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仁·德拉克洛瓦是一种怀疑主义、谦恭有礼、浪荡作风、激情四射、狡猾多端和专制主义的奇怪混合,而且还是一种永远伴随着天才的特殊的宽厚和克制的温柔的奇异混合。他的父亲是我们小时候认识的最后一批绅士之一,他们属于一个强有力的群体;其中一些是让·雅克·卢梭主张的热忱倡导者,另外一些则是伏尔泰的忠实信徒,但是所有人都带着同样的决心参与到法国大革命中;他们中的幸存者,雅各宾党人或左翼激进派人士,都怀着一种完全的真诚(记得这一点很重要)支持拿破仑·波拿巴 的政策。
欧仁·德拉克洛瓦身上一直保留着这种宗教背景的痕迹。然而,他和司汤达一样,极其恐惧被卷入革命浪潮。尽管他是个怀疑论者,主张贵族统治,但他只是通过强制的幻想才认识了激情和超自然主义。他憎恨群体,认为他们不过是些造反派,他的一些作品在1848年受到群体的暴力对待 ,这更不能让他转向我们这个时代的政治感伤主义。在他的态度、举止和观点中,有某种东西让我们想到维克多·雅克蒙 。我知道这种比较并不讨人喜欢,因此我这么说是有保留的。在雅克蒙身上,有一种中产阶级的机智,爱寻衅吵架;还有一种既能愚弄梵天 的教士,也能欺骗基督教牧师的幽默滑稽。德拉克洛瓦,在天才与生俱来的良好品味的指引下,永远不会堕落到使用这种不入流的诡计。因此,我在这里对两者的比较只是指他们共同具有的谨慎和中庸。同样的,18世纪赋予他性情上的遗传标志,似乎是来自一个既非乌托邦也非狂人的阶层,即温和的怀疑论者、胜利者和幸存者的阶层,一般来说,比之卢梭,他们更多地来自伏尔泰。因此,初看起来,欧仁·德拉克洛瓦表面只是一个“有教养”的人(这里是从这个词最好的含义上说),一个不存偏见的完美绅士。只有通过更经常的往来,人们才能透过表面,看清他灵魂更深的栖息处。另外一个跟他在仪态举止上真正可以相提并论的人,是梅里美先生 。他有着同样表面的冷淡,不容易激动;同样冰冷的外表下隐藏着温和的敏感和对善与美的似火热情;在同样自我主义的伪装下是对朋友和信仰的热爱和虔诚。
欧仁·德拉克洛瓦的身上有隐士的东西;这是他天性中最宝贵的一面,这一面完全致力于把他的梦想以绘画的形式表现出来,以及对艺术的崇拜。在他身上有社交人士的东西;这一部分注定要隐藏隐士的部分,并缓和它可能引起的任何不满。我相信,他人生最大的一项努力便是隐藏心底涌起的愤怒,以及让自己看起来不像个天才。他的控制欲,不仅完全合理,而且是不可避免的,几乎消失在无数的优雅之下,可以说是火山口艺术地隐藏在花束之下。
他与司汤达的另一个相似之处,就是喜欢简单的原则、简短的箴言以及良好的生活作风。就像所有热情、敏感的人一样,因为性情使他们远离方法,因此他们对方法的喜爱也更加强烈,德拉克洛瓦喜欢编造这类小小的实用道德的信条,没有生活目标的蠢人和懒汉可能会轻蔑地将之归于德·拉帕利斯先生 ,但是天才不会鄙视这些信条,因为天才是朴素的;对于在天赋驱使下进入永恒战斗的人,明智、有力、简单和实际的箴言是他的胸甲和护盾。
正是这同样坚定不移和倨傲的智慧,形成了德拉克洛瓦先生在政治问题上的见解,这还用我说吗?他认为,一切都没有改变,尽管一切看似在变,在各民族历史上风起云涌的时期,总是会有相似的现象出现。事实上,他在这类问题上的看法与一位历史学家很接近,特别是从他那冷漠扫兴的顺从方面来看更为相近。我自己对这位历史学家非常尊重;而先生,您对这些论点如此熟悉,即使遭到反驳也依然可以欣赏对方的才能,一定也不止一次对他表示敬佩。我所说的这个人是费拉里先生 ,《论以国家利益为名的理由》一书的思想缜密、博学多才的作者。毫无疑问,如果有谁在德拉克洛瓦先生面前,表露出对乌托邦的幼稚的狂热,很快会听到他的冷笑,夹杂着讽刺的同情;如果有谁冒冒失失地在他面前抛出现代的伟大空想、尚不明确的完善和进步这个大气球,他肯定会问:“你的菲迪亚斯 在哪儿?你的拉斐尔在哪儿?”
