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萎缩的胳膊

一 遭遗弃的挤奶姑娘

这是一个有八十头奶牛的牛奶场,一群挤奶工,正式的和临时的,都在干活儿;季节虽然还不过是四月初的春天,可放牧全在那些水浇地牧场上,所以那些奶牛个个都是“满桶奶的”。时间大约到了傍晚六点钟,那些大个头、红颜色、长方块的畜生,有四分之三已经挤完了奶,这样大家就有机会聊聊天了。

“我听说,他明天真要把新娘子带回家来啦。他们今天已经从安格伯瑞动身了。”

声音仿佛发自那头叫作樱桃的母牛的肚子,不过说话的人可是一个挤奶妇,她的脸埋在那头一动不动的母牛肋条上。

“有谁瞧见过她吗?”另一个人问。

先说话的那个人说,没有。“可他们说,她真够得上是玫瑰脸蛋儿,樱草花球小身段儿。”她又这样加了一句。这个挤奶妇一边说,一边转过脸去,这样,她就可以隔着她那头母牛的尾巴对场院的那一边瞟上一眼。那里有一个姿容憔悴的瘦削女人,大约三十岁模样,和别人多少分开了一点,正在挤奶。

“他们说,比他小好些岁呢。”第二个人接着说,也对那个方向投去若有所思的一瞥。

“那么,你说他多大岁数了?”

“三十上下吧。”

“更像四十岁。”旁边一个年岁大的挤奶男工插了一句,他罩了一件大白围裙或者说“工作罩衣”,帽檐向下耷拉着,看起来像是一个女人。“他出世的时候,水坝还没筑,我在那里提水的时候,还没拿大人的工资呢。”

议论越来越热闹,牛奶往下流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的了,这时从另一头母牛肚子那儿传来颇有权威的声音:“嗨,嗨,农场主洛吉的年纪,或者洛吉的新太太,究竟和咱们有啥关系?不管他或者她是多大岁数,反正我租他的这些奶牛,每头牛每年都得交他九镑。接着干你们的活儿吧,要不,咱们干不完天就黑了。晚霞已经把天都照红啦。”说这话的人是牛奶场的老板,这些挤奶的女工和男工都是他雇的。

谁也没有再公然大声议论农场主洛吉的婚事了,不过第一个说话的女工仍在她那头牛下面对她的近邻嘀咕:“她可不好受啦。”她指的是刚才提到的那个瘦削憔悴的挤奶女工。

“啊,不会的,”第二个说,“他已经有几年没跟若达·布茹克说话了。”

挤完了奶,他们刷净了自己的奶桶,把它们挂在奶桶架上。它像通常的奶桶架一样,是用一根剥了皮的橡树枝做的,上面装着许多钩子,直直地竖在地上,像一盘巨大的鹿角。大多数人都朝着四面八方回家去了。那个一言未发的瘦女人,和一个大约十二岁的男孩走到一起,他们俩也顺着那块场地走上去了。

他们走的路和别人不同,通向水浇牧场上面一块高出来的孤零零的地方,离爱敦荒原的边缘不远,当他们走到家门附近的时候,可以远远看见荒原那黑乎乎的影子。

“他们刚才在场院里说,你爸爸明天要把他那个年轻的媳妇从安格伯瑞带回来了,”那个女人说,“我想打发你到市场上去干点事,你准保可以碰见他们。”

“好吧,妈妈,”男孩说,“那么爸爸结婚了吗?”

“是……你可以看她一眼。要是你真看到她了,就告诉我她什么样。”

“好吧,妈妈。”

“她是长得黑还是白,个儿高不高——是不是跟我一样高。还有,她看起来是不是像一个靠干活儿吃饭的女人,或者是一个富裕惯了的人,从来没有干过什么活儿,显出一副太太的样子,就像我想的那样。”

“好。”

他们在苍茫暮色中爬上那座小山,走进自己的农舍。农舍四面是土墙,多次雨水冲刷,已经把墙面冲出一道道的沟纹和凹洼,原来那种平整的墙面,一点也看不见了,而上面铺草的房顶,时而露出一根椽子,像是一根骨头戳破了皮肤露在外面。

她跪在炉灶旁边,两块泥煤架在前面,煤块中间放着石楠的干枝,她用力吹那堆红热的余烬,一直吹到泥煤燃起了火苗。火光照亮了她苍白的脸颊,使她那对曾经看起来很漂亮的眼睛,好像又漂亮起来了。“是的,”她接着又说起来,“看她长得是黑还是白,还有,要是能够看得到,留神一下她那双手白不白,要是不白,就看看它们是不是做过家务活儿,或者是像我这双挤奶的手。”

男孩照样答应了,这次有点心不在焉,他母亲没有注意到,他正在用一把小刀,在山毛榉木靠背椅上刻一道凹痕。

二 年轻媳妇

从安格伯瑞到霍姆斯托克的大道,基本都是平路,只有一个地方有个很陡的上坡道,使它显得不那么单调。赶集回家的农夫,都是一路让马小跑着,到了这段短短的陡坡,才赶着马缓慢爬坡。

第二天黄昏,太阳还挺亮,一辆崭新漂亮的轻便双轮马车,由一匹健壮的牝马拉着,沿着那条平川大道向西飞跑。这辆车车身是柠檬色的,车轮是红色的。赶车人是个年富力强的自耕农,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像个演戏的,脸色红里透青。一个兴旺发达的农夫,在镇上做了几笔顺手的买卖回家,常常就是这样满面生辉。他身旁坐着一个女人,比他年轻得多,简直可以说还是一个女孩儿。她的脸色也很光鲜,但那完全是另外一种性质——柔媚缥缈,像是从一堆玫瑰花瓣透过来的光辉。

没有什么人这样赶路,因为这不是一条主要的大道。在这条沙砾铺成的白色长带上,他们前面空空荡荡,只有一个几乎并不活动的小黑点,它渐渐地变成了一个男孩的模样,好似一只蜗牛正在慢慢向上爬,而且不断地回过头来朝后面张望。他背的那个沉重的包,如果说不是他步履缓慢的理由,也可以说是某种借口。那辆欢腾跳跃的轻便马车,来到前面提到的那个陡坡下面,放慢了速度,这时那个步行的男孩在前面不过几码 的地方。他一只手放在屁股上托着那个大包,和马并排走着,同时回过头来,死死盯住农场主的媳妇,好像要把她仔仔细细琢磨个透似的。

夕阳迎面照在她的脸上,把她五官的每一个部分,从她那小巧鼻孔的曲线直到她那双眼睛的颜色都照得一清二楚。那个农场主,对男孩这样死乞白赖地盯着看,似乎感到恼火,可是并没有赶他走,吩咐他让路,因此这个小小子一直走在他们前面。他的眼睛一直死盯着她,等到他们到达坡顶,农场主脸上露出放下心来的神情,撒开马小跑起来——从外表上看,不再注意那个男孩究竟怎样了。

“看那可怜的男孩盯着我看的那副神情!”年轻媳妇说。

“是呀,亲爱的,我看见他是在盯着你瞧。”

“他是村里的人吧,我猜?”

“是附近的一个人。我想他是和他妈住在一两英里 远的地方。”

“毫无疑问,他知道我们是谁吧?”

