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上的货物包装粗糙,体积庞大,种类多样,等运到牛津街就变得精美细致了许多。大桶潮湿的烟叶被银色的纸片卷成无数排列整齐的香烟。大捆的羊毛被纺成薄背心或柔软的长袜。厚厚的羊毛上的油脂被制成了芳香的护肤膏。买卖双方都同样经历了城市的变迁。穿着黑色外套步伐轻快,或穿着缎面长裙小步走,人类形态与动物制品一样适应新环境。人们不拉也不拽,熟练地打开抽屉,将绸缎在柜台上展平,用码尺量好之后用剪刀裁开。
不用多说,牛津街并不是伦敦最有名的大道。众所周知,卫道士对在牛津街购物的人表示蔑视,而他们居然还获得纨绔子弟的支持。时尚远离汉诺威广场,谨慎地退到邦德街的秘密领地,在那里举行更为庄重的仪式。牛津街有太多的讨价还价,太多的促销,太多上周还是两磅六便士现在就减价到一磅十一先令三便士的便宜货。这里的买卖十分喧嚣吵闹。日落时漫步——看到夕阳映射下的大理石拱门、人造灯光、成堆的绸缎和闪烁的公交车——牛津街好像一条长丝带,虽然起伏不定、俗艳耀眼,但是充满了魅力;又好像一张河床,铺满了被清泉冲刷过的卵石。一切都闪闪发亮。春天街上会出现许多手推车,上面盛满了精美包装的郁金香、紫罗兰和水仙,像是脆弱的小船在交通洪流中茫然打转。角落里,衣衫褴褛的魔术师正把彩色纸片放进大玻璃杯,然后把它们变成绚丽多彩的花丛,形成水下花园。另一角,乌龟在草丛里睡觉。它们行动最为缓慢,想法却最为深沉。乌龟总是一步两步地慢慢移动,小心翼翼地避开路过的行人。据此可以推断,人想拥有乌龟,就像飞蛾想拥有星星,这是人性中永恒不变的一部分。不过,能看到一位女士停下来把一只乌龟放到包裹上,也是难得一见的景象。
考虑到这一切——拍卖、手推车、便宜货、亮晶晶的小装饰——不足以概括牛津街的特色。这里是感官的温床和暖房。这里的人行道好像总是发生重大的惨剧,女演员离婚,百万富翁自杀之类的事件在此经常出现。居民区里的人行道则更为朴实无华。这里的新闻比伦敦其他地方更快更新。这里的人潮拥挤得好像要会吃掉海报上的墨水。这里比别处需要更多海报,需要比别处都快的最新信息。大脑变成一团吸附各种印象的黏稠物,牛津街就是一条卷上去的缎带,充斥着不断变化的景象、声音、动作。包裹撞来撞去,小公交车擦过路边,管乐队大吹大唱,音乐随着队伍远去慢慢变小。公交车、火车、汽车和手推车川流不息,就像拼图中的碎片;一只白色的手臂举起,拼图变厚、凝固、停止;白色的手臂放下,一切又开始、奔驰、扭曲、乱七八糟、毫无秩序。不管我们观望多久,拼图总也拼不起来。
富商在转弯过去的河岸修建了富丽堂皇的宅第,如同古代萨莫塞和诺森伯兰公爵,道赛特和索尔斯伯里伯爵在斯特兰德街上的豪宅一样。大企业的不同建筑见证了建造者的勇敢大胆和进取心,正如卡文迪什和珀西在边远郡里的大宅同样用来证明这些品质一样。我们的商人中一定会涌现出未来的卡文迪什和珀西。诚然,牛津街的伟人非常慷慨大方,和任何在家门口向穷人分发财物或面包的公爵或伯爵没有区别。只不过他们换了一种方式。他们的施舍援助体现在令人心跳的刺激、光彩夺目的展示、扣人心弦的娱乐、晚上灯火通明的窗户或是白天迎风飘扬的旗帜。他们不计回报,和我们分享最新的消息。在那里,会客厅里演奏的音乐是免费的。花不到一磅十一先令三便士就可以享受高大宽敞通风良好的房间;里面地板舒适,电梯豪华,墙壁干净,地毯整洁,银器闪亮。就连珀西和卡文迪什也没有这些。当然所有的装修都是为了能从我们口袋里拿到一先令十一便士;但是如果不为索取回报,珀西和卡文迪什决不会如此大方,要么要诗人的献诗,要么要农民的选票。当然,牛津街的新老贵族都为人们生活和娱乐增色不少。
