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真理之敌。信仰是比谎言更危险的真理之敌。
2.颠倒的世界。我们常会因为不喜欢某人的某个说法而严加苛责,其实我们更应该在相反的情况下这么做。
3.有个性的人。一个人看上去有个性,是因为他办事总是依着自己的性情,而不是遵照原则。
4.必居其一。一个人如果生来不具有平易的性格,那么艺术与知识的陶冶必定可以使他变得性格平易。
5.对事业的激情。热爱事业(如科学、国家利益、文化、艺术)的人,往往对人比较冷漠(即便对其事业的代表,如政客、哲学家、艺术家也是如此)。
6.行动的冷静。瀑布在跌落时,变得舒缓飘逸;实干家在行动时,将强烈的渴望化为彻底的冷静。
7.浅显为妙。如果彻底了解,就很难忠诚。因为了解越深入,就越会接触到黑暗面。
8.理想主义者的误区。理想主义者们幻想自己投身的是天底下最伟大的事业,他们不愿相信,自己事业的壮大,也需要其他事业所必需的气味难闻的粪肥。
9.自我观察。人最善于防备自己,抵御自己的窥探和围攻;通常,他最多只能看清自己的外围城池。真正的堡垒他不但进不去,甚至看不见,除非朋友或敌人变成内应,带他从密道去那里。
10.合适的职业。男人们很少会忍受一项职业,除非他们相信或者说服自己相信,这项职业比其他的更重要。女人们在对待所爱的人时也是一样。
11.高尚的情操。高尚的情操大体上由善良和轻信构成,这正是贪婪和成功的人所不屑和鄙视的。
12.目的地和路。很多人会坚持走已经走上的路,对他们的目的地却很少这样坚持。
13.特立独行令人反感的地方。特立独行的人总是令人反感,因为他们与众不同的方式使周围的人感到自卑。
14.名人的特权。通过微不足道的礼物带给人无上的快乐,是名人的特权。
15.不经意的高尚。习惯给予而非索取的人,就具备了不经意的高尚。
16.成为英雄的条件。人如果想成为英雄,他的对手必须先从蛇变成龙,否则他就缺少一个合适的敌人。
17.朋友。分享喜悦而非同情,使人们成为朋友。
18.利用高潮与低潮。为了获得知识,要学会利用内在的潮汐,让自己顺势接近一件事物,一段时间以后,再顺势从那件事物上撤离。
19.爱自己。人们常说“爱事业”,实际上是爱自己,“爱事业”只是“爱自己”的表达方式。
20.谦逊之人。对人谦逊的人,往往对事物(城市、国家、社会、时代,或者人类)表现得格外傲慢。那是他的报复。
21.羡慕和嫉妒。羡慕和嫉妒是人类灵魂的私处。这个比方或许可以被推至更远。
22.最优雅的伪君子。完全不谈论自己是一种形式优雅的伪善。
23.烦恼。烦恼是一种生理疾病,不可能仅仅通过消灭其根源而消除它。
24.真理的代表。很难找到真理的拥趸,并非因为说出真理很危险,而是因为这件事本身很乏味。
25.比敌人还麻烦。当我们因为某些原因(比如感激)必须和话不投机的人维持热络的表象时,这些人对我们想象力的折磨比我们的敌人更甚。
26.走进大自然。我们喜欢走进大自然,因为它从不对我们评头论足。
27.寸有所长。在文明状态下,所有人都感到自己至少在某一方面比别人强,这是形成社会普遍亲善的基础:由于每个人在特定的情形下都可以向他人提供帮助,因而在接受他人的帮助时也就不会感到羞耻。
28.令人安慰的解释。某人故去时,我们通常需要令人安慰的解释,与其说是为了平复痛苦,不如说是为自己的痛苦轻易得到平复寻找借口。
29.忠实于信仰。事务繁忙的人,通常会保持基本理念和观点不变,这和为某种信念服务的人一样。他不再检验自己的信念,他没有时间这么做。事实上,连就此事进行考虑都与他的兴趣相违。
30.道德和数量。一个人比另一个更有道德,常常因为他的目标更多,后者因为在狭窄的圈子里忙于琐事而处于下风。
31.生命作为生命的作品。无论一个人在知识上多么广博,在他本人眼里多么客观,他最终只能收获自己的自传。
32.铁定的必然。透过历史的进程,人类了解到所谓“铁定的必然”,既非铁定也非必然。
33.经验之谈。不合理性不是一件事物消亡的理由,反而是其存在的条件。
34.真相。如今,没有人会因为某个致命的真相死去,因为解药太多。
35.基本观点。在真理的推广和人类的幸福之间,不存在预设的和谐。
36.人的宿命。进行过深入思考的人都知道,任何行为和判断都只能导致错误的结果。
37.真理如女巫。错误让动物变成人,真理是否会把人变回动物?
