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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只鹦鹉叫露露。他的身子是绿色的,翼尖是粉色的,额头是蓝色的,而胸脯是金色的。

不幸的是,他有着很惹人厌的习惯:咬栖木,拔羽毛,到处抛洒粪便,还将杯里的水飞溅得满笼子都是。欧班夫人被惹怒了,就把他送给费莉西泰来照料。

她决心教他说话,而且没过多久,他便会说:‘好孩子!’‘您的仆人,先生!’‘万福玛利亚!’她把他放在正门附近,路过的人都很惊奇,因为他竟对“波利”没有反应,而所有的鹦鹉都叫这个名字。有人说他更像火鸡,有人则叫他傻瓜。费莉西泰觉得这些嘲弄太伤人了。令人惊奇的是,露露有种奇怪的执拗:有人看他就拒绝说话。

但他无疑还是喜欢有人陪伴的。星期天,当洛赫弗耶姐妹、胡波维尔先生,欧班夫人的新朋友药剂师翁弗洛瓦、瓦林先生和马修船长来玩纸牌的时候,露露就会用翅膀拍打窗玻璃,发出剧烈的骚乱声,闹得人都无法听清在说什么。

显然,他觉得布雷先生的脸很可笑。一见到他,就会忍不住爆发出一阵笑声。他粗砺的声音回荡在院子四周。邻居们听到后,就会来到窗前,也随之大笑。为了不让他看见,布雷先生会将脸藏在帽子后面,沿着墙偷偷地走过房前。他走过河边,从后花园绕进屋里。他投向这只鸟的眼神,可不是很温柔的。

肉铺的伙计在露露想偷吃他篮子里的东西时,弹了弹他的脑门儿。自那以后,露露总想隔着衬衫啄他。于是,法布威胁说要扭断他的脖子。他倒不是天性残忍,只是手臂上的文身和那长长的络腮胡,可能会给人留下这样的印象。事实上,他很喜欢这只鹦鹉。为了逗乐,甚至想教他脏话。费莉西泰怕他沾上这些坏毛病,就把他移到了厨房里。链子也被拿掉了,他可以在房子里四处逗留。

下楼的时候,他会用嘴钩子顶在前面的台阶上,抬起右脚,接着是左脚。费莉西泰总担心这些奇怪的动作,会将鹦鹉弄晕。果然,他生病了,不能说话,不能吃东西。他的舌尖下生了溃疡,有时候母鸡也会得这种病。费莉西泰用指甲戳破他嘴里的肿块,治好了他。有一天,保罗少爷愚蠢地将雪茄烟喷到他的鼻子里。还有一次,劳尔曼夫人用伞尖逗弄他,他咬掉了金属箍。后来,他就不见了。

费莉西泰将他放在草地上,让他呼吸新鲜空气,然后便回了室内一会儿。回来时,鹦鹉就不见了。她在灌木丛、河边,甚至在屋顶上找着,也不顾女主人喊着说:“小心,你一定是疯啦!”随后,她找遍了蓬莱韦克的每一座花园,遇到路人就问:“你凑巧见过我的鹦鹉吗?”对不熟悉鹦鹉的人,她还会做一番详细的描述。突然,她似乎看到一个绿色的东西在山脚下的磨坊后面飞着。可到了山顶,却什么也没有。一个小贩说,不久前,他在圣梅兰区西蒙老夫人的店里见过它。费莉西泰就一路跑去,但没人知道她在说什么。最后,她回来了,精疲力竭,鞋子磨破了,意志消沉。她坐在花园的椅子中央,挨着夫人,说着她所做的事情。这时,有什么轻柔地落在肩上。是露露!他究竟去干吗了?也许只是绕着镇子走了走。

费莉西泰没能立即从惊吓中复原。如果知道真相,也可以说,她再也不能恢复了。

因为着凉,她患上了扁桃体炎。不久,耳朵也疼了。三年后,她全聋了,说话特别大声,即使在教堂里也是。她的罪过散播在教区的各个角落,即使这并非有损她的名声,也不冒犯他人,但神父仍然觉得,听她忏悔最好在圣器室内。

