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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美学

1

美的形而上学,其核心问题可简述如下:客体与欲望无关,如何能引起我们的愉悦?

我们都认为:某物只有与我们的意志或我们习惯所称的目的发生关系,我们对其才能产生愉悦,因此有愉悦而无意志的激发,听起来像是自相矛盾。美与我们的个人目的即意志无关,但显然能引起愉悦。

我对这一问题的解答是:在美的事物中,我们总能觉知生物界与非生物界内在和本原的形式,即柏拉图所说的理式,由此衍生了无意志参与的认识主体,即无关目的或意愿的纯粹智能。这样,当审美发生时,意志完全从意识中消失,而意志是我们所有烦恼和痛苦的唯一根源,审美伴随的愉悦感由此产生。痛苦连根去除,愉悦因此建立。有人也许会反对:如果那样,愉悦也会连根除掉。不要忘记,我常说,喜足无非是痛苦的消歇,其本质是否定的,痛苦则是肯定的。因此,当欲望全从意识中消失时,仍有愉悦产生的条件——愉悦是无痛苦,此时痛苦甚至无从产生,人从意欲着的主体一变而为纯认知的主体,但仍对自身及其行动了然于心。我们知道,作为意志的世界是第一世界,作为理式的世界是第二世界。前者是欲念的世界,因此有痛苦,有重重磨难;后者实无痛苦,另含一奇妙境界。此境界意义非凡,至少悦人耳目,对此境界的欣赏就产生了审美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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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力隶属于意志,它之所以产生和存在,即是为意志或个人服务,这是它唯一的天职和常务。若个体意志能放任想象力片刻,使其暂免职责,全获自由,又不失充沛活力,或尽力发挥知觉能力,则想象将立刻变得完全客观,成为忠实反映客体的镜子,更确切地说,意志以想象为媒,客观化为或此或彼的客体,客体的核心本质借由想象呈现,知觉时间越久,呈现得越完全,直至知觉穷尽。有纯主体,才有纯客体,即意志在所知之物中的充分显现,这正是(柏拉图的)客体的理式。不过要有此觉知,思考客体时便须将客体在时空中的位置剥离出去,因此也就剥离了其个体性——正是这种恒受因果律支配的位置,使得客体与作为个体的我发生某种关系,因此只有将此位置与意志分离,客体才成为理式,我才因此成为纯粹的认识主体。正因为这样,一幅画将飞逝的瞬间永远固定下来,因而将其从时间中解救出来,它所展现的不是个体,而是理式,是变动中的不变因素。不过,这种假定的主体和客体的改变要实现,不仅需要将认识能力从原本的从属地位中解放出来,完全听命于自己,还需要认识能力保持最大程度的活力,尽管此时缺少自然激发其活动的东西,即意志的刺激。这正是为什么主体和客体难以改变,也很少改变。因为我们的所想所图,所闻所见,本质而言都直接或间接地服务于数不胜数、或大或小的个人目的,因此正是意志激发了认识能力充分发挥其功用,没有意志的激发,认识能力立刻减弱。此外,受意志激发而得的认识,对现实生活,甚至对各种科学门类,便已足够,因为各类科学都指向事物之间的关系,而不是本质和内在的存在。只要知识关乎因果,或关乎依据和结论,也就是说,属于自然科学和数学,或关乎历史和发明,所求之认识必为意志的目的;意志越是努力寻求认识,得到认识的速度越快。同样,在国家事务、战争、财政、商业以及种种谋划方面,意志必先运用其欲望的威力,驱使智力全力探求所考察问题的前因后果。此时意志的激发力如此巨大,能让智力超常发挥,实在惊人。

