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应该读读让·保罗的《塞利娜》,看一看最聪明的头脑如何试图处理它误以为荒谬的问题——他固守一个错误观念不肯抛弃,尽管无法忍受其荒谬,一直深受困扰。 这一观念即是我们每个人的意识在死后保持原样,继续存在。让·保罗的这种挣扎和纠结表明:此类真假参半的观念并不像想象中的那样,是有价值的错误,而是绝对有害的——因为将灵与肉错误地对立起来,以及将整个人提高到永存不变的自在之物的位置,使我们不能真正认识到由于表象和自在之物不是一回事,所以我们的本质存在不受时间、因果和变迁的影响,是不可摧毁的。此外,这个错误观念甚至不能被当作真理的替代品,因为理性会不断地质疑其中的荒谬,连其中蕴含的真理也一并抛弃,因为真理只有保持纯粹才能继续存在,真理一受谬误的诱惑,就沾染了谬误的脆弱。
日常生活中,如果有人什么都想知道,又什么都不想学,他向你问起死后的存在,那么最恰当也许也是最正确的回答是:“你死后和你生前一样。”因为这个回答暗示,要求某种存在物有开端却没有结束,这样做毫无道理。不过,这个回答也隐含着一层意思——有两种不同的有,因此也有两种不同的无。不过你也许会回答:“不管你死后会是什么样子,即便一切化为乌有,都是自然而然的,适合于你的,正像你现在的机体存在一样,因此你最应该担心的是转变的那一刻。”是的,以成熟的心态考虑这个问题,就会把我们引向这样的结论:我们这样的生命压根不存在反而更好,所以我们不再存在或一段时间不再存在,就像我们原本不曾存在过一样,从理性的角度看来,并不值得我们忧虑。
设想有这样一种生物,它们无所不察,无所不知,那么我们死后存在与否这个问题,对这样的生物而言也许毫无意义,因为脱离我们现有的暂时性的个体存在,存在或消亡不再有任何内容,只是无差别的概念。因此,无论毁灭的观念还是存续的观念,都不适用于我们内在的本质存在,即我们皆为其表象的自在之物。因为,这些概念都从时间领域借用而来,而时间不过是现象的形式。另外,我们只能根据物质世界的样子想象:现象性表象之核心不可摧毁,则必定像多变的物质世界一样,稳居时间之内,继续存在。如果表象的核心不再存在,我们则会根据形式的样子想象:承载形式的质料消失,形式也消失,因此我们暂时的终止即是彻底的消亡。这两种观点都是用现象世界的形式套用自在之物。但如果说某物不可败坏,但又不继续存在,对此我们甚至不能形成抽象的观念,因为我们本能上做不到。
然而事实上,新的事物不断出现,现存的事物不断消亡,这应被看成由双镜头装置(大脑功能)制造出来的幻象,我们看待万事万物只能透过这两个镜头,这两个镜头叫作时间和空间,因果关系就存在于时空的相互渗入之中。在这样的条件下,我们所知的皆是现象,我们不知道事物本身是什么样子,即不知道独立于我们感知之外的事物是什么样子。这就是康德哲学的真正核心。
人死去,自在之物也化为乌有,这是不可想象的。人类凭直觉可以直接认识到:人的死亡是应时而终的现象——一切现象的形式,而自在之物却不受其影响。我们都感到:我们并非某人凭空创造的存在,因此我们相信,虽然死亡能终结我们的生命,却不能终结我们的存在。
越是清楚地觉察到万物脆弱、虚无和梦幻般的特点,你越会清晰地觉察到自己内部存在的不朽,因为上述特点有此映衬方显鲜明,正如要觉察轮船行驶的速度,只能去看静止的河岸,而不是看轮船本身。
现时有两半:客观的和主观的。只有客观的一半表现为对时间的直觉,因此不可阻挡地随波逝去;主观的一半站定脚跟,始终不变。唯其如此,我们仍能鲜活地回忆起久远的过去,我们虽深知存在的短暂,但仍意识到自身的不朽。
只要活着,我们就意识到,我们一直站在时间的中段,而绝非其终点。由此可以推知,我们每个人身上都体现着无尽时间不变的中段。恰恰是这一点给了我们活着的信心,而不用始终生活在死亡的恐惧之中。
借助回忆和想象,一个人可以真切回想起早年生活的经历。那么,他就比别人更加清楚贯穿整个时间的一个个现时瞬间的特质。了解到所有现时瞬间的特质,就会明白,最为短促的瞬间乃是唯一永久的东西。通过这样的直觉体认,他就会知道,此刻按最严格意义来讲是现实的唯一表现形式,它的根在我们之内,来自我们内部而非外部。这样,他就不会怀疑自身存在的不可毁坏。相反他会明白,虽然他死的时候会失去客观世界,失去客观世界借以显露自身的媒介——智力,但他的存在却不会受其影响。因为他内部蕴含的现实和外部一样多。
若不承认这些,就得坚持相反的观点:“时间是完全客观和真实的,它独立于我而存在。我只是偶然地被抛入时间之中,我只占有一小部分时间,因此只得到了昙花一现的现实,就像成千上万人一样。现在他们已经化为乌有,我很快也一样。反之,时间是真实的,它会脱离我继续存在。”我认为,这种观点的乖张甚至荒谬之处必明确加以阐明。
