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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前面提及的欧仁·德拉克洛瓦的双重天性，在他的文字中尤其能看得清楚。正如您所知，先生，许多人都对他笔下的睿智观点以及温和风格感到吃惊，这在一些人看来是遗憾的，在其他人看来则是值得称许的。《美的变奏曲》，对普桑
、普吕东
和夏雷的研究，以及发表在《艺术家》（当时还是利库先生在经营）或是《两世界评论》上的文章，都证实了伟大艺术家们的这种双重天性。这种双重性推动着他们像批评家一样津津有味地去赞扬和分析他们作为创造者最为需要、与他们所大量具有的素质相反的那些素质。如果欧仁·德拉克洛瓦大加颂扬自己身上为我们所欣赏的素质，比如他的激情、一挥而就的果决、构图的狂放不羁、用色的巧妙，那倒是让人感到惊讶了。为什么要去寻找自己拥有的丰富到过剩的东西呢？如何能不赞美那些对我们来讲罕见和难得的事物呢？编辑先生，不管是画家还是作家，创造性天才一旦把才能用在批评上时，我们总会看到同样的现象。在古典和浪漫这两大派别对峙的时代，头脑简单的人听到欧仁·德拉克洛瓦盛赞拉辛、拉·封丹
和布瓦洛
，会大为惊讶。我认识一位诗人，他天性喜欢暴风骤雨，却为马莱伯
的一行诗而狂喜不已，这行诗对称整齐，如音乐般方正牢固。这位伟大画家的文章在表达和主旨上睿智、合理、清晰明确，但如果我们认为这是轻易写就的，如他的画笔一样游刃有余，那就错了。他越是有把握把他之所想写在画布上，就越担心无法把思想画在纸上。他总爱说：“笔不是我的工具；我感觉我想的是对的，但是一到被迫要用井然有序的话将它表述出来时，我就被绊住了。你相信吗，被迫写一页文字，会让我偏头疼。”这种源于缺乏练习的笨拙，解释了这位在其他方面都很杰出的天才，笔下为什么会出现一些陈旧、乏味、平庸，甚至第一帝国时期
的表达的原因。
德拉克洛瓦的风格最显著的标志是简洁和一种不事张扬的艺术激情，这种激情通常在一个人把全部的精神力量集中到一点上时产生。“英雄就是那种矢志不移之人。”爱默生
如是说。这位大西洋彼岸的道德家，虽然顶着无聊的波士顿学派领导者的称号，身上却有塞内加
的影子，这足以成为驱策思考的力量。“英雄就是那种矢志不移之人。”——这句格言被爱默生这位美国“超验主义”
的倡导者用于生活准则和商业领域——应该也同样可以用于诗歌和艺术领域。我们也不妨这样说：“文学的英雄，即真正的作家，就是那种矢志不移之人。”因此，先生，当您发现德拉克洛瓦对行文简洁而专注的作家颇有好感时，也不会感觉惊讶了吧。这些作家的文章不为风格雕饰所牵绊，而似乎是在模仿思维的快速流动，他们笔下的句子有一种果决的姿态，如孟德斯鸠
。我可以就这种富有成果和诗性的简洁给您一个例子。相信您跟我一样，都读了保罗·德·圣维克托最近在《新闻报》上发表的那篇极有趣、极好的文章，研究了阿波罗画廊的天花板壁画。文章一一谈到关于洪水的不同观念，洪水的传说怎样被解读，组成这幅宏伟作品的场景和动作的内在意义；以这种迷人的方式对画作本身也进行了细致描述，既诙谐幽默，又妙趣横生，作者给我们举了很多例子。但是它在我们的记忆中留下的只是一个形体不明的影子，就像一张放大的相片上苍白的光。将这篇冗长的文章与下面几行文字比较，在我看来后者更加充满活力，更有助于在脑海中营造画面，即使这个画面并不真实存在。我只是将德拉克洛瓦先生在邀请朋友观看这幅画时所说的话放在这里：
阿波罗跨上他的战车，已经射出了几支箭；妹妹戴安娜在他身后，正高喊着把自己的箭筒递给他。那条可怕的巨蟒，被这位光明与青春之神射出的箭所伤，伤口滴着血，正在垂死挣扎。它暴怒而绝望地扭动着身体，笼罩在一片火红的光中。大洪水已经开始消退，把人和动物的尸体留在山顶或席卷而去。大地被面目可憎的怪物、泥土的不洁产物所占据，神见此场景大怒。他们像阿波罗一样武装起来：密涅瓦和默丘利跳上前来诛灭怪物，那永恒的智慧会使这个孤寂的宇宙重新住满人类；大力神赫丘利用他的大棒打杀怪物；火神乌尔肯正在赶走黑夜和恶臭的水汽；而北风之神波瑞阿斯和西风之神仄费罗斯用他们的气息吹干洪水，驱散乌云；山林水泽仙女找到了她们的苇床和瓮，依然脏兮兮的，沾着泥和残渣；
几个比较害羞的神远远地看着这场神与自然之间的较量；同时，胜利女神维克托里亚从最高的天上飘然而下，为胜利者阿波罗加冕；众神的使者伊里丝在柔和的空气中展开了她的面纱，象征着光明战胜了黑暗和泛滥的洪水。
我知道读者将需要发挥想象力，可以说，将被迫与这段说明文字的作者合作。但是，先生，您真的认为，对这位画家的仰慕使我成了一个充满幻想的人？如果说我从上面的文字中看到了一种由高尚阅读获得的贵族态度的痕迹，一种精准思维的痕迹，它使得平头百姓、士兵、冒险家，甚至是宫廷侍从在不经意间写出了极好的书，就连我们这些专业作家都忍不住要拍手称赞的书，您真的认为我这样说是绝对错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