38.文化的危机。在我们的时代,文化面临被文化的手段摧毁的危险。
39.伟大意味着指出方向。没有哪条河流的伟大和充盈是单凭自身,能够吸纳众多的支流并带领它们前行才是其伟大之处。伟人也是一样。关键在于能指出一个众人追随的方向,至于他本人有没有足够的天赋,并不重要。
40.问心有愧。大谈自己对人类重要性的资本家,在信守约定或誓言方面会感到问心有愧。
41.要求被爱。要求别人爱自己是最大的傲慢。
42.蔑视他人。蔑视他人最明显的标志是只有在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时才会容忍他人。
43.政见相左的追随者。谁让别人对他暴跳如雷,谁就找到了追随自己的同伙。
44.忘记自己的经历。经常进行客观思考的人,容易忘记自己的经历,但不会忘记这些经历引发的思考。
45.固执己见。一个人固执己见,要么是因为他自己发现了这个观点而为之骄傲,要么是因为他经过努力理解了这个观点而为之骄傲,二者都出自于虚荣。
46.害怕曝光。善行同恶行一样害怕曝光。后者担心曝光会招致痛苦(作为惩罚);前者担心曝光会让快乐(纯粹的快乐一旦掺杂了虚荣心的满足就会终止)消失。
47.一天的长度。如果一个人有很多事要往一天里塞,一天就会变出一百个口袋来装。
48.暴君天才。如果灵魂翻腾起无法遏制的欲望,想确立自己的绝对权威,并且一直保持着这股狂热,那么即便不值一提的天分(在政治家或艺术家中),也能演变成几乎无法抗拒的自然力。
49.敌人的生命。如果一个人活着是为了同敌人战斗,那么敌人活着对他来说就非常重要。
50.更重要的事。无法解释、晦暗不明的事常被认为比可以解释、清晰明朗的事更重要。
51.评估服务。我们评估某项服务,依据的是这项服务的标价,而不是服务本身对于我们的价值。
52.不幸。不幸是如此的光荣(幸福反而像是一种浅薄、平庸和缺乏抱负的标志),如果有人说“你肯定非常幸福”时,我们通常都会表示抗议。
53.恐惧的幻象。恐惧的幻象是一个骨瘦如柴的邪恶小妖,专拣人的承受力达到极限时跳到他的背上。
54.令人生厌的反对者的价值。有时我们保持对某项事业的忠诚,只是因为反对它的人总是令我们生厌。
55.职业的价值。职业使我们变得没有思想,而这正是它最伟大的赐福。它仿佛一道防御工事,我们陷入疑虑和不安的围攻时,就可以撤退到它的后面。
56.本领。某些人的本领看起来比实际上小,是因为他们给自己安排的任务太庞大。
57.年轻。人年轻时是令人不快的,想在任何方面获得成就,在当时既不可能也不合理。
58.过于宏大的目标。当众夸下海口的人,在意识到无法兑现承诺时,通常不会有勇气重提旧事,最终无可避免地变成伪君子。
59.在溪流中。强劲的水流会带走石子和灌木,强大的思想也会吸引许多愚蠢和昏乱的头脑。
60.思想解放的危险。当一个人热切地试图解放思想时,他的激情和欲望也暗暗希望能从中得利。
61.精神的体现。如果一个人经常进行聪明的思考,他的脸和身体也会看起来很聪明。
62.视力不好和听力不好。视力不好的人,看到的东西往往比别人少一些;听力不好的人,听到的东西往往比别人多一些。
63.虚荣的自得其乐。虚荣的人不但想高人一等,而且希望感觉到高人一等,因此不惜自欺欺人。他关心的不是别人的意见,而是他对别人意见的看法。
64.格外虚荣。自大的人在生病时会变得格外虚荣,更加在乎名声和赞誉。他在多大程度上迷失了自己,就会从外界利用他人的观点重新赢回来。
65.“机智”的人。寻求机智的人没有机智。
66.给党派领袖的提示。如果能迫使人们公开宣誓效忠,就基本等于让他们在私下里宣誓效忠,因为人们总是希望显得表里如一。
67.轻蔑。通常,人们对来自别人的轻蔑比对来自自己的轻蔑更加敏感。
68.感激的绳索。某些有奴性思想的人,感恩戴德过了头,无异于用感激的绳索将自己活活勒死。
69.预言家的诀窍。要预言普通人的行为就必须明白,他们很少花费精力去摆脱糟糕的境遇。
70.唯一的人权。背离传统的人成为传统的祭品,坚守传统的人成为传统的奴隶。无论哪种情况,毁灭都随之而来。
71.比动物还不如。一个人纵声大笑时的粗俗超过了所有动物。
72.不求甚解。只会说一点外文的人比外文说得好的人更乐在其中,愉悦与不求甚解相得甚欢。
73.勤奋和负责。勤奋和负责往往是对头。勤奋想在果实青涩的时候就把它们从树上摘下,负责则让果实过久地挂在树上,直到它们掉下来,落得一场空。
74.怀疑。对于无法忍受的人,我们就把他们变得可疑。
75.缺乏机遇。很多人一辈子都在等待施展抱负的机会。
76.缺乏朋友。缺乏朋友通常是因为嫉妒或者傲慢。很多人有朋友只是幸运地因为没有可以嫉妒的理由。
77.多的危险。多一件本事不如少一件容易有稳固的立足,好比四条腿的桌子不如三条腿的站得稳。
78.他人的榜样。想成为榜样的人,必须给自己的德行添点愚蠢,这样别人就可以模仿并且超过模仿的对象——人们喜欢做这样的事。
79.当作靶子。通常别人的恶毒言论并非真的针对我们,而是发泄他们由于其他原因感到的烦恼和不悦。
80.轻易认输。如果人能说服自己憎恨过去,就不会再受到未了心愿的折磨。
81.身处危险。我们刚刚躲过一辆汽车的时候最容易被车撞倒。
82.声音对应的角色。不得不违背习惯大声说话的人(比如面对一大群人或者听力不好的人),通常会夸大他要表达的东西。
某些人之所以成为恶毒的诽谤者、阴谋家或者同谋,只是因为他们的声音最适合轻声细语。
83.爱与恨。爱与恨本身并不盲目,只是被它们怀里的火焰蒙蔽了双眼。
84.于己有利的树敌。无法获得世人认可的人,设法四处树敌。这样他就可以宽慰自己,是外界的敌意妨碍他的价值被承认,并且别人也有同感。这么做大大加强了他的自信。
85.忏悔。忏悔之后,我们将罪行忘却,听取忏悔的人却记住了。
86.自负。自负就像传说中的金羊毛,能保护你免受鞭笞,却抵御不住微小的刺痛。
87.火焰中的阴影。火焰在自己的眼里没有在被它照耀的人眼里那样明亮:智者也是如此。
