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读者如果回想一下第一卷第一章 关于主题的划分,就会发现,我们即将展开对威尼斯建筑学派的研究。这一学派不仅是拜占庭风格与哥特式风格的过渡,而且,我发现,要找出该学派与哥特式风格之间的联系并不困难。为了弄清楚这一变化过程中每一步的趋势,最好从一开始就试着形成关于最终结果的基本概念。我们已经洞悉拜占庭建筑的由来及其演变,我们还应当大致了解由它过渡到哥特式建筑的情况。因此,我力图在本章向读者提供一个宽泛而明确的概念,即关于真正意义上的哥特式建筑真实本质的概念。此概念所涉及的不仅仅是威尼斯的哥特式建筑,而且是全世界的哥特式建筑:这将会是我们随后的论述中最有趣的部分,即发现威尼斯建筑达到了何等普遍或完美的哥特式形态,以及它在何种程度上有所欠缺,或者采用外来的、独立的形式。
2.这样做的难度主要源于以下事实:在某个重要方面,哥特时期的每一座建筑都各不相同;而且,很多建筑拥有的特征,如果出现在其他建筑物上,根本不会被视为哥特式风格。因此,我们只能判断——请允许我这样表达——我们所观察的每一座建筑或多或少都是“哥特式”的。我想要界定的正是这种哥特式的性质,即,根据在一座建筑物上能够发现这种特性的多寡,使其或多或少表现“哥特式”风格的特性。就像是如果有人试图解释“红色”的本质,却找不到任何一样纯粹是红色的事物;即使能找到橙色或紫色的事物来指称,这毕竟还是不准确的。假设他有一朵石楠花和一片枯萎的橡树叶子,他可以说,将这片橡树叶子的黄色和这朵石楠花的蓝色混合在一起的颜色就是红色;但是,要将这一抽象概念说得明白易懂却十分困难;而要将哥特式特征这一抽象概念说得明白易懂却难上加难,因为这一特征本身是由很多混合的概念组成的,只能以合成的方式存在。也就是说,尖拱并不构成哥特式风格,穹隆屋顶也不是,拱扶垛或怪异雕塑也不是,但是以上所有或部分事物,以及其他很多与之相关的表象组合在一起时就有了生命。
3.同时,在建议的定义中,我应该只努力分析我认为已经在读者脑海中存在的概念。关于哥特式这个术语的含义,我们都有一些自己的理解,大部分人的理解是确定无疑的,但我知道,很多人并不能为之下一个具体的定义。也就是说,他们只是泛泛地知道威斯敏斯特教堂是哥特式的,而圣保罗大教堂不是;斯特拉斯堡大教堂是哥特式的,而圣彼得大教堂不是;但对于它们彼此之间具象的差异,他们并不能说清楚。这种差异的陈述可以让我们知道威斯敏斯特教堂或斯特拉斯堡大教堂的工艺有多纯粹,或者一些缺乏特征的建筑,如圣詹姆斯宫或者温莎城堡,他们的哥特式元素有多么欠缺。我相信这种质询是愉快而有益的,而且追踪这幅灰暗的、朦胧的、峰峦迭起的哥特式精神的图像,并辨别出它与我们北方人的心灵之间存在怎样的亲近关系,会让我们感觉趣味无穷。另外,如果在进行质询的任何时候,我干扰到读者之前形成的概念,或者在某些他可能不认同的意义上使用哥特式这个术语,我并不要求他接受;我只是想研究和阐述我的观点,这对于理解接下的工作是必不可少的。
4.我们已经对哥特式特征进行了分析,就好像将粗糙的矿石交给化学家进行分析一样。在融合了很多其他种类的物质后,它自身也许就不再纯粹,或者仅能在瞬间显现出纯粹的形式,但是,无论表面上是如何错综复杂或杂乱无章,它依然有一个确定而独立的本质。现在我们看到,化学家将他的矿石分为两种不同的特征:它的晶体状态、硬度、光泽等是它的外部形态,它的原子组成的比例和本质是其内部元素。以同样的方式区分,我们发现哥特式建筑也有外部形态和内部元素。就内部元素而言,建造者的一些精神趋向被清晰地表现出来,如他们对新奇性、多样性、多元化的热爱等。它的外部形态是尖拱、穹隆屋顶等。除非内部元素和外部形态都存在,否则我们无法称之为哥特式风格。如果它没有力量和生命,仅有形式是不够的,而如果没有形式,仅有力量也是不够的。因此,我们必须相继探究这两个特征,并确定两个恰当的称谓:什么是哥特式建筑的“精神表达”;什么是哥特式建筑的“物质形态”。
5.第一,精神力量的表达。我们要发现什么特征是“哥特式建造者”所热爱的,或者哪些特征自然而然地表现在他们的作品中,使其与其他建造者截然不同?
