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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分

惠子

惠子对庄子说:“魏王给了我一颗大葫芦的种子,我种了,长出的果实很大,足以盛五斗多的任何东西。于是我就用它盛水,结果装满后太沉了都提不起来。我就把它切成两半来做瓢,但是又太笨拙了,根本没法用。不是说它们不够大,我只是发现我不会使用它们,所以我就把它们毁掉了。”

庄子说:“惠子啊,问题当然是你不知道如何使用大东西了。宋国有一个人,他能制作一种乳膏,保护双手不龟裂,于是他的家人就一代一代地以漂洗丝绸为生。一位行人听说之后便提出用一百黄金购买这个秘方。所有的家庭成员聚到一起商量如何回复,说:‘我们一代一代地漂洗丝绸,可是赚的钱不足数金;现在一个早上我们就可以赚得一百金!卖了吧。’于是这位行人得到了秘方就前去见吴王。吴王正与越国进行争战。吴王授权行人指挥军队,冬天最寒冷的时候他们在水上与越人作战,对越人施以了毁灭性打击,行人则获赠了他所征服区域中的一大块土地作为奖赏。同样防止双手龟裂的乳膏却导致两种情形:一人获得了封地,而其他人却止步于一直漂洗丝绸,因为他们使用这个秘方的方法如此不同。那,先生,你有一个大葫芦,足以盛五斗,可是你为何不用它来做大瓶子,这样你就可以借此在河湖上漂流了,而不是把它们看作无用之物处理掉呢?惠子啊,是因为你脑子长草了啊!”

惠子对庄子说:“我有一棵大树,人们都说没用。它的树干到处是结,没有木匠愿意加工它,而且它的树枝是那样弯弯曲曲,没法用直尺和圆规丈量。所以,尽管它长在路旁,所有木匠都不屑一顾。先生,您所发表的言论,浮夸而无用,因此所有人都不屑一顾。”

庄子说:“先生,你难道没有见过野猫和黄鼠狼吗?它趴在那,弯曲着身子等待;它东蹦西跳,也不管高低;直到落入陷阱,死在网罗之中。还有牦牛,它就像天空中的云那么庞大。它是大,但是不能凭此事实就可捉老鼠。现在,先生你,有一棵大树却不知怎么用。那你为何不把它种在旷野之中,然后你就可以去漫游或在树荫下休憩呢?天下没有斧头会攻击它,不会缩短它的寿命,因为事物若无用便再也不会感到不安了。”

……

惠子问庄子:“一个人有没有可能没有任何情绪?”

庄子说:“当然。”

惠子问:“一个人没有情绪了——你还可以称他为人吗?”

庄子答道:“道赋予他面容,天提供给他形体,怎么能得出结论说他不能被称为人呢?”

“如果他已被称为人,怎么能得出他没有情绪呢?”

庄子说:“我所说的情绪不是这个意思。当我说一个人没有情绪,我是说一个人不让善恶影响他。他万事顺其自然,让生命以它自己的方式延续。”

惠子说:“若他不干预生命,那他又如何照看自己呢?”

“道赋予他面容,天提供给他形体。他不让善恶影响自己。可是你现在呢,你把灵魂穿在衣袖上,竭尽气力撑着自己站在树上喃喃而语,或者,趴在桌子上睡觉。天赋予你形体,你却在无意义的争辩之中将其耗尽。”

……

惠子被任命为梁国的宰相,庄子前去见他。有人告诉惠子说:“庄子要来了,因为他要取代你的位置。”这让惠子很惊恐,他花了三天三夜搜遍了全国,想要找出这个陌生人。

庄子去见他时说:“南方有一种鸟叫作雏凤,先生,你知道吗?这种鸟,它从南海升起,飞向北海。它只在海棠树上休憩,只吃楝树的果实,只喝甘泉中的水。曾经有一只猫头鹰,爪子上紧抓着一只快要腐烂的老鼠的尸体,抬头瞥见它就说:‘嘘!’我说你啊,先生,你主政梁国,你就觉得有必要把我吓唬走吗?”