“啊,是的,你一定得预料到,刚开始人家会盯着你瞧,我漂亮的格楚德。”

“我料到了——不过我以为,这个可怜的男孩盯着我们瞧,可能是想让我们帮他带一下他背的那个沉重的大包,而不是出于好奇。”

“啊,不对,”她丈夫脱口而出,“这些乡下小子,只要东西一上肩,就可以背上一英担 ,再说,他那个包看起来很大,实际上并不那么重。好啦,再走上一英里,我就可以远远地指给你看我们住的那所房子——要是我们赶到那儿天还不太黑的话。”车轮滚滚向前,又像以前那样把砂土碾得向四周乱迸,终于出现了一所占地阔大的白房子,房后还有一些专为干农活儿用的房子和干草堆。

这时候,那个男孩加快了脚步,在离这所白色农庄还有差不多一英里半的地方,拐到一条小路上,向着那些比较贫瘠的草场爬上去,一直走到他母亲的那所村舍。

她干完了她当天在外面奶场上挤奶的活儿,已经回到家里,正借着渐渐昏暗的光线,在门洞里洗菜。“把这个网兜拿一会儿。”男孩刚一走进来,她没有先打招呼就这样说。

他赶忙扔下他那个大包袱,抓住盛菜网兜的边,她一边往兜里放正在滴水的卷心菜,一边继续说话:“怎么样,你看见她了吗?”

“嗯,挺清楚的。”

“她像个太太吗?”

“嘿,不单像,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太太呢。”

“她年轻吗?”

“嗯,她已经是个大人啦。她那神气,十足是个女人。”

“当然。她的头发和脸蛋儿是什么颜色?”

“她头发是浅色的,脸蛋儿就像一个活的玩具娃娃。”

“她的眼睛,那么,不是像我的眼睛这样深颜色的吧?”

“不,是浅蓝色的,她的嘴长得挺俏挺红,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

“她个儿高吗?”她酸溜溜地问道。

“我看不见。她坐着呢。”

“那么,明天早晨你到霍姆斯托克教堂去,她准会去那儿。早点去,看着她走进去,回家来告诉我,她是不是比我高。”

“那好吧,妈妈。可是你干吗不自己去看看呢?”

“我去看她!她就是这会儿从我窗户前面走过去,我也不会抬头去看她。当然,她是和洛吉先生在一起。他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

“和平常一样。”

“没有注意你?”

“没有。”

第二天,母亲给孩子穿了一件干净的衬衫,打发他到霍姆斯托克教堂去。他到达这座小小的古老建筑的时候正赶上开门,他就第一个走了进去。他在洗礼盘旁边找了个座位,看着教区所有的教民鱼贯而入。阔气的农场主洛吉几乎是最后一个走进来的,伴随他的那个年轻的媳妇,走进教堂走廊,脸上带着羞涩的神情,这对于一个第一次在众人面前露面的端庄淑静的女人来说,也是自然而然的事。大家的目光都盯着她,所以这个年轻人的注视,现在也就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了。

他到达家门口的时候,还没等走进屋子,他母亲就问了:“怎么样?”

“她个儿并不高,还有点矮呢!”他回答说。

“啊!”他母亲满意地叫了一声。

“可是她很漂亮——很漂亮。说实话,她挺可爱。”自耕农的媳妇那种年轻鲜艳的神情,甚至给这个秉性多少有点严峻的男孩,显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这就是所有我想要听到的。”他母亲很快地说,“好啦,把桌布铺上。你用铁丝网套住的兔子很嫩,可是要小心,别让谁抓住你——你一直还没告诉我,她的手是什么样的。”

“我根本没见到。她一直没有脱下手套。”

“她今天早晨穿戴的什么?”

“一顶白帽子和一身银灰色的袍子。袍子蹭到教堂条凳上刺啦刺啦地响,声音那么大,那位太太自己听到这声音感到不好意思,脸红得比原先更厉害了,她把衣服拉起来,好让它别再蹭,可是她猛一下坐到位子上,那刺啦声更大了。洛吉先生,他好像很得意,他的背心露着,他那几颗金晃晃的大印吊着,就像一个大老爷似的,可是他太太好像是希望她那件闹人的袍子放在哪里都成,就是别穿在她身上。”

“是吗?不管怎么说,现在这就够啦!”

以后,这个男孩每次偶然碰见这对新婚夫妇,他母亲都要他陆续把他们的情况再讲一遍。若达·布茹克固然只要走上一两英里就可以很容易地亲自见到年轻的洛吉太太,但是她从没打算走这一点路,到农庄房舍所在的地方去。牛奶场的场院就在洛吉这远处的第二个农场里,她每天在场院挤奶的时候,也从来不提最近办的这桩婚事。牛奶场老板租了洛吉的奶牛,对这个高挑挤奶姑娘的身世也知道得清清楚楚,他怀着男子汉的善意,总是不让奶场场院里的这些流言蜚语引起若达苦恼。但是洛吉太太到达以后最初那些日子,周围的环境老是充满这个话题。而若达·布茹克从她孩子的描述和其他挤奶工人偶尔露出的只言片语,也能够在心里描绘出对这个一无所知的洛吉太太的图像,就像照片那样逼真。

三 幻象

新人回家两三个星期后的一天晚上,男孩上床睡了,若达把泥煤灰扒出来放在面前,好让它们熄灭,她在那堆泥煤余火前面坐了很长时间。她就着那些余烬,按照她想象的模样,心里想着那个新媳妇,思考得那样聚精会神,竟忘记时间过去了多久,最后,由于一天工作的疲累,她也去睡觉了。

但是,这一天和前些天来一直萦回在她心中的形象,即使在夜晚也无法赶开。梦中,那个取代她的地位的格楚德·洛吉第一次来看她了。若达·布茹克在睡着以前确信自己真看见她了,而这是不足信的。她梦见这个年轻媳妇穿了一身浅灰色的衣服,戴着一顶白帽子,但是面容却歪歪扭扭,一塌糊涂,好像年纪很大,满脸皱纹。她躺在那儿,这个新媳妇就坐在她的胸脯上。洛吉太太的身体压得越来越重,那双蓝眼睛冷酷无情地死盯着她的脸,然后这个影子又嘲弄地向前伸出左手,好让她戴的那个结婚戒指在若达的眼前熠熠闪耀。睡觉的人精神狂乱,给压得几乎透不过气来,她拼命挣扎。一会儿压在她身上的那个梦魔退到床脚去了,可是仍然死盯着她,随后又逐渐移上前来,重新坐在她胸脯上,又像刚才那样晃着左手。

若达使劲喘着气,最后拼命挣扎,抽出自己的右手,猛地抓住面前这个影子伸出的左臂,迅速把它向后拧着朝地上摔,她自己一下坐起来,同时发出一声低沉的叫喊。

“啊,善心的老天爷呀!”她叫喊着,坐在床边,出了一身冷汗。“这不是做梦——她到这儿来过了!”

甚至到这时候,她都能感觉到那只胳膊在她紧握的手掌中挣扎——好像真是有骨头有肉似的。她看看地上,她曾经把鬼影摔在那儿,但是地上什么也看不见。

若达·布茹克那天夜里再也没睡。第二天清早她去挤牛奶的时候,大家注意到,她的脸色惨白,显得疲乏不堪。她挤出的牛奶颤颤悠悠地流进牛奶桶,她的手到那时还没有平静下来,仍然感觉得到那只胳膊。她回家吃早饭,就好像是到了吃晚饭的时候那样困。

“妈妈,昨天晚上你屋子里有声音,怎么啦?”她儿子问她,“你真从床上滚下来了吧?”