6.我们再回到化学领域。在用化学成分来定义一种矿物质的时候就会发现,这种矿物质并不是某种单一的元素构成的,而是所有元素的集合。比如,粉笔并不是由碳或者氧或者钙组成的,而是这三种化学元素以特定比例组合而成的。这三种元素都在与粉笔完全不同的物体里存在着,而且碳和氧本身与粉笔毫无相似之处,但是它们对于粉笔的存在仍然是至关重要的。
7.因此组成哥特式精神的各种心理特征,并不是某种单一的存在,而是以特定比例组合在一起的整体。每种特征都存在于哥特式建筑以外的许多建筑中。如果没有它们,或者没有以某种方式提供给它们位置的话,哥特式风格就无法存在。矿物的组成和建筑风格的形成有着极大的不同,如果我们从矿物中抽离其中一个元素,它的形态就会完全改变,而它作为这样一种矿物的存在也会被摧毁,但如果我们从哥特式风格中抽离其中一个精神元素,它只是比之前减弱了一点哥特式风格。两三个元素的组合足以彰显某种特定的哥特式特征。也就是说,如果我们增加元素,哥特式特征就会加强;如果我们减少元素,哥特式特征就会减弱。
8.我认为,按照重要性的顺序排列,哥特式特征或精神元素有以下几项:
(1)原始性
(2)多边性
(3)自然性
(4)怪异性
(5)严格性
(6)冗余性
9.以上特征用于建筑风格的表达,而对于建造者来说,以下描述更确切一些:(1)原始或粗野;(2)热爱变化;(3)热爱自然;(4)想象力混乱;(5)顽固;(6)慷慨。我再重复一遍,抽离一两个特征并不会立刻破坏一座建筑的哥特式特征,但是将大部分特征都抽离的话就会令其丧失哥特式风格。接下来我要一一阐释上述特征。
10.原始性。我不能肯定“哥特式”一词何时首次普遍应用于北方的建筑,但是我推测,不管何时首次运用,它都有指责的意味,同时表明这些建筑兴起的国度具有野蛮的特性。它从不意味着在字面上与哥特式是一脉相承的,也不意味着这类建筑是由哥特人自己最初建造的,但它确实表明哥特人及其建筑共同展现了一定程度的苛刻和粗野品性。与南方以及东方国家的特性相对比,它似乎是哥特人与罗马人初次遭遇时所形成反差的永久体现。在所谓的黑暗时代即将结束之时,衰落的罗马帝国穷奢极欲,傲慢无礼,成为开化的欧洲模仿的对象。自此,哥特式一词便成了十足的轻蔑称呼,而且混杂着人们的嫌恶。通过二十世纪古董商和建筑师的努力,哥特式建筑已沉冤昭雪;当我们欣赏其构造的壮丽科学及其所表达的神圣感时,或许我们有些人会渴望这种古老的轻蔑称呼被取消,而改用其他具有褒奖的词来取代它。事实上,没有可能也没有必要进行这种取代,只要这个词用于表达轻蔑的含义,它就属于错误使用,但只要正确地理解,这个词并不带有耻辱的意味;相反,它包含深厚的真理,而人类仅凭本能就可不知不觉地辨认出来。的确,北方的建筑是粗陋而原始的,但因为这个原因我们就要责备它或轻视它,那就不对了。恰恰相反,我认为,正是这种特性才值得我们最深厚的敬意。
11.现代科学所绘制的世界航海图将大量知识投入狭窄的意义空间,但我还从来没有看到哪一幅图能够令观察者想象出北方和南方国度之间存在的实质性差异。我们知道细节上的差异,但我们没有充分感受到在视野和理解上的广泛差异。我们知道龙胆生于阿尔卑斯山脉,橄榄长在亚平宁山脉,但是,这不足以让我们设想出如同飞鸟在迁徙中所看到的世界表面的、斑驳的马赛克图景,或者像鹳鸟和燕子乘着热风远远看到龙胆和橄榄所生长地域的不同。我们暂且把自己提升到比鸟儿飞得更高的高度,想象地中海在我们下面宛如一片不规则的湖泊,所有古老的海角在阳光下沉睡。雷声四处响起,暴雨的灰色污点洒落在灼热的土地上。白色的火山烟雾如同固定的花环,被一圏灰烬所包围。在大部分宁静的光亮中,叙利亚和希腊,意大利和西班牙,好像一条条金色的大道探入蔚蓝的大海。