也就是说,实则可将生命视为一场幻梦,死亡才是梦醒。但必须记住,个性和个体属于梦中意识而非清醒时的意识,这就是为什么死亡对于个体来说好像是消亡。这样看来,死亡无论如何不应看成转到一个全新的陌生的状态,而是回到原本属于我们的状态,人生不过是从这个状态的暂时脱离。
实际上,意识在死亡中毁灭,但产生意识的却并没有毁灭。因为意识首先依赖于智力,而智力依赖于生理进程——很明显,智力是大脑的功能,也因此受到神经系统和血液循环系统的共同调节,更确切地说,智力受到大脑调节,而心脏滋养、驱动并不断刺激大脑。大脑精巧神秘的结构解剖学可以描述但生理学却不能作出解释,正是从大脑中产生了客观世界的现象及我们的思维活动。不应认为,个体意识,即任何一种意识,能够脱离肉体而存在,因为任何意识的前提都是认知,而认知必然是大脑的功能。确切地说,因为大脑是智力的客观形式。那么,既然智力在生理上是次要的,因此在经验现实即现象领域中是次要的,是生命过程的产物。从心理角度来说,智力也是次要的,与此相反,只有意志才是首要的,无论在哪里都是第一要素。因此,既然意识不直接隶属于意志,而受制于智力,而智力又受制于生理机能,那么意识无疑会因死亡而消失,就像在睡梦或任何一种眩晕或晕厥中消失一样。但是别灰心!消失的是怎样的意识呢?一个隶属于大脑的、肉体性的、和动物一样但相对更加紧张的意识。人的意识和动物的意识没有实质区别,尽管我们的意识最发达。这种意识就其根源和目的而言,无非是帮助动物获取所需的权宜之计。相反,死亡带我们回到的是我们的本原状态,即存在的内在状态,生命诞生、延续、现在走向消亡,这是这一状态的变动性所在。它是与表象世界相对的自在之物的状态。
认知受制于大脑,是非常间接的代用品,正因为如此,它是对现象的认知,因此在本原状态完全是多余的,所以我们才会失去它。对我们来说,认知随着现象世界终止而消亡,认知也只不过是现象世界的中介,并只对它来说有些用处。在本原状态,即便有人让我们保留这种动物性的认知,我们也会弃之不顾,正像瘸子病愈后会丢掉拐杖一样。大脑意识仅适用于现象,仅仅产生现象,如果有人哀叹它消失之际日益迫近,那他堪比皈依基督教的格陵兰岛人——听说天堂里没有海豹,他们拒绝上天堂。
此外,这里讨论的一切都基于一个假设:我们只能设想,一种状态如果不是无意识的,便是有意识的,并且带有一切认知基本形式的印记——主体和客体的分立,能知和所知的分立。但我们必须认识到:知者和被知者均只受我们的动物性所支配,动物性是非常次要的,衍生的,因此绝不是本质生命和本质存在的本原状态。生命和存在可以用其他方式形成,但却不是无意识的。归根结底,我们的内在真实无非是意志,它本身并不具有认知。那么,如果死亡剥夺了我们的智力,我们只是转到无认知的本原状态,它不是无意识的状态,而是一个更高的状态。在那里,主客的对立消失了,因为应知的和能知的实际上将不可分离,一切认知的基本条件(恰恰是这种对立)因此消失了。
现在,让我们再一次向外观察而不是向内寻求,我们客观地看待呈现在我们面前的世界,那么死亡对我们来说必是从有到无,出生则将是从无到有,但两者都不是绝对真实的,因为它们只具有现象世界的真实。这样,我们或能逃脱死亡,这也并不比我们司空见惯的生殖行为更加神奇。死去的回到所有生命的起点,也是自身生命的起点。这样看来,我们的生命应被看成从死亡那里得到的一笔贷款,睡眠则是这笔贷款的日利息。死亡明确宣布,它是个体的终结,但个体内含有新生命的种子,因此死去的不会永远死去,而出生的都不是真的新生。死去的已遭摧毁,但种子脱离出来,发育成新的生命,进入存在领域,不知从何而来,不知为何而生。这就是生生不息的奥秘,它向我们揭示:现有生命的内部含有一切未来生命真实的种子,故而现有生命必定已经存在过。因此,每一个当其盛年的动物都在向我们呼告:“为什么要为生命的短促而悲叹?如果不先于我的同类死去,我又如何存在?”不管世界舞台的剧本和面具如何变化,出场的总是同样的演员。我们相对而坐,谈兴渐浓,目光炯炯,嗓门提高,千年之前别人也是这样聚坐谈论——事未变,人亦未变,千年之后仍将如此。阻止我们体会到这一点的是时间的拨弄。
灵魂不死和生生不息的区别显而易见,前者是所谓的灵魂整个进入新的肉体,后者是个体的分解与重构,只有意志继续存在,采取新的生命形式,得到新的智力。
无论何时,都是雄性储存人类的意志,雌性储存智力。因此,我们每个人都是由父母的一部分构成,这些部分通过生殖过程结合,又通过死亡分裂,因此死亡才是个体的终结。我们对此个体的死亡伤痛不已,感觉到我们真的失去了它,但个体之死无非像一个化合物被不可逆地分解。但这里我们不应忘记,我们从母亲那里继承的智力并不像从父亲那里继承的意志那样牢固和绝对,原因在于智力是第二性的,性质仅是形而下的,全然依赖于生物机体。
因此人们可以从两个相对的角度考察每个人。从一个角度看,他是朝生暮死的个体,肩负错谬和缺憾,在时间中有始有终;从另一个角度看,他是不可摧毁的本原存在,客体化为存在的万物。
色拉叙马霍斯 :简单说吧,我死后会是什么样子?请说得明确!