88.自己的观点。我们突然被提问时第一个想到的观点,通常不是自己的,而是与我们的身份、地位或出身相符的习惯性答案;我们自己的观点很少浮出水面。
89.勇气的来源。普通人在看不到危险的时候,会像英雄那样英勇无畏、刀枪不入。相反的,英雄唯一容易受到伤害的地方在背部,因为那里他无法看到。
90.就医的危险。人要么因医生而生,要么因医生而死。
91.神奇的虚荣心。准确预言天气三次的人,多少会迷信自己拥有预言的天赋。一旦虚荣心得到满足,我们就不再争论那到底是天赋还是巧合。
92.职业。职业是生活的脊梁。
93.个人影响的危险性。感到自己对他人有巨大影响的人,必须给予对方充分的自由,对于对方偶尔的反抗应该表示支持甚至鼓励,否则他会不可避免地成为那个人的敌人。
94.让接班人得到他应得的。拥有无私胸襟、创立伟大事业的人,会用心培养接班人。在所有可能的接班人身上看到对手的影子并严加防范,是专制和卑鄙的标志。
95.一知半解。一知半解比彻底了解更受欢迎:事情在一知半解的人那里被简化,结果得到了更容易让人理解和信服的观点。
96.不适合做党派成员。经常思考的人不适合做党派成员,因为他的思想很快就洞穿并且超越了党派。
97.糟糕的记性。糟糕记性的好处,在于同一件美事,可以像头次经历一样享受好几次。
98.令自己感到痛苦。不替别人考虑往往标志着渴望麻木的不和谐的内心状况。
99.殉道者。殉道者的信徒所承受的痛苦甚于殉道者本人。
100.残留的虚荣心。一些没必要虚荣的人虚荣,是由某个残留的习惯发展而来,这一习惯源自于他们尚无自信、只能通过乞求从别人那里一点一点获得信仰的时期。
101.激情引爆点。对于即将陷入愤怒或热恋的人来说,此时此刻他的灵魂犹如注满水的容器。只差最后一滴,即引爆激情的善的意志(通常也被称为恶的意志)。只有这一小滴是必不可少的,之后容器里的水就开始溢出。
102.暴躁的想法。人或许可以被比作树林中堆积的炭木。年轻人只有在停止发红发热,并且化成炭后,才能变得有用。只要它们还在闷烧、冒烟,或许会更有趣,但一定毫无用处,并且经常带来麻烦。
人类无情地将每个人当作燃料,加热它庞大的机器。但是如果所有的人(也就是全人类)只是起到维持机器运转的作用,机器的意义何在?机器成为人类的最终目标——这就是人间喜剧吗?
103.生命的时针。生命中有一些罕见、孤立却意义非凡的时刻,还有不可胜数的间隔。最美好的间隔也不过是关于那些时刻的回味。爱情、春光、优美的旋律、山峦、月光、大海,所有这一切与心灵畅所欲言的机会只有一次,如果这样的机会确实存在的话,因为许多人根本没有经历过那样的时刻,他们本身就是生命这支交响曲中的间隔和幕间休息。
104.反对还是建设。我们通常犯的错误,是不顾一切地反对某个路线、党派或者时代,因为我们刚好撞见了它肤浅、不完善的一面,即所谓“美玉中的瑕疵”——或许是因为我们自己曾深入参与其中。于是我们背离它们,朝截然相反的方向走去。尽管去伪存真,取长补短才是更好的做法。当然,推进一项发展中的、不完善的事业,要比攻击它的不完善或抛弃它,需要更强的洞察力和意志力。
105.谦逊。真正的谦逊(即懂得我们不是自己的创造者)是有的,并且非常适合大人物,因为他最明白自己没有任何功劳(不管他作出过多么大的贡献)。大人物的自负之所以可憎,不是因为他在体验自己的力量,而是因为他在这样做时总是通过伤害和专横地对待他人或是试探对方承受力底线的方式。通常这只能证明他对自己的实力缺乏自信,反而令人质疑他的伟大。所以,明智的人要尽量避免自负。
106.一天的头一个想法。开始一天的最好方式,是在睡醒时思考我们能否在这一天给至少一个人带来欢乐。如果能用这种做法替代祈祷,所有人都会从这项改变中受益。
107.傲慢作为最后的安慰。如果一个人将自身的不幸、智障或疾病,视为命中注定的劫难,或是对自己曾经做过的某件事的神秘惩罚,他等于是在拔高自己,幻想自己比别人优越。这种傲慢的罪人,在各种宗教派系中比比皆是。
108.幸福的生长。在人间的不幸经常光顾的火山带,人类建筑起小小的幸福花园。不论他以怎样的方式生活,是从存在中汲取知识,还是选择让步和屈从,抑或是以攻克难关为乐,他都会发现,幸福就在困境的边缘生长。越靠近危险的地方,越能收获巨大的幸福。不过,如果因此认为受苦是理所当然的,却很可笑。
109.祖辈之路。发展祖辈的技能而非另起炉灶是有道理的。否则就会失去在某一项技能上臻于完美的可能性。因此人们常说:该走哪条路?——走祖辈走过的路。
110.虚荣心和野心的教化。只要一个人尚未成为全人类正义事业的工具,野心就会折磨他;一旦他实现了这个野心,不得不像机器一样为大家服务,虚荣心又会来拜访。在野心完成了它那份艰苦的工作(让这个人变得有用)之后,虚荣心会在细小处感化他,让他变得更随和、宽容和周到。
111.哲学新手。刚刚从哲人那里分享了智慧的我们,走在大街上也能感觉到自己已经脱胎换骨,已变成伟人。既然碰到的人对这份智慧一无所知,我们就必须发布关于一切的闻所未闻的新评判。因为对某部律法之书推崇备至,我们就认为自己也必须表现得像法官一样。
112.取悦与令人不悦。有些人想被关注,于是采取令人不悦的方式,这些人同那些不想被关注、只想取悦他人的人,需要的是同样的东西,只是程度上更强,方式上更间接,虽然这么做看似将他们带离了目标。由于想获得权力和影响力,他们表现得居高临下,尽管这会让人感到不悦。因为他们知道,最终得到权力的人,不论说或做什么,都会令人愉悦。即便他令人不悦,看上去也使人愉快。
自由精神的信奉者也想得到权力,为的是用来愉悦大众。如果他们由于自己的信仰而遭到威胁、迫害、监禁或者处决,他们会因为这有助于自己的信仰被铭刻在人类的丰碑上而欢喜。虽然那是推迟的奖赏,他们也欣然接受,并将其作为获取权力过程中痛苦而有效的途径。
113.宣战的借口以及诸如此类。为事先做好的决定寻找借口向邻国开战的君主,好比一个将继母作为既成事实强加给孩子的父亲。所有公开宣告的动机,不都是这类被强加于人的继母吗?