但是不能否认的是牛津街的宅邸并不牢固——大概只能算得上是场地而非居住地。如果路过这里,看到木条安在铁制横梁上,就会意识到如此装饰华丽的外墙其实不堪一击。哪怕用雨伞尖用力一戳,都可能会对墙壁造成不可修复的破坏。伊丽莎白女王在位时为安置农场主和磨坊主修建了很多农舍。这些农舍虽然陈旧,但是墙壁以橡木为梁,紧密黏合在一起的砖块货真价实,经受得住外力冲击。除此之外农舍还安装了电力配套设施。这些农舍将会目睹所谓的豪宅化为乌有。也许有一天,当工人冒险爬上灰尘弥漫的屋顶,轻轻地敲打那些脆弱得好像是黄色硬纸板和糖霜的墙壁和外表,牛津街就会消失不见。
卫道士又开始对此表示不屑一顾。他们认为,如此脆弱不堪和易损的石头和砖块正是我们这个时代浮躁、虚荣、草率和不负责任的真实写照。不过大概他们也会被嘲笑,就好比是要求用铜去铸造百合,或是让雏菊长出不会腐坏的珐琅花瓣。现代伦敦的魅力就在于伦敦的建筑不是为了持久;而是为了消逝。透明玻璃,彩绘玻璃,彩色灰泥的波纹,汹涌而来的快乐与众不同。过去的建造者和赞助商以营造出永垂不朽的形象为骄傲,并认为那才是高贵典雅。我们则给出不同的定义。我们的骄傲在于可以随心所欲使用砖块石头,搭建临时建筑。我们的后代可能在云端或地下生活,我们不是为了他们而建造房屋,我们是为自己,更确切地说是自己的需要。我们按照自己的意愿拆除重建,在破坏中产生创造和生产的冲动。我们鼓励新发现,提倡新创造。
牛津街的宅子无视了希腊、伊丽莎白时期和十八世纪贵族建筑的长处;直到他们设计出能完美展示梳妆盒、巴黎洋装、廉价袜子和罐装浴盐的建筑,直到他们设计出宫殿、宅第、汽车,直到他们设计出装有留声机、无线电和电影的别墅,供克罗顿和索比顿的店员居住,他们才彻底意识到这一切都将会消逝。因此他们出乎意料地把石块展开,再以希腊、埃及、意大利和美式的狂野将它们压到一起,大胆尝试富丽奢华的风格,努力说服大众这种建筑其实美得无与伦比。这里总有新奇好玩的东西,价格低廉,轻松易得,好像一口看不到尽头的深井每天都冒出气泡。在牛津街,没有比考虑年龄、稳定和持久再奇怪的事情了。
因此,如果卫道士决定下午沿着这条奇特的大道走走,他应该做好准备听到一些古怪不协调的声音。在这里能听到有人在火车和公交车上狂欢高叫。卖乌龟的人说,天知道,我手臂疼;我几乎卖不出乌龟;但要振作!可能马上就有顾客来了;我今晚有没有地方睡觉可全指望它了;如果警察允许,我就推着乌龟沿牛津街走上一整天。做大买卖的商人说,说实话,我没想过要向大众普及高级美感;我绞尽脑汁才明白怎么能浪费最少,效果最好地展示我的商品;把绿龙雕在科林斯柱的顶端可能会有所帮助,让我们试试。中产阶级女士说,我认为,我总是闲逛,这看看那看看,拿东西换东西,讨价还价然后换来一篮又一篮的零料;我知道我两眼放光的样子并不得体,贪婪抢购的行为让人讨厌,但我丈夫不过是银行的小职员;我一年只有十五英镑的置装费;所以我到这里来,到处闲逛,看看我能不能打扮得像邻居那样。我是一个小偷,即使客人不注意的时候,从柜台上抢走手袋也需要很大的勇气;毕竟那里面可能只有眼镜和用过的公交车票。现在就去!
牛津街总是回荡着成千上万诸如此类的声音。一切都紧绷着,一切都是真实的,一切都来自被谋生压力所迫的人无法自抑的倾诉。他们要活着,要找个睡觉的地方,但却不得不无休止地在街上流浪。有人会设想,即使卫道士也要承认,这条俗气、吵闹、粗野的街道提醒我们生活就是战斗;所有的建筑都终会消失,所有的东西都是虚无。从此我们也许可以得出结论——除非聪明的店主心领神会,为孤独的思想者开设悬挂绿丝绒并且有萤火虫和骷髅飞蛾飞来飞去的房间,便于他们进行思考和反省,否则在牛津街任何追求结论的努力都将只是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