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说过,彼得老爷与他的两个弟兄分道扬镳,把他们赶出了家门。从此他们重又回到了广阔的世界,且对世间的一切都不敢相信了。这些情况倒是恰好给作家的写作增添了合适的素材,对于伟大的冒险家来说,悲惨的境遇总能带来最大的收获。世人也能从中感知慷慨的作者与普通的朋友在素养上的差异。一般认为,普通朋友只能同富贵,不能共患难。而慷慨的作者就不一样了,他善于在粪土中发现英雄,并从这里逐步将他扶上王位,然后就戛然而止了;对自己的一番苦心并不期待多少回报和感谢。而这正是我要模仿的范例,我已将彼得老爷赋予一个高贵身份,并给了他相应的称号和足够他享用的金钱。现在我把有关他的话题暂且放一放,因为常人所具有的慈悲之心让我不能不帮他落难中的两兄弟一把。当然,我也绝不会忘记我作为历史学家的天职,脚踏实地地追寻着真理,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也无论它将带我走向何方。
且说这一对被命运和志趣紧紧联系在一起的落魄兄弟,总算找到了一个住处一起住下。在那里他们第一次有了空闲时间。于是他们开始反思自己充满无数不幸和烦恼的过去,一时间对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百思不得其解。无奈中他们忽然想起父亲的遗嘱,谢天谢地,他们总算重新得到了遗嘱的正本。于是他们立即将它拿了出来,并庄严决定,改正所有违反遗嘱的错误,并在今后的行动中严格按照规定的要求办事。遗嘱的主体(读者应该不至于忘记)是有关他们穿着那件外套的引人入胜的规则。通过仔细核对,两兄弟把每一个时期的实践活动与规定的条文逐一比较,发现还从来没有见过比它们之间差别更大的两种事物,在遗嘱的每一点上都有可怕的、彻底的违反。于是他们立即一致决定,按照父亲的遗嘱把衣服改回原样。
但是,对于那些迫不及待想知道故事结局的急性子读者来说,我有必要打断他们一下,以便让我们作家作一些适当的铺垫。我要说的是,此时这两兄弟的身份也今非昔比,并且有了各自的名分。其中一个给自己取名马丁,另一个取名杰克。这两人曾在他们的兄弟彼得的威压下一度十分友好,因为对于同病相怜两人来说,这是明智之举。厄运当头的人如同处身于黑暗之中,对所有的颜色都分辨不清,但当他们重新回到世界上,开始在光明中相互展示自己的时候,他们所从事活动的现状突然让他们发现,他们有着非常不同的处世态度。
说到这里,严肃的读者可能会指责我作为一个作家记忆力太差。而一个真正的现代人又是丝毫不会受制于这样的缺点的。因为记忆力作为思想对过去事物的存储,是一种对于我们这个辉煌时代的学者来说全然不发生效力的能力。他们只和发明创造打交道,所有的事情都是他们自己想出来的或互相讨论出来的。正由于此,我们非常合理地认为,拿我们伟大的健忘症作为论点,是难以染指我们伟大的智慧的。我应该是在此手稿的大约五十页前,就得体地向读者提到了一个了不起的彼得,带动了他的两兄弟,在外套添加了所有那些时尚的零碎儿,即使过时了以后他们也没有拆除其中任何一样。也就是说,所有增加的东西都依旧在衣服上保留着。可想而知,它成了你所能想象的最离奇古怪的大杂烩。这样说吧,在他们分手的时候,衣服原来的样子可以说一丝一毫都难以看到了,能看到的只有无数的花边、丝带、镶嵌、刺绣和斑点。我的意思是那些银点,因为其余的斑点都脱落了。还算幸运,这件已经在某个角落里被忘却了很久的衣服,被这两兄弟找到了。在他们决心按父亲的遗愿把它改回原样的时候,它就是上述的样子。
