火烧去善根,恶胆顿生,破除诸戒,最终必堕入地狱。佛祖云:“若以己手持酒器与人饮者,五百世轮回中无手。”

然而酒虽有如上可厌处,也有其可爱而难舍时。月之夜、雪之朝、花之下,与人悠然闲谈,举杯小饮,可以助清兴,发雅趣;闲暇之日,友人意外来访,则端出酒食,小加款待,心情也甚为愉快。在高贵之人家里,酒食出于庖厨,经美人之手端来席上,感觉也颇不错。

隆冬之日,斗室之中,于火上小煮点什么,与亲密知己举杯豪饮,是极有味的事。在旅舍或山野间,口中说着“何不上酒肴”,而径直在草地上坐下饮用,也有意趣。不善饮者,为人所强劝,则少许饮下一点,是不错的事。此时座中有身份的人端起酒杯自言自语:“那么我就再来一杯如何?反正酒已不多了。”听着令人高兴。若自己酒量甚豪,席上又有极愿结识的人在,则与之杯盏相亲,也是十分可喜的事。

善饮的人,其实也天真可爱,颇为有趣。在别人家中醉卧不起,早上,主人家拉开纸窗时,他顿时手脚慌乱,睡眼惺忪,细髻曝露,都来不及穿衣,一把抱在手上就狼狈而逃。看着他穿着短衣短裤的背影和长满毛发的瘦腿,实在是有趣,还真像个醉汉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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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不应有妻。

我每听人说“我一向独居”,就觉得其人不俗;听说其为某人女婿或要带回某女同住,就极其反感。我猜想,那人其实没什么头脑,竟把平常女子认作美人,一定要迎娶回家。如果女子确实是美人,则那人必定全心全意地侍奉着,就像我侍奉佛祖一样。我这想法大体是没有错的。主持家政的女人尤其让人讨厌,生儿育女,百般宠爱,也是毫无意义的事。男人死后,女人削发为尼,其年老之丑状,就算男人死了,也很难让人接受。

不管是何种女人,与她相处久了,也会心生厌恶。从女方看来,不谈婚娶,就有悬空而无着落之感。但不同住而经常往来的男女,反而可能成为感情持久、至死不渝的伴侣。不期然而来,留宿一夜,可于双方都保有新鲜之感。

*

所谓入夜则无物可观的说法,是不足取的。

万物的光华、装饰与色彩,在夜晚看来更觉不同凡响。白天的装束可以简淡朴素一点,到了晚上,则以绚丽华美为佳。灯光之下,人的容颜神采看上去会美上加美。别人的谈话,在暗处听来,也更觉优雅而有味。各种香味与音乐,都在夜晚更加动人。

平时有夜深来访之人,觉得别有一番清新韵致,颇为有味。青年人无时不在打量着他人的装束容貌,特别在可以放任的场合,不分便装与盛装,都是用心打扮了的。美男子在日暮时分才开始梳头,女子也是在夜色渐深的时候才离开座位,拿出镜子来化妆。这些都很有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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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大寺右大臣大人任检非违使的时候,有一日在中门使厅讨论官厅公事,官人章兼牛车上的牛走脱了,来到使厅,径直走上大理所坐的滨床,卧床反刍。这是少有的怪事,众人都说应该把牛牵到阴阳师那里断一断吉凶。

大理之父相国说:“牛又不晓得人事,既然有脚,哪里不能去?因为这点意外就要没收小吏的牛,真是岂有此理!”于是将牛归还其主人,更换掉卧席,此后并无不吉利之事发生。

这正是“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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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无常,万物都不足以长久倚赖。执迷不悟的人深信此生有物可恃,必争为己有,于是心生怨怒之情。

实则权势不可倚赖,因为强者先亡;财富不可倚赖,因为可以轻易散尽;才学不可倚赖,因为孔子也有怀才不遇的时候;德行不可倚赖,因为颜回也是不幸之人;君王的宠幸不可倚赖,因为说不准何时会有杀身之祸;奴仆的恭顺不可倚赖,因为难免有叛逃的事发生;人的志向不可倚赖,因为志向总有变化的时候;说好的事,不可倚赖,因为守信的人太少。

