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游历过很多国家,见到过各色人等;然而在我的游历当中,却从来没有见到过像在这片土地上存在着的、如此特殊的人性。在其他伟大的国家,人们的权力会凸显出来,而我也见到过庞大的组织机构,他们在各个方面都富有效率。在那些国家,服装、家具、奢华的招待等等方面的铺张炫耀程度让人咂舌。他们似乎要让你自惭形秽,就像是一个闯入盛宴的、不名一文的不速之客一样;他们善于让你感到羡慕或是大吃一惊。在那里,你不会感到作为一个人的至高无上;相反你会感到被抛到了一堆光怪陆离的物品堆中。但是在日本,给人最深印象的东西不是权力或是财富的炫耀。你所到之处能看到的,大都是爱和赞赏,而不是野心和贪婪。你所看到的是这样一个民族:她的心灵已经释放了出来,并且大量地体现在了其最常见的日常用品中、社会制度里、温文尔雅的举止上,以及它优雅而练达的处事方式等方面。
日本留给我最深的印象是你们已经认识到了自然的秘密,不是通过科学分析的方法,而是通过你们的同情心。你们已经获知了她的种种姿态所代表的语言,她的缤纷色彩所奏响的音乐,她的不规则中的对称,她的自由运动中的韵律;你们已经看到了她是如何统领庞大的物质群体而避免摩擦的,她的造物间的矛盾是如何转化为舞蹈和音乐的形式爆发的,她的生机勃勃是如何地充满了自我抛弃,而不仅仅是肆意的展示。你们已经发现,自然以美的形式储存了自己的力量;这种美,就如同母亲一样,用胸怀哺育着所有巨大的力量,并让它们充满生机,而自己却恬静安详。你们已经知道,自然的能量通过其完美的节奏使其自身免于枯竭,而同时,以其温柔的曲线带走了世间的疲劳。我感到你们已经能够将这些秘密融入到你们的生命当中去,而且那世间万物当中所蕴含的真理已经走入了你们的灵魂。对于事物表面知识的获取用不着花很长的时间,然而对于它们精神实质的掌握则需要数个世纪的训练和自我约束。同自然和谐地融为一体要比从表面上控制她困难得多,然而唯其如此才能叫作真正的智慧。你们的种族已经表现出了如此的智慧,不是通过获取,而是通过创造;不是通过物品的展示,而是通过它的内在本质向外透露。所有的民族都有这种创造性的力量;而这种力量,在抓住人类的本性并且根据它的理想赋予它某种形式方面也总是跃跃欲试。但在这里,在日本,这一力量似乎已经取得了成功,并且深深地进入到了所有人的头脑中,渗透到了他们的肌肉和神经里。你们的本能已经变得真实,感官变得敏锐,而且你们的手已经获得了自然的技巧。欧洲的智慧给予了她的人民以组织的力量,这一点主要表现在政治、商业以及科学知识的统筹等方面。日本的智慧不仅让你们看到了自然的美,而且给了你们可以使得它在生活中得以实现的力量。
所有特定的文明都是对某些特定人类经验的解读。欧洲似乎已经强烈地感受到宇宙中各种事物间的矛盾冲突,而这些矛盾冲突只有通过征服的手段才能将其置于控制之下。因此,欧洲总是准备战斗,而且她大部分的精力都集中到了对于力量的组织上面。但是日本感到,在她的世界里,有某种神灵的存在,而它则唤起了她灵魂深处某种虔诚的崇拜。日本并不吹嘘对于自然的掌控,而是带着无与伦比的关心和快乐,带给自然以爱的奉献。日本与外部世界的关系是深层次的心灵的交汇。她已经与本国的群山、海洋、溪流,以及繁花似锦、枝繁叶茂的森林结成了爱的精神纽带;她已经对林地的沙沙低语和叹息、波浪的呜咽和抽泣敞开了心扉;她已经研究了太阳和月亮全部阴晴圆缺的变化,并且会高兴地关门歇业,以便迎接其果园、花园和麦田里的收获季节。