“你听见什么东西摔下来吗?什么时候?”

“刚好钟敲两点的时候。”

她无法解释,吃过早饭就一声不响地干起家务活儿来,男孩帮着她干,因为他讨厌到外面农场地里去,他不愿去,她也就惯着他。十一二点钟的时候,园子的门咔嚓一响,她抬头望着窗户,园子尽头门口站着她幻觉中的那个女人。若达好像一下子呆住了。

“啊,她说过她要来的!”男孩也看到了这个女人,大声喊着。

“这样说过——什么时候?她怎么知道我们?”

“我见过她,和她说过话。我昨天和她说过话。”

“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妈妈满脸通红愤怒地说,“不要和那所房子里的什么人说话,也不要走到那所房子跟前去。”

“我没和她说话,是她先和我说的。我也没有走到那所房子跟前,我在大路上碰到她的。”

“你告诉她什么啦?”

“什么也没有。她说:‘你就是那天从市场上背回那么重一包东西的那个可怜的孩子吗?’她看了看我的靴子,并且说,要是走在湿地上,这靴子没法儿让我的脚不湿,因为靴子都那么破了。我告诉她,我和妈妈一起过,我们为养活自己,已经做得够可以了,而且事实就是这样。那时候她就说了‘我给你带双好点的靴子来,并且看看你妈妈’。不光给我们,她还给牧场上别的人散东西呢。”

洛吉太太这时已经接近屋门口了——不是满身丝绸,像若达梦见在卧室里那样,而是戴了一顶晨帽,穿了一件普通薄料子的袍子,而这比丝绸更适合她。她胳膊上挎着一只篮子。

头天夜里所经历的事情,留下的印象仍然很强烈。布茹克差不多还以为可以从来访客人的脸上看到那些皱纹,那种蔑视,那种冷酷。如果能够躲开,她就会躲开,不和她见面。然而,这所房子并没有后门,洛吉太太轻轻一敲门,孩子就立刻把门闩拔开了。

“我说呢,我找这所房子是找对了。”她一边说,一边瞅了一眼这个小小子,满脸含笑,“可是不是你开门,我还没有把握呢。”

这种形象和举止同幻梦中的影子一模一样,但是她的声音那么难以言传的甜,她的一顾一盼都那么逗人喜欢,她的笑容那么温柔,完全不像若达夜半梦中那个来访的贵客,若达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感觉是否正确了。她本来因为非常讨厌而想一躲了事,这时她却真正感到高兴,她幸好没有躲开。洛吉太太篮子里带来了她原来答应给孩子的一双靴子,还有一些别的有用的东西。

面对这些说明洛吉太太对她和她的亲人亲切友善的感情,若达内心不觉在痛苦地责备自己。这个天真无辜的年轻人儿,应该得到她的祝福,而不是她的诅咒。她离开他们以后,屋子里好像少了一种光辉。两天以后,她又来了,想知道那双靴子是不是合脚;在那以后不到两个星期,她又来看了若达一次。这一次男孩不在家。

“我经常出来走走,”洛吉太太说,“你们的房子是我们自己那个教区以外离我们最近的了。我希望你身体很好。可是你看起来好像不太好。”

若达说她很好,的确,两个人比起来,她脸色比较苍白,可是她身体结实,身材高大,比起站在她面前的这位面容娇柔的年轻女人来,更有力量,更能耐劳。谈起谁强壮谁柔弱,谈话也就越来越亲密了。洛吉太太动身离开的时候,若达说:“我希望这里的空气对你合适,太太,希望水浇牧场的潮气对你没有害处。”

年纪轻的这位回答说,这倒没有多大的问题,她总的健康状况通常都是很好的。“不过,你现在提醒我了,”她又接着说下去,“我有点小毛病,叫我闹不明白。它也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是我就是弄不清楚。”

她露出她的左手和左胳膊,若达一看,就是她在梦中看见过并且猛地抓住的那只胳膊的样子。胳膊粉红圆润的表皮上,现出的淡淡的颜色带有病态的痕迹,像是给猛力抓住过而留下的手印。若达的眼睛死盯在这些变了颜色的痕迹上。在想象中,她以为她从中辨认出来了她的四根手指头的形状。

“这是怎么弄的?”她不动声色地问。

“我也说不上来,”洛吉太太一边摇头,一边说,“有一天晚上,我睡得很熟,梦见我去到一个有些陌生的地方,突然我的胳膊猛地一疼,疼得很厉害,把我疼醒了。我想,大概是我白天里撞了一下,可是我也记不得这样撞过。”她笑着又加了一句,“我对我亲爱的丈夫开玩笑说,看起来好像是他突然大发雷霆,在那儿打了我一下。噢,我敢说,它很快就会没了的。”

“哈,哈!是呀……那是哪一天夜里有的?”

洛吉太太想了想,然后说,那是两个星期以前的一个夜晚。“我醒过来的时候,记不清我到过哪里。”她又加了一句,“一直到钟敲了两点,这才提醒了我。”

她说出了若达与幻影相遇的那天夜晚和具体钟点,布茹克觉得好像成了一个罪人。这样没有一点矫饰虚夸就透露了真情,使她大为惊恐,但她并不把它设想为奇怪的巧合:闹鬼那天夜里的一切景象,都更加生动地重现在她心里了。

“啊,难道说,”客人走了以后,她自言自语道,“我能违反自己的意愿,对别人施加邪恶的力量吗?”她知道,她失身以后,有人一直偷偷地把她叫作女巫;但是她从来不明白,为什么要把这恶名加在她头上,不去管它也就过去了。难道这就是原因吗?难道像这样的事果真以前也发生过吗?

四 建议

夏天越来越近了,若达·布茹克几乎害怕再见到洛吉太太,尽管她对这个年轻的媳妇差不多可以说很有感情了。若达个人品格上的某些东西似乎要把她自己判为有罪。然而出于命运安排,她有时离开家门不是为了上工,走着走着就走到霍姆斯托克附近去了;因此她们下一次会面也就到了户外。若达想避也避不开那个使她感到神秘的话题,说了不多几句话,她就吞吞吐吐地说:“我想,你的——胳膊已经复原了吧,太太?”其实她早已惊愕地发现,格楚德·洛吉的左胳膊有些直挺挺的。

“不,还没怎么见好。说实在的,根本就没有见好,倒不如说是更坏了。有时候痛得要命。”

“也许你最好还是去找个医生看看,太太。”

她回答说,她已经找过医生了。她丈夫坚持要她去找一个医生。但是那位外科大夫好像根本不懂那只有病的胳膊是怎么回事。他告诉她用热水浸泡,她也泡过了,但是这种治疗一点用处也没有。

“让我看看,好吗?”挤奶妇问道。

洛吉太太把袖子卷上去,露出那个地方,就在手腕上边几英寸 。若达·布茹克一看见它,几乎都无法保持镇静了。那并不是像伤口一样的什么东西,但是胳膊上那个地方现出干瘪的样子,那四根手指头的轮廓比前一次显得更清楚了。不仅如此,她还想象出,这些指印刚好就在她恍惚之间使劲抓住的位置:第一根指头朝着格楚德的手腕,第四根指头朝向她的胳膊肘。

