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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莉西泰进门时,屈膝行了个礼,沿着教堂中堂高耸的天花板下方的过道一路走来,打开欧班夫人坐的教堂长椅的挡门后,自行坐下,环顾了一下四周。

孩子们已在唱诗班的席位入座,男孩在右,女孩居左。神父站在他们前面,靠近读经台。在后殿,一扇彩色玻璃上显示着圣灵在俯视圣母玛利亚。另一扇窗上,则是圣母跪在圣婴耶稣前面。神龛的背后是圣米迦勒屠龙的木雕。

神父开始讲起圣典的梗概。于是,费莉西泰的脑子里便满是伊甸园、大洪水、巴别塔、大火焚毁的城市、灭亡的种族,以及被推倒的偶像。这绚烂的叙事慢慢灌输给她,让她充满了对天父的尊崇,以及对天谴的极度恐惧。听到耶稣受难的故事,她哭了。他们为什么要将他钉在十字架上?既然他对孩子那么善良,他给饥饿的人以粮食,让盲人重见光明;既然他已被选中,出于温和的天性,选择降生于穷人家一座马厩的麦秆堆上。播种与收获,葡萄树上的果实,所有这些在福音书里提及的常见事物,也在她的生活里头出现。现在,有了与上帝的联系,这些事物更显神圣了。费莉西泰比以往更爱羊羔,因为她爱上帝的羔羊。而鸽子则会让她想起圣灵。

她发现很难想象圣灵到底是什么模样,因为他不仅是一只鸟,有时还是火,有时则是气息。入夜时,她看到在沼泽闪耀的,可能就是圣灵的光;或者是他的气息促使云朵飘过天空;或者是他的声音让教堂的钟声如此悦耳动听。她坐在那里,沉浸于对这些奇迹的敬仰之中,在石头墙的冰凉和教堂的平和里感到身心愉悦。

她丝毫也不理解教义,也没有想过去理解。当神父站着给孩子们讲解,而孩子们重复着所学的时候,费莉西泰睡着了,直到孩子们离开教堂,木屐拍打着石头地面所发出的声响才将她惊醒。就这样,费莉西泰靠着听孩子们背诵,学到了她的教理问答,而这种宗教教育在她年轻时却被忽略了。此后,她便模仿起维尔吉妮的宗教戒律。她斋戒,她也斋戒。无论她何时去忏悔,她便跟着去。为了圣体瞻礼节,费莉西泰和维尔吉妮还一起做了个圣坛。

维尔吉妮初次领圣餐的前几天,费莉西泰为要准备什么而着急。她担忧她的鞋子,她的念珠,她的弥撒用书,她的手套。她帮着欧班夫人给维尔吉妮穿衣服的时候,手一直在抖。

整个弥撒期间,她都焦虑不安。唱诗班的一侧被布雷先生挡住了,她看不见。但在正对面,她能看见一群女孩,低垂着面纱,戴着白色花冠,看上去像是一片雪地。即使隔着一段距离,她仍能从那线条优美的脖颈、虔诚沉思的情态,认出她深爱的小维尔吉妮。钟声响了。他们全都在静默中低下头,跪了下来。接着,伴随着管风琴强而有力的演奏,唱诗班和教众唱起了《上帝的羔羊》。男孩们列队向前,女孩们随之站起身来。她们双手合十,祈祷着,缓慢地走向点着蜡烛的圣坛。她们一个接一个地跪在圣坛台阶上,领受圣餐,又以相同的顺序,返回到唱诗班的位置。轮到维尔吉妮时,费莉西泰倾身向前,以便能看到她。带着那种出于真爱的非凡想象,她觉得自己就是维尔吉妮本人,借用了她的表情,穿着她的衣服,用她的心在她的胸口跳动。维尔吉妮张开嘴时,费莉西泰闭上眼睛,几乎要晕厥过去。

