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到目前为止我在任何情况下都尽可能仔细地、最大限度地效法我们时代杰出样板所倡导的写作规范和方法,但是记忆上的缺陷还是让我犯了一个错误。这着实令人不快,需要立即纠正,然后我才能继续故事的主要情节。我要为我们的好先生——批评家——说几句话,并对他们提出忠告、祝福和恳求。很惭愧,我承认,在我尚未交代这样一个必要情节之前就说了许多,真是个不可原谅的疏忽。为弥补这一点,恕我斗胆地先从我们通常所理解的这个词的由来和渊源入手对他们的人品和技艺作一简单综述,然后再粗略概括一下他们的过去和现状。
关于在今天的日常谈话中如此频繁出现的批评家一词,依我阅读古代书籍和文献的记载,有时分指三类各不相同的人。首先,它可解释为给世界或他们自己的发明提出规矩的人。这样一来,细心的读者就能对学者的作品有独到的见解,并对真正高雅、绝妙的精品形成自己的品位,还能欣赏每一种文体或风格之美,并将其与破坏美的败笔区分开来。在他们平常的阅读中,他们发现那些错误和缺陷,那些令人厌恶的、做作的、枯燥的和不相干的东西的谨慎态度,就像一个清晨走在爱丁堡大街上的行人,时时警惕处处小心沿路的脏东西。这倒不是因为他对那些污物的颜色或外观有什么特别的好奇,更不消说翻弄或把玩,而只是希望自己在走过去之后能尽量保持干净。看来这类人的态度尽管十分错误,还是从字面上理解批评家的,认为他们工作的主要内容就是赞扬和推卸责任,那些决心在鸡蛋里面挑骨头的批评家是像决心绞死一切前来受审之人的法官一样残忍的人。
其次,批评家还指修补家,他们保护古代经典不受虫蛀、污损和尘土的侵扰。
如今这两类批评家都早已见不到了。因此我也无须再为他们浪费口舌。
第三类最为高尚的批评家可称为“真正的批评家”,其渊源也尤为古老。任何一个真正的批评家都是天生的英豪,直接来自莫摩斯 和海布里斯的高贵谱系。他们生了佐伊勒斯,他生了泰格利乌斯,他生了大某某;他生了本特利、赖默、沃顿、佩罗尔特和丹尼斯; 他生了小某某。
而这一类批评家才是让我们的联邦有史以来获益无比巨大的一类,以至于出于对他们的感激和景仰我们把他们说成来自上天,与赫克勒斯 、特修斯 和珀尔修斯 等等这些人类伟大的观察者齐名。但是历史功勋再大也无法阻挡居心叵测之人的诋毁。因为有人提出,这些古代英雄虽因与许多巨人、恶龙和强盗交战而声名显赫,但是对人类来说他们本身都是比那些被他们杀掉的怪物更可怕的人。因此,为了他们的功德更加圆满,当所有怪物都被消灭以后,他们应该对自己也实施同样的裁决。正如赫克勒斯的大度而为, 给自己赢得了比他最好的同伴更多的神庙和景仰者。因此我猜想,许多人会认为,真正的批评家应该在自己的任务完成的那一刻,马上用鼠药或麻绳自裁,或从某个适当的高度跳下,这样才更符合公众认知方面的要求,而任何针对如此伟大的光辉形象所提出的指摘,都必然在其动作尚未完成之前就烟消云散了。
现在,从这种源自上天的批评及其名副其实的英雄壮举中,我们不难发现真正的古代批评家的具体作为。那就是,在知识的世界里徜徉,为猎取或发现其中蕴含的巨大的错误,像从山洞中揪出卡科斯 一样昭示其不为人知的谬误;像描述海德拉 的头一样夸张地演示它们,像把奥吉亚斯 的牛粪耙拢一样一个不落地收集它们;或者像驱赶某个心怀叵测的危险飞禽一样,它像贪吃树上的果子的斯廷法罗斯鸟 ,正企图从知识之树上抢夺最好的树枝。
以上分析将有助于我们对真正的批评家给出适当的定义。他们发现并收集作家的错误,这进一步准确无误地反映出,任何人如果查看所有那些古代批评家让世界荣耀的作品,都会立即从作品的线索和要旨中发现,作者们的观点相差无几,并且都犯有作家曾犯过的疏忽、混淆、遗漏之类的错误。再有,不论作品所谈论的主题如何,其想象力具有且充斥着其他作品的缺陷,以至于其中最不好的东西也渗入他们自己的作品。这样一来,整部作品简直就像是他们给自己提出的批评意见。
在按照最崇高的、世所公认的意义大致讲完批评家的出身和作为以后,接下来我要反驳一些人的不同观点。他们以作者的沉默和默认为反驳理由,伪称批评家如今所采用的艺术手法,以及我这里所说的,都是现代的事情。因而大英帝国和法国的批评家并不具备我所描述的那般光荣的历史出身。那么,如果我可以澄清,我要说恰恰相反,正是古代作家所描述的真正批评家的人品和职业操守,与我所给出的定义十分吻合,那些人提出的作家沉默的严厉反驳,也站不住脚。