114.激情与权利。谈到权利,没有什么人比那个持怀疑态度的人更富于激情。他试图通过将激情拉到自己一边来削弱理智和疑虑。他因此无愧于良心并获得了人们的支持。
115.弃绝者的把戏。像某些教士那样反对婚姻的人,会从最低级、庸俗的意义上理解婚姻。同样,拒绝同时代人尊敬的人,会从卑鄙的角度揣度人们的尊敬;唯有如此,他的弃绝和抗争才会变得相对容易。在大的方面克己的人,容易在小的方面纵容自己。可以想见,不为同时代人掌声所动的人,无法拒绝小的虚荣带来的满足。
116.傲慢年纪。有才能的人的傲慢年纪在二十六至三十岁之间到来。这是人的第一个成熟期,还带有很重的青涩味。这个年纪的人往往根据自身的感受,要求那些对其才能不甚了解或一无所知的人,表现出尊敬和谦卑。由于这些表示并非总能如期而至,他有时会通过一个眼神,一个傲慢的手势或者某种声调来实施报复。观察细致的人能在他这个年纪的所有作品,不论诗歌、哲学还是绘画和音乐中,辨认出这种痕迹。阅历丰富的长者往往对此会心一笑,同时满怀感触地回忆起这段美好时光。处于这个年纪的人总感觉自己被大材小用了。或许他后来真的有所作为,但那种不可一世的自信已经一去不返,除非这个人一辈子都是虚荣心驱使下的不折不扣的小丑。
117.虚幻然而坚实。在深渊边缘行走或者跨越溪堑时,我们需要一个护栏,不是为了抓住它(因为它会立即同我们一起坠落),而是为了在视觉上感到安全。同样,我们年轻时,也需要那些能在无意中充当我们护栏的人;虽然如果我们真的碰到危险、需要依靠时,他们提供不了什么帮助,但是他们给了我们仿佛保护就在身边的那种安慰(比如父亲、老师、朋友,这三种人通常带给我们的感受)。
118.学会去爱。我们必须学会去爱,学会仁慈待人,而且要从小学起。如果教育和人生际遇没有提供给我们操练这些情感的机会,那么我们的灵魂就会变得干涸,甚至于无法理解关爱别人这样一件温柔的事。同样,仇恨也需要学习和培养,如果有人想精通此道的话。否则,仇恨的萌芽也会渐渐枯萎。
119.装饰性废墟。精神上历尽沧桑的人,早年留下的一些观点和习惯,会在他新的思考和行为中凸现出来,就像那些无法解释的古迹、灰色石雕,常常装点了整个地区。
120.爱与尊敬。爱使人渴望;害怕使人规避。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不可能对同一个人既爱又尊敬。尊敬一个人、承认他的权威就等于畏惧他:这是一种敬畏之情。但是爱不承认权威,不接受任何区分,例如地位的高下。因为被爱意味着不被尊敬,所以野心家们或公开或私下里在爱的面前踌躇不前。
121.对冷漠者的偏爱。感情上热得快的人凉得也快,所以大体上不可靠。因此那些一直表现冷漠的人反而受到人们的偏爱,被认为靠得住和值得信赖。实际上,这是将他们同那些慢热并能长久保持热度的人搞混了。
122.自由见解的危险。自由见解那种娱乐性的随意,有如搔痒,如果你忍不住去挠它,最后就会赫然出现一个痛楚的伤口;换句话说,自由见解最终会搅扰我们对生活和人际关系的态度,造成我们在这方面的痛苦。
123.对强烈痛苦的渴望。猛烈的情感消逝之后,留下的是对她本身的隐秘渴望,消逝是她抛给我们的最后媚眼。受她的鞭笞,必定有令人感到快意的地方。与此相反,温和的情感令人感到索然无味。显然,在强烈的痛苦与微弱的愉悦之间,我们更倾向于选择前者。
124.对他人和世界的不满。我们经常迁怒于人,虽然我们烦恼的对象是自己。归根结底,我们是在努力混淆和欺骗自己的判断,用别人的疏忽和不足充当自己烦恼的根源,这样我们就可以不去追究自己。
自律甚严、经常苛责自己的人,最经常说人类的坏话。从来没有哪个圣人情愿将罪恶自己揽,美德全部让给别人。这样的人,恐怕和那种谨遵菩萨教诲、于众人前隐匿起自己的长处而示人以不足的人,一样鲜见。
125.混淆因果。我们会不经意地找出符合自己脾胃的准则和信条,仿佛是那些准则和信条塑造了我们的性格,赋予它稳定性和确定性。真实的情形恰好相反。表面上,思考和判断塑造了我们的性格,事实上,正是性格决定了我们以何种方式思考和判断。
在这场无意识的喜剧中,是什么在操纵我们?除了懒惰和图省事的心理,还有在一切事情上维持前后一致、保持个性和思想上的统一的妄想:因为那会为我们赢得尊敬,带给我们信任和权力。
126.年纪与真相。年轻人喜欢有趣和古怪的东西,是真是假倒不关心。相对成熟的人喜欢真相中有趣和古怪的部分。完全成熟的人喜欢真相,即便真相显得平淡无奇、在普通人眼里枯燥而乏味。因为他们发现,真相倾向于透过朴素的伪装传递最高的智慧。
127.和蹩脚诗人一样的人们。正如蹩脚诗人在一句诗的后半段搜寻思想而迁就韵脚那样,人们在后半生,出于焦虑,也寻求起符合他们早年生活印记的活动、观点和朋友圈子,以便留下协调一致的外部印象。与此同时,他们不再拥有强大的思想来驾驭和重新定义他们的生命,取而代之的是搜寻韵脚的意向。