格楚德自己在她们上次会面之后,好像也感到这些印痕和什么相像。“看起来几乎就像手指印。”她说,接着淡淡一笑,“我丈夫说,好像是什么女巫,或者魔鬼抓住过我这个地方,把肌肉掐干瘪了。”

若达打了一个冷战。“那是胡思乱想,”她急忙说,“我要是你,我就不会在乎它。”

“我本来不应该那样在乎它,”年轻的那位迟迟疑疑地说,“要是……要是我没有一种感觉,觉得它使我丈夫……不喜欢我,不,不那样爱我。男人都那样喜欢考虑一个人的外表。”

“有些人是那样的——他就是一个。”

“是的,而且起先,他对我的外表非常得意。”

“把你的胳膊遮着,别让他瞧见。”

“唉——他知道那儿变样了!”她竭力想不让人看见她那满眼泪水。

“好了,太太,我真心诚意希望这事马上就过去。”

就这样,这个挤奶妇回家的时候,又重新让一种可怕的魔力把自己的心同这件事情牢牢地拴在一起了。她装作嘲笑自己迷信,可是做了某种坏事的犯罪感还是增强了。若达在内心深处,并不完全反对她那位后任的花容月貌略微有点减损,不管是出于什么方式;但是也不希望使她遭受肉体上的痛苦,因为,虽然有了这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洛吉再也不可能就他自己过去对若达的所作所为给予任何补偿,但是在这个较年长女人的心里,对别人完全出于无心的篡夺行为所怀有的任何愤恨,都早已烟消云散了。

如果这位甜美善良的格楚德·洛吉知道了卧房里的那场梦境,她会怎么想呢?和她保持友谊,而又不把这件事告诉她,好像就是不仁不义;但是她自己又不愿意主动地去告诉她——而且她也想不出什么补救的办法。

那天晚上她大部分时间都在思索这件事情。第二天,挤完了早晨那班牛奶之后,由于有一种可怕的魔力把她拉向洛吉太太那里,她就动身出去,想看看是不是能够再见格楚德·洛吉一面。挤奶姑娘从远处遥望那所房子,终于能够辨认出农场主的妻子独自一人骑马外出——大概是到远处的农场去和她丈夫会合。洛吉太太看见了她,就策马朝她这个方向慢慢跑来。

“早上好,若达!”格楚德跑过来的时候说,“我正要去看你呢。”

若达注意到,洛吉太太握住缰绳都有些困难。

“我希望——那只有毛病的胳膊……”若达说。

“他们告诉我,也许有一种办法,我可以找出它的原因,这样就可以把它治好,”另一位急匆匆地说,“那就是去找爱敦荒原上的一个什么聪明人。他们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这会儿我一下想不起他的名字来了。但是他们说,你比附近不管谁都更了解他的动静,可以告诉我,是不是还可以找他请教。哎呀——他叫什么名字?你是知道的。”

“不是纯德法师吗?”她问着,瘦削的脸变得惨白了。

“纯德——对了。他还活着吗?”

“我相信他还活着。”若达勉勉强强地说。

“你为什么把他称作法师?”

“嗯——他们说……他们一直说,他是个……他有许多别人没有的能力。”

“唉,我们那些人怎么那样迷信,要介绍这种人?我原来以为他们说的是个什么行医的人呢。我不想再找他了。”

若达看来松了一口气,洛吉太太骑马走了。挤奶妇听说别人提出向她打听这个人,那时,她就从内心感到,工友中间一定有某种讥讽的看法,说一个女巫会知道那个魔法师的下落。那么,他们是在怀疑她。不久以前,这种事不会让她这个明理的女人在意。但是,现在她可有一个挥之不去让她迷信的理由了。她突然恐惧起来,害怕这个法师会指名道姓,说她是那个正在摧毁格楚德美貌的恶人,因而使她那位朋友永远恨她,把她看成是化作人形的魔鬼。

但是所有一切都还没有完结。过了两天,午后的太阳透过窗格子照进来,在若达·布茹克家的地上投下了一个黑影。这个女人立刻开了门,几乎都喘不过气来了。

“你一个人在家吗?”格楚德问道。她看来也同若达·布茹克本人一样焦虑急躁。

“是。”若达说。

“我胳膊上那块地方看来好像更糟了,这让我很苦恼!”这个年轻的农场主太太继续说,“它多么奇怪呀!我真希望它不会是一种不治之症。我一直又在考虑他们所说的纯德法师的事。我并不真信那种人,但是我觉得,只是去看看他并不碍事,出于好奇吧——不过绝不应该让我丈夫知道。到他住的地方去远吗?”

“是——有五英里地呢,”若达迟迟疑疑地说,“在爱敦荒原最里边。”

“嗯,我应该步行去。你能和我一起去,帮我带带路吗?——比如说,明天下午?”

“啊,我不行。那是——”挤奶妇低声咕哝着,心中一惊。她突然觉得很恐惧,害怕她在梦中采取那种猛烈行动的事会泄露出来,那样,在她这个平生最有益的朋友眼中,她的人格就完了,而且再也无可挽回了。

洛吉太太一再撺掇,若达虽然非常担心,最后还是同意了。这条道路对她说来固然很伤心,可是她的恩人那种奇怪的病有可能治好,她就不能蓄意挡她的道。最后两人商量好,为了避免别人对她们这种不可思议的意图产生怀疑,她们决定在荒原边沿一块人工林的角落上会合。从她们现在站着的地方就可以看见那个角落。

五 纯德法师

在第二天下午以前,若达本来可以做出一些事情来逃避这次探访,但是她已经答应了要去。不仅如此,如果真能有助于找到一种可能的方法,弄清究竟,也许可以发现她在那个神秘莫测的世界里还是一个人物,比她过去对她自己设想过的更加了不起,这本身有时就具有一种可怕的诱惑力。

快到她们约定的那个时间,她出发了,经过半小时轻快的步行,她走到了这一地带爱敦荒原的东南边缘,那里有一片枞树林。一个身材娇小的人,穿着外套,戴着面罩,早已到了那里。若达一看到洛吉太太用吊带把左胳膊吊着,几乎浑身打了一个哆嗦。

她们彼此几乎没有讲什么话,就立即开始爬坡,朝这片森严肃穆的荒野深处走去。这片地方居高临下,俯视她们半小时之前刚刚离开的那片冲积而成的富饶土地。这是一次长途跋涉。乌云使整个环境显得阴暗,虽然这时还不过刚到下午。风在荒原的斜坡上凄厉地嚎叫,这个荒原未必就不是那个目睹过威塞克斯国王伊那的痛苦的荒原,而后世则把伊那描述为李尔 。格楚德·洛吉说话多,若达只是用简单几个现成的字眼儿回答。她有一种奇怪的厌恶心理,不愿走在这个同伴吊着那条有毛病的胳膊的那一边,一不小心靠近那条胳膊了,她就转身走到另一边去。下坡走向一条车道的时候,她们的脚扫着了许多石楠。她们要寻找的那个人的房子就在路旁。

他并不承认他开业治病,或者关心与此相关的任何事情。他直接关心的是经营常青棘、泥煤、“粗砂”等土特产品。的确,他假装并不相信自己的能力,人们请他治疗瘊子,这些瘊子奇迹般地消失了——必须承认,的确是消失了——他会轻描淡写地说:“噢,我不过是对着那些瘊子喝了杯烈酒,也许是凑巧了吧。”而且马上就转换话题。