他们二人不约而同地开始了这项伟大的工作。他们时而看看外套,时而看看遗嘱。马丁先下手了。他把衣服抖一下,就有许多银点纷纷落下。接着他又抓了一把,一下就拉下来近10码长的花边。这个时候他犹豫了:他很清楚地知道仍然有大量的工作要做。然而,当最初的热度过后,他的情绪开始冷却。于是他决定采用较温和的方法继续其余的大量工作。他小心地撕下那一个个银点,以免把衣料撕破。上文我们曾经提到,这些银点含有银的成分,缝缀它们的工人也很聪明,采用了双线密缝,以防脱落。下一步马丁决定拆除外套上大量的金花边,他对每一个针脚的处理更加谨慎,并且还把所有的碎线头也都清理干净,这花费了很长时间。接下来,他开始拆除那些刺绣的印度男人、女人和孩子的图案。看官应该还记得,这些都是他们的父亲在遗嘱上明确提出强烈反对的。拆除它们不但需要精细的手法,而且需要极度的耐心。他拆了好一阵,才把其中的一部分完全拆干净,另外一些只是从表面上看不到了。还有一些绣得非常密实,拆起来非常麻烦,很难在不损伤衣料的情况下完全拆干净。此外,还有的刺绣原本就是用于掩盖或修补外套上面的瑕疵的,绣工与衣料已成为一体。于是他决定,对于这些还是以保持原样为好,以免衣服的原始布料受到任何损伤。他认为,只有这样才是对父亲遗嘱的真正目的和用意最好的遵从。以上就是我对马丁所实施的这场伟大革命的尽我所能的描述。
然而,他的兄弟杰克所经历的冒险故事却非常奇特,使我们不得不用剩余的大部分篇幅来描述。对于同样一件事情,他采取的却是完全不同的态度和策略。他对彼得给他的伤害一直记忆犹新,并耿耿于怀。这给他带来的刺激和冲动,大大胜过对父亲任何命令的遵从,因为对于前者来说,后者至多也只不过处于次要和服从的地位。不仅如此,他还给自己这种复杂的心态取了一个似是而非的名字,名曰热情。这或许在所有语言中都是一个意义非凡的词。关于这一点,我想在我对热情所作的一番历史-神学-逻辑学的精辟阐述和分析中已得到充分证明。其中我展示了它是如何先从一个概念发展为一个词,又如何在一个炎热的夏天成熟,从而成为一种有形的物质。这部巨著有对开本三大卷,我已决定马上出版,并采用现代社会常用的从订阅人身上赚钱的方式,而不必怀疑这块宝地上的贵族和上流社会人士所给予我的所有可能的鼓励,因为现在他们对我可能有何种作为已经领略一二了。
且说这位杰克兄弟,在这种复杂心态的驱使下,满怀愤懑地思量着如何对彼得的暴行实施报复,而马丁的软弱妥协又加剧了他的愤怒,于是他下定决心。“这个无赖,”他说,“把吃喝锁起来,把我们的妻子赶跑,骗走我们的钱财,给我们可恶的面包屑充当羊肉,最后还把我们踢出家门;这个恶棍,我们必须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这还不算,大街小巷里人人都反对他。”就这样,他自我调动情绪,让怒火膨胀到最高点。其结果是,头脑中微妙的改革冲动促使他决定立即着手行动,他用三分钟所做的事情大大超过马丁数小时的作为。因为,好心的看官,你一定能理解,热情一旦达到狂热的程度就有几分失去理智了;而这个时候的杰克正处于这种状态,而且已达到极致。于是就出现了这样的情况:由于他在撕去一堆金丝带时动作过猛,他把整个外套从上到下撕成了两半。而做针线活又不是他的长项,因此他除了将撕开的外套用粗线绳和串肉扦子连缀起来,也没有其他更好的方法。然而无穷无尽的麻烦接踵而至(我是含着眼泪记录这一实情的),当他开始拆刺绣的时候,由于天生笨手笨脚、脾气急躁,又看到数以百万计的针脚需要极度的精细和耐心才能拆除,他一气之下把整个刺绣连同它附着的布料一起撕了下来,并把它扔进狗窝,并疯狂地继续撕扯:“啊,好兄弟马丁,”他一边撕扯一边说,“为了对上帝的爱,学着我一样做吧,撕、扯、拉、剥,一切的一切,这样我们就和那恶棍彼得彻底不一样了。