这种对于外部世界的灵魂敞开心扉的状态并不仅仅局限在你们上层社会的小圈子里;它并不是外来文化强加给你们的东西,相反,它属于你们的全体人民——男人和女人。你们灵魂的这种与外部世界的某个神灵相交汇的经历体现在了你们的文明之中。这是一种人际关系的文明。你们对于国家所担负的责任自然而然地呈现出了如同子女孝敬父母那样的特点;由此,你们的国家就像一个家庭,而天皇则是你们的家长。你们国家的团结并非来自出于防御或是进攻目的而诉诸武力时所结成的同盟,也不是来自为了使得每个人都分得赃物而不得不将他们置身险境进行冒险的劫掠时所形成的团伙。它不是为了某个秘而不宣的目的而被迫组织起来的结果,而是一种家庭关系的延续和一种在广阔的时空范围内所形成的心灵的契约。你们文化的核心是“慈爱”(maitri:loving kindness)——以一颗慈爱的心对待他人,以一颗慈爱的心对待自然。这种爱是通过一种美的语言的形式加以传达的,而这种美的语言在这个国家随处可见。这就是为什么,像我这样的陌生人不会在这些美的化身和爱的造化面前感到嫉妒和屈辱,相反会愿意分享这种展示人类心灵时所带来的快乐和光荣。
这使得我更为担心给日本文明带来威胁的变化,因为这一变化就如同套在某个人身上的枷锁一样。由于现代社会所具有的巨大的同一性——它唯一的、共同的纽带就是利益,世界上没有哪个国家像日本这样,可怜巴巴地将尊严和有节制的美所隐藏的力量暴露在了这种同一性之下。
但是危险就在这里——有组织的丑恶侵袭着人们的头脑,靠着它庞大的体量和咄咄逼人的气势占据了上风。然而,它嘲讽的对象却是人们心灵深处的情感。它强硬且独断专行;不管你愿不愿意,它都出现在你的面前。它让我们的理智俯首称臣——我们就像野蛮人供奉那些因为看上去丑恶才显得强大的偶像一样,为它的祭坛献上祭品。因此,它与那些谦虚的、深刻的、生命当中微妙而精致的东西之间的竞争是多么令人恐惧啊。
我敢肯定,在日本一定有人对你们所传承下来的理想并不赞同,他们的目标是获取利益而不是自身的成长。他们大肆地吹嘘自己已经使得日本现代化了。如果说一个民族的精神要与时代的精神相和谐的话,那么在这一点上我是同意他们的意见的;不过我还是要告诫他们,现代化不过是现代主义的表象而已,这就像作诗不过是诗歌艺术的表象而已一样。这不过是模仿,不同的是,表象看上去比原本的东西更夸张,同时也更死板。我们必须记住,那些有真正现代精神的人并不需要现代化,这就如同真正勇敢的人靠的并不是嘴上吹牛。现代主义并不是欧洲人的服装;也不是欧洲的孩子们上课并接受训练时所在的某些丑陋的建筑物;也不是一些方形的房子——墙面平直,平行的窗户排列整齐,而欧洲人则住在里面终其一生;当然现代主义也不是欧洲女士们的帽子,上面缀满了毫不搭调的饰物。这些并不“现代”,仅仅是“欧洲”而已。真正的现代主义是自由的思想,而不是被奴役的品位。它是思想和行动的独立,而不是欧洲学校校长们的监护;它是科学,而不是科学在生活当中的错误应用。例如,我们对某位教授科学的老师简单地加以模仿,而他却将科学降格为迷信,荒谬地祈求它帮助实现所有不可能完成的目标。
单纯依靠科学来生活对于一些人是有吸引力的,因为这种生活具备所有游乐活动的特点;它假装严肃,然而并不深刻。如果你出去狩猎,那么你的同情心则越少越好;因为你唯一目的就是追逐并杀死猎物,并因此感到自己是更为伟大的动物,感到自己的猎杀方法是严密和科学的。科学的生活是一种肤浅的生活。它以技巧和完善的方法追求成功,然而对于更高层次的、人的天性则不予理会。有些头脑简单的人把生活规划得就好像是狩猎一样,他们的理想就是成为成功的猎手;然而这些睡在骷髅所制成的奖杯堆中的人是迟早会被噩梦惊醒的。