坦白说,对这一普遍的错误在很长时间以来我负有一部分责任,对此如果不通过我们高尚的现代人的帮助,我就永远不能推卸责任。为改善我的思想和国家的利益,我不分昼夜地刻苦研读他们的颇有教益的作品,通过不懈的努力,我作了很多关于古人薄弱方面的有益研究,最后得到一张完整列表。而且它无疑表明,其中所展现的古代精华都是由后来的作家发现并揭示的。 此外,那些古代作品所揭示的最了不起的发现,不论是艺术还是自然方面的,全系现代人超验的智慧发现。这些都清楚表明,古人值得称道的美德十分有限,对于那些待在角落里苦于与现代事物交流太少的人们来说,他们所表现出的对古人的盲目崇拜也可以休矣。充分考虑这些因素,以及人性的各个方面,我很容易就得出这样的结论:这些古人非常清楚他们的诸多不足之处,因而必定会在他们作品的某些段落里,努力通过讽刺或歌颂真正的批评家来消除、软化或转移读者挑剔的锋芒,而采用的方法就是模仿他们的大师——现代人。鉴于讽刺与歌颂都很常见,而我通过长期有效地研究前言和序言得到了很多有关的说法。于是我毅然决定通过细细研读最古老的作家,尤其是那些反映最远古时代的作家,来看看我究竟能从这两者的对比中发现些什么。这十分出乎我的意料,尽管他们都曾偶然有过作为真正批评家的特别论述,却总是受到恐惧或希望的左右,在涉及这方面话题的时候他们都十分小心谨慎,不敢超出神学和象形文字 的范畴。 我认为,正是这一点给了肤浅的读者以口实,要求作者对古代真正的批评家保持沉默。尽管错综复杂,为之分类却是十分必要和自然的,很难想象任何具有现代眼光和趣味的读者会忽略它们。因此我将从汪洋大海中找出几个实例,我深信,它们一定能无可争议地澄清这一问题。
很值得关注的一点是,在谈论这一高深莫测的话题时,那些古代作家都专注于类似的象形文字,只是出于爱好和智慧将其改编为不同故事。首先,保萨尼阿斯 的观点是,正确的写作完全归功于批评家制度。我认为,他的意思不外乎以下对真正批评家的描述。他说,他们属于喜欢撕咬书中多余部分和赘生物的那类人,学者经过长时间研究这些书,从自己的角度发出警告说,要从书中剪除多余的、腐烂的、僵死的、枯萎的、畸形的枝桠。而他的这番睿智之见却源自以下寓言故事:阿戈斯 的纳夫普里亚人 看到一株被驴 撕咬过的葡萄藤生长得更好,结出了更多的果实,从而学会了给葡萄藤剪枝。而希罗多德 对同样的象形文字,却说出更直白的语言,几乎是in terminis 。他是如此大胆,竟然把批评家归于无知和邪恶之属。公然用我认为不能再直白的语言对我们说,在莱比亚 西部有一种有犄角的驴;对于此一说,克特西亚斯 也添枝加叶,说印度也有同样的动物。他还说,由于其他所有的驴都没有胆汁,而这种有多余胆汁的家驴肉特别苦,不能食用。 看来古代作家不用直白的语言探讨这一话题的原因,是由于他们不敢公开将矛头指向如此强大、可怕的批评家。他们的声音是如此令人生畏,令所有的作家一听到连手中的笔都会掉落在地。于是希罗多德从作家的角度向我们讲述,锡西厄人 的一支人马众多的军队是如何在听到一只叛逆的驴叫声后在惊慌和恐惧中投入战斗的。从那以后,一些有深刻思想的语言学者便推断说,英国作家对于批评家的恐惧是来自于我们对锡西厄人祖先的恐惧。简而言之,这种恐惧是如此之广泛,以至于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有心在描述若干时代的批评家时更自由公开自己观点的作家,都因感到以前的象形文字过于接近其真实原型而不得不放弃对它们的讨论,进而想出另外一些更审慎、更模糊的替代话题。出于同样的原因,狄奥多罗斯 也不敢多言,只说在埃利孔 的山里有一种奇特的野草,它发出一种危险的气味,会毒死敢于嗅它的人。而卢克莱修 也给出完全相同的描述:Est etiam in magnis Heliconis montibus arbos, Floris odore hominem tetro consueta necare.