第二天一早,费莉西泰前往圣器室,请求给予她圣餐。她带着应有的钦敬领受圣餐,但并没有体验到那相同的狂喜。

欧班夫人想要给女儿最好的教育。既然居尤不能教她英语或音乐,她决定将女儿送往翁弗勒的乌尔苏拉修女学校。

维尔吉妮对此没有意见,但费莉西泰却很不开心,觉得夫人过于严厉了。然而,她还是接受了,毕竟这件事并不是她所能决定的,而她的女主人可能最了解情况。

有一天,一俩老旧的马车来到门外。车上下来一位修女,她是来接小姐的。费莉西泰将行李放在行李架上,向车夫叮嘱了几句,便将六罐果酱、一打梨子和一束紫罗兰放在车座上。

就在要离去时,维尔吉妮哭了。她紧紧抱着母亲,而母亲则亲吻她的额头,不断地对她说:“好了,好了,我们得勇敢些!”步梯拉上来了,马车出发了。

马车走后,欧班夫人的情绪失控了。那天晚上,她所有的朋友,劳尔曼夫妇、勒沙普图瓦夫人、洛赫弗耶姐妹、胡波维尔先生、布雷先生都来安慰她。

起初,女儿不在让她很伤心。但每周有三天,她都能收到女儿的信。其他几天,她则给女儿回信,在花园里散步、读书,以此打发时间。

每天早上,费莉西泰会习惯性地走进维尔吉妮的卧室,凝视着墙壁。她多想还能给她梳头,给她系鞋带,把她塞进被窝啊;多想能成天见到她那甜蜜的小脸蛋,握着她的手一起外出啊。为了找点事做,她试着做一些针线活儿。但她的手指太笨了,老是把线弄断。她没心思做任何事情,晚上也睡不着。她现在,用自己的话说,就是“体内空空的”。

为了能“有个伴儿”,她问欧班夫人能否允许她的外甥维克多过来看望。

维克多总在星期天弥撒过后那会儿来。他脸色红润,敞着胸,带着一股他刚刚走过的乡野的气息。她会立即为他摆好桌子。他们坐在桌子两头,面对面地吃午饭。为了节省开支,费莉西泰尽可能吃得少些,而维克多则吃很多,甚至吃到最后都睡着了。晚祷的钟声响了,她叫醒他,给他刷干净裤子,系好领带,然后靠在他的肩膀上,像一位自豪的母亲,向教堂走去。

他父母总是让他带点东西回去,一包糖、一块肥皂、一小瓶白兰地,有时甚至是钱。任何一件需要缝补的衣服,他都会带过来,而费莉西泰总是很乐意做这样的事情。一有机会,她就高兴地鼓励他再次过来。

八月里,维克多和他父亲一起到沿海一带捕鱼去了。

这时,暑假刚刚开始,孩子们回家了,这让费莉西泰有了些许的安慰。只是保罗变任性了,维尔吉妮也已大了,没法儿像对孩子那样待她了。这让他们之间的氛围变得尴尬,疏远。

维克多先后去了默尔克、敦刻尔克和布莱顿。每次航行回来,他都会带一份礼物给费莉西泰。第一次是贝壳做的盒子。第二次是一个咖啡杯。第三次是一个大大的姜饼人。他正长成一个英俊的年轻人。优美的身形,刚长出的一点胡髭,一副直爽开朗的表情,一顶总是戴在后脑勺上的小皮帽,让他看起来像是个领航员。为了逗费莉西泰高兴,他夹杂着水手的各种行话,给她讲故事。

一八一九年七月十四日,星期一(这是费莉西泰永远也不会忘记的日子),维克多说,他已签约受雇于一艘远洋轮船。两天后,他将从翁弗勒坐晚上的渡轮前往他的纵帆船,这艘船很快就会从勒阿弗尔启航。他这一去,也许要两年。

想到要分别这么久,费莉西泰极为伤心。为了能与他最后告别,星期三晚上,在欧班夫人吃完饭后,她便从蓬莱韦克到翁弗勒,穿着木屐跑了十英里。

到各各他时,她没有朝左,而是向右走,结果在造船厂里迷了路,不得不原路返回。她向路人打听方向,那人告诉她得快点了。一路上,她绕着满是船只的海港走着,碰到了各种缆索。突然,她脚下的地面似乎倾斜了,光束呈十字形交织在眼前。她看到空中有几匹马,心想自己一定是疯了。

码头边,马群因害怕大海嘶鸣着。它们被起重架吊起,放到船里。船上人满为患,在苹果酒桶、奶酪筐和谷袋间拥挤着,走动着。母鸡在咯咯叫,船长在咒骂。甲板上,有个水手似乎对周遭的一切丝毫都不在意,靠着船头站着。费莉西泰没认出他,正一遍遍地叫着“维克多”。他抬起头,她向前冲来,但就在这时,舷梯突然从岸上被抽走了。