我从来都主张日本应当获得进行自我保护的现代武器。但是这种行动不要超过她进行自我防御的需求。她一定要明白,真正的力量并不在于武器本身,而是在于使用武器的人;如果有谁急切地渴望权力,并且以他的灵魂为代价扩充军力,那么他的处境就会比他的敌人更加危险。
所有有生命的东西都容易受到伤害;因此,他们要求得到保护。在自然界,生命体通过它自身的材料所制成的外壳保护自己。所以这些外壳与生命的成长是相互协调的,否则的话,时间一到,他们就会轻易地垮掉并被遗忘。人类的真正保护来自于他的精神理想——它与人类的生命休戚相关并且一同成长。然而不幸的是,所有人类的铠甲都是没有生命的——有的是钢铁制成的,行动不便且机械呆板。因此,在利用这些铠甲的同时,人类还需小心保护他自身不被铠甲所控制。如果他灵魂虚弱,不得不削足适履而穿上这件铠甲的话,那么他灵魂的萎缩则无异于慢性自杀。日本自己,一定要坚定地信仰道德的生存法则,相信西方各国正走在通往自杀的道路上;因为在那里,他们正在以各种组织的巨大重量压抑并且窒息着自己的人性,为的是让自己大权在握,同时让他人俯首称臣。
日本的危险并不在于模仿西方的外部特征,而是在于她接受西方民族主义的动机并且为己所用。日本的社会理想在其政治的操控下已经显现出了失败的迹象。我可以看到她从科学那里借鉴来的座右铭:“适者生存”,就赫然地挂在她当代历史的大门上。这个座右铭的意思就是,“照顾好你自己,永远不要管会给别人带来什么损失”——这是瞎子的座右铭,因为他们看不到东西,所以只相信自己的触觉。但是明眼人一看便知,人与人之间紧密相连,你攻击了别人也必会遭到别人的反戈一击。道德的律法是人类最伟大的发现,它发现了这样一条奇妙的真理——以人为鉴可以明得失。这一真理不但具有主观的价值,而且在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有体现。那些不懈地将对道德的无视奉为爱国主义的圭臬的国家一定会暴毙而终。在历史上,我们曾见过多次的外敌入侵,但是他们从来都没有深深地触动过人民的灵魂。这些侵略不过是个人野心膨胀的结果而已。人民并不会为那些冒险行动卑鄙可耻的一面负责任;相反,他们自身会从这些冒险行动所具有的英雄和人性的方面受益匪浅。由此,他们培养了坚定不移的忠诚,对于所肩负的责任的全身心投入,完全的自我牺牲的勇气,以及面对死亡和危险时所表现出的大无畏精神。因此,位于人民心中的理想并不会由于某个国王或是将军所采取的政策而发生剧烈的变化。但是现在,西方民族主义的精神却大行其道:全体人民从小就接受想尽一切办法鼓动仇恨和野心的教育。人们编造历史上的、片面的真理和谎言;人们不断地丑化其他的种族和文化;人们经常错误地建造大事件的纪念碑,从而不断地鼓吹邻国和其他国家对于自己所造成的罪恶的威胁,然而事实上,出于人性的原因,这些所谓的大事本应当被快速地遗忘。这样做无异于毒害我们人性的本源,是在败坏我们与生俱来的、最伟大和最美好的理想。它是在将无与伦比的自私自利作为一种普世的宗教,提供给世界各国来朝拜。我们可以从科学的手中获取各种各样的东西,而唯独不能索取这颗将置道义于死地的仙丹妙药。永远都不要认为,我们给其他种族造成的痛苦不会落到自己的头上,或是我们在自家房前屋后种下的仇恨会像一堵围墙一样保护我们的永世平安。以某种变态的、唯我独尊的虚荣心为整个民众洗脑;教育他们以自己道德上的冷漠和攫取的不义之财为荣;通过展出在战争中所缴获的战利品以达到对战败国家永远的羞辱,并且在学校里面展出这些东西以培养孩子们对于其他国家的蔑视等等,上面所说的这些所作所为,都是在模仿带着溃烂脓疮的西方——是疾病对于生命力的吞噬造成了它的肿胀。