当觉知事物客观、本质的存在时,情况极为不同。事物客观、本质的存在构成事物(柏拉图式的)理式,也存在于一切美术成就之中。前一种情况,意志鼓动人去努力,意志与努力不可分离;后一种情况,意志毫不介入,只有智力依靠自力,用自己的方式自愿无偿展现它取得的成果。只有把意志及其目的从人身上彻底去掉,同时去掉人的个体性,具备纯粹认识的条件,纯客观的觉知才能出现,事物(柏拉图式的)理式才能被理解。然而,此觉知必先于概念,即最初的直觉认识。这一认识继而构成内在的质料及核心,它是真正艺术品、诗歌乃至真正哲学的灵魂。天才可遇而不可求的灵光闪现总是为人称道,正因为最初的艺术认识与意志完全分离,完全独立,是非意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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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说,该审美的客观方面,即(柏拉图式的)理式,便是去除我们知识的形式条件和主观条件——时间以后呈现在我们面前的东西,正如去掉万花筒的镜片后呈现在眼前的东西。例如,我们看到蓓蕾长成花朵,然后结成果实,惊叹生生不息的动力。如果我们了解到,虽有上述生长变异,我们面前却有唯一不变的植物的理式,惊奇便会消失。不过,我们不能把植物的理式觉知为蓓蕾、花朵和果实的统一体,而只能通过时间形式加以了解。通过时间,智力把理式看作从蓓蕾到果实的一连串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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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和造型艺术总以个别事物为主题,不厌其详地展现其独特性,甚至最无关紧要的细节也不放过。科学借概念而行,一劳永逸地将独特之处加以界定并描述,将其归为一类,每个概念都代表无数个体。考虑到这些,你也许会觉得艺术创作琐碎、微不足道,甚至幼稚。然而,艺术的特质在于,艺术以一代多,它对个体精描细摹,目的在于揭示个体所属种类的理式。因此,一件事,一个生活场景,经过准确充分的刻画,即通过对个体的细致描述,从某个侧面体察人性本身,从而产生对人性本身清晰深刻的认识。正像植物学家从万绿丛中撷取一朵花,加以分析,以便向我们展现植物的共同特点,诗人也从躁动纷繁、无休无止的生活中选择一个场景,有时仅是一种情绪或感觉,以便向我们展示生活和人性。正因为如此,我们看到,莎士比亚、歌德、拉斐尔、伦勃朗等大师不耻描摹单个、甚至不引人注意的事物。他们殚精竭虑,穷其根本,探幽发微,因为特殊、个别的事物只有变得显明才能把握。正因为如此,我把诗歌定义为一种用语言让想象动起来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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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件造型艺术品并不像实际事物一样,向我们展示昙花一现的东西,即构成具体事物和个别事物的特定质料与特定形式的结合,它向我们展示的仅仅是形式;若艺术品完整赅备,则向我们展示理式本身。因此,一看到画面,我们立刻离开个体事物,走向纯粹形式。形式与质料的分离是迈向理式的一大步,每件造型艺术品,无论绘画还是雕塑,都体现了这种分离。艺术品的美学目的在于让我们认识(柏拉图式的)理式,理式的特点就是形式与质料的脱离和分立。艺术品的本质是仅仅展现形式而不展现质料,并展现得鲜明了然。这正是为什么蜡像不能带来审美感受,因此也不是(美学意义上的)艺术品。制作精美的蜡像比最出色的画作或雕像显得真实得多,如果对现实的模仿是艺术的目的,蜡像可拔头筹。但蜡像展现的不仅仅是纯粹形式,还有质料,因此产生一种假象,好像原物就在眼前。真正的艺术品带我们远离那些昙花一现的东西,即个体,走向长存不变并不断重现的东西——纯粹形式或理式;但蜡像展现的似乎是个体本身,即昙花一现的东西,而不展现能为朝生暮死带来意义的东西。蜡像没有生命。唯其如此,蜡像勾起一种恐怖感——它仿佛一具僵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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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年轻时的观感之所以重要,在人生的黎明,一切之所以像是沐浴着完美无缺的光辉,都是因为那时我们刚刚通过个别事物对类别开始熟悉,类别对我们还是新鲜事物,所以每个个体事物都代表其种类。在此我们掌握了种类的(柏拉图式的)理式,理式即是美的本质构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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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形体美丽与优雅合一,是意志客观化最高阶段的最显明形式,因此成为造型艺术的最高成就。另外,每个具体事物都是美的,因此每个动物也是美的。如果某些动物似乎不那么美,那是因为我们未能纯客观地看待它们,因此不能理解其理式。我们总不免有一些联想,通常是胡乱类比,阻碍了我们对动物之美的感受。例如,我们把猿同人类相比,不去把握猿的理式,而把猿看成夸张丑陋的人。蟾蜍与泥土的类比也产生同样的效果,虽然这不足以解释很多人看到这种动物为什么会感到极度厌恶,甚至感到惧怕和恐怖,就像另一些人看到蜘蛛一样——这似乎肇始于更深、更玄、更神秘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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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机界若没有水,呈现不出生命的迹象,会给我们一种非常阴郁甚至压抑的印象,其中一例是土伦 附近的长峡谷,岩石荒凉,通往马赛之路从中穿过;但非洲的沙漠给人的印象则远为宏大和震撼。无机界给人的印象之所以悲凉,最主要是因为无机界全然受制于重力,而地心引力支配一切。相反,一看到草木,我们油然而生欣快之情,植被越是葱茏繁盛,越是自由生长,欣快之情便越强烈。最直接的原因是,植物似乎克服了地心引力,生长的方向恰与被重力左右的物体相反,因而明确宣布:生命现象是更新更高级的事物等级。人类自身便是这种等级的一部分,生命现象是我们的本性所在,也是我们存在的要素,有了它我们便欣欣然。因此,看到植物世界,最让我们愉快的是植物垂直向上,树林中有杉木拔地而起,会让树林增色不少。相反,伐倒的树不能打动我们。