船只离了海港,被一群女人拖拽向前。她们在做事的时候,会齐声唱着歌。船体咯吱作响,沉重的波浪拍打着船头。然后船帆掉转,将所有人都遮挡在视线之外。月光下,海面闪着银色的光泽,而航行其上的船看起来像是个黑点,越来越暗淡。最终,在远处被吞没,消失不见了。

回家的路上,途经各各他,费莉西泰突然想请求上帝怜悯所有她珍爱的人。她站在那里,祈祷了很长时间。她的双眼凝视着上方的云朵,眼泪滑落她的脸颊。整座城镇都睡了,除了那些海关的人。可以听见水从闸门的孔中流过,像是激流。钟声敲响了两点。

天亮前,女修道院是不会接待访客的。而费莉西泰也知道,如果她回来晚了,夫人肯定会很生气。因此,尽管她很想从维尔吉妮那儿得到一个小小的吻,但还是启程回家了。她踏进蓬莱韦克时,客栈的女仆才刚刚起床。

维克多太可怜了,他得在海浪上持续颠簸数月!她并不担忧他之前的航行,毕竟英格兰也好,布列塔尼也罢,都是可以回来的地方。但美洲,殖民地和安的列斯群岛,则迷失在世界另一边的未知领域里。

自他走后,费莉西泰无时不在想着她的外甥。天气炎热、阳光充足时,她担心他可能会渴了。暴风雨来临时,她害怕他可能会被雷电击中。听到风在烟囱里呼啸,将屋顶上的瓦片吹落,她则想象他正经受着同样的风暴,正紧紧抓住折断的桅杆顶端,身子向后,被抛掷在大海的白沫之中。别的时候,受她所记得的地理书上那些插图的刺激,她想象他正在被野人吃掉,在树林里被猿猴捕获,或者正死在一片荒凉的海滩上。但她从未将这些焦虑告诉任何人。

欧班夫人则在担忧她的女儿。

修道院的修女说,她是个情感丰富的孩子,只是太过敏感。哪怕一点点的情感波动都会影响到她。这让她不得不放弃弹钢琴。

她母亲坚持要她定期写信。有一天早晨,邮差没有出现,她几乎不能自制,在房间里的扶手椅和窗户之间,来回走个不停。实在太过分了!都四天没消息了!

费莉西泰想到自己的境况可能对女主人有所安抚,便说:

“但是夫人,我已经六个月没有收到消息了。”

“谁的消息?”

“哎呀,我外甥的消息呀。”费莉西泰温柔地回答。

“哦,你的外甥!”欧班夫人耸耸肩,又在房间里踱起步来,那似乎在说:“我想都没想过他!他关我什么事呢!只不过是个小船员,一个乞丐。他不值得我焦虑。但像我的女儿那样的……想想看!”

尽管自小就受尽虐待,但费莉西泰还是被欧班夫人深深伤害了。不过很快,她就平复了。

毕竟夫人为她的女儿心烦意乱,是可以理解的。

对费莉西泰来说,两个孩子是同等重要的。他们因她的爱而连接在一起。而让他们享有相同的命运,看起来也是恰当的。

费莉西泰听药剂师说,维克多的船已到了哈瓦那。他是在报纸上读到这则消息的。

由于与雪茄有关,费莉西泰幻想着哈瓦那是这样的一个地方:人们除了抽烟,什么都不干。她想象着维克多正走在一群黑鬼之间,被烟雾笼罩着。“如果需要的话”,从哈瓦那可以走回来吗?那里离蓬莱韦克有多远?为此,她去请教了布雷先生。

他找来地图册,开始解说经纬线。费莉西泰听蒙了。布雷先生坐在她前面,沾沾自喜,好像他无所不知似的。最后,他拿出铅笔,在地图上一个椭圆形斑点的缺口处,指了指一个几乎看不见的黑点说:“就是这里了。”费莉西泰凑近看着地图。这些彩色的线条组成的网络压迫着她的双眼,但并没有告诉她任何事情。布雷先生问,她在迷惑什么。她说,他是否可以指出维克多现在住的房子。布雷先生举起手臂,打了个喷嚏,哈哈大笑,被自己遇到头脑如此简单的人逗乐了。费莉西泰没能理解他的笑点。毕竟,她理解力有限,她甚至期望能在那里看到一张她外甥的照片呢。

两周后,是里埃巴照常去集市的日子。他走进厨房,递给费莉西泰一封她姐夫的信。两人都不识字,费莉西泰只好拿给女主人看。

欧班夫人正在数一件织物的针脚。她将活儿放在一边,打开信,停顿了片刻,然后低沉着声音,严肃地说:“他们给你带来了……坏消息。你外甥……”