我们赖以生存的粮食作物是历经数百年的选择和培育才形成的。然而我们并不食用的植物则并不需要数代人的耐心照料。除去杂草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但是,如果疏忽大意,那么毁掉我们的粮食作物,让它们回复到最初的野生状态,则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文化也与此类似,它竭力地适应了你们这里的土壤——它与生活息息相关且通达人情。所以它在过去的时代需要我们进行耕耘和除草,现在同样需要我们的悉心照料。单纯的现代事物,例如科学和组织的方法,是可以移植的;但是攸关生死的人性的东西一旦被从其生长的土壤中移除则会死掉,因为它的纤维极为脆弱,根须不可胜数且交错纵横。因此,我为西方的政治理想所强加到你们原有的政治理想上所造成的压力而感到担忧。在政治文明中,国家是一个抽象的概念,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则是功利的。因为这样的政治文明并不是植根于情感,所以它易于操控却险象环生。半个世纪的时间对于你们来说已经足够来驾驭这台机器了;你们当中有些人对于它的喜爱超过了对于与你们的国家同时降生并且历经数百年培育而成的生命理想的热爱。这就像一个孩子,在他玩得兴起的时候,竟然会觉得自己对于玩物的喜爱超过了对于母亲的爱。
人们通常并不能意识到自己的伟大之处。你们的文明,它的主要推动力来自于人际关系的纽带,是在没有受到鬼鬼祟祟的自我分析的影响下,在健康生活的沃土中孕育成长起来的。但是单纯的政治关系是完全自觉的;它是一种富于侵略性的突然喷发的火焰。它靠突然的喷发引起你们的注意。现在是时候了,你们大家应当认识到自己赖以生存的真理是什么,而不再任人摆布却浑然不知。过去,是上帝赐予你们的礼物;而现在,你们必须作出自己的选择。
所以你们要向自己提出以下这些疑问:“我们是否错误地认识了世界,并且把与世界的关系建立在了对于人类本性一无所知的基础之上了呢?西方将她的国家福祉置于对于人性普遍不信任的藩篱的保护之下,这种做法可取吗?”
你们一定已经察觉了,无论何时,西方在讨论某个东方民族可能的崛起时,她的口吻中便充满了强烈的恐惧。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西方所赖以发迹的力量是一种邪恶的力量;只有将这种力量据为己有她才会感到安全,而令其他的国家颤抖。现在欧洲文明的主要野心就是排他性地占有这一魔鬼。她所有的军事力量和外交手段都服务于这一目的。但是这种花费不菲的、为罪恶的神灵招魂而举行的奢华仪式正将她由繁荣引向了灾难的边缘。西方所释放到这个世界上的恐怖的仇恨,反过头来威胁到了她自身,并且驱使她实行越来越多的残暴政策;这使得她惶惶不可终日,并且除了自己给别国带来的,而最终又回报到自身的灾难以外,忘记了一切。欧洲牺牲其他的国家作为祭品,以敬献给这尊政治的魔鬼。只要其他国家的尸身还算新鲜,她便以其为食并且吃得腰滚肚圆——但是尸体最终一定会烂掉的,而死者的复仇方式就是将污染传到四面八方,从而毒害进食者的生命。日本拥有所有人性的财富,她的英雄主义和美的和谐统一,她的深深的自我克制和丰富的自我表现;然而,若不是她证明了,撒旦的猎犬不仅可以在欧洲的狗窝里繁育,同样也可以在日本得以生养并且以人类的苦难为食的话,那么西方各国是不会对她表示尊重的。