头脑中想象的嗡嗡声令她备受折磨。她的女主人经常说:“天啊,你多蠢啊!”费莉西泰会回答说:“是的,夫人。”然后,她四处打量,仍想要找寻这嘈杂声是哪里发出的。

她陷入越来越小的自我世界里。教堂的钟声、牧场上的牛哞,永远地离她而去了。所有的活物都如鬼魂,从旁静默地经过。现在唯一能抵达她耳朵的声音,便是鹦鹉的叫声。

像是有意给她解闷似的,他模仿起烤肉叉转动的咔嗒响、鱼贩子尖锐的叫声,或者街对面工匠的锯齿声。无论何时,门铃一响起来,他就会模仿欧班夫人说:“费莉西泰,门,门!”

他们彼此交谈。鹦鹉不断地重复着三个烂熟的短句。而费莉西泰呢,则用没什么意义但发自肺腑的话来回答。在她孤绝的世界里,露露几乎成了她的儿子,她溺爱他。而他则爬上她的手指,咬咬她的唇,挂在她的披肩上。有时,她的脸会挨着他的,摇晃着,就像护士对婴儿做的那样。帽子的两翼和鸟的翅膀一起颤动着。

乌云聚集,雷电轰隆作响的时候,鹦鹉就大声地叫着,显然是忆起了野生森林里的暴雨。下雨的声音,让他很不安。他满屋子疯狂地飞着,撞上天花板,撞倒了所有的东西,最后穿过窗户逃到花园里,泼溅着泥水。但他很快就会回来,高高地栖息在壁炉架上,跳上跳下的,晾干了羽毛,自豪地展示着他的尾巴或者嘴。

一八三七年那个可怕的冬日,有一天早晨,她见天冷,就把他放在壁炉旁。这时,她发现他死在了笼子里。头下垂着,爪子抓着金属门闩。想必是死于中风吧,但费莉西泰却想,他可能吃了欧芹,毒发而死。尽管没有确切的证据,但她怀疑是法布干的。

她哭得很伤心,最终女主人说:“为什么不把他做成标本呢?”

费莉西泰咨询了药剂师,他对鹦鹉一向很好。

他写信到勒阿弗尔,一个叫弗拉切的接了这份活儿。考虑到公共马车有时会丢失包裹,费莉西泰决定亲自带着鹦鹉,前往翁弗勒。

道路向前延伸,两旁是无尽的苹果树,光秃秃的,没什么叶子。水沟里结着冰。她走过农场时,狗吠叫着。她的手缩在斗篷下方,篮子挂在手臂上。费莉西泰穿着黑色小木屐,在路中央快步走着。

她穿过树林,走过上歇纳,最终来到了圣加蒂安。

这时,在她身后起了一团尘土,只见一辆邮车飓风似的,从山上疾驰而来。车夫看女人没有躲开的意思,便站起身,目光越过马车顶,朝外望去。他和车童都竭力叫喊着。他想让四匹马停下,但没有用。它们反而越来越快,朝着她奔来。他们经过时,前头的两匹马蹭过了费莉西泰。车夫猛地一拉缰绳,迫使马匹转向了路旁。盛怒之下,他举起手臂,挥鞭打去,从她的脸一直打到了上半身。她仰面倒在了地上。

醒来时,她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看看篮子。还好,露露毫发无损。她觉得右脸一阵阵地灼痛,便用手摸了摸,看见手是血红色的。她正在流血。

她坐在石堆上,用手帕轻抚着脸,然后吃了点预先备好的面包。她看着鹦鹉,试图借此忘记伤口。

到了埃屈埃莫维尔的山顶,她便看见翁弗勒像是群星般闪烁的夜间灯火。再过去便是大海,朦胧地延展向远方。突然,她感到一阵晕眩。悲惨的童年,初恋带来的失望之情,外甥的离世,维尔吉妮的亡故,所有这些都潮水似的,汹涌袭来,涌进她的体内,让她窒息。

她坚持要和船长当面说话,要他好好照顾这个包裹,尽管她没说这里面有什么。

弗拉切拖了很长时间,尽管他总说下周就会寄出来。六个月后,他才说将箱子寄出来了,但之后就再没有下文了。费莉西泰怕露露再也不会回来。她想:“他被偷了,我知道的。”