当我们俯身靠近时,它们追逐着山脉历经风吹雨打的凸起部分,梯形花园发出柔和的光。花儿带着浓浓的乳香,混合着大量的月桂、柑橘和羽毛般棕榈叶的芬芳。它们灰绿色的阴影减弱了大理石的炽热,斑岩的突起部分斜斜地伸入明亮的沙滩。我们继续向北方进发,直到我们看到东方的色彩逐渐变为一片巨大的雨林,瑞士的牧场、法国的白杨木山谷、多瑙河与喀尔巴阡山脉的黑森林,从卢瓦尔河口延伸至伏尔加河口。透过雨云灰色漩涡的裂缝和小溪薄薄的雾纱,低低地向牧场土地延伸。继续往北可看到大地隆起,形成大片深灰色的岩石和荒野,边缘是一片广阔的深紫色荒原,那片田野和林地分裂为北方海域中不规则的、骇人的岛屿,经暴雨捶打,冰流冷冻,猛烈潮汐冲击,直到最后一片森林的根须在深山峡谷中枯萎,凌厉的北风将山峰啃得寸草不生。最后,钢铁般坚固的冰墙在极地曙光中用它苍白的牙齿死死地撕咬着我们。沉思默想中,我们已穿越广袤大地上成片的鸢尾花地块。我们可以再靠近一点,观察动物带的平行变化。大量动作敏捷、色彩艳丽的生物在空中和海上匆匆掠过,或踩踏着南方地区的沙地,其中包括斑马、豹和蛇,以及紫色和猩红色的鸟儿。我们对比一下色彩的雅致和艳丽、行动的敏捷与北方部落被霜冻束缚的力量、邋里邋遢的遮蔽物和暗淡无光的华服吧;对比阿拉伯马与设德兰小种马,虎豹与狼熊,羚羊与麋鹿,天堂鸟与鱼鹰,然后发自内心的信服统领地球及其所载万物的伟大法则。对于人类在生养他的土地上的生存法则,我们不要责备而是颂扬。我们满怀敬意地看着他把闪闪发亮的宝石一字排开,用布艺装点碧玉的柱子,使它们不断反射出阳光,同时腾空而起,直达云霄。我们以同样的敬意站在他身边,看着他以粗暴的力量和仓促的举止,猛力击打岩石,释放出粗野的勃勃生气,这种生气他原本已在荒野苔藓中消耗殆尽。他在昏暗的空中筑起一道铁质拱壁和凹凸不平的墙,他的作品充满着与北方海域同样狂野、任性的想象力。这些外形笨拙、肢体僵硬、充满狼性的生物,像击打他们的狂风一样猛烈,像遮蔽他们的云团一样多变。
12.我再重复一下,这里没有贬抑和责备,而只有尊崇和颂扬。要是不能辨别北方现有建筑的本质特征,或者不承认这其实是一种可取的特征,那么我们就很可悲地错了,因为它可能是粗野的想法和粗糙的工艺,是大教堂和阿尔卑斯山之间高山仰止的体现,是由于触摸的手指被刺骨寒风冻僵、双眼被荒野的薄雾所模糊或为冰雹所蒙蔽而只能更积极地推进的强大力量的光华,是既没有从土地上获得丰硕果实也没有享受过慵懒和煦阳光的人的强烈精神的表达,他们只能劈山取食、伐木取火,即便是为了取乐,他们挥舞斧头、犁田耕地而锻炼出来的手臂和心灵,可见其生活艰难。
13.如果仅仅作为其源自北方国家的一种表述,哥特式建筑的原始性也许在某些方面可以被认为是一种高贵的特征,但当它被看作宗教信念而不是气候标志时,它甚至拥有更高贵的特性。
14.本作品第一卷第二十一章第十三和第十四段讲到了建筑装饰体系。确切地来说,此装饰体系可以被分为三类:(1)盲从装饰。卑微工匠的执行或权力完全服从于高层的意志。(2)合成装饰。工匠在一定程度上是独立执行,有自己的意志,但只能承认地位低下并服从于更高的权力。(3)创新装饰。绝不承认执行力低下。在这里我必须对上述分类的性质再多作一些解释。
15.盲从装饰的主要代表是希腊人、尼尼微人 和埃及人,但他们的盲从又各不相同。希腊的工匠领袖在知识和权力上都远比尼尼微人和埃及人先进。希腊人及其雇主都不能忍受在任何事情上的不完美表现。所以希腊人指定下属去作的装饰都只是由单纯的几何图形组成,如球形、山脉及完美对称的叶子,这些都通过线条和规则得以完全精确地执行,并且在完成后就和他自己的人物雕像一样完美。与之相反,尼尼微人和埃及人对任何精确的形式都没有那么多认知,他们满足于由低等工匠来完成自己的人物雕像,但将执行的方法降低到所有工匠都能达到的程度,然后加以非常严格的训练,使得工匠绝无达不到指定标准的可能。希腊人不会给次等工匠无法完美执行的任务,尼尼微人只给工匠不能完美执行的任务,但为他的不完美设定一个法定标准。在这两个体系中,工匠都是“奴隶”。