不过请相信,德拉克洛瓦先生的明智绝对无损他优雅的举止。这种强烈的怀疑态度,这种对谎言的拒绝,给他的谈话增添了一种拜伦式的味道,充满了诗意和色彩。他也从自身——即从他的天才,和对自身天才的认识中——而非长久的社交经验中获得了一种自信,一种完美的风度,以及一种彬彬有礼,它就像一面棱镜,从最热诚的友好到最无可指摘的拒绝中,都折射出这种彬彬有礼。他可以用20多种方式说“我亲爱的先生”,一个经过训练的耳朵能够从中听出有丰富差异的情感。我必须补充一下,因为这在我看来是另一个值得称赞的理由,欧仁·德拉克洛瓦,尽管是一个天才,或者说因为他是一个完全的天才,所以身上有一种浪荡子的气质。他自己也承认,自己在年轻时曾纵情享乐,沉溺在浪荡作风的各种物质浮华中,他自我解嘲(但也带着某种虚荣)地说到,在朋友伯宁顿的帮助下,他曾经努力在时尚年轻人中灌输对英式鞋类和衣服的品位。这个细节,我想您不会觉得是多余的话,因为当我们在描述某个人的性情时,所有记忆都不是多余的。
我前面已经说过,对于敏锐的观察者,给他们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德拉克洛瓦灵魂中天然的部分,尽管我们精致的生活方式给灵魂罩上了一层面纱,模糊了它的真面目。德拉克洛瓦精力充沛,但是这精力源于勇气和意志;因为就体质来说,他是孱弱的。当我们这位伟大的画家整个灵魂都集中在一个想法上,或者想要控制一个梦时,他的眼睛里闪射着光芒,肌肉不耐烦地抽搐着,就像一只追踪猎物的老虎。他的面部特征,他的像秘鲁人或马来人的肤色,他大而黑的眼睛,在专注时因为眨动变小了,似乎是在品咂阳光,他浓密而亮泽的头发,固执的神色,紧闭的嘴唇,因为精神总是处于专注状态,所以脸上有一种残忍的表情,总之,他整个人都传递出一种异域风度。不止一次,我站在那里看着他,脑海中出现墨西哥的古代统治者蒙特祖马的形象,他那熟练于祭礼的双手,能够在一天之内,将3000人送到金字塔形的太阳祭坛上;或者像一位出现在最盛大节日上的印度王子,在他的眼睛深处,有一种未满足的渴望和无可逃避的怀恋,某种对未知之物的回忆和惋惜的东西。请注意,德拉克洛瓦绘画作品的整体色调,与东方风景和室内装饰相协调,营造出一种与在热带地区的感受相似的印象,在一双敏锐的眼睛看来,尽管画面有很强的立体感,但大量弥漫的光线造成一种类似黄昏的整体效果。如果我们可以在绘画上谈论道德的话,他的作品的道德观与恐怖有着明显的联系;他作品中的一切无不在讲述荒凉、大屠杀和火;一切都在控诉人类永不停止和无可救药的暴行;火光和浓烟中的城市,谋杀和强奸,孩子被扔到马蹄下或被因恐惧而精神错乱的母亲杀死;整个作品,我再说一次,就像一曲为命运和无法逃避的哀痛而谱的骇人圣歌。有时,他发现自己也可以用画笔表达温柔和舒适的情感,因为他当然不缺乏温柔;但是那种无法消除的痛苦依然强烈地存在着,而那种常常与简单愉悦相伴的轻松愉快,却是缺席的。只有那么一次,我想,他试图走滑稽有趣的路线,然而,他似乎感到这于他的性情并不适合,所以再没作第二次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