最终,他还是来了。他看起来也很棒,栖息在一根树枝上,用螺丝钉固定在桃木底座上。他抬着一只爪,头侧向一边,嘴里叼着一颗坚果。标本师为了添加一点华丽的质感,还给坚果镀了金。

费莉西泰将他安置在房间里。

她很少让人进入这个房间,里面放着各种宗教小摆件和杂七杂八的东西,像是小教堂,又像是集市。

门旁有个大衣橱,妨碍人开门。面向花园的窗户对面,有一扇能望见院子的圆形小窗。有一张没有弹簧的、朴素的床。床旁边是一张桌子,桌上放着一个水壶、两把梳子、一个带缺口的碟子——上面放着一小块蓝色的肥皂。墙上挂着念珠、纪念章、几幅圣母像、一个椰子壳做的圣水杯。五斗橱蒙着布,像是圣坛,上面放着维克多给她的贝壳盒子,还有一把喷壶、一个球、一些练习册、一本带插图的地理书和一双小小的短筒靴。镜子的挂钉上,挂着那顶小小的长绒帽!这些纪念品,对费莉西泰来说,都有着很深的意义。她甚至连老爷的一件礼服都留着。欧班夫人不要的东西,她都在房间里找地方放着,像五斗橱旁放着人造花,天窗里挂着阿图瓦伯爵的画像。

至于露露,则放在专为他准备的小木架上。那木架被固定在面向房间凸起的壁炉侧墙上。每天早上醒来时,她都会在晨光中看见他。她会想起那些过去的日子,那些微小的事件,直至想到各种细枝末节。想起这些,并不让她感到悲伤,反而充满了平静。

由于不能和人交流,她的生活像是在梦游。唯有圣体瞻礼节的游行,似乎还能将她带回到生活里来。她拜访邻居,收集烛台和垫子,用来装饰那些一般会放在街上的圣坛。

她来到教堂,坐下来,凝视着圣灵的画像。她发现圣灵和她的鹦鹉很像。这种相像在一幅埃皮纳勒版画上表现得尤为明显,上面画着我主受洗的情景。那鸽子有着深红的翅膀、祖母绿的身体,跟露露一模一样。费莉西泰将这幅画买回来,挂在阿图瓦伯爵画像挂的地方,这样她就能同时看到它们。在她的心中,两者联结在了一起。因着与圣灵的联结,鹦鹉更神圣了;而圣灵也因此更显生动,更有意义。上帝当然不会选中一只鸽子去言说,因为鸽子不能说话。那么,一定会选露露的先祖吧。费莉西泰望着圣灵那幅画祈祷时,不时会微微转头,看着鹦鹉。

她想过加入圣女姐妹团,但被欧班夫人劝阻了。

现在,发生了一件大事——保罗结婚了。

起先,他是法庭书记员,随后他去经商,在海关工作,在税务局做事,甚至还考虑过加入森林和水利部门。到了三十六岁时,仿佛受了神启似的,他突然发现了自己的天职——登记处办公室!事实上,他已展现出了这方面的天赋。一位检查官已将女儿许配给他,并答应动用他的影响力,助他晋升。

他正严肃地履行自己的职责,带她来见母亲。

她指摘蓬莱韦克的所有事情,期望自己能像皇族一样被人对待。她伤害费莉西泰甚深。见她走了,欧班夫人顿觉松了口气。

接下来的那周,她们听闻布雷先生死在了下布列塔尼的一家客栈里。谣传说,他是自杀的。很快,这就被证实了。人们开始质疑他的正直。欧班夫人检查她的账本,发现了一系列他的不法行为:盗用应收租金、没有申报树木所得、伪造收据,等等。他还有一个私生子,与“多聚莱的某人有着不正当的关系”。