16.在中世纪,尤其在基督教的装饰体系中,这种奴性被彻底扫荡。基督教认识到,无论事物大小,每个灵魂都有其个人价值。它不仅意识到了这种价值,而且还承认它的不完美,承认无价值的尊严。这种对于丧失权力和堕落本性的承认,希腊人或尼尼微人感觉非常痛苦并且尽可能拒绝。基督教徒每时每刻都在无畏地思考,并最终倾向于上帝的更大荣耀。因此,被基督教召唤的每一个神灵都这样劝告:尽可能去做吧,同时要坦率地承认你做不了的事情。既不要因为害怕失败而减少你的努力,也不要因为出于羞愧而不敢忏悔。也许这就是哥特派建筑最令人钦佩之处,他们接受地位低下者的劳动成果,在充满缺陷的碎片里,在每一次触碰中超越不完美,以宽容的心怀建立一个庄严而又无可指责的整体。
17.现代英国与希腊在思想上有很多共同之处,它们都强烈地渴望与本性的契合达到极致或完美。概括来说,这是一种高贵的特性。当它使我们忘记了本性自身的尊严,并且偏爱低级本性的完美胜过高级本性的不完美时,它就变得卑劣了。没有考虑到,如果按照这种规则来判断,所有野蛮的动物都比人类更好,因为它们在功能和种类上更完美,但动物总还是比人类要低等,同样,种类上更完美的人类作品,实际上比那些种类上有更多缺点和短处的作品要低等,因为,本质越美好,通过它的清澈就会显示越多瑕疵。“缺憾美”是这个世界的法则,最好的东西都几乎不是以最好的形态出现。野草生长茂盛,年复一年,而小麦由于本质更高贵而更容易得枯萎病。因此,即使我们在看到或做过的所有事情上都渴望完美,并且为之努力,我们仍然不能置成就微弱的低等事物于进步显著的高贵事物之上;不能尊崇稳定的细微进步而轻视遭到破坏的威严;不能偏爱平庸的成功而无视体面的失败;不能降低我们的目标,从而使我们可能更有把握享受成功的满足感。不过当我们面对其他人的灵魂时,我们要注意如何以严格的要求或慎重,来检查也许会导向一个非凡成果的努力。况且,我们还应注意如何保留对杰作的敬重,即使它们混入了粗糙的缺陷。目前,不管人们的手艺或本性有多么粗陋或简单,我们雇佣的人都有令其完善的力量。即使在最坏的情况下,他们也有一些迟缓的想象力、迟钝的情感和步履蹒跚的思想。在很多情况下,他们的迟缓或迟钝都是我们造成的,但他们不会变强,除非我们满足于他们软弱的状态,除非我们奖赏和尊崇他们的不完备,而不去重视最好的、最完美的手工技艺。这就是我们不得不对待所有劳动者的方式,在他们身上寻找思考的部分,并且发掘出来——不管我们会为此失去什么,不管我们会为此犯下什么过错。因为他们身上最好的部分不会自己显现,所以只能伴随着错误一起出现。要明确地理解这一点:你能够教会一个人画一条直线并切割它,描绘一条曲线并雕刻它;于是,他就会用令人赞赏的速度和完美的精确度复制和雕刻出无数特定的线条或形状。你发现他的工作非常完美,但如果你叫他思考那些形式,思考他是否能用自己的头脑发现更好的方面,他就顿住了,他的行动变得犹豫不决。他思考的时候,十有八九是想错了;另外十有八九他作为思想者第一次接触他的作品时就犯了错,但你因而使他成为了人;他以前只是一个机器,一个会动的工具。
