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有钱有闲的人,对生活中的一切感到厌倦,除了追逐快乐外别无他事;自小便养尊处优,习惯了发号施令;最终这个除了优雅别无职业的人,必然总是带着一种特别的面部表情。浪荡作风是一种不明确的社会态度,与决斗一样奇怪;它要追溯到很久以前,恺撒、喀提林 、亚西比德 曾是其光辉榜样;自从夏多布里昂 在美洲的森林和湖畔找到了它,它便广泛地传播开来。浪荡作风是法律外的一个体制,有一套所有成员都必须严格遵守的法律准则,不管他们的个人性格是如何热情和独立。
英国的小说家在这种“上流社会”类型小说的创作上作出了突出贡献,而他们的法国同行,比如古斯丁侯爵 ,也试图专门从事爱情小说的创作,并非常明智地安排小说人物都是有钱人,可以毫不迟疑地满足自己最不重要的欲望,而且让他们无须从事任何职业。这些人终日只是研究如何让自己更美,满足自己的热情,感受并思考。因此,他们尽情地享受着时间和金钱,如果没有这两样,幻想只能是转瞬即逝的白日梦,不太可能转化为行动。没有闲暇和金钱,爱情不过是普通人的狂欢,或者夫妻义务的完成,很不幸,但事实确实如此。爱情将不是充满激情和幻想的突如其来的冲动,而成为一件令人厌恶的功利的事情。
我之所以在浪荡作风的题目下谈到爱情,是因为爱情是有闲之人的天然职业。但是浪荡子自己并不认为爱情是一个特殊的生活目标。如果我谈到了金钱,是因为金钱对这些视自我喜好为唯一宗教的人来说,是不可或缺的;然而,浪荡子又不将财富本身作为目标,即使有未还清的银行欠款,对他们而言也无甚不同;他将这种低劣的喜好留给了俗人。与许多没有头脑的人的想法相反,浪荡作风甚至也不是对衣服和优雅物质生活的过分热衷。对于一个完美的浪荡子来说,这些事物不过是他思想的贵族优越性的象征符号。因此,由于他最看重的是自己的卓尔不群,在他眼中,完美的衣装应绝对地朴素,而这的确是体现高雅的最佳方式。那么这种具象化为一个教义并发展了一些杰出教徒的喜好,这一塑造出如此自负的群体的不成文法典,又是什么呢?它首先是一种在社会传统的外部限制下,创造出独创性个人形式的炽热欲望。它是一种自我主义,在对一种可以从他人身上(比如女人)获得的快乐形式的追寻中仍然保持不丧失,甚至在幻觉中仍可以存在。它是一种引起他人惊奇的乐趣,一种从不显露自我的扬扬自得。浪荡子也许厌烦了享乐,他甚至也许正遭受痛苦,但是在后一种情况下,他会保持微笑,就像那个被狐狸噬咬的斯巴达人 。
显然,浪荡作风在某些方面接近于灵性和斯多葛哲学,但是浪荡子绝不可以成为俗人。他如果犯罪,也许会被社会谴责,但如果是由于琐碎小事犯下的罪,这种耻辱便是无可弥补的了。请读者不要对这种庄重与玩乐的混合感到震惊;请大家想一想,其实在所有的蠢行中都有一种高尚,每种暴行的背后都有一股驱动力。果真是灵性的奇怪形式!对于那些既是它的领袖又是受害者的人,他们所置身的所有复杂的物质条件,不管是白日和夜晚任何时候都无可挑剔的衣装,还是最冒险的体育运动,都不过是适宜于锤炼意志和训练灵魂的一系列身体锻炼而已。我把浪荡作风比作一种宗教,确实也不算大错。最严苛的修道院的纪律,强迫信徒自杀的那位山中老人 最不容变更的命令,也不比这种关乎高雅和独创性的教义更专横,更让人甘心顺从。同其他教义一样,这一教义给它雄心勃勃而又谦卑的宗派成员,通常是一些充满活力、激情、勇气、克制的能量的人,灌输一个可怕的命令:做一个行尸走肉!
难以取悦、不可思议、花花公子、社会名流或浪荡子,无论这些人给自己贴上哪一个标签,他们都来自同一处,都具有同样的反对和叛逆的特征,都包含着人类骄傲中所包含的最优秀成分,代表着一种击退并毁灭平凡的需要(这在现代人身上已经太罕见了)。在浪荡子身上,有那种傲慢、高贵态度的源头,即使冷淡也是咄咄逼人的。浪荡作风尤其会出现在民主势力尚未发展成熟的转型期,因为这个时候,贵族只是部分被削弱和丧失名誉。在这种时代的混乱状态下,某些感到幻灭和有闲同时也充满活力的“局外人”,可能都存着建立一个新的贵族阶层的念头,因为它建立在最宝贵、最不可毁灭的能力之上,建立在工作和金钱都无法赋予的非凡天赋之上,因此也更难瓦解。浪荡作风是堕落时代里最后一星英雄主义的光芒;旅行者在北美洲发现的浪荡子典型丝毫也削弱不了上述观念的价值,因为我们称之为野蛮人的部落可能是过去伟大文明的残余,我们没有理由不相信这一点。浪荡作风是一轮落日,就像正在陨落的星辰,它是壮丽的,没有热量,充满忧伤。但是,哎呀!民族大潮涌起,到处传播,荡平一切,每天都在带走人类骄傲最后的捍卫者,遗忘之水淹没了这些杰出追随者的最后踪迹。在法国,浪荡子变得越来越少了,而在我们的邻居英国,社会和宪法(真正的宪法,在社会习惯上表达出的宪法)的状况还将长久地为谢立丹 、布鲁梅尔 和拜伦的继承者留有一席之地。
读者可能觉得这是题外话,其实不是。在很多情况下,一位艺术家的画作所引发的道德思考和冥想,是批评家所能给出的最好解说;它们所暗示的理念是一个隐含思想的一部分,我们渐次发现这些理念,最终也许会发现那个根本的思想。如果不是因为我们处在这个时代,绘画被普遍认为是一种消遣,那么当G先生创作一幅浪荡子的画作时,总是赋予他历史的性格,几乎可以说是他传奇的性格,这一点还需要我多说吗?当我们从人海中瞥见这样一位享有特权的人,我们一定能看到他从容的态度,举手投足间的自信,习惯发出命令的坦率,穿礼服和驭马的特有方式,在任何情况下都保持着彰显力量的平静,这些打消了我们的疑问,引人注目和令人敬畏两者在他身上神奇般地混合:“他也许是一位富人,但肯定是一个无所事事的赫拉克勒斯 。”
浪荡子的特别之美尤其体现在他的冷酷外表上,这源于他时刻保持镇定的不可动摇的决心;他让人联想起一团隐伏的火,看似是可以忽略的存在,但如果愿意,却可以喷发出耀眼的光芒,但是他并不这样做。上述所有特质在这些画作中都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