她们到达的时候,他正好在家,事实上是看着她们下到他这个山谷里来的。他胡须灰白,脸色红润。他一见到若达,就用一种奇特的眼神盯着她。洛吉太太告诉他,她是来干什么的。他一边嘴里叨唠着自己不行,一边又检查她的胳膊。

“药可治不了它,”他立刻说,“这是一个仇人干的。”

若达缩作一团,倒退了两步。

“一个仇人?什么仇人?”洛吉太太问道。

他摇摇头。“那你自己最容易弄清楚,”他说,“要是你愿意,我可以把那个人给你指出来。不过我自己并不会知道那是谁。别的我干不了,也不想干。”

她催着他干。于是他告诉若达,让她在外面她现在站的地方等着,然后把洛吉太太领进屋里。屋门马上开了,而且后来一直留着一道缝儿,因此若达没有跟他们在一起,也可以看见他们自始至终在干些什么。他从食具柜里拿出一只平底酒杯,装上大半杯水,并且拿出一个鸡蛋,用某种不让别人知道的办法摆弄了一番,然后就着玻璃杯的边缘把蛋敲破,让蛋清流进去,蛋黄留在蛋壳里。因为天越来越暗了,他就把酒杯和酒杯里的东西一起拿到窗前,告诉格楚德仔细地观察水里的东西。他们俩一起躬身靠近桌子,挤奶妇能够看见蛋清在水里下沉的时候形状不断变化泛起的乳白色,但是她离得不够近,看不出它成了什么形状。

“你看的时候,能够看得出像什么人的脸或者模样吗?”法师对年轻的女人说。

她小声回答,声音轻得若达听不见,并且还继续全神贯注地看着杯子里面。若达转过身去,向远处走了几步。

洛吉太太出来了,阳光照在她脸上,在荒原景物忧郁暗淡的色调衬托之下,她的脸显得特别惨白——和若达的脸一样惨白。纯德在她走出之后把门关上了,她们立刻一起回家。但是若达看得出来,她的同伴完全变了。

“他收费很多吗?”她探问道。

“啊,不——没花钱。他分文不取。”格楚德说。

“那么,你看到什么啦?”若达问道。

“什么……什么我也不乐意说。”她那种小心谨慎的样子很明显。她的脸板着,一下变老了,有点像若达卧室中的那张脸。

“是你首先建议到这里来的吗?”洛吉太太停了很久以后突然问道,“如果是你首先建议的,那该多怪呀!”

“不是。但是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我并不认为这个决定是错误的。”她回答道。她忽然第一次有了一种胜利感,她一点也不悔恨,她身边的这个小东西该知道,并不是她们自己,而是别的什么有影响力的东西,使她们不相容。

在回家去的这条漫长而又累人的路上,再也没有人提到这个话题了。但是,那年冬天在那片有很多牛奶场的低地上,以这种或那种方式悄悄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洛吉太太的左胳膊慢慢不中用了,是因为若达·布茹克用“目光震慑”住了。若达对于那场梦魇保有她自己的想法,但是她的面容越来越愁苦,越来越消瘦。到了春天在霍姆斯托克附近就再也见不到她和她那个男孩了。

六 第二次尝试

六年过去了,洛吉先生和太太的婚后生活平淡乏味,而且更糟。农场主常常闷闷不乐,沉默寡言;而那个女人,以前由于优雅和美貌而受到他的热烈追求,这时左臂已经变形,不成样子。不仅如此,她也并没有给他生孩子,这就大有可能使他在大约二百年来占有这个河谷的家族中,成为末代子孙了。他想起若达·布茹克和她的儿子,害怕这可能就是上天对他的判决。

过去一向心情轻快、头脑开明的格楚德,逐渐变成了一个容易激动、思想迷信的女人,她全部时间都用来为治她的病痛做试验,采用她碰上的任何一个江湖医生的药方。她一心眷恋丈夫,还暗怀着痴心妄想至少挽回她身上原有的某些美貌,来赢得他的回心转意,因此她的私室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瓶瓶、包包、药盒、药罐——不仅这些,还有一包包神秘的草药、种种符咒和宣讲巫术的书籍,要是在她的学生时代,她一定会嘲笑说这些东西都是愚蠢胡闹。

“见鬼。看吧,这些药店乱配的杂烩和巫婆胡掺和的东西,哪一天不把你自己毒死才怪呢。”她丈夫偶尔看到那一排又一排的玩意儿就这样说。

她并不回答,只是用那样一种痛心的责备神情,向他投去悲哀而又温情的一瞥,所以他显出对自己的话感到歉意的样子,又加了一句:“你知道,我这不过是为了你好,格楚德。”

“我要把这些劳什子一股脑儿都清理出来,全部毁掉,”她哑着嗓子说,“再也不试那种药方了!”

“你得有个什么人,让你高兴起来。”他说,“我曾经想抱养一个男孩,可是他现在岁数太大了,而且他走了,我也不知道现在他在什么地方。”

她猜到了他指的是谁,因为这些年来,若达·布茹克的事她已经知道了,虽然她丈夫从来没有就这件事和她交谈过一个字。她也从来没有对他说过,她曾经去拜访过纯德法师,也没说过那个孤零零地住在荒原上的人给她透露过什么,或者她以为给她透露过什么。

她现在二十五岁,但是看起来要老得多。“六年的婚姻,不过几个月的爱情。”有时她这样自言自语。于是她想到那个显而易见的原因,看看自己那条日益萎缩的胳膊,满怀悲哀地说:“要是我能够再变回原来的模样,就像他第一次见到过的那样,那该多好呀!”

她顺从地毁掉了那些丹方符咒,但是仍然保留着一种热切的愿望,想试试另外的东西——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疗法。自从若达勉为其难地领着她去拜访过那位离群索居的人以后,她再也没有重访纯德。但格楚德现在突然想起,她可以再做孤注一掷的努力,来消除这种看来像是受到诅咒的灾祸,如果他还活着,就再去找找他。他应该是可信的,因为他在酒杯中造出的那个不大清晰的形象,毫无疑问是和一个女人相像,虽然那时她还不知道,可是她现在知道了,世界上只有那个女人有理由对她不怀好意。是应该再去拜访一次。

这一次她是一个人去的,不过她在荒原上几乎迷了路,比她应该走的路多绕了很远的一段。然而,最后总算到了纯德的那所房子,他不在家,没有在屋子里等她。远处他那伛偻的身影,指明他在那个地方干活儿,她走了过去。纯德还记得她。他把他收集的常青棘根放下,堆成一堆,提出要陪着她朝她回家的路上走走,因为路程很远,而白天又很短。这样他们就一起走着,他的头低得几乎都要触到地面了,而且他的外表和地面是一个颜色。

“我知道,你可以把瘊子、瘤子消掉,”她说,“为什么不能把这个消掉呢?”她说着就露出了胳膊。

“你把我的力量想得太大了!”纯德说,“我现在是年纪又老,身体又弱。不行,不行。我亲自干,干不了。你试过些什么办法?”

她时时变换,用过上百种治病的药物和驱邪的符咒,她给他举出了几种,他摇了摇头。

“有一些是够好的,”他用赞成的口气说,“可是其中有许多并非如此。这种病是一种萎缩性的,不是创伤性的,而且只要你一下把它摆脱了,那马上就会完全好了。”

“要是我能那样该多好!”