18.请注意,在这件事上你遇到了一个两难的选择。你要么把人变成工具,要么把他塑造成人,只能二选一。一方面,不能用工具的精确性去衡量人,不能要求他们所有的动作都精确而完美。如果你想要他们精确,让他们的手指像嵌齿轮那样测量角度,他们的手臂像圆规那样画曲线,那他们就不是人了。他们的全部精神力量应该用来制作他们自己的齿轮和圆规;他们所有的注意力和精力都应该用来完成有意义的活动。灵魂之眼必须专注于指尖,灵魂之力必须充满指导它的所有无形的神经。每天有十个小时,凭借严格的精确性,可能不会出错,但灵魂和眼界会变得很疲倦,整个人最终迷失,就像是一堆散乱的碎屑一样。就世界上的脑力工作而言,只要被心灵所拯救,就不能进入齿轮和圆规的形态,但十个小时之后才可以膨胀为火边的人。另一方面,如果你在工作中塑造了人,就不能把他当作工具。当他开始想象、思考,试着做任何值得做的事时,由动力转变而来的精确性就会立刻丧失。他所有的粗糙、迟钝和无能都会涌现出来,羞愧连着羞愧、失败连着失败、停顿连着停顿。同时,他的全部威严也相继出现。只有当我们看到云朵在他的头上停留时才知道它的高度。不管云朵是明亮还是灰暗,转变是不可避免的。
19.现在,请读者环顾你自己的英式房间,这是你经常为之自豪的地方,因为它的工艺是如此美妙和坚固,装饰如此精巧。再仔细观察所有精细的铸件,完美的磨光,风干的木头和回火的钢材,没有因任何偏差而进行调整。很多次你为之欢呼雀跃,并且想着英国是多么伟大,因为最细微的工艺也制作得如此彻底。天啊!如果确切地加以解读,这些完美恰恰是我们英国的奴隶制存在的迹象,甚至要比受难的非洲人或受奴役的希腊人痛苦和可耻一千倍。人类可以被殴打、被禁锢、被拷问,像畜生一样被套上枷锁,像夏天的苍蝇一样被拍死,但在某种意义上依然是并且确确实实是自由的。这些使得他们的灵魂窒息,使得他们吸取人类智慧养分的根须枯萎和腐烂,使得经过蛆虫的作用之后呈现在上帝面前的血肉和肌肤,变成扼住机器的皮带,这实际上就是奴隶与主人的关系。英国可能有更多的自由——尽管封建主子轻轻的一句话都能要人的命,尽管哀伤百姓的鲜血滴落在田野的沟壑上,但是大批民众像燃料一样被送去燃烧工厂的烟囱,他们的精力每天都浪费在织物的纯度上,或者被线条的精确所折磨。
20.继续注视古老的大教堂正面吧,你曾经常常对着古老雕刻家的荒诞无知微笑。再看看那些丑陋的小精灵,形体不明的怪物,不苟言笑的雕像,无法剖析、一成不变。不要嘲笑它们,因为它们是雕刻石头的每一个工匠的生命和自由的象征。一种思想的自由,在存在的维度上名列前茅,没有法律、宪章或慈善机构为其提供保障,但必定是今天整个欧洲为子孙后代努力的首要目标。
21.我不想被看作是信口胡说、夸夸其谈,正是这种机械化操作的退化,比这个时代的其他所有罪恶更甚,引导世界各地的民众为了他们无法说明其性质的自由进行徒然的、不相干的毁灭性斗争。他们对财富、贵族的普遍抗议既不是来自饥荒的压力,也不是来自受辱的尊严。这种情形已经在历史上存在很久了,但是社会的基础还从未像今天这样被撼动。并不是人们吃不饱,而是他们赖以谋生的工作毫无乐趣,于是将财富视为快乐的唯一来源;并不是人们因为上层社会的轻蔑而痛苦,而是他们无法忍受自己的阶层,他们感觉不得不从事的劳动确实有失体面,使得他们人不像人。上层社会从未像今天这样同情下层、宽厚仁慈,而他们也从未被如此憎恨过,因为在以前,贵族和穷人的隔离只是一堵法律的墙,但现在是名副其实的立场之分,在人性领域存在高等和低等的绝壁,底部弥漫着氤氲之气。我不知道理解合理自由本质的那一天是否会到来。届时,人们会明白,服从一个人,为他工作,向他或他的地位表示敬畏,这并不是奴役,而往往是最好的自由,由关怀而来的自由。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走吧,于是他就走了,再对另一个人说,来吧,然后他就来了,在大多数情况下发令者比服从者要有更多的克制和困难。