只有当日本也获取了,只要她愿意就可以随时打开的,将地狱的烈火烧遍美好人间的灾难之门的钥匙的时候,只有当世界走向毁灭,而日本也能够随着他们的节拍与之一起大跳抢劫、谋杀、奸淫无辜妇女的魔鬼的舞蹈的时候,他们才会承认日本与自己拥有同等的地位。我们知道,在人类早期道德观念还不成熟的时候,他只会因为害怕上帝的恶毒手段而对其感到敬畏。但是,我们可以自豪地仰望这一人类的理想吗?在我们的文明发展了数百年之后,各个国家就像夜间潜行的野兽一样彼此惧怕对方;他们关闭了彼此间好客的大门;只有出于侵略或是防御的目的他们才会联合起来;他们将自己的商业秘密、国家秘密、军事秘密藏在洞穴里;为了获得和平,他们将本不属于自己的肉块投食给了彼此的鹰犬;他们压制想要挣扎着站起来的衰弱的民族;他们用右手给衰弱的民族派发宗教,而同时用左手对他们巧取豪夺——所有这些,有一丝值得我们羡慕的地方吗?我们要向这种民族主义的神灵顶礼膜拜吗?它正在向全世界播撒着恐惧、贪婪和猜疑的种子。它正在散布着无耻的外交谎言。它正在进行着造作的表演,鼓吹自己以促进和平、善意以及全体人类的手足之情为己任。当我们涌进西方的市场,以我们自己的传统来换取这种外国产品的时候,我们的心中就没有产生过怀疑吗?我知道,要了解自己并非易事;一个醉汉会狂怒地否认自己喝醉了;然而,西方正在焦虑地思考着她自身的问题,并且试图加以改变。但是她就如同一只贪婪的饕餮,并不真心想放弃暴饮暴食的习惯,而是天真地希望能够通过吃药来治愈自己消化不良的噩梦。欧洲还不打算放弃她在政治上的不人道,尽管这种不人道体现出了所有人类的低级情欲;她只相信对于制度的修改,而不相信对于心灵的改变。
我们乐意以头脑而不是心灵购买他们用机器制造出来的制度。我们会试用这些制度并且加以完善,但是我们不能将它们供奉在我们的家中或是庙宇里。有的种族会崇拜他们所猎杀的动物;在饥饿的时候,我们可以从他们那里买下肉食,但我们却不能学习他们猎杀动物后的崇拜行为。我们不能以诸如“生意归生意”“战争归战争”“政治归政治”等迷信的说法毒害我们孩子们的思想。我们一定要明白,人类的生意不仅仅是生意,战争不仅仅是战争,而政治也不仅仅是政治。你们日本拥有自己的工业;要想知道你们的工业是多么的诚实和真切,看一看你们的产品就明白了——它们造型优雅而又结实耐用,它们在几乎观察不到的细节的方面也处理得一丝不苟。然而,来自于世界那端的谎言的潮汐已经席卷了你们的大地,在他们那里,生意归生意,而诚实也不过是最好的对策而已。当你们看到商业广告的时候就从来没有感到过羞耻吗?那些商业广告不仅给整个城镇都涂抹上了谎言和夸张,而且还侵入到农民们诚实劳动着的绿色的田野中,侵入到了早晨第一缕清澈的阳光所照射到的山岗上。当谎言和欺骗骄傲地打着贸易、政治和爱国主义的旗号在海外大行其道时,那种不间断的腐蚀会轻易地让我们的荣誉感和敏锐的思想变得迟钝起来,进而使得任何对于他们永久性地侵入我们生活的指责,都会被认为是多愁善感和缺乏男子汉气概的表现。
现在的情况是,子孙后代们积极地编织着谎言,也不会因为从谎言中获得利益而感到羞耻;相反,他们的父辈却是宁死也要信守诺言,他们鄙视靠欺骗以赢取庸俗的利益,在战斗中他们宁可失败也不愿意丧失荣誉。这一切的改变都是因为受到了“现代”这个词的魔力的影响。但是,如果“现代”就是指纯粹的功利的话,那么美可是属于所有时代的;如果“现代”就是指卑鄙的自私自利的话,那么人类的理想可不是什么新鲜的发明。所以我们必须明白,无论“现代”因着方法和机器的缘故,如何擅长削弱人类的劳动能力,它都将不得善终。