128.无聊与游戏。需求迫使我们从事能让需求得到满足的工作,我们习惯于在不断苏醒的新的需求下工作。但是在某些闲散的时刻,当我们的需求变得平静,仿佛睡去时,我们又开始受到无聊的侵扰。这是什么?这其实是工作的惯性,以一种新增的需求的形式表现出来。这种需求越大,工作的惯性也越大,需求带给我们的折磨也越大。为了摆脱无聊,人们要么在需求被满足的基础上继续工作,要么发明游戏,后者是一种为了满足工作的需要而设计的工作。厌烦了游戏,并且没有受新的需求烦恼的人,有时会充满了迈入第三种境界的渴望。这第三种境界同游戏的关系,就像飘浮同舞蹈,舞蹈同行走的关系,是一种喜悦、平和状态下的运动:这就是艺术家和哲学家眼中的幸福。
129.来自相片的启示。如果我们观察从孩童到成年的一系列相片,我们会欣喜地发现,成年后的我们更像童年时代而非青少年时代的我们。其可能的解释是,我们曾一度背离自己的本性,这种背离最终在意志力成熟的成年得到克服。青少年时代的我们,往往受到来自激情、导师或政治事件等强大影响的摆布,这些影响在成年后被压缩到一个有限的范围内。当然它们还会继续伴随并影响我们,但我们的内心感受和思考会占据主导。这些影响将被作为我们的力量源泉,但我们不会再像二十几岁时那样受其操控。就这样,我们在思想和情感上都与童年时代的我们更为接近——这一内在的回归,通过相片得到外化。
130.岁月的声音。少年人陈述、赞赏、谴责或撒谎的声音往往令上了年纪的人感到不悦,因为他们嗓门太大,同时又吐字不清,仿佛穹窿中的回音,因为空洞而引起共振。原来,少年人思考的东西,大部分不是个性丰盈的自然流露,而是在附和周围人的思想、言论和褒贬。由于情感(好恶)在他们内心引起的波澜,比伴随这些情感的理性思考来得更加猛烈,当他们表达自己时,就出现了这种含混、空洞的效果,暗示理性的缺席或匮乏。成年使人的声音变得铿锵有力、抑扬顿挫,声音虽不大,但像所有吐字清晰的发声一样,可以传递得很远。最后,老年通常会让声音带上一种温和与包容,闻之悦耳,当然某些时候也会变得乖戾。
131.逆行之人和先行之人。那些不讨人喜欢的人,对人充满了不信任,妒忌对手和邻居的成功,听到不同意见就光火。这一切表明他处于文化发展的早期阶段,像是个出土文物。他同别人打交道的方式,适用于霸权统治盛行的时代,所以他是个逆行之人。第二种人,豪爽地分享他人的喜悦,到哪里都能赢得伙伴,热爱所有蓬勃发展的事物,欣赏别人的荣誉和成功,不但不妄称只有自己掌握真理,反而充满了谦逊的怀疑主义——这样的人是先行之人,他在朝更高阶段的人类文化迈进。前者生活的时期,人类交流的基础尚未建立;而后者则生活在这栋大厦的最顶端,离那些被锁在文化地基以下、在地窖中发狂、咆哮的野蛮生物,要多远有多远。
132.疑心病患者的慰藉。当一个伟大的思想者暂时性地受到疑心病的折磨时,他可能会这样宽慰自己:“这只寄生虫滋生于你的伟大,倘若你没有那么伟大,你所受的苦就会少些。”一名政客,当他的妒忌和复仇之心(即他作为一国代表必然谙熟的“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战争”的情绪)侵入到他的私人关系中、令他举步维艰时,也会说出同样的话。
133.从现实中抽离。偶尔从现实中抽离有莫大的好处。从现实的岸边驶离,进入旧有世界观的海洋,从那里反观岸边,会使我们第一次有幸一睹它的全貌。再次回到岸边的我们,比起那些从没有离开过的人,获得了对现实更好的理解。
134.用个人的不足来播种和收获。像卢梭这样的人,懂得如何利用自身的弱点、不足和罪愆,仿佛这些是滋养天才的沃土。卢梭哀叹社会的腐败和堕落,视其为文化导致的恶果,皆基于其自身的经历,其中的苦涩使他的批判一针见血,入木三分。他从个人角度寻求救治,认为自己找寻的药方能直接医治社会,并通过社会间接地医治自身。
135.哲学上的思维定式。人们总是力求在多变的人生境遇和事件面前保持不变的情感立场和观点,我们称之为哲学上的思维定式。但是与其维持自身的统一,不如聆听来自不同生命境遇、观点各异的低语,以丰富我们的阅历。通过拒绝成为僵化、不变通和孤立的个人,我们承认并分享了芸芸众生的生命和特质。
136.轻蔑之火。一旦一个人敢于发表会使自己蒙羞的观点,他就朝独立迈进了一步。那时,甚至他的朋友和熟人也开始感到焦虑不安。有天分的人必须迈过这道火焰,那以后,他就是自己的主人了。
137.牺牲。如果有选择,人们更愿意选择大的牺牲而不是小的,因为对于大的牺牲,我们可以用自我崇拜来补偿自己,而对于小的牺牲这却是不可能的。