一个人的行动被肩上的重担所阻碍,另一个则被嘴上的笼头所限制。他们的重担没有办法减轻,但如果我们不咬住缰绳,就可以不必受制于人。向他人表示敬畏,让我们自己以及我们的同类任其处置,这并不是奴役,而其实是一个人在这个世上存在的最高贵的形态。确实有一种敬畏是低劣的,是不合理的或自私的,但也有高贵的敬畏,也就是合理的、关爱的敬畏。一个人表达这种敬畏的时候,是无比高贵的,即使感觉越过纯粹理性的界限,一个人也会因关爱而升华。事实上,大多数人的身上是有奴性的。比如,过去的爱尔兰农民躺在地上等待主人,他那火枪的枪口插入参差不齐的树篱;年老的山仆,两百年前在印威基辛为首领牺牲了他自己和七个儿子的生命。一个人倒下时会呼唤他的兄弟前仆后继,“为了赫克托再来一个!”在历代各国,人们彼此表达敬畏,作出牺牲,不仅毫无怨言而且满心欣喜,饥荒、险境、刀剑和所有罪恶、所有耻辱,都已经心甘情愿地奉献给主人和国王的事业。心灵的天赋使得给予者变得高贵,也使得接受者高贵起来。这些都是本性使然,而上帝给予了他们奖赏,但是,如果感觉到自己的灵魂逐渐泯灭,不知感恩,结果发现其整个存在坠入不可名状的深渊,被归为一堆以轮子来计数、以锤程来计重的机械,这样一来,本性不会激起——上帝也不会祝福——因此,人性无法持久。
22.关于分工的伟大文明创新,我们已经作了很多研究和完善,只不过我们给了它一个错误的名字。说实话,并不是工作被分割了,而是人被分割为个体生命的碎片和碎屑。于是留存在人身上的智慧小碎片不足以生产出一根针或一枚钉子,而只能将精力耗尽在生产针尖钉上。的确,一天能生产出很多针既是好事也合乎理想;但是,如果我们只看到针头是用什么样的水晶砂来打磨——人类灵魂之砂,要放大很多倍才能辨别清楚,那么,我们应该想到其中也会有所损失。而我们所有制造业城市产生的巨大喧嚣,比炉子爆炸还要响,实际上都是为了这一点——我们制造出了人类以外的所有物品。我们漂白棉花、锤炼钢材、精选砂糖、塑造陶器,但是漂白、锤炼、精选或塑造一个活生生的灵魂,从来不是我们优先考虑的事项。而喧嚣迫使众生趋向所有罪恶的方式只有一种:不是通过教授或传道,因为教授是向他们彰显他们的苦难,而向他们传道则是一种嘲弄,如果我们只是在传道的话。这只能以一种所有阶层都正确理解的方式来达成,我们必须明白什么样的劳动对人有益,怎样才能提升他们,使他们快乐;我们坚决放弃那些以工人的退化为代价而达成的便利、美感或廉价;同样坚决对健康和有尊严的劳动产品表示需求。
23.现在问题来了,这些产品是被认可的吗?这种需求是有管制的吗?很简单,遵守以下三个广泛而又简单的规则就可以了。
24.一、决不鼓励生产任何不是绝对必需的物品,或进行任何没有创新的生产。
25.二、决不为了完成而完成,而只为特定的、实际的或高尚的目的而完成。
26.三、决不鼓励任何形式的模仿或抄袭,除非是为了保存伟大作品的记录。
27.第二条原则是唯一直接出于对当前主题的考虑,但我先来简要地解释一下第一条原则的意义和范围,第三条则在以后涉及。
28.一、决不鼓励生产任何不是绝对必需的物品,或进行任何没有创新的生产。
29.比如,玻璃珠是完全不需要的,在制造中也没有运用到设计或理念。首先将玻璃拉成棒,再手工切成珠子大小的断片,然后将断片放在炉子里打造成圆形。切玻璃棒的工人整天坐着干活,他们的手随着持续不断、精确定时的痉挛颤动着,玻璃珠在他们的颤动下像冰雹一样坠落。他们以及那些拉出玻璃棒、熔化断片的人都几乎没有机会运用人类的才能,因此每一位购买玻璃珠的年轻女士就都被牵涉到奴隶交易中去,并且这是一种比我们长久努力去推翻的还要更残酷的交易。