维克多死了。这就是那封信所说的。

费莉西泰倒在了椅子上,头抵着墙,眼皮紧闭,眼眶泛红。她僵在那儿,低垂着头,双手无力地垂在身旁,凝视前方,一遍遍地重复说:“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

里埃巴站在那里,看着她,叹了口气。欧班夫人轻轻颤抖。

她建议费莉西泰到特鲁维尔去看看她姐姐。

费莉西泰做了个手势,意思是那没有必要。

一片沉默。里埃巴老头觉得他最好离开。

他走后,费莉西泰说:“他们是不会在意的,一点都不会。”

她再次低头,坐在那儿,不时心烦意乱地玩弄着摆在桌上的编织针。

院子里走过一群女人,正推着一车湿漉漉的亚麻衣服。

透过窗户,费莉西泰看见了她们,突然想起要洗的衣服。昨天她用碱液泡过,今天该洗出来了。于是,她起身出了房间。

她的洗衣板和木盆都在图克河边。她将一堆内衣扔到岸边,卷起袖子,抓住棒槌。这捶打的声响,在邻居的花园里都能听到。牧场空落无人,风吹皱了河面。河床上长长的水草,随波漂流着,像死人的头发在水里向下漂移。费莉西泰很勇敢,克制着她的悲痛,一直到天黑。但当她独自一人在房间里时,还是没能忍住。她平躺在床垫上,将脸埋在枕头里,用拳头挤压着太阳穴。

很久以后,她从那艘船的船长那里得知维克多死时的情况。他得了黄热病,在医院里放了很多血。四个医生同时在给他治疗,而他立即死了。主治医生说:“上帝啊,又死了一个。”

维克多一直受父母苛待。费莉西泰不再乐意见到他们。他们也没有去联系费莉西泰。可能他们只是把她忘了,也可能是因为贫穷让他们生就了一副硬心肠。

维尔吉妮越来越虚弱了。

呼吸困难,咳嗽持续,高烧不断,脸上布满暗淡的红疹,所有这些都在显示某种隐晦的身心失调。普帕特医生建议她去普罗旺斯度假。欧班夫人听从了他的意见。如果不是蓬莱韦克的天气不好,她会立即将维尔吉妮接回家的。

她和一个出租马车的人达成协议,让他每周二带她去往修道院。修道院的花园里有一座露台,可以俯瞰塞纳河。维尔吉妮靠着母亲的手臂,踩着掉落的葡萄叶,上下来回地散步。她会望着远处的帆船,以及从唐卡维尔的别墅到勒阿弗尔的灯塔这一带的海岸。有时,太阳突然穿破云层,照得她直眨眼睛。之后,她们会坐在棚架下休息。她母亲弄来一小杯上等的马拉加葡萄酒。维尔吉妮会喝那么两口,一想到自己会喝醉就发笑。

她开始恢复元气。秋天缓慢地滑过。费莉西泰竭尽所能安慰欧班夫人。但有一天傍晚,她在镇里办完差事回来,发现普帕特医生的马车停在门前。普帕特医生在大厅出口处,欧班夫人在系她的帽子。

“把我的脚炉、钱包和手套拿来,快!”

维尔吉妮患了肺炎,夫人怕她好不了。

“我确信没那么糟糕。”医生说。于是,两人一起爬上了他的马车。四周落着慌乱的雪。夜晚正在来临,天气异常寒冷。

费莉西泰猛冲进教堂,点了一支蜡烛后,就去追赶普帕特医生的马车了。过了整整一小时,她从后头跳上来,紧紧抓住马车的边。突然,她想起来:“院门没有关!万一小偷进来怎么办?”于是,她又从车里跳回了路上。

第二天,在最初的日光中,她来到医生家。医生回来过,但又去乡下探望病人了。她在客栈里等着,想着有人可能会捎信过来。最终,在早晨的朦胧光线里,她坐上了利雪来的公共马车。