“我所知道的,只有唯一一种机遇能行。治疗类似的病痛,这个办法从来没有不灵的——我敢这样说。不过做起来难,特别是一个女人。”

“告诉我吧!”她说。

“你必须用那条胳膊去摸上过绞刑的人的脖子。”

他讲的这种景象把她吓了一跳。

“要在刚从绞刑架上放下来尸体还没有冰凉的时候。”法师不动声色地继续说。

“那样做有什么好处呢?”

“它可以调理血脉,改变体质。不过,我刚说过,做起来很难。你得在有绞刑的时候到监狱去,在那里等着把人从绞刑架上放下来,好多人都那样干过,不过也许没有像你这样漂亮的女人。我一向打发皮肤有毛病的人去,总有几十人了。不过,那都是以前的事,我打发去的最后一个人,是在一八一三年——都差不多有十二年啦。”

他再没有对她说什么,然后把她送上一条回家去的直路,就转身离开了她,和第一次一样,一文钱也不肯收。

七 骑马赶路

这番话深深地印在格楚德的心里了。她的性格属于有点怯弱的那种,大概这个善心的术士所能够推荐的一切疗法中,没有任何一种能像这种办法那样,使她充满反感,更不用说实行起来会遇到的不计其数的障碍了。

到郡城所在地卡斯特桥有十二英里或十五英里。虽然在那个犯盗马罪、纵火罪、夜盗罪的人都要处死刑的年月,一场巡回审判过后很少有不判绞刑的,但是,没有别人帮忙,她大概没法儿接近犯人的尸体。而她又害怕她丈夫会大发雷霆,所以不愿意把纯德的建议向他或他周围的人透露一个字。

她等了几个月,什么也没做,只是像以前一样,耐心地忍受着破相的痛苦。但是,她毕竟是一个女人,从天性来说,总想恢复自己的秀美姿容,重新得到爱情(她还不过二十五岁呀),这种渴望不断地刺激她,要她尝试一下这种无论如何也不大可能使她受到任何伤害的办法。“用魔法降临的,也一定得用魔法赶走。”她常这样说。可是她的想象里一出现这种行动,她就恐惧退缩,不敢正视这种可能性。随后,法师讲的“它可以调理血脉”这句话又来了,好像它能够变成一种符合科学的解释,而不是一派胡言乱语。同时那种难以抑制的想克服病痛的愿望也催促她再去尝试尝试。

那个时候,郡里只有一家报纸,她丈夫也只是偶尔借阅一下。但是过去也有过去的办法。人们广泛用口舌传递消息,从一个市场到另一个市场,从一个集市到另一个集市,所以一有执行死刑这类事情快要发生,方圆二十英里之内,几乎没有人不知道这种马上要来的光景,哪怕远在霍姆斯托克,也有些热心的人,据大家所知道的,步行去到卡斯特桥,一天之内走个来回,就是为了亲眼看看那场热闹。下一次巡回审判定在三月;格楚德·洛吉听说审判已经举行了,一找到机会就偷偷地向酒馆、客店打听审判的结果。

然而,她已经太迟了。行刑的时间已经到了,走那么一段路,还要在那样短的时间内就能获准进去,那至少要得到她丈夫的帮助。她可不敢告诉他,因为她刚稍微一试探就已经发现,农村中此类迷信的念头,只要一提就使他火冒三丈,一半原因是他自己对这类念头也半信半疑,因此她只好再等另一次机会。

她听说,就在霍姆斯托克的这个村子里,多年以前有两个患癫痫病的孩子曾经去过,而且效果很好,尽管附近的教会人士强烈谴责这种做法,这种事情还是使她的决心得到鼓舞。四月、五月、六月都过去了,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到了六月底的时候,格楚德简直是在热切希望把什么人处死了。她平时每天晚上都做常规的祈祷,这时她却不知不觉地这样祈祷起来了:“啊,上帝,快把一个什么人绞死吧,管他有罪还是无辜!”

这一次她更早就开始打听,她的做法也更加按部就班。不仅如此,当时正是夏季,处在储草和收获之间,她丈夫有空闲时间,常常离家在外度假。

巡回审判是在七月份,她又像以前那样到客店去打听。只判了一个死刑——仅仅一个——罪名是纵火。

她最大的问题倒不是如何去卡斯特桥,而是采用什么办法可以获准进入监狱。虽然为了这种目的而提出进入监狱,这种申请以前从来没有遭到过拒绝,可是这种习俗现在已经不时兴了。她考虑到可能遇到的困难,差不多又要迫不得已回过头来去依靠她丈夫了。但是,她对巡回审判的事情稍微一试探,他就显得那么不愿谈论,甚至比以前更加冷淡,所以她没往下再说,决定不管要做什么,她都自己一个人去做。

一向冷酷无情的命运,于她来说出乎意料地好转了。死刑定在星期六,星期四的时候,洛吉先生对她说,他要再离家一两天,到集市上去做点生意,并且说他很抱歉,不能带她一起去。

这次她表示非常乐意留在家里,这使他感到惊讶,盯着她直看。她以前对于失去这种短途旅游的机会,总是表现出强烈失望的。然而,他慢慢恢复了他一向沉默寡言的态度,到了所说的那一天,就离开了霍姆斯托克。

现在该轮到她了。她最初想赶车去,可是仔细一想,又打住了,因为那样她就得走税卡路,她那鬼鬼祟祟的使命让人发觉的可能性就要增加十倍了。本来在结婚之前,她丈夫答应过要经常留一匹牝马供她骑用,而这时在她丈夫的几个马厩里,无论想象多么出格,也找不到一匹适合女人的坐骑;尽管如此,她还是决心骑马,并且避开人们常走的路。她丈夫有许多拉车的马,很好的驭马,留下的马匹中间有一匹可以使唤。这是一匹体形高大的亚马逊牝马,马背宽得像一只沙发,她小有不适的时候,偶尔也骑出去换换空气。她挑上了这匹马。

星期五下午,一个伙计把它溜熟了。她已经穿戴停当,临走前她看着那条干瘪的胳膊。“哎呀!”她说,“如果不是为了你,我就不会去受这一趟可怕的罪啦!”

她带了几件衣物,打了一个小包,趁这个机会对仆人说:“我去看一个朋友,怕今天晚上回不来,所以带了这些东西。要是我十点钟还没回来,不要惊慌,像平日一样把家门关好。明天我肯定会回来。”她打算以后再私下告诉她丈夫,做完了的事不像计划要做的事,他差不多肯定会宽恕她的。

于是,这个颇为忐忑的格楚德·洛吉离开了丈夫的宅院。但是,尽管她的目的地是卡斯特桥,她却没有走直路经过斯蒂克福到那里去。她耍花招最初走的路刚好是相反的方向。然而,她一走到人们看不见她的地方,就向左拐,走上去爱敦荒原的路。刚要走上荒原的时候,又拐一个弯,走上真正要走的路,向正西方走去。很难想象出,到郡城去还有比这更隐秘的路了;至于方向,她只需要把马头牢牢对准太阳右边一点就行。她懂得,她随时可以碰到砍常青棘的或者村舍里的什么人,问问他们就不会走错了路。

虽然说来那时离现在还不太久远,可是爱敦远远不像现在这个样子把地面都分成了小块小块的,人们想在低坡上开垦,不管结果是成功还是失败,都把原来的荒原分割成了许多互不相连的小荒原。而那时候,这些还不太盛行,还没实现圈地法,田埂和树篱都还没建立起来。不像现在这样:村民的牲口不能享有从前在公有地上放牧的权利,那些享有泥煤开采特权的人自己的大车也不能随便到处走,保证他们一年到头都有东西烧。因此格楚德骑马走去,除了带刺的常青棘丛、一片片石楠、白色的水沟、地表上自然的悬崖和斜坡以外,并没有别的什么障碍。