既然自己与他人都不可靠,那么时运来时固然可喜,时运背时也不要抱怨。左右广大才无障碍,前后远阔方能通畅。若置身于逼仄处,则容易有冲突毁损;若用心于狭隘处,则不能舒坦通泰;拂逆他人而与之相争,则容易伤及身体。若能心宽而性柔,才可以毫发无损。

人为天地灵长,天地无限,人之心性也一样。人心如能广大无垠,则不为喜怒所羁绊,也不为外物所烦扰。

*

丹波有个地方叫出云,有个大神社迁移来此,建筑极为雄伟。此地是名为志太的人的任职之地,到了秋天,这个志太就邀请圣海上人等一众人,说:“敬请光临出云之神社,将以萩饼款待诸君。”于是带着众人来到了神社。众人于社中各处参拜,深为震服,无不肃然起敬。

神社前有一狮子和一狛犬之石像,二者相背而立。上人看了极为感动,含着眼泪说:“善哉善哉,这狮犬的立向,实为罕见,必有其深意在,诸君若不留意此稀有之景,实在可惜!”

众人也觉得奇怪,都说:“确实和别的地方不同,回去后一定要把这地方的胜景告诉都中人士。”

上人还想追究它的来由,就叫来一位看着体体面面、博学多闻的神官,问道:“贵社的狮子如此安放,是有什么来由的吧?愿闻其详。”

神官回答说:“这实在是顽童所为,真是岂有此理!”于是上前将狮子与狛犬的方向调回到正面相对的原状。

上人的感动之泪,算是白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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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之于暗夜私会,既怕人见到,又怕人听到,但心中恋情之强烈,不见不行。此种情形于日后必然永难忘怀。如是那种经父母兄弟同意了的明媒正娶,就让人扫兴得很了。

有迫于生计的女子,因贪慕钱财,就托人对根本不相配的老法师或乡巴佬说:“愿奉君之箕帚。”媒人也两头说好话,尽力撮合,于是把这素不相识的女子迎娶回来。这真是难以接受的事。这样的夫妇之间,有什么话可说呢?夫妇之间,能够一起回忆当年恋爱如何辛苦,如何担惊受怕地只求一见的情形,那才叫情深意永呢。

凡是由他人撮合的夫妇,不免会厌恶对方,常常闹得不愉快。若本是品貌俱无的老朽,把年轻貌美的女子娶回来,想着这么个美女竟下嫁我这副德行的人,心中恐怕也会不太自在吧?品貌都不如人,相比之下,必定会自惭形秽,这样过着真没什么意思。

梅香暗吐、月色朦胧之夜,伫立在她身旁;或任由宅垣旁的草露沾湿了衣裳,和她一起踏着晓月回去——没有这些可供追忆的往事,还不如不要谈情说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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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的满月瞬间即亏,不留心观察的人是看不到月在一夜中的变化的。

人在重病之时,病况也是时刻都在变化,不觉就濒于死亡。

当病情还不至于致命,就习惯性地想着存世之日还长久,还可以完成若干心愿,然后再潜心修佛;当病情加重,快迈进鬼门关时,自己还一事无成,才后悔一向的懈怠,想着这次若能痊愈,保住一命,一定要夜以继日、勇猛精进,完成这件事、那件事;虽然发了这些誓,但病情突然恶化,神志不清,行为失控,最终还是过世了。世上的人,以这样的人居多。所以最紧要而需要牢记的事是:

人都想完成了各种心愿后,再把余下的时间用以事佛,但人的心愿是无穷无尽的。在变幻莫测的一生中,能做成什么事呢?一切愿望都是妄想。愿望的产生,源于心的迷乱,所以一桩也不要去做了。要立即放下一切,一心向佛,心中才坦然无碍;只有一无所为,才能保全身心的宁静。

*

我八岁的时候曾问家父:“什么是佛?”

家父回答:“佛是人所化。”

我又问:“人怎么才能化为佛呢?”

家父又回答说:“遵从佛的教诲就可以成佛。”

我又问:“教人的佛,又是谁教的呢?”

家父又回答说:“是他之前的佛教的。”

我又问:“那么第一个教人成佛的佛是什么样的呢?”

家父大笑着说:“要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就是从地里冒出来的,谁知道呢!”

后来家父在与众人笑谈时说:“追问到这地步,就实在无法回答了。” NokN0AFOHbCUI6JGRTeE5olLGPtl4TXxeHMch8AUEY9P2Ine49WU5ccZmPtr+G7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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