30.玻璃杯和玻璃管是精致发明的主体,如果我们购买这些东西我们就报偿了发明,也就是说,报偿了美丽的外形、颜色或雕刻,这不仅仅是为了完工,我们是在为人性作贡献。
31.因此,在通常情况下,雕刻宝石几乎不需要运用智力,除了为了避免瑕疵的机智和判断等以外,没有什么涉及到全部心智。每个人只为了其价值而佩戴珠宝的人都是把人当奴隶驱使的人。
32.不过,金匠的工作以及各种分解整合珠宝和珐琅的设计工作可以成为最高贵的人类智慧的主体。因此,把钱花在购买精心设计的碟子,用心雕刻的花瓶、宝石或珐琅上,都对人性有贡献。在这种工艺下,珠宝可以用来提升光彩,而切割也是为了达到高贵目的而付出的代价,这是完全被容许的。
33.我会在别处更深入地推进这一法则,但我们目前主要关注第二条原则,即决不为了完成而完成,而只为高尚的目的而完成。请注意,我阐述哥特式的粗陋或任何其他种类的不完美,认为这是可取的,只是因为没有这些就不可能得到设计或想法。如果你想要得到一个粗鲁的、没有教养的人的想法,你必须以粗鲁和没有教养的方式得到。一个受过教育的人,一个可以用有教养的方式毫不费力地表达自己的人,就会优雅地表达并且充满感激。要得到想法,而不要因为农民不能说很好的语法就不准他说话,或者直到你把语法教给他之后才让他说话。语法和精致是好的,两者都是,只是要保证优先考虑更好的事情。在艺术领域中,大师们的精细完工是可取的,也往往是由他们所赋予的。在某些地方,米开朗基罗、莱昂纳多·达芬奇、菲迪亚斯、佩鲁吉诺和特纳,他们都以最精细的关注完成作品,而他们的完工往往使得他们的高贵目标更好地实现,但略逊于他们的人则无法如此完工,因为作品的完美需要完善的知识,所以我们必须接受不是所有人都能拿出完美作品的事实。规则很简单,始终优先考虑创新,然后寻找有助于创新的执行方案,以及不费力就能完成的发明者,仅此而已。更重要的是,在没有思想的时候就不要求精细地执行,因为那是奴隶的工作,是没有被认可的。这时候,比起平滑的工艺,我们宁可选择粗糙的工艺,以此来满足实际的用途,我们也没有理由为任何用耐心和砂纸就能完成的事情而骄傲。
34.我只给出一个例子来向读者表明我的意图,也就是已经提及过的玻璃的制造。现代玻璃在质地上是相当清晰的,形状上很准确,切割也很精确。我们引以为豪。事实上,我们应该为此而感到惭愧。古代威尼斯的玻璃总的来说是模糊的,形状不准确,切割也很笨拙,但古代威尼斯人仍然为之而骄傲,因为在英国和威尼斯工匠之间存在着区别,前者只看重图案的精确匹配,曲线的极度准确,边缘的极度锋利,从而仅成为一台磨圆曲线和磨砺边缘的机器,而古代威尼斯人一点儿也不在乎边缘是否锋利,而是为制作的每一个玻璃制品发明新的设计,每铸造一个把手或边缘都有新的想象力。因此,尽管某些由笨拙和不善创造的工匠所制作的威尼斯玻璃非常丑陋和笨拙,而另一些威尼斯玻璃的形状却非常可爱,价格再高也值。而且,我们从未看到过两块一模一样的玻璃。完美的工艺和变化的形状,只能二选一。如果工匠在考虑线条,他就无法考虑设计,如果考虑了设计就无法考虑线条。你是选择可爱的外形或完美的工艺时,你也在选择是想要工匠成为人还是磨刀石。
35.不,读者打断我说:“如果工匠能作出完美的设计,我不会把他关在锅炉房里。我会让他离开那儿并成为绅士,拥有工作室,在那儿设计他的玻璃,我也会请普通工匠来为他吹塑和切割玻璃,这样我就既拥有设计又有好的工艺了。”
36.所有此类想法都基于两个错误的推测:第一,一个人的想法可以或应该可以经由另一个人之手而实现;第二,被智力所支配的手工劳动是一种退化。