欧班夫人很难过。一八五三年三月,她觉得胸口疼痛。舌头上覆着层灰色的苔衣。几次放血治疗都没能减轻她的呼吸困难。到了第九晚,她就死了,刚好七十二岁。

人们觉得她看起来要年轻些,因为她的头发是黑色的,还一束束地垂在两旁,裹着她苍白的麻脸。没什么朋友来哀悼她。她平素傲慢,让人对她保持了距离。

费莉西泰哭了,很少有仆人像她那样为主人哭。夫人先于她去世,让她怎么也想不通,觉得这违背了事物的自然秩序。无法接受,也不真实。

十天后,也就是从贝桑松赶来所费的时间,继承人来到了现场。欧班夫人的媳妇翻开了所有的抽屉,留了一些家具,剩下的全卖掉了。随后,他们便返回了登记处办公室。

欧班夫人的扶手椅、小桌子、暖脚炉和八张椅子都被运走了!墙上的画像也被拿掉了,只留下一块黄色的空当。他们还带走了两张小孩的床和床垫,以及橱柜里维尔吉妮的东西。费莉西泰在房间之间来回走着,心都碎了。

第二天,门上贴着一张告示。药剂师对着她的耳朵大声说,房子要卖掉了。

费莉西泰一阵晕眩,坐了下来。

一想到要搬出自己的房间,她就极为不安。对可怜的露露来说,那也是再合适不过的地方了。她满怀痛苦,凝视着他,祈求圣灵帮助。她跪在鹦鹉面前祈祷,养成了崇拜偶像的习惯。有时候,阳光透过小窗,落在鹦鹉的玻璃眼珠上,散发着明亮的光,将她带入了狂喜之中。

女主人给费莉西泰留了一笔三百八十法郎的退休金。花园可以供给她蔬菜。至于衣服,足够她穿到生命中的最后一刻。为了节省灯火,天一黑,她就上床睡觉。

她不怎么出门,免得走过二手商店时看见正摆着的那些旧家具。自被摔晕后,她就拖着一条腿走路。现在,她更虚弱了。最近,西蒙老夫人的杂货店破产了,她每天早晨都来为她劈柴打水。

她的视力越来越差。百叶窗也不再打开了。一晃多年,没人来租房子,也没人来买。

费莉西泰怕被人赶走,从未让人来修房子。屋顶的木板条烂了,整个冬天,雨水打湿了她的长枕头。复活节过去不久,她咯血了。

西蒙老夫人叫来一位医生。费莉西泰想知道她怎么了,但她的耳朵全聋了,很难听到他们说什么,只捕捉到一个词:“肺炎”。她是知道这个词的。她平静地回答说:“哈!跟夫人一样。”跟随夫人的脚步,她觉得这很自然。

准备圣坛的日子临近了。

第一座圣坛照例放在山脚下,第二座在邮局外面,第三座在街道的半途。最后一座该放在哪儿,起了些争执,但教区的女人们最终同意放在欧班夫人的院子里。

费莉西泰呼吸更艰难了,发烧也更严重。不能为圣坛做点什么,让她很难过。至少她得在上面放点什么吧。于是,她想到了鹦鹉。邻居们反对说,这样并不合适,但神父却允许了。这让费莉西泰很快乐,要神父收下她唯一的财产露露,作为死前送出的礼物。

从星期二到星期六,圣体瞻礼节前夕,她的咳嗽加剧。到了晚上,脸绷得紧紧的,嘴唇粘着牙床。她开始呕吐。第二天一早,天蒙蒙亮,她感觉很不好,便请求见神父。临终涂油礼时,四周站着三位善良的女人。然后,她说要和法布谈谈。

法布穿着他星期天最好的衣服来了。如此忧伤的氛围,令他很不舒服。

“请你原谅我。”她说着,用力朝他伸出手臂,“我还以为是你杀了他。”

她在说什么废话?她怎能怀疑像他这样的人是一个凶手!法布很生气,忍不住要发脾气。

“她头脑迷糊了,”她们说,“你肯定能看得出来。”

费莉西泰似乎不时地在同幽灵谈话。女人们走了,只有西蒙老夫人留了下来,在吃午饭。

不久,她拿来露露,靠近费莉西泰。“来吧,”她说,“和他道别。”

露露不是尸体,但也被蛆蛀食了。一只翅膀断了,填充物从肚子里露了出来。但费莉西泰眼睛已瞎,没能看到。她亲吻他的额头,让他贴着自己的脸颊。西蒙老夫人将他从她那里拿开,重新放在了圣坛上。 6DEsrxV6hPJ75KdldBASEDz2iUkg4eoivBwU60CF5YQ7r7w4WNra4vcnEOlzMaN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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