事实上,歪歪斜斜的大树产生的效果要远小于挺直的树。柳树枝条低垂,听命于地心引力,才得了“弱柳”的称号。水也是无生命的,但水流动性强,总是波光闪耀,很大程度上抵消了它产生的阴郁感觉。水流给人生命的感觉,此外,水也是我们生命的首要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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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谋生靠缪斯的恩赐,我是说诗才,对我来说,就像女子谋生靠美貌,两者都是亵渎自身天赋,换取卑劣好处,两者都易色衰力弛,蒙羞收场。别把诗神贬低为妓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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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是真正的通用语言,无论哪里的人都能理解。因此,每个国家,每个时代,总有人热切而严肃地讲这门语言。一段意蕴丰厚的旋律很快能传遍全球,一段言之无物的旋律立刻销声匿迹,这说明,旋律的内容很容易理解。不过,音乐讲述的不是事物,而是纯粹的悲喜。悲与喜,对意志而言是唯一的真实。因此,虽然音乐不直接诉诸头脑,对心灵却有千言万语。要求音乐打动头脑是滥用音乐,画面音乐就是这样,因此总是遭到反对。即便海顿和贝多芬,也曾误入歧途,创作画面音乐,据我所知,莫扎特和罗西尼则从不这样做,因为表达激情和描绘事物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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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歌剧算不上真正的纯艺术作品。相反,它堆砌各种方法,拼凑迥然不同的印象,以人数取胜强化效果,试图提高审美愉悦,可谓粗俗不堪。而音乐是最有力量的艺术,仅凭音乐本身就牢牢抓住敏锐的心灵。事实上,若要正确理解和欣赏音乐杰作,需要全神贯注,好把全部身心都交给音乐,涵泳其中,以便理解音乐那至为亲切的语言。与此相反,高度复杂的歌剧场面宏大,舞台绚丽,灯光和色彩缤纷生动,这一切都通过眼睛侵入观赏者的内心,同时头脑要兼顾剧情,这都让头脑变得散乱迷惑,注意力不能集中,因而对神圣、神秘、亲切的音乐语言感之甚少。这些附加的东西都与音乐目标的实现背道而驰。

严格说来,歌剧可谓不合音乐本质的发明,为不懂音乐的人而设——音乐首先得借助与之格格不入的媒介蒙混过关,如伴随一个冗长、老套、酸溜溜的爱情故事和打油诗。富有生气、言简意赅的诗歌与歌剧音乐长度不相匹配,因此对歌剧剧本毫无用处。

只有弥撒和交响乐才能带来专定完整的音乐享受,而在歌剧中,音乐不幸与无聊的戏剧及讽刺诗结伴而行,必须尽力承受本不属于它的负担。伟大的罗西尼在剧本中有时也失之尖刻,尖刻绝非音乐的特点。

大歌剧长达三个小时,让我们的感受力越来越麻木。一场琐碎的戏往往慢似蜗牛,考验我们的耐心。大歌剧总体而言,其本质就是沉闷。只有个人成就超强,才能弥补这一缺陷。这就是为什么在歌剧这种艺术形式中,只有上乘之作才令人赏心悦目,一切中等水平的作品都让人无法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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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剧是人类存在的最佳反映。总的说来,有三种理解戏剧的方式。第一阶段,也是最常见的阶段,戏剧限于趣味——我们关注剧中人物,因为他们在追求与我们类似的目标,情节靠谋划、角色性格和巧合来推动,全剧靠机智和幽默调节。第二阶段,戏剧诉诸情感——英雄引起我们的怜悯,我们从英雄身上看到自己,情节的特点是悲怆,最后复归平静释然。在悲剧力图达到的最高也是最难的阶段,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悲伤苦难,生活的不幸,最终的结果是挣扎的徒劳。我们深受触动,受到直接影响或感同身受,对生活产生厌离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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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言道:万事开头难,但在表演艺术中情况正好相反——结尾是最难的。无数戏剧前半部分让人充满期待,但到了恶名昭著的第四幕,就变得混乱、动摇、摇摆不定,结尾生硬、令人不满,或者是所有人早就想到的结局。有时候,就像《爱米丽娅·迦洛蒂》 一样,结局甚至让人生厌,观众满心沮丧地离开剧场。结尾的难度部分在于把水弄混总比弄清容易,也部分因为,在戏剧开头,我们允许剧作家自由发挥,但到了结尾我们则有了明确的要求。我们要求结尾要么大喜,要么大悲,但人情百态很难如此泾渭分明。我们进而要求结尾要自然,要公平,要水到渠成,但同时又要出乎观众的意料。

小说描绘的内在生活越多,外在生活越少,就越高级。这种关系应成为每种小说的标志,不管是《项狄传》还是粗俗野蛮、情节夸张的传奇。的确,《项狄传》没有情节,但《新爱洛绮丝》和《威廉·迈斯特》 的情节又如何之少!甚至《堂吉诃德》的情节也很少,仅有的情节也无关紧要,和几个笑话差不多。这四部作品都是小说的巅峰之作。再想想让·保罗,他那些精彩的小说栩栩如生地描写了多少内在生活,对外在的依赖又何其少!即便是瓦尔特·司各特的小说对内在生活的重视也远远超过外在生活,后者无非作为背景出现,好让内在生活生动起来。而在拙劣的小说中,外在生活只为自身存在。艺术就是让内在生活尽可能地生动,因为内在生活才是我们真正的兴趣所在。小说家的任务不是叙述大事,而是让小事变得有趣。 Xg9d69RDtMUuMmne+U4/Mi/QRWXYSB4RtOf9zrbjG+/2tEgf5nS5+waRZCzY8Ja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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