然而,当我们试图将自己的思想从欧洲傲慢的声言中解放出来的时候,当我们试图帮助自己从沉迷的泥潭中脱身的时候,我们可能会走向另外一个极端——对于所有西方的东西不作区别地加以怀疑。幻想破灭时的反应与最初幻想产生时的冲动一样的虚幻。我们需要努力达到一种正常的思想状态。在这种状态下,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自身所存在的危险,并且在公正地对待产生危险的源头的前提下,对其加以规避。我们总会自然而然地希望能够以欧洲之道还治欧洲之身,并且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但是,这种做法本身就是在模仿欧洲的最恶劣的行径之一:她在对待自己所描述的黄、红、棕、黑等等各个种族的人民时的所作所为就是如此。我们曾经以完全轻蔑的态度和残忍来威胁那些属于某一特定宗教、肤色或是社会阶级的人们。在对人性进行攻击这一点上,我们东方人不得不承认自己所犯下的罪行并且承认我们的罪过,即便不是更大,起码也与欧洲人不相上下。我们的弱点是遇到强权就俯首称臣。正是由于我们害怕自己的这个弱点,所以我们才会试图以另外一个弱点来代替它——对西方所取得的成就视而不见。只有当我们真正地了解了欧洲的伟大和善良,才能让我们有效地远离欧洲的卑鄙和贪婪。当面对人类苦难的时候,我们很容易作出不公正的判断——悲观失望是由于一方面崇信理想,而另一方面心智却饱受摧残而造成的。只有当对给信念带来力量的真理失去信心时,当信念遭受了巨大的挫败并且祈盼着自己能够涅槃重生的时候,我们才会对人性感到绝望。我们必须承认西方有这样一个活的灵魂——它悄无声息地与强大的组织机构进行着斗争——正是这些组织机构将男人、女人和儿童压得粉碎;正是这些组织机构的机械的零部件置精神的和人道的律法于不顾。这一灵魂,在与它缺乏自然同情心的种族进行交往的时候,拒绝让自己的触角因为疏忽大意的危险习惯而完全地失去敏锐。如果西方的力量仅仅是如动物或机器一般的力量的话,那么她永远都不可能达到如今的成就。她心中的神性正在由于她双手所带给这个世界的伤害而受到煎熬——也正是从她的这种高尚天性的疼痛中流淌出了神秘的、能够将这些伤害治愈的膏油。她曾经一次又一次地否定自己,并且亲手解开她套在无助的人们身上的锁链;尽管她为了攫取钱财,以武力相逼迫,将毒药强行灌入某个伟大民族的喉咙,可她还是在清醒之后,退出行动,并且再次把双手洗得干干净净。这不时地证明了她还保有隐藏的人性源泉,尽管它看上去似乎已经死掉或是枯竭。这还说明,能够帮助她摆脱如此胆怯而又凶残的行径的本来天性并不是贪婪,而是对于无私理想的尊崇。无论对于我们还是对于欧洲来说,认为欧洲仅仅是通过炫耀自己的力量才使得现代东方诸民族神魂颠倒的说法,都是完全不公正的。欧洲道德本性的光辉穿透加农炮的硝烟和市场上扬起的尘土而大放异彩。她给我们带来了道德自由的理想,这一理想的根基要比社会习俗扎得更深,而且它的活动范围则是世界性的。
东方已经本能地感到,即便是带着厌恶的情绪,自己仍有很多东西要向西方学习。这些要学习的东西不仅仅包括能够产生力量的材料,而且还包括欧洲的内涵,比如人类的心智以及他的道德天性。欧洲一直在教育我们,公序良俗的约束力要高于家庭和宗族的约束力;使得社会免受个人不确定性影响的神圣的法治精神,确保了社会的进步以及对于社会全体成员的公平正义。最重要的是,历经数百年的牺牲和不懈的努力,欧洲在我们面前高举起了自由的旗帜——良知的自由、思想和行动的自由、艺术和文学理念的自由,等等。由于欧洲已经获得了我们深深的敬意,所以,她的极为虚弱和错误的方面对于我们来说就会变得极为危险——这种危险就像是与我们最喜爱的食物混在一起同时端上来的毒药一样。有一种可以信赖的、保障我们安全的方法,这就是,在对抗她的诱惑和剧烈的侵蚀时,我们可以与欧洲结为盟友;因为一直以来,欧洲都有着她自己的善恶标准。通过这一标准,我们可以探知她的堕落,衡量她的失败;通过这一标准,我们可以在她自己的法庭上传唤她,并且揭露她的丑行——唯其如此,才能彰显真正的高贵。