她那匹马如果大踏步、慢慢走很稳当,虽然是一匹挽马,走得却从容不迫。如果不是这样,她就不敢端着一条半死不活的胳膊,骑上它走这样一片村野荒地了。因此,她快要离开荒原下到满是耕地的山谷之前,走到了荒原通向卡斯特桥的路上最后一块边远的高地,勒住缰绳让她的坐骑喘口气,这时候,已经快到八点钟了。

她停在一个叫作灯草池的水塘边,池子两侧是两道树篱的尽头,一道栏杆通过池子中心,把水池分为两半。从栏杆上面望过去,是乡间的低绿地,越过绿树,是市镇的房项,越过房顶有一道房子平平的白色前脸儿,那就是郡监狱的入口。这道房子前脸儿的房顶上,有几个小黑点在来回挪动;看来他们像是几个工人在竖一个什么东西。她觉得毛骨悚然。她缓慢地往下走,不久就走到玉米地和牧场中间了。又过了半小时以后,格楚德走到城市这一边的第一个客店白鹿客栈,这时差不多已是暮色苍茫了。

她到达这里并没有激起什么人的惊讶。那个年月,农夫的妻子骑马赶路,比现在要多,不过,此情此景别人也根本想象不出洛吉太太已经身为人妻了。客栈老板以为她是一个轻率莽撞的年轻女人,到这里来看第二天的“绞刑盛会”。她丈夫和她本人都没有在卡斯特桥市场上做过买卖,所以没有人认识她。下马的时候她看到一群男孩就在客栈前面围在一个马具店的大门口,兴趣盎然地在朝里面看。

“那儿在干什么?”她问客栈的马夫。

“搓绳子明天好用。”

她会意地心头一悸,并且把胳膊缩回来了。

“事情完了以后,这根绳子要一寸一寸地卖,”那个马夫接着说,“要是你想要,小姐,我可以给你弄一段,免费的。”

她赶紧打消了任何这类念头,主要是因为她不知道怎么忽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那个判了死刑的可怜人的命运,和她自己的命运交织在一起了。她订了一个房间准备过夜,然后坐下寻思。

究竟应该用什么办法获得允许进入监狱,一直到现在她连哪怕是最模糊的一点主意也没有。她忽然想起那个神通广大的人说过的那番话。他曾经暗示过,她可以利用她的美貌——尽管遭到了损害,作为通关的钥匙。她没有经验,狱卒、狱吏她都不认识。她曾经听说过一个郡长和副郡长,但是也只是模糊地提到。然而她知道,一定有一个绞刑吏,于是她决定去求绞刑吏。

八 水边隐士

在那个年月以及几年以后,几乎每个监狱都有一个绞刑吏。格楚德经过打听才知道,卡斯特桥的那个小吏住在悬崖下面那条很深、很缓的河流旁边一个孤零零的村舍里,悬崖上面就是监狱那些房子的所在。而那条河,虽然她并不知道,就是灌溉下游斯蒂克福德和霍姆斯托克那一带草场的同一条河。

格楚德换了衣服,没吃没喝就出发了,因为不把某些具体事情定下来,她就是无法让自己安下心来。她沿着河边的一条小路走向所说的那所房子。走过监狱附近,在天空的映衬下,可以看得出来,在门道上面的平房顶上,有三个长方形的框子,她远远望去,有几个黑影在那里活动,她认出了竖起的东西是什么,于是快步走过去。再走了一百码,她就到了行刑人的房子,这是一个男孩指给她的。房子就在同一条河流的旁边,紧靠一座排闸,河水流过不断发出轰隆的声响。

她站在那儿犹豫不决,这时门开了,一个老人走了出来,用一只手遮住一根蜡烛。他从外面把门锁上,转身登上一座木踏板楼梯,楼梯安在那所房子的边上,他开始上楼,显然这是通往他卧室的楼梯。格楚德赶忙上前,但是等赶到楼梯下面,他已经上到楼梯顶上了。她朝着他高声叫喊,声音足可以盖过排闸那边的轰鸣,让他听见,他往下看着问道:“你来这儿干啥?”

“和你说一分钟。”

烛光总算还照在了她仰面朝上颜色惨白而且带着乞求神情的脸上,戴维斯(大家都这样称呼这个绞刑吏)又走下楼梯。“我正要睡觉去了,”他说,“‘早睡早起’嘛,可是为了像你这样的一位女士,耽搁一分钟我是不会在乎的。进屋里来吧。”他重新打开门,把她领到屋子里面。

他平常干活的工具,也就是短工花匠的工具,摆在墙角,他大概看出了她像个乡下人,于是说道:“要是你想找我去干乡下的活儿,我可不能去,因为我从来没有离开过卡斯特桥,为高贵的或是低微的人去干事儿——别找我吧。尽管有的时候我会让别人“离开”这里。”他正式地加了一句。

“是呀,是!是那样。明天!”

“啊,我想是这么回事。好吧,那又怎么样啦?关于绳结的事,到这儿来没有用——人们不断到这儿来,可是俺告诉他们,这个结也好,那个结也好,只要你把它打在耳朵下面,都是一样仁慈的。那个不幸的又是个亲戚吗?或者我该说,也许是(他看了看她的装束)你雇用的一个人?”

“不是。绞刑在什么时候执行?”

“和以前一样——十二点,或者说只等伦敦来的邮车一到就执行。我们总是等邮车到,准备等缓刑令。”

“噢——缓刑令——我希望没有!”她不觉说了出夹。

“好吧——嘻——嘻!——当作公事办,我也这么希望!可是不管怎样,如果说一个年轻小伙子应该得到从轻发落的话,这个小伙子就应该。才刚刚十八岁出头嘛,而且只是碰巧在草垛着火的时候在那儿。不管怎么说,那并没有多大的危险,其实他们是不得已拿他来杀一儆百,这些日子像那样破坏财产的事太多啦。”

“我的意思是,”她解释说,“我想摸摸他,作为治病的法术,治一种病痛。有一个人证明,这种疗法很灵,是他出的主意。”

“噢,是的,小姐!现在我懂了。前几年有这种人来找过我。可是我想不到,你会是需要调理血脉的那种人。是怎么不好?这种事搞错了,我可担着责任呢。”

“我的胳膊。”她很不情愿地露出那块干瘪的皮肤来。

“啊,这就是胳膊萎缩!”绞刑吏一边观察一边说。

“是。”她说。

“好吧,”他很感兴趣地接着说,“我不得不承认,这真是个很好的病例!我喜欢这种样子的伤,就我所见过的来比较,这肯定真正适合做这种治疗。告诉你来这儿的,不管他是谁,可真是一个明白人。”

“你能费心帮我把要办的都安排好吗?”她屏住呼吸问。

“你应该去找监狱长,和你的医生一起去,说出你的名字和住址——要是我记得不错,一向都是这么办的。不过,也许俺能帮你办,只要很少一点费用。”

“噢,谢谢你!我宁愿这么办,因为我愿意保密。”

“不让情人知道,嗯?”