138.爱作为一种手段。无论谁想真正了解一件新事物(不管是一个人、一件事,还是一本书),都需要用全部可能的爱来接纳它,尽可能忽视、忘记它的所有不友好、令人反感或虚假的部分。比如,我们会给予某本书的作者最大的起跑优势,接下来就像观看赛跑一样,心情忐忑地盼望他能到达终点。通过这么做,我们得以深入新事物的内核,进入它的动力中心,而这正是了解一件事物的内涵所在。一旦到达那个阶段,理智就会设定它的限度。过高的评价和批判机制的偶尔失衡,都是将事物的灵魂引诱到开阔地的手段。
139.把世界想象得太好或太坏。不管我们把世界想象得太好还是太坏,我们都会收获巨大的喜悦:如果预想得太好,我们等于给世界(经历)注入了比实际更多的美好;如果预想得太糟,我们会得到一个令人愉快的失望:世界的美好,会因为我们的惊喜而加倍放大。
顺便一提,病态的脾性在这两种情形下的经历正好相反。
140.深刻的人。以印象深刻见长的人(他们通常被称为“深刻的人”),在遭遇突发性事件时,通常会表现得相对有控制力和决断性。这是因为反应时间太短,印象尚未形成。然而长久期待的人或事,最能刺激这种个性的人,会使他们几乎无法在等候结束时保持镇定自若。
141.同“高我”的交流。每个人在找到自己的“高我”时,都有过辉煌。真正的人道,要求我们仅在一个人的这种时刻,而非在他仍处于受束缚、受奴役的状态下时对他进行评判。比如说,我们应该就一名画家领会和呈现的最高妙的图景给予评价或荣誉。但是人们自己在对待“高我”时,却采取了非常不同的做法。他们经常装腔作势,以致后来不断模仿自己在辉煌时期的样子。有些人面对自己的理想时会感到羞惭,想要否定它:他们害怕自己的“高我”,因为当“高我”发言时,它的要求很高。此外,“高我”拥有影子般的自由,可以自主去留。为此,它经常被称为神灵的礼物,而实际上其他的一切也都是神灵(机遇)的礼物:那就是人自身。
142.喜欢独处的人。有些人如此喜欢独处,他们从不拿自己与他人比较,而是平静、愉快地吐露生命的独白,与自己进行美好的交谈,甚至还会大笑起来。但是如果被迫和他人比较,他们多半会忧郁地得出一个过低的自我评价,并因此不得不从旁人那里学习关于自己的积极、公正的评价。甚至从这习得的评价中,他们也总是想做些减损。
所以我们必须允许某些人保留他们独处的习惯,而不是像经常发生的那样,愚蠢地对他们施以怜悯。
143.没有旋律。有些人拥有一种持续、内在的宁静,他们所有的能力和谐地分布,任何目的性很强的活动都与他们格格不入。他们就像一首乐曲,完全由连续、悦耳的和弦组成,没有一丁点旋律经过编排的痕迹。他们的小船会随着外界的任何动向,立即在由和谐之音构筑的海洋上获得新的平衡。现代人碰到这种天性的人通常极端没有耐心,因为他们不会成就任何事,虽然不能说他们啥也不是。某些情形下,他们的存在让人不禁发问:为何一定要有旋律?为何我们不满足于生命在深潭上投下宁静的倒影?
中世纪要比现在更盛产这种天性的人。现在我们很少有机会碰到这类人,他们即便身处乱世也能保持平和、愉悦的心态,像歌德对自己说的那样:最好的东西莫过于我在众人之中体验和养成的深深宁静,而我的收获则是他们无论用火还是剑都无法夺去的。
144.生活与经验。你是否注意到,有些人知道如何将自己的经历(他们微不足道的日常经历)变成一年收获三茬的富饶之地;而另一些人(他们的队伍如此壮大!),即便经历过最跌宕起伏的命运洗礼,见证过最变化莫测的时代或民族风云,却仍然轻飘飘地像木塞一样浮于表面。所以最终我们倾向于将人划分为两类:懂得如何变少为多的少数人和懂得如何变多为少的大多数。真的,那些变态的魔术师确有其人,他们非但不能无中生有,反而将有归于无。
145.游戏的严肃性。热那亚的日落时分,我听得一座高塔上钟声长鸣。它绵延不绝,盖过后街的嘈杂,仿佛总也听不够自己的声音。钟声在黄昏的天空和海边的空气中回荡,既可怕又孩子气,同时还很忧郁。我想起柏拉图的话,突然在心底里产生了共鸣:“说到底,人间之事没有一样值得当真;尽管如此……”
146.关于信仰与正义。冷静而清醒地兑现一个人在激情状态下作出的承诺和决定,是人类最可怕的重负之一。要人们永远为愤怒、狂热的复仇、炽烈的爱承担后果,会加剧对这类情感的抵触,特别是当这类情感已经广泛地成为人们尤其是艺术家崇拜的对象。艺术家们坚持不懈地播种着对激情的尊崇;当然他们没少为激情释放的可怕过程增添效果,诸如复仇导致的死亡、伤害,自我放逐和心碎后的弃绝。不管怎样,艺术家们维持着人们对激情的好奇,他们似乎想说:没有经历过激情,你就根本没有活过。
是否因为我们曾向某个纯粹想象的产物,比如上帝,宣誓效忠,或是曾在狂喜的盲目疯狂中将心交给某个君王、政党、女人、上帝,或是某个艺术家、思想家,认为他们配得上一切荣誉和牺牲,我们就永远负有义务?难道我们不是在自欺欺人?这样的承诺难道不应有个前提,即我们为之献身的对象真的如我们想象的一样?我们必须忠实于我们的过错吗,即便发现这种忠诚只能损害我们的“高我”?