37.从广义上来说,在由线条和规则所决定的工艺里,一个人的想法应该由其他人的劳动来实现,这确实是可能和必须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觉得最好的建筑出自儿童之手。从狭义上来讲,在设计不能被精确地定义的情况下,一个人的想法永远无法被另一个人所表达,而设计者与服从指令的人之间的思想差别,往往就是伟大作品和平庸作品之间的差别。原版作品和二手作品之间的距离有多大,这点我将在以后阐释。在这里,我们的目的不是去标记轻视智力所支配的手工是多么致命的过失,因为轻视智力支配下的手工与因其本身的缘故而重视它都属于致命的过失。我们一直在努力区分这两者,我们想要一个人总在思考,而另一个人总在操作,我们把一个称为绅士,另一个称为工人。实际上,在最好的层面上,工人应该也要思考,思考者也应该要工作,最好是两者都是绅士。既然如此,我们使得两者都不高贵,一个变得嫉妒,另一个总爱轻视。社会上的大多数人由病态的思想者和苦难的工人组成。现在思想只能因劳动而变得健康,而劳动也只能通过思考而变得快乐,两者不能被截然分开。要是我们所有人都是某些领域的优秀手工艺人,而手工劳动的不体面也一扫而光,这样即使贵族和普通人之间仍然存在着严格的种族区分,在后者中间也不会有严格的职业区分,诸如闲散的和工作的人,有文化的和没文化的职业。所有的职业都应该是有文化的,这样人们就不会为特定的职业而只为成就的卓越而骄傲。在每种职业里,能工巧匠不会骄傲得不肯去做最艰苦的工作。画家应该自己研磨颜料,建筑师在泥瓦匠的庭院里和工人一起工作,制造业主比他厂里的所有工人都更懂生产技术,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差别只在于技术与经验,以及自然和公平地得到的权威和财富。
38.要是我继续追溯这个有趣的主题,我将会离题太远。我相信我已经说得够多了,已经向读者显示了哥特式这个术语在最开始被赋予的粗陋和不完美的含义,如果正确地加以理解,其实是基督教建筑里最高贵的特征之一,而且不仅仅是高贵,更是本质的特征。这似乎是奇异的矛盾,不过却是最重要的事实,即任何并非不完备的建筑都不会是真正高贵的建筑。这一点很容易被论证,因为我们假定建筑师能够将所有工艺都做到完美,但他不能凡事亲力亲为,他必须要么以古代希腊或现代英国的方式来使得他的工人成为奴隶,从而把他的工艺降低到奴隶的能力水平,也就是降格;要么他必须接受工人本来的样子,让他们显示自己的长处和短处,这样就会带来哥特式的不完美,但给整件作品保存了这个时代的智力所能达到的高贵特征。
39.不过这个原理还能更广泛地加以陈述。我已经将例证限制在建筑上,但我不能就这样算了,否则就会显得好像只对建筑有效。到目前为止,我使用不完美和完美这两个词,只是为了区别非常拙劣的工艺和平常精细的工艺。我已经说明,任何程度的拙劣都应被接受,这样工人的思想才会有机会表达。准确地说,并非所有好的工艺都是完美的,而对完美的奢求常常象征着对艺术目的的误解。
40.这是出于两个基于永恒法则的理由。第一,所有伟人都不会停止工作,直到他完全失败,也就是说,他的想法总是超前于他的执行能力,而后者会不时地让出道路来努力跟随前者。另外,他总是对次要的工作投注更少的注意力,由于他的伟大,他习惯于对所能达到的极致依然感到不满意,在对自己生气和厌倦疲乏的时刻他不会在意,但旁观者也不满意。我认为只有一个人不会承认这种必要性,并且总是努力达到完美——莱奥纳多,他徒然努力的结果总是使他在一幅画上花费十年时间却依然未完成。因此,如果我们要让伟人工作,或让普通人做到最好,无论作品有多漂亮,它都是不完美的。对于人类工艺来说,只有坏的才可能是完美的,以它特有的坏的方式表现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