庄子和惠子一同在濠水的堰堤上散步,庄子就说:“你看到鱼儿是怎样跃出水面、随心所欲地游来游去了吗?这就是鱼真正的快乐。”

惠子说:“你又不是鱼,你如何知道鱼喜欢什么?”

庄子说:“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喜欢什么。”

惠子说:“我不是你,所以我肯定不知道你到底知道什么。不过,很显然你也不是鱼,你必然也不知道鱼真正喜欢什么。”

庄子说:“哎,如果你不介意,还是让我们回到你最开始的问题吧。你问我如何知道鱼真正的快乐到底是什么。因此,你问这个问题的时候,你已经知道我是知道的。而且我也是因为站在濠水的堰堤上才知道的。”

……

庄子的妻子死了,惠子前来安慰他,可这时庄子正坐着,两腿交叉,一边猛敲一个毁坏的浴盆,一边唱歌。

惠子说:“你们作为夫妻一起生活,她养育了你的子女。她死了,你不哭也就罢了,却大声敲着浴盆唱歌,这怎么可以!”

庄子说:“当然不可以了。她刚去世时,我跟所有人一样,很是忧伤。可是,我随后想到了她的出生,她生命最初的情形,还想到她出生之前。实际上,不仅是她出生之前,还有她的形体被创造之前。不仅是她的形体被创造之前,还有她生命的气息最初开始之前。从这一切之中,通过奇妙的神秘变化她被赋予了生命的气息。她的生命气息发生转化,她便具有了形体。她的形体再发生转化,她便出生了。现在转化又要发生了,她便死去。她就如同一年四季一样,春夏秋冬交替更迭。她现在躺在坟墓中安息了,如果我还要呜咽哭泣,必然显得我不明白命运的道理。所以我才停止哭泣。”

……

庄子说:“一个弓箭手,都懒得瞄准,全然凭借运气射中了靶心。我们可以称他为好射手,可是如果那样的话,那么天下所有人都可以称作神射手羿了,这样可以吗?”

惠子说:“可以。”

庄子说:“对于什么事情在他们心中才是正确的,人们意见迥异,但是每个人都知道他认为正确的事情。因此世界上每个人都可以被称作尧,是这样的吗?”

惠子说:“可以。”

庄子说:“那么,有四个学派——儒家、墨家、杨朱和公孙龙——再算上先生你自己,一共五派。那么哪一派是正确的呢?或者更像是鲁遽那样呢?他的一个弟子曾说:‘我已经掌握了你的道,先生,我冬天可以为壶加热,夏天可以让水结冰。’鲁遽说:‘这只是用阳气于阳气,用阴气于阴气,不是我所说的道。让我来向你展示我的道。’他给两把琵琶调好音,一把放在大厅,一把放在内室。在一把琵琶上弹奏宫音,另一把琵琶上也会响起宫音。角音也是一样,因为乐器之间是协调一致的。然后他对其中一把琵琶进行了重新调音,使它与五个主音完全不合。当这把琵琶演奏时,另一琵琶琴弦的二十五个音响起,与这把琵琶琴弦的音完全一致且均跟随这把琵琶的音而起。那么,如果你坚持你是正确的,那不正是如此吗?”

惠子说:“孔子、墨子、杨朱和公孙龙的弟子想要跟我辩论,每个人都想击败其他人,每个人都想用各种辩论的声音猛烈地压倒我——但是他们都没能成功。这个你怎么看?”

庄子说:“齐国有人将儿子卖到宋国做看门人,从不担心儿子有任何差池。但也正是此人却竭尽全力去保护他的钟铃。但是他不会跨过他自己国家的边界去寻找他的儿子,这就是他所理解的有价值的事。或者,那个著名的人物,身体残废作看门人的楚国人,要是他半夜在另一个国家想要跟一个船夫打架会怎样呢?结果是他绝对过不了河,只能惹得船夫生气。”

……

惠子和庄子辩论,说:“你说的话没用!”

庄子说:“你只有明白了何为无用,才能讨论何为有用。天地是大,可是人类也只能使用他们行走于其上的那宇宙的一小部分。即便如此,若是你在自己脚下深挖不止,直到黄泉,谁又能从中受用呢?”

