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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对生存意志的肯定与否定

1

造就世间现象的,也能不如此作为,乃至不作为,这可以说是一个显而易见的公理,总的说来不言自明。倘若前一种状态构成了生命中有所求的现象,那么后一种状态则构成了无所求的现象,这实际上等同于吠檀多哲学的深睡境和佛教的涅槃。

否定生存意志绝不意味着物质的消亡,仅仅意味着无欲无求——先前不断欲求的不再欲求。意志如同自在之物,我们只能通过欲求行为来了解。因此,无求之后,意志为何物,会做些什么,我们既不能言说也无法觉察。因此否定生存意志对我们而言,是从有到无的转变,我们是欲求的现象。

2

希腊伦理学和印度教伦理学之间存在着明显的对立,前者的目标(虽然柏拉图除外)是实现幸福的生活,有福的生活,而后者的目标则相反,《数论颂》开篇便直言:要彻底从生活中解救出去。

还有一个类似的对立,因其直观而更加突出:你在佛罗伦萨的美术馆里看到美丽的古代石棺,上面用轻快的笔触描绘整个婚礼的仪式,从最初的求婚到婚姻之神用火炬照亮通向婚房的道路;接着比较一下基督教的棺材,上有十字架象征悲痛,盖着黑色帘幕,其间的反差极为明显。两者都渴望在面对死亡时提供安慰,两者方法相反,但都是正确的。一个表达的是对生存意志的肯定,不管生活的面貌如何瞬息变幻,生活永远受到肯定;另一个则通过苦难和死亡的符号来表达对生存意志的否定,以及从死亡和撒旦统治之下的世界中抽身而出的救赎。古希腊—罗马异教与基督教之间真正的精神对立是肯定生存意志和否定生存意志,这是基督教的唯一可取之处。

3

我的伦理学与其他欧洲哲学家的伦理学,两者关系正是教会意义上《新约》和《旧约》的关系。《旧约》把人置于律法之下,但律法并不能带来救赎。相反,《新约》宣布律法是不够的,实则把人从对律法的遵从中解放出来。 《新约》宣扬神的恩典以取代律法,人可通过信仰、善心和彻底否定自我进入神恩的国度。《新约》称,这是脱罪与出世之路,因为撇开新教徒和唯理论者不论,《新约》的真正灵魂无疑是苦行的精神。这种苦行的精神正是对生存意志的否定,从《旧约》到《新约》的转变,从律法至上到信仰至上的转变,从因德释罪到因信得救,从受罪与死的统治到在基督中永生,严格说来表明了从单纯提倡美德到否定生存意志的转变。在我之前,所有的哲学伦理学无论呈现什么面貌,都紧抓住《旧约》精神不放——《旧约》设定了既无根基也无趣向的绝对道德律令,所含道德戒条和禁忌之后,悄然引入了一个独断专行的耶和华。相反,我的伦理学有根基、有目标、有趣向,最重要的是,它从理论上阐明了正义与善良的形而上学基础,并进一步说明若实施得当将最终导致什么样的结果。同时,它坦言世界的可憎本质,并指出解脱之道即在于否定意志。因此,我的伦理学实则是《新约》的精神,此外的一切伦理学都属《旧约》精神,甚至在理论上等同于犹太教,即赤裸裸的暴戾的一神论。就此而言,我的学说可以称为真正的基督教哲学,不管在舍深刻而取浅薄的人眼中,这种说法如何自相矛盾。

4

稍加深思即可发现,欲成为罪,并非因为欲望之间偶然碰撞而招致伤害和罪恶。如果欲望产生的就是这样的后果,那它必然从一开始就根本是有罪的,整个生存意志都应该摒弃。世间充斥的残忍和磨难,实际上只是生存意志以各种形式客观化的必然结果,因此只是肯定生存意志的注脚。人必有死,这证明我们的存在本身有罪。

5

如若从自在之物出发,从生存意志出发来理解世界,你会发现世界的核心和重中之重即生殖行为。相反,若你从表象世界、经验世界和理式世界出发,又会有怎样的不同!这里生殖行为被看作全然孤立的、单独的、次要的,被看作二等事物而应掩盖和隐藏,被看作自相矛盾的反常行为,只是源源不断地提供笑料。然而,对我们来说,这只不过是撒旦在伪装他的把戏——难道人们没有注意到,性欲是这个高尚世界最高明的骗术,只为某个女人钟情痴迷之时尤为如此,因为它承诺的太多,给予的又少得可怜。

女人在生殖行为中的角色从某种程度上说要比男人更加无辜,因为男人给予孩子意志,这是最初之罪,因此也是一切恶的源头;而女人给予孩子认识,这开辟了救赎之路。生殖行为是宇宙的交点,它宣布:“生存意志又一次得到了肯定。”妊娠和受孕则宣布:“在意志之上,又一次加入了认识之光。”这样,认识再一次找到了出离世界的道路,救赎的希望再一次成为可能。

这正说明一个明显的事实:若被人撞见其性行为,每个女人都会羞愧得宁可死去,但怀胎时她们却无一丝羞愧,甚至带着骄傲。原因在于,性交之罪在某种程度上被怀孕消解了,性交承载了两性关系的所有羞耻和丑陋,而怀孕虽与性交密切相关,却始终保持纯洁无辜,甚至有些神圣。

性交主要是男人之事,怀孕完全是女人之事。孩子从父亲那里继承意志和性格,从母亲那里继承智力。后者是解脱之门,前者是禁锢之锁。性交标志着不管认识取得多少进步,生存意志仍旧存在于时间之中;生存意志成为新的肉身,标志着在意志之上,又一次加入了明亮的认识之光,又一次有了救赎的可能,其标志即是怀孕。因此,怀孕光荣坦荡,任行无碍;性交则像一个罪犯,自动遁形。

6

不义之行,邪恶之举,就施行者而言,表明对生存意志的肯定有多强,因此也就标志着他离真正的解脱——即对生存意志的否定——以及出脱世间还有多远,求知之路还有多长,忍受苦难还有多久。就忍受者而言,尽管恶行在形而下意义上是恶的,在形而上学意义上却是善的,就实质而言则是有益的,因为这些行为助他走上真正的解脱之路。

7

世界精神:因此,这就是你劳作和受苦的目的,是你存在的目的,也是此外种种存在的目的。

人:但我从生存中能够获得什么?生存若是充盈的,我得到的只是悲苦;若是空虚的,我得到的只有无聊。我付出那么多辛苦,受到那么多折磨,你能给我的却少得可怜。

世界精神:唯其贫乏,这种报酬对你的辛劳和苦恼来说才是的。

人:怎么会这样!我理解不了。

世界精神:我知道。(旁白)我是否要告诉他生活的价值正在于此,即教他停止对生活的欲求?因为应由生活亲自教会他这一最重要的入门仪式。 VRNLx9t+dzjb8Dd5sV71ATIqLsr7lrSPIQTY1pRO6QnnIOjxP3DVc7jpQEmVDv8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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