菲勒里息斯 :什么都是,什么都不是。
色:我就知道!用矛盾陈述来回答问题,这把戏太老套了。
菲:用世俗认识所用的语言来回答超验问题,必然导致矛盾。
色:你说,什么叫超验,什么又叫世俗认识所用的语言?我也熟悉这些字眼。我是从我老师那里学到的,但这些只是仁慈上帝的表述,我老师的哲学即建立于此,合理且适当。若上帝存于世间某处,他就是世俗的;若他存于世界之外,他就是超验的。这很清楚,你也能理解。但没人能理解你那过时的康德式的术语,它们到底是什么意思?
菲:超验知识超越一切可能经验,力图如实把握自在之物;世俗的知识则局限于可能经验的樊篱,因此只能谈论现象。你,作为一个人,死亡时走到终点。但你的个体性并非你本质和终极的存在,只是它的表现——你的个体性不是自在之物,只是自在之物的现象形式,以时间的面貌出现,因此有开端也有结束。相反,你的存在本身对时间、开端、结束、特定个体的局限都一无所知,因此个体性不能取消它——它无处不在,无人不有。因此,就前一层意义说,你死时归于空无;就后一层意思说,你死后遍于一切。这就是为什么我说你死后什么都是,什么都不是。你提的问题几乎不可能有更好的简短回答,虽然这个回答确实含有矛盾。之所以如此,正是因为你的生命存在于时间中,但你的永生却在永恒之中,因此你的永生也可以说不可毁坏,但不再存在——这又是一个矛盾陈述了。
色:如果我的永生不包括我个体的继续存在,那你的永生我可一个子儿也不愿意掏。
菲:也许你愿意还还价。假设我保证你的个体将继续存在,但此前得有三个月全无知觉的深睡状态呢?
色:我愿意。
菲:但既然你全无知觉,你就没有时光流逝的观念,因此你熟睡时,清醒的世界时间过去三个月或是一万年对你来说都是一样。因为不管哪种情况,你醒来时都只能猜想你睡了多久。因此你三个月还是一万年之后重获个体都是一样。
色:这倒不容易否定。
菲:但假设,现在一万年过去了,却忘了叫醒你,我想这算不上多大的不幸,因为你不存在的时间比你短暂的存在要长那么多,你对此已经很习惯了。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你一点儿也不知道你没被叫醒。如果你知道,推动你现在现象形式的神秘作用在这一万年片刻也没有停止,制造和推动着同类的现象,那你也会心满意足。
色:不,你不能这样骗我放弃我的个体。我已经约定,我的个体应继续存在,我不能让步,接受因机能和现象造成的存在的丧失。我,我,我要存在!我要的是这个,而不是靠别人说服才相信的我的存在。
菲:但看看四周,叫着“我,我,我要存在”的不止你一个,凡有一点儿意识的事物都是如此。因此,你的这种渴望恰恰不是你个人的,而是万物无一例外共有的——他并非来自你的个体性,而是来自存在本身。它存于存在着的万物内部,是万物存在的原因,因此存在本身就能满足这一渴望。这一渴望仅仅适用于此,而不是专门适用于某个特定的个体存在。有此热望的仅间接属于个体,直接而内在的是万物同具、始终如一的生存意志本身。这样,既然存在是意志的自由创造,乃至无非意志的反映,因此就不能脱离意志而存在。不过,意志只能暂时满足于存在,因为永不厌足的根本不可能被满足。个体对意志来说没有差别,无足轻重。表面上个体显得很重要,因为每个人不能直接认识意志,只能直接认识自己。结果,个体以更大的代价保有自身存在,而不是保有同类物种。这样说来,个体性并不完美,反倒是局限,没有个体性不是损失,而是收获。所以不要为自身存在忧虑。是的,如果你了解存在的真谛,看到你的存在是普遍存在的生存意志,这些忧虑对你来说就会是幼稚的、荒唐透顶的。
色:你才幼稚,你才荒唐透顶,你们哲学家都是这样。像我这样的成年人要是在你这样的傻子身上花几分钟,那全是为了打发时间。现在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