然而,我们所担心的是她的毒药要比食物更厉害,她今天所拥有的力量并非是健康的标志,而是恰恰相反;因为,她的力量可能是由于其生命体暂时地失去平衡所致。我们担心的是,当罪恶获取了巨大的身形,它就会拥有致命的魔力——尽管最终它一定会因为自己反常的比例失衡而失去重心,但在它轰然倒下之前所造成的伤害可能是难以弥补的。
因此,我请求你们要坚定信心,同时保持清醒的头脑。一定要知道,靠钢铁的、高效的螺栓结合在一起的,在野心勃勃的车轮上奔跑着的,现代进步的庞然大物一定不会长久地维系。撞车是迟早的事,因为它不得不在指定好的线路上行走;它太过笨重,所以不能自由地选择自己的路径,而当它一旦脱离了轨道,长长的车厢就会翻倒。总有一天它会变成一堆废铁,严重地阻塞世界的交通。难道现在我们还没有看到这一迹象吗?我们还没有听到战争的喧嚣、仇恨的尖叫、和绝望的哀嚎吗?我们还没有看到长久以来在民族主义的深处所沉积并被翻搅起来的、难以名状的污秽吗?所有这些都在向我们的灵魂哭诉,告诉我们,民族的自私的高塔,尽管它以爱国主义的名义打起了反叛天庭的旗号,也一定会摇摇欲坠并且最终倒塌,一定会被它自己的大块头所压倒,它的旗帜一定会淹没于尘土,它的光亮终将会熄灭。兄弟们,当火灾的烈焰对着星辰发出噼啪作响的欢笑时,你们一定要对星辰,而不是对破坏性的烈火充满信心。因为,当大火燃尽熄灭的时候,留下的只是一堆灰烬,而永恒的光芒则会再一次在东方闪耀——在那孕育了人类历史的,太阳初升的东方闪耀。谁又敢说这一天还没有来临,而太阳还没有升起在亚洲最东方的天际呢?就像我的先哲所做过的那样,我要向东方的日出敬礼,它定会再一次地照亮整个世界。
我知道,我的声音太过微弱,不可能盖过这个熙熙攘攘的时代的喧嚣。任何一个街边的顽童都会轻而易举地给我取个“空想家”的绰号。这个“空想家”的标签会一直粘在我的上衣后摆上面,永远都洗刷不掉,从而让所有可敬的人们都对我嗤之以鼻。我知道,现如今,如果有谁在一群体格强健而又躁动不安的人当中并被冠以“理想主义者”的名号,那么他要冒多么大的风险!因为现在,王权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威严,而预言家们则变成了一个时代错误;现如今,来自市场的喧闹淹没了所有声响。然而有一天,当我站在横滨市的郊区,对它所呈现出的现代景象震惊不已的时候,我看到了你们城市南方大海上的日落,我发现了长满松树的山岗中所蕴含的静谧和庄严——雄伟的富士山在金色的地平线的映衬下正变得模糊不清,就像一位天神被他自己的光辉所笼罩——永恒的音乐之声在寂静的黑夜中奏响,而我感到,天空与大地,以及黄昏与黎明所作的抒情歌谣只能是属于诗人和理想主义者,而并非属于那些对于所有情感都粗鲁地加以鄙视的商人们——我感到,在对于自己的神性不理不睬之后,人类将会再次记起上苍其实是一直与这个世界相联系的,它永远都不会将这个世界抛弃给现代追逐名利、嗜血成性并且对天哀嚎的群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