修道院坐落在一条陡窄的街道底部。她从半途往下走时,听到修道院里传来的奇怪声响。那是丧钟的鸣响。“那一定是为别人敲的。”她想着,大声地叩着门环。

不久,她听到有脚步声拖拽而来,门开了些许,一个修女出现了。

这位善良的修女庄重地宣称“她刚过世”。就在这时,圣里奥纳多教堂的钟声响起,越发显得响亮。

费莉西泰来到三楼。

在门口,她看到维尔吉妮仰卧着,双手紧握,嘴巴张着,头向后仰。头上方,一尊黑色的受难像向她倾斜而来。她的脸,比她周边僵直地垂挂下来的帘子还要惨白。欧班夫人躺在那里,抱着床脚,疯狂地啜泣。院长站在她右边。三支蜡烛在五斗柜上闪着小小的红色光圈。外面,雾气蒙上了窗玻璃。几位修女来了,带走了欧班夫人。

整整两个晚上,费莉西泰都没有离开维尔吉妮的床边。她坐在那儿,不断重复着相同的祷词。她起身,将圣水洒在被单上,又回到椅子里,继续凝视这位死去的姑娘。第一天守夜结束时,她注意到她的脸变黄了,嘴唇变蓝了,鼻子变瘦了,而她的眼睛也凹陷了下来。不止一次,她亲吻她的眼睛。此时,如果维尔吉妮再次睁开眼,她也不会有丝毫的惊讶。对她这样的人来说,超自然的事情是很平常的。她将她放好,给她穿上寿衣,放入棺材,给她戴上花环,将她的头发铺展开来。她的头发很美,对她这个年龄的女孩来说,算是长的了。费莉西泰剪下一大卷头发,将其中一半放进怀中,打定主意,永不分离。

按欧班夫人的意思,人们将尸体运回了蓬莱韦克。欧班夫人坐在关得严实的马车里,尾随着灵车。

葬礼弥撒过后,要过三刻钟才能到达公墓。保罗领着队伍,哭泣着。布雷先生在他后面,随后是蓬莱韦克的各个名流,以及戴着黑面纱哭泣的女人,最后是费莉西泰。费莉西泰不禁想起她的外甥。想到不能给他这最后的荣耀,她感到了双重的悲伤,就好像他正随着维尔吉妮一同被埋葬了。

欧班夫人绝望了。

起初,她反抗上帝,认为他将维尔吉妮从她身边带走是不公正的,因为她从未做过错事,也没有什么事能让她内疚。然而,也许是有的。她应该带她去南方。别的医生会治好她。她自我谴责,希望能随女儿而去,并在睡梦中痛苦地呼叫。有一个梦特别折磨她。她的丈夫,打扮得像一个水手,从漫长的旅途归来,流着泪,哽咽着说,他收到指示,要带维尔吉妮走。接着,他们绞尽脑汁,想给她找一个躲藏的地方。

有一次,她失魂落魄地从花园回来。就在这之前(她指着一个地方),父亲和女儿依次出现在她面前。他们什么也没做,只是望着她。

有好几个月,她都待在房间里,无精打采的。费莉西泰温柔地劝说她,要她好好照顾自己,为了她的儿子,她过世的丈夫,以及出于对“她”的怀念。

“她?”欧班夫人说着,仿佛从睡梦中醒来。“哦,是的,你当然没有忘记她,你有吗?”她说的是公墓,那是欧班夫人绝不会去的地方。

费莉西泰每天都去那儿。

四点的钟声一响,她便走过一排房子,爬上山,打开门,来到维尔吉妮的墓前。墓上立着一根粉色的大理石柱,底下是块石板,一条链子将四周围成一个小花园。繁花几乎要淹没那张独立的花床了。费莉西泰给叶子浇水,换上新的沙子,然后趴在地上,除尽地面的杂草。如果欧班夫人最终能来,她会从中找到安慰,一种对痛失所爱的慰藉。

多年过去了,年岁间极为相似,无非是来来去去的年度教堂节日:复活节、圣母升天节、万圣节。反倒是日常中那些微小的事件,在数年后,会让她们想起某些特殊的日子。例如,一八二五年,两个装玻璃的工人粉刷过堂;一八二七年,屋顶的一部分掉落在院子里,差点砸死了路人;一八二八年夏天,轮到夫人给教区居民发放祝圣面包,差不多就在这时,布雷先生神秘地离开了镇子。然后,一个接一个地,相识的熟人都离开了:居尤、里埃巴、勒沙普图瓦夫人、罗贝林,以及她那已瘫痪多年的老叔叔格莱芒维特。