不,不存在这样的约定、这样的义务。我们必须成为叛徒,采取不忠的做法,再三背弃我们的理想。我们从生命的一个阶段过渡到另一个,势必会带来背叛的痛楚,并为之受苦。我们是否必须严防情感的波澜以避免这类痛苦?世界难道不会因此变得过于黯淡和可怖?我们宁可自问,由信仰改变引发的痛苦是否必要,其依据是否是种错误的看法和判断?为什么我们钦佩坚守信仰的人而鄙视改变信仰的人?恐怕答案就在于,所有人都认为这种改变源自卑下的利益驱动或个人恐惧。也就是说,我们骨子里认为,如果一个人的信仰对其有利无害,没有人会改变信仰。但如果真是这样,就否定了一切信仰在精神层面的意义。让我们检视一下各种信仰产生的过程,看看它们是否被过分夸大,并借由这个办法揭示出,衡量信仰改变的标准的谬误,以及到目前为止,我们为这类改变所蒙受的不白之冤。
147.信仰就是相信某人在某项知识上拥有绝对真理。它假定:首先,绝对真理是存在的;此外,得出绝对真理的正确方法已经找到;最后,持有信仰的人运用的方法是正确的。此三项假定一出,即证明信仰之人不具备科学的思想方法;不管在别的方面有多成熟,他在理论上仍然处于幼稚阶段,还是个孩子。然而数千年来,人们一直生活在这种孩子气的假定中,它成为人类最强大的力量源泉。无数为信仰献身的人,认为自己是在为某种绝对真理服务。他们都错了:或许根本就没有人为真理作出过牺牲;其信仰武断的表述方式至少是不科学或不完全科学的。但实际上,人们不想出错是因为知道自己不可以出错。剥除他们的信仰,意味着动摇他们永恒的福祉。在意义如此重大的事情上,“意志”成为理智鲜明的指挥棒。每个教派的信徒都认为自己不可能被驳倒。如果反论据显得过于强大,他仍然可以从普遍意义上诋毁理智,甚至举起极端宗教狂热的大旗——“不合理故我信”。历史如此暴戾,不是因为理念之争,而是由于对理念的信仰之间的冲突,即信仰之争。如果那些将信仰视如珍宝、不惜牺牲荣誉、身体甚至生命为之服务的人,愿意花一半气力弄明白,他们凭什么恪守这样或那样的信仰,他们何以得出这样或那样的结论,人类历史就会变得平和许多!知识也会增进许多!所有对于异教徒的残酷迫害都可以被避免。原因有二:其一,宗教法官会首先扪心自问,从而不再傲慢地认为自己是在捍卫绝对真理;其二,异教徒们在研究过那些宗派主义者和所谓“正统派”漏洞百出的信条之后,不会再屑于去关注它们。
148.在人们以为他们掌握着绝对真理的时代,任何涉及到知识层面上的怀疑主义和相对主义立场都会招致深刻的不安。通常我们倾向于无条件地臣服于权威们(父亲、朋友、导师、君主)的信仰。如果我们不那么做,反而会感到良心不安。这种倾向情有可原,但我们不能因为它的影响就对人类理性的发展大加批判。最终人类的科学精神会引导出审慎的克制,这种中庸的美德在实践上比在理论上更为人所知。比如歌德笔下的安东尼奥,就是这种美德的典范,他成为代表愚昧、消极个性的塔索们共同憎恶的对象。信仰之人有权不去理解那个思维审慎、满腹经纶的安东尼奥;另一方面,讲求科学的人却没有权力因此斥责信仰之人;安东尼奥谅解塔索,并且知道这个人有可能信靠他,就像最终发生的那样。
149.如果一个人没有经历过不同的信仰,而是陷在第一个信仰的罗网里,那么无论如何,就因为这个不变性,他都是落后文化的代表。和此人在教育(总是以可教育性为前提)上的匮乏相一致的是,他刻薄、不明智、不可教、粗暴、生性多疑、无所顾忌,为了推行自己的观点而不择手段,因为他无法理解别的观点也有权存在。在这一方面,他可能成为力量的源泉,在变得过于自由和松散的文化中甚至是有益的,但这仅仅是因为他有效地激起了反抗:新兴文化的稚嫩结构正是在同他的对抗中变得强壮起来。
150.本质上,我们和宗教改革时代的人没什么两样——怎么会不一样呢?不过我们不再允许自己使用某些手段以证明自己是对的:这使得我们有别于那个时代,并表明我们属于一个更高的文化层面。现在,如果一个人仍然像宗教改革时代的人那样,通过怀疑和发怒来攻击和压制不同的意见,就表明如果他生活在别的时代,他可能会烧死他的反对者;如果他是一名宗教改革的反对者,他可能会动用宗教裁判所的全部手段。宗教裁判所在自己所处的时代是合理的,因为它不过是以整个教会领域为对象的普通军事管制,而且就像所有的军事管制一样,它为极端手段的采取作了辩护,即假定(如今我们已经不再苟同那些人的假定)教会拥有真理并且为了人类的救赎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捍卫它。不过现在,我们不再轻易地认为任何人拥有真理;宗教侦审的严酷做法已经播下了足够的不信任和警惕,任何通过激烈言行推行其观点的人,都让我们感到有可能是现有文化的敌人,或者至少是个逆行之人。事实上,拥有真理的热情,在今天同另一种热情比起来已经乏善可陈,这种热情更加柔和、安静,那就是孜孜不倦地学习、验证新知识的寻找真理的热情。