哪怕给我一百英镑,我也不愿意在身上留下一丝一毫可能引起邻人怀疑我与这样一个恶棍有相似之处的证据。”但是,这时候的马丁却非常冷静和镇定。他请求他的兄弟,为了所有的爱,不要对他的外套实施任何伤害,因为他永远不可能再得到另一件同样的外套了。还提醒他说,他们所做的这件事与他们对彼得的任何成见无关,仅仅是为了遵守父亲在遗嘱中的规定。他应该记得,无论彼得犯了什么样的错误,造成多大的伤害,他毕竟是他们的兄弟。为了报复,就一味采取冤冤相报的方法反对他,这种想法要不得,应该努力克服。的确,他们的好父亲所作的有关他们穿着此外套的规定非常明确,但是其中对他们三人之间的和睦、友好、互助和情谊方面也有同样严格的规定。因此,假如得理不饶人本来不可取的话,为加强团结并化解矛盾而为之,那就更不可取了。
如此这般,马丁用开头那种严肃认真的口吻继续说教,所言势必构成一场令人难忘的道德讲座,给我的读者的身心带来巨大的教益,而这也正是伦理的终极目标。但是此时此刻的杰克却早已因不耐烦而不知去向了。在学术争执中,作为学者在提出质疑时应有的淡定,还从未引发过如此强烈的反感。在很多情况下,争执就像一个不平衡的天平,总是重的一边压倒轻的一边,并使之抬高、受迫。当下所发生的情况正是如此,马丁所言之重压倒了杰克之轻,迫使他逃之夭夭,以表示对手足兄弟的反感。总之,马丁的耐心把杰克激怒了。然而,真正让他倍受煎熬的还是眼下自己兄弟的外套这般完好无损,并恢复到了以前的清白状态;而他自己的这件,不但破得使里面的衬衫显露无遗,而且在那些未受到他猛烈撕扯的部位,依旧保留着他兄弟彼得留下的烙印。现在他看起来就像一个饱受欺凌的醉汉,一个因拒绝交出诈骗款而新近被投入纽盖特监狱的犯人,一个当场被抓住又被柜台女郎高抬贵手放走的商店扒手,一个穿着旧天鹅绒裙子任由势利之手摆布的鸨母。不管像其中哪一个,还是所有的都像,这个满身烂布条、破花边和大窟窿的可怜的杰克如果现在看到自己的外套还和马丁的一样,他一定会非常高兴,但是,如果他看到马丁的外套和自己的一样,他一定会更加倍地高兴。然而,鉴于这两种情况都不大可能发生,他感到需要另辟蹊径,文过饰非。于是他努力(按他自己的说法或用意)收集狡黠的辩词,用以说服马丁回心转意,让他把自己也搞成衣衫褴褛、破烂不堪的样子,并承认自己前面所说的那番话都是无稽之谈。在尽一切努力作好这些准备以后,可惜!孤立无援的杰克所能做的仍不过是用无数粗俗的语言攻击和谩骂他的兄弟,抓狂、语无伦次。总而言之,这两兄弟之间产生了巨大的分歧。杰克立即另外找了新居所,没过几天就传来确切消息说,他的智慧已经耗尽。此后不久他又出现在国外,表现出病态大脑所能呈现的最离奇古怪的胡思乱想症状,进一步证实了上述消息。
现在,在街上遇到他的小男孩们开始用多个名字称呼他。有时称他秃头杰克,有时称他打灯笼的杰克,有时称他荷兰杰克,有时称他法国老休,有时称他乞丐汤姆,有时称他北方敲门的杰克。正是这些名称中的一个或几个或全部,由聪明的读者去取舍,催生了伊奥利亚 最杰出的也是流行的教派。时至今日,这里的人们仍对这位著名的杰克充满景仰与怀念,将他尊为他们的始祖和创始人。至此我已将此人的来历和为人十分详细地介绍了一番,以满足世人的好奇。
——Melleo contingens cuncta lepo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