有一晚,邮车的车夫来到蓬莱韦克,带来“七月革命”的消息。几天后,新的县长上任了:勒森尼耶男爵,曾经的美洲领事。他来到蓬莱韦克,带着他的妻子,以及他的小姨和三位年纪很大的小姐。人们经常看见她们,穿着飘逸的长罩衣,出现在她们家的草坪上。她们还有一个黑人仆从和一只鹦鹉。她们拜访欧班夫人,以表达敬意。她也回访。只要远远看见,费莉西泰就会跑来告诉欧班夫人,说她们已在路上了。但能唤起欧班夫人兴趣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她儿子的来信。

他看似无法专注于任何事情,整日沉湎于酒馆。欧班夫人会支付他的账单,但新的账单很快就来了。她在窗旁织着毛衣,发出沉重的叹息。即使身在厨房摇着手纺车的费莉西泰也能听到。

两个女人经常一起沿着花园的格子墙漫步。她们仍会频繁地谈起维尔吉妮,想着她是否会喜欢某某事,或她对某某场合会说些什么。

她所有的东西仍保存在儿童房卧室的橱柜里。欧班夫人尽量避免往里查看。但在夏日的一天,她终究没能忍住,打开了。橱柜里飞出了好多蛾子。

维尔吉妮的连衣裙成排地挂在架子下,上面摆着三个玩偶、一些发箍、一副玩偶的家具和她的洗手盆。两个女人拿出所有的裙子、袜子和手帕,平铺在两张床上,再叠起来。这些可怜的东西躺在那儿,在一束阳光的照耀下,显出了所有的污渍,以及因维尔吉妮的身体运动弄出来的折痕。空气温暖,天空湛蓝,一只黑鸟在外面鸣唱,整个世界显得格外平和。她们找到一顶栗色的长毛绒帽,但已被飞蛾蛀蚀了。费莉西泰问是否可以将它作为纪念品留下来。两个女人看着彼此,双眼满是泪水。欧班夫人张开双臂,费莉西泰扑了过去。女主人和仆人相互拥抱着,在一个不分贵贱的吻里,联结起她们的悲伤。

她们是第一次这样做,之前从未发生过。因为就其天性而言,欧班夫人是非常矜持的。费莉西泰从未如此感激她,仿佛得了一份无价的礼物。自此之后,她更为溺爱女主人,像狗一般忠贞,像对待圣人一般虔诚。

随着时间的流逝,她本性中的善意越发凸显了。

有一天,她听到街上行军的鼓声,便站在门前,捧着一壶苹果酒,递给士兵喝。她帮着看护霍乱病人,照顾波兰的难民。有一个波兰人甚至说,想要娶她,但他们发生了很严重的争执。那是在一天早晨,她做完礼拜回来,发现他坐在她的厨房里,镇定自若地吃着一盘色拉,而那是她为午饭准备的。

波兰人走后,她注意到了一个叫考尔米克的老人。传言他在一七九三年做过很残暴的事情。现在他住在河边一间破败的猪圈里。镇里的小孩经常从墙缝里窥看他,朝他扔石子。他躺在草垫上,咳得快呛住了。他有一头披散的长发,眼皮发炎了,手臂上长着一个比他的头还大的瘤子。费莉西泰给了他一些布,竭力打扫干净他简陋的住所。她甚至想,也许可以将他安置在外屋,一处不会打扰到夫人的地方。瘤子破了,她就每天都给他换衣服。有时,她会给他带来一小片蛋糕,或扶他出去,将他放在一捆麦秆上,晒晒太阳。这个贫穷可怜的人语无伦次,颤动着,以一种几乎听不见的低语感谢她,说害怕她走掉。见她要走,就会伸出双手。他死了,费莉西泰做了一场弥撒,让他的灵魂安息。

同一天,她收到一份极为美妙的惊喜。在她吃饭时,勒森尼耶夫人的黑人仆从来了,带着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鹦鹉,还有栖木、链子和挂锁。男爵夫人给欧班夫人带来一张字条,说她丈夫荣升省长了,晚上他们就要离开蓬莱韦克。她问欧班夫人,能否发善心收下这只鹦鹉,作为她们友谊的纪念,以及她表达敬意的象征。

很长一段时间,费莉西泰对这只鹦鹉心存好奇。因为它来自美洲,一个总能让她想起她的维克多的地方。她曾就这只鸟问过仆从。有一次,她甚至说“夫人若能照料它,会很开心的”。

黑人仆从就把这事说给他的女主人,而她反正也不能带走,于是很乐意抓住这次机会,将它脱手了。 y0FH5KfSoNEPBnMQaQVv/wXPvR2F7pZeQwDIInG1F4C4WyiriLg9dalyiaEsNJ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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