但是我们上文提到的克特西亚斯却比其他人更勇敢,他和与自己同时代的批评家相处惯了,因此很希望在身后留下至少一个他向这整个行当复仇的深刻印记。他的用意是如此昭然若揭,我简直弄不懂那些否认古代真正批评家的人是如何将其忽略了的。因为,假借描写印度的许多奇特动物,他写下如下深刻的文字:他说,有这样一种蛇,它同其他蛇一样没有牙,因此不能咬。但是它特别爱呕吐,它的呕吐物不论落到什么东西上,那东西都会立刻腐烂变质。这种蛇多见于出产钻石的深山,它们还时不时地排出毒液,任何人沾上这种毒液,大脑就会从鼻孔飞走。
古人中还有一类批评家,从分类上说难以与前者分开。但是从成长和成熟度上说,他们似乎是生手,或初学者。而正是由于他们职业上的这一区别,他们经常被认为自成一类。这些年轻学生的主要业务是经常去剧场,学习如何找出剧目的最糟糕之处,并将其记录下来,然后向老师作详细分析。就这样,他们像小狐狸一样在小范围的运动中成长起来,最后变得敏捷而强悍,能捕捉到大猎物。不论古代人还是现代人都承认,真正的批评家有个特点,与妓女和市政参议员都一样,那就是不会改变称号或本性。而年老的批评家自然也是从年轻时候过来的,他们的至善和成就也无非是年轻时就具有的才干的提高。就像大麻,尽管能收获麻籽,但有自然学者告诉我们,它不是好东西,会使人窒息。我对这种创作很欣赏,或至少我很喜欢它才思敏捷的前言,这要归功于那些年轻的从业者们,泰伦提乌斯 曾以malevoli 为题一再赞扬了他们。
毫无疑问,真正的批评家制度对于学问方面的联邦是绝对必要的。因为人类的行当各有不同,就像地米斯托克利 和拥戴他的人,有的会拉小提琴,有的可以把一个小镇变成一座大城市。而这也不会、那也不会的人理应被踢出人类的行列。无疑,为避免这种处罚,第一批批评家就此诞生了。同时还出现了暗中诋毁他们的声音,说真正的批评家不过是个技工,为了自己的行当,像裁缝一样凑集了一堆廉价的材料和工具。还说批评家和裁缝在工具和才干方面确实有可比性,裁缝的痛苦就是批评家一本平庸的书的铅字,其智慧和学识是靠熨斗来展示的。并说,造就一个学者需要多少批评家,造就一个人就需要多少裁缝。他们还说批评家和裁缝都同样大胆,他们使用的工具也基本上是一样的尺寸等等。对于这样的不实之词可以有多种回敬。我可以首先肯定它是一种污蔑。恰恰相反,要想和批评家脱离干系所付出的代价,比和你所能想到的其他任何人脱离干系都高,这是不争的事实。就好比作为一个真正的乞丐,有钱的候选人们施舍的每一个银币都是他的价值,而在真正成为批评家之前,却要花费一个人思想中的所有好品质。对于吃亏的交易来说,这可以说是无心议价。
在用了如此长的篇幅求证批评的历史,及其原始状态之后,我要分析一下这个领域的现状,并展示它和它古老的过去是多么一致。有一位作家,他的作品在很多年前就全部失传了。他在书的第五卷第八章提到了批评家,说他们的作品就是学识的镜子。这句话,我按照字面的理解,作者的意思肯定是,不论谁要想成为完美的作家,必须注意看批评家的书,以它为鉴修改自己的作品,就像照镜子一样。现在无论谁只要想到古代的镜子是黄铜制成的,并且sine mercurio ,就会立刻将其适用现代真正批评家的两大品质,并且必然得出结论说,它们一直是,并且必将永远都是不变的。即黄铜是持久的象征,并且,在它表面经过一定的抛光处理之后,就可以反映出前面的物体,而无需在其背面涂抹水银。批评家的所有其他本领无须一一提及,因为它们都包含于这两大品质之中,或可以归结于此。但是我要总结三句格言,它们即可作为现代真正批评家与假批评家区分的标志,也将大有裨益于那些致力于这一有用而光荣的事业的杰出人士。
第一点是,与其他所有才学相反,如果批评意见在批评家的头脑中是第一时间形成的,它就被认为是最真实的和最好的。这就像捕鸟者总认为第一个目标最有把握一样,如果他不再找下一个的话,通常都会拿下第一个目标。
第二点是,真正的批评家具有游走于最杰出的作家之间的智慧,他们作出选择所依赖的是直觉。这就像老鼠寻找奶酪,或黄蜂寻找最好的果子。当国王骑在马背上的时候,他必然是这支军队中最肮脏的人,而那些向他献殷勤的人则是玷污他最甚的人。
最后,真正的批评家在研读一本书的时候,就像一只在宴会上的狗,它的思想和肠胃都取决于客人丢下的东西。因此总是在骨头最少的时候才叫得最欢。
说到这里,我想向我的赞助人——真正的批评家——的致意可以告一段落了。并且这也可以弥补我先前对他们的沉默。也许我以后还将继续沉默下去。我认为我很值得他们作为整体将我玩弄于股掌之间。在他们的期待中,我将大胆继续我的前文已经欣然开头了的冒险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