151.顺便一提,对于真理研究方法的追寻,是信仰自相残杀时代的产物。如果个人对于自己的“真理”,即他最终的正确性,不关心,就根本不会存在对方法的调查。但是,正因为存在不同个人关于绝对真理归属的永恒争夺,人类才一步步前行,试图找到那无可辩驳的方法来验证这些言论的公正性,以结束争端。起初,决定是由权威们作出的;后来,各种伪真理就彼此发现的方式和手段展开相互攻讦;中间有一个时期,人们总结出敌对教义的影响,证明它们有害无益;结果所有人都认为对手的信仰有错误。最终,思想家们的个人奋斗磨练了他们的方法,以至于真理真的可以被发现,于是早期方法的偏差也就大白于天下。
152.总而言之,科学的方法至少和任何调查的结果一样重要。因为科学精神建立在对方法的深入了解之上,如果那些方法丢失了,科学的全部结论也无法阻止迷信和谬论的新一轮胜利。聪明人可以尽情学习科学的结论,但我们仍然能从他们的对话,尤其是对话的假设中看出其科学精神的匮乏。他们不具备对错误思维方式本能的不信任,这种不信任,作为长期操练的结果,已经深深地扎根于每一个具有科学态度的人的灵魂。对前者来说,一件事物只要找到一种假设就足够了;他们会为之热血沸腾,认为大功告成。对他们而言,拥有观点意味着为它疯狂,并像对待信仰一样将其珍藏心中。如果一件事物没有解释,他们会为头一个进入脑海的类似于解释的概念兴奋不已;而这往往会导致最恶劣的后果,尤其是在政治领域。
因此,所有人都应该至少掌握一门科学的基础;然后他就会知道什么是方法,以及最极端的审慎有多么必要。这个忠告尤其应该给予女人,她们现在是各种臆测,尤其是那些貌似睿智、令人兴奋、激动、蛊惑人心的臆测的无助的牺牲品。事实上,如果仔细观察,我们会发现大部分受过教育的人仍然渴望信仰,但仅限于从思想家那里获得的信仰,只有极少数人想得到确定性。前者想获得当头棒喝,借以提升自身的力量;后者则带有就事论事的兴趣,无视私人利益,甚至上面提到的力量的提升。不论何处,只要思想家表现得像个天才,并自诩为天才,像个理应获得权威的更高存在那样俯视众人,他就在依靠那个占有压倒性多数的群体。这种天才维持着信仰的热度,引起了具有科学审慎和谦逊精神的人的不信任,在这个意义上,他是真理之敌,不管他如何认为自己是真理的追随者。
153.当然,还有另一种类型的天才,那就是公正的天才。没有任何理由认为这类天才不及哲学、政治或是艺术方面的天才。他回避任何有可能妨碍和混淆我们对事物的判断的东西,并从心底里感到憎恶。所以他是信仰的敌人。因为他希望公平对待一切事物,不管是活的还是死的,真实的还是虚构的。为了这么做,他必须洞察一切。因此他将每一样事物放置在最明亮的光线下,然后从各个角度用心观察。最后,他甚至会给他的敌人——那盲目或短视的“信仰”(这是男人的叫法;女人管它叫“忠诚”)一个公平的机会——为了真理的缘故。
154.主张从激情中产生;精神上的懒惰使这些主张僵化为信仰。
不过,谁要是感到自己拥有无拘无束、活力四射的精神,他可以通过不断地变化来避免这种僵化;谁要是在思维上是个不折不扣的滚雪球的人,那么他的头脑中就根本不会有任何观点,有的只是确定性和精确计算过的可能性。
但是像我们这样性质混合的人,有时激情似火,有时却又被理智冷却,我们想跪在公正的面前,尊奉她为我们唯一的女神。通常,内心的火焰会令我们不公正,在女神的眼里,也就是不纯洁;处于这种状态下的我们,永远无法触摸女神的手,她也永远不会愉悦地对我们露出庄严的微笑。我们敬拜她为我们生命中戴着面纱的伊希斯 。当内心之火烧灼我们,试图吞噬我们时,羞愧的我们将自身的痛苦作为赎罪品和牺牲品祭献给她。是理智拯救了我们,使我们免于化为焦炭。它不断地将我们从公正的祭坛上拉走,或者将我们置于石棉的包裹之中。从火中得到拯救的我们,在理智的驱使下,在不同的主张之间大步前行,变换着阵营,我们是高尚的变节者,背叛所有可以背叛的一切,同时问心无愧。
155.流浪者。仅仅在一定程度上获得理性自由的人,只能感到自己是一名流浪者——而不是朝着某个终极目标行进的旅行者,因为这目标不存在。不过他确实想睁大眼睛观察在这个世界上真实发生的一切。因此他不可以将心太紧地束缚在某一件私人物品上,他的内心必有东西在游走,这种东西以变化和转瞬即逝为乐。当然,这样的人会经历糟糕的夜晚:精疲力竭之时,却发现原本应该为他提供休息的城市已经关上了大门。也许除此之外,就像在东方那样,沙漠一直延伸到城门脚下,掠食性动物的嚎叫时远时近,狂风肆虐,强盗牵走了他的驮畜。对他而言,可怕的夜晚犹如第二座沙漠降临在沙漠之上,而他的心已厌倦了漂泊。接着,早晨的太阳升起来,像愤怒的神灵一样发着光,城市敞开了大门,如果他在城市居民的脸上看到的沙漠、灰尘、欺骗、犹疑比城市外面还要多——那么白天几乎比夜晚还要糟糕。流浪者有时会碰到这样的情形,但是作为补偿,他在别的地方迎来了令人欣喜的早晨。就在附近,在黎明的曙光中,他看见一群群缪斯跳着舞在山岚中从他的身边经过。那之后,他在上午灵魂的平衡状态下安静地散步,从枝繁叶茂的树上撒下来的都是美好、明亮的东西,那是所有那些在山上、林间、在孤寂中甘之若饴的自由精灵的馈赠,他们和他一样,时而欢欣时而沉思,既是流浪者也是哲学家。在黎明的神秘中诞生的他们,思考着怎样才能让这一天在十点和十二点之间拥有纯净、清澈、美妙而欢欣的脸孔——他们在寻找上午的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