“不是,是不让丈夫知道。”

“哈哈!好极了。俺会让你摸一下尸体。”

“它现在在哪儿?”她一边说一边颤抖。

“它?你的意思是说他吧,他现在还活着。在上面那个暗处,就在那个小矮窗后面。”他指着悬崖上面的那个监狱。

她想起她丈夫和她那些朋友。“是的,当然啰,”她说,“那么,我怎么进行呢?”

他把她领到门口。“看,你可以等在那堵墙上的小门旁边,你往上走,在那个小巷里就可以找到,不要迟过一点钟。我从里边把门打开,因为不把他放下来,我是不会回家吃饭的。晚安。要准时到;要是你不想让别人看见你,罩块面纱。嗯——俺有一阵子有过你这么个女儿!”

她走了,爬上上面的那条小路,想自己先去弄清楚,好在第二天能够找到那扇小门。小门的轮廓,她很快就看得见了——是在监狱外面围墙上的一个小缺口。这是那么高的一个陡坡,她爬到小门旁边,不得不停下喘一会儿气,她朝后面望了一下水边的那所小房子,看见绞刑吏又在爬他户外的楼梯。他进了楼梯顶上的那个阁楼,或者屋子,过了几分钟,他的烛光就灭了。

郡城的钟敲了十点,她像她刚到的时候那样,回到了白鹿客栈。

九 不期而遇

星期六中午一点钟。格楚德·洛吉像前面说过的那样,得到允许进入监狱,坐在第二道大门里面一个会客室里。这道门建在条石砌成的古典式拱廊下面,在当时看来,拱廊还是比较新式的,门上有几个字:“郡监狱;1793年”。这就是她前一天从荒原上看到的那面墙。旁边有一个通道,通向竖着绞刑架的房顶。

城里面人山人海,市场暂时停业了,但是格楚德几乎没有见到一个人影,她在屋子里一直待到约定的时刻,然后就动身去指定的地点。她走的那条路避开了悬崖下面那片开阔地带,观众那时都会集在那里,但是她甚至能听得见那里人声鼎沸。喧嚣声停顿的时候,一个沙哑的粗嗓子大叫了一声:“死前最后遗言,忏悔!”并没来缓刑令,绞刑已经执行了;但是大伙还在等着,想看看尸体怎样卸下来。

不久,这个苦苦等待的女人听到头顶上有脚步声,然后就有一只手招呼她,她随着指引的方向,走了出去,穿过门房外面铺平了的院子。她的双膝发抖,简直走不动了。她一只胳膊露在袖子外面,只用披肩盖着。

她现在来到的地方,有两个支架,她还没来得及想这两个支架是干什么用的,就听见沉重的脚步在她背后什么地方下楼。她没有转过头去,或者无法转过头去,就用这种姿势僵在那里:她模模糊糊感到有四个人抬着一个粗糙的棺材和她擦肩而过。棺材敞开着,里面躺着一个年轻小伙子的尸体,身上穿着一件农民干活儿穿的长罩衫和一条粗斜纹布过膝短裤。尸体是匆匆忙忙扔进棺材的,所以罩衫的下摆吊在上面。这副沉重的东西暂时搁在支架上。

这个年轻女人现在处于这样一种状态:好像有一阵灰色的雾在她眼前浮动,因为这个缘故,再加上她又戴着面纱,她简直分辨不出任何东西,她好像已经快要死了,只是由于某种电流刺激才缓着没有断气。

“来吧!”紧靠她身边有个声音,她刚刚能意识到,这句话是对她说的。

她拼命使出最后的一点气力,向前走去,就在这个时候,她听见背后有人向她走过来。她露出她那只被诅咒的可怜的胳膊,于是戴维斯揭开罩在尸体脸上的布,拉过格楚德的手举着,好让她的胳膊搭在死者的脖子周围,像还没熟透的黑莓果那种颜色的一道线上面。

格楚德尖叫了一声:法师预言的“调理血脉”实现了。但是就在这个当口,第二声尖叫响彻这个围墙里面的整个空间,它不是格楚德的喊叫。这一声尖叫使她大吃一惊,不禁往四处看。

紧靠她身后,站着若达·布茹克,她的脸歪扭着,两只眼睛因为哭泣而红肿起来了。若达身后站着格楚德自己的丈夫,他的脸上布满皱纹,两眼黯然无光,但是并没有眼泪。

“见鬼!你来这里干什么?”他声音沙哑地问道。

“臭婊子——现在到我们和我们孩子中间来了!”若达大叫,“这就是魔鬼在幻梦中显示给我的意思!到头来你还是像她!”她一把抓住这个年轻女人袒露出来的那只胳膊,把她死命地向后拉,一直把她顶到墙上。布茹克刚一松手,年轻虚弱的格楚德就滑溜下来,瘫靠在她丈夫的脚上,他把她抱起来的时候,她已经不省人事了。

一看见那一对,就足以提醒她,死去的年轻人是若达的儿子。在那个时代,罪犯处死之后,他的亲属只要愿意就有权要求领回尸体下葬,因此洛吉同若达一起在等待验尸。这个年轻人这次被拘留之后,若达就把他叫去了,以后又在不同的时候叫去过几次,而且审判期间,他还曾经在法庭出席。这就是他近来经常沉迷其中的“度假”。这一对可怜的父母原来希望避免事情暴露,因此他们亲自来收尸,运尸的马车和盖尸的单子都在外面等着呢。

格楚德的病情十分严重,所以大家认为最好还是让她在附近就医。她被抬出监狱送往市内,但是她再也没有活着回家。她脆弱的生命力,由于胳膊瘫痪也许一直在逐渐给榨干,而在这以前的二十四小时内,她的身体和精神方面都受到重压,于是一受到双重的震惊就彻底垮了。她的血脉的确得到了“调理”——但是太过头了。两天以后,她就在市内死去。

她的丈夫再也没有在卡斯特桥露过面,仅仅在他一向经常光顾的安格伯瑞老市场曾经露过一次面。而在任何公开场合,他都很少出现。他最初由于郁郁寡欢和悔恨交加,心情沉重,后来逐渐好转,看来像是一个历经磨炼和细心体贴的人了。他参加了他那年轻亡妻的葬礼之后,立即采取了放弃霍姆斯托克和邻近教区的农场的行动,并且卖掉了他的每一头牲口,然后离开,去到这个郡另一头的波特布瑞迪,住在那里孤零零的寓所中,直到两年以后因衰竭无疾而终。直到那个时候,大家才知道,他早已把他那笔不算菲薄的财产,全部遗赠给一家男童感化院,唯一的附带条件是,如果能找到若达·布茹克认领,就给她一小笔年金。

有一段时间,并没有找到她。但是她终于在她那个老教区重新出现了,不过她坚决拒绝与为她制定的规定有什么瓜葛。她又恢复了在牛奶场挤奶那种毫无变化的活儿,一直干了很多年,直到最后身体变得伛偻了,原来那一头浓密的头发变成了银丝,前额也脱光了——也许是因为挤奶时长期顶着奶牛的缘故。这里一些了解她身世的人,有时会站住看着她,并且寻思:随着那交错流下的条条奶流的节奏,在那个一动不动、满布皱纹的脑门儿后面,有些什么阴沉忧郁的思想在那儿悸动呢?

(张扬 张玲 译) 8pXInTq//jxf4XywakPM4Yc7+n3feyrwivOQDzA2d2rZPHh33EWDwoDRMMt0efU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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