惠子说:“没用。”

庄子说:“因此,的确如此,没用的显然是有用的。”

庄子继续说:“如果有人渴望去旅行,什么才能阻止他呢?要是有人不愿去旅行,那么什么才能鼓动他呢?不论是在随波逐流中隐藏自己,还是远离人群以寻求遗忘,都不能通达得道。他们踉跄跌倒,却无法恢复从前。他们走向毁灭,如火焰一般,从不回头。即便他们是君主与群臣的关系,也会成为过去。这些头衔随时代变化,便无贵贱之分了。人都说完美之人行动从不留痕。

“尊古蔑今,学者皆如此。即便狶韦氏的弟子,就算他们以同样的方式看待当下,也会被不分好歹地清除。唯有完美之人能够处世而不偏颇,追随他人而不迷失自我。他不吸取他们的说教,他只是听了且懂了,不作任何承诺。

眼睛锐利才能看得清楚;

耳朵敏锐才能听得清楚;

鼻子灵敏才能辨别味道;

嘴巴敏锐才能享受美味;

内心感受深刻方有智慧;

智慧深入骨髓便是道德。

“万有之中,道不会被阻塞,因为若受阻,便透不过气;若透不过气,便产生混乱。混乱则毁灭万物的生命。凡活着的都要呼吸。可是,若无法呼吸,也不能怪天。天日夜不停地寻求气息在身体中运行:是人在妨碍气息运行。子宫要有它的空间,心要有属天的旅程。要是房间不够大,婆媳之间将起争执。要是心不能在天际遨游,感觉的六种开端会彼此竞争。大森林、丘陵和山脉在精神上都胜过人类,因为它们是不可战胜的。

“道德满溢,会造就名声;追求名声的欲望过度,就只是过度。有危机,才有谋划;有争论,才有知识。顽疾让人痛下决心,正式的行动产生于万物的欲望。春天到了,雨水会伴着阳光而来,草木蓬勃生长,人们又一次准备好收割的工具。曾经倒下的,又有一半开始发芽,没有人知道到底是为什么。

安静对于病人有疗效;

按摩对老人是有益的;

静静的沉思能让忧伤之人平静。

确实,只有不安之人需要这些。

不受困扰的自在之人却不需要。

圣人革新天下万物,可神人从不询问其方法。

贤人改善他的时代,可圣人从不询问其方法。

君主治理他的国家,可贤人从不询问其方法。

小人总是将就应付,可君主从不询问其方法。

“演门的看门人父亲过世,他因施加于自身的极度苦行而受到赞扬,被授予模范官员的称号。这个地方的其他一些人也采取了类似极端的行为,结果死了一半的人。尧要将国家让给许由,许由就逃跑了。汤要将他的王国让给务光,务光大发脾气。纪他听说此事,便和他的弟子隐退到窾水边,三年里当地的诸侯都来表示对他的同情。也因同样的原因,申徒狄纵身跳入黄河。渔网用于捕鱼,可是得了鱼之后渔网就被忘记了。兔网用来捕兔,可是捕得了兔子之后兔网就被忽略了。言词用来表达概念,可是一旦你掌握了概念就把言词遗忘了。我想找那忘记言词之人,这样我就可以和此人辩论了。”

……

庄子参加一个葬礼时路过惠子的坟墓。他环顾了一下跟随他的人们,说:“郢地有一个人将泥点弄在鼻尖上,那泥点如同苍蝇的翅膀一样小。他让人请来匠人石将其削去。石挥动斧子将其削去,斧子砍过去时造成一阵风,恰好将郢人鼻子上泥土的痕迹消除掉,郢人站着不动,心中毫不担心。宋元君听说此事便召匠人石来见他。

“他说:‘你能行好给我演示一次吗?’

“匠人石回答说:‘我确实曾成功过一次,不过可以让我施展的那个人早就已经死了。

“‘自从先生去世以后,我就没有合适之人来施展了。我再也没有可以谈话的对象了。’” EIrScGQTqIECP26A3KRciSL8fO135u7Mq/0nOKIu20wrEdZXhsT54g3QGYV3g2b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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