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开始写作的时候,一般会得到看似有理有据其实完全不切实际的建议,比如必须尽可能写得简短清楚,摒除杂念,只表达脑中的想法。但却没有人在此之上补充一条必要信息:“一定要选择正确的读者。”这是一切问题的本质,因为书总是写给读者阅读的。读者不仅是衣食父母,还在不知不觉间,十分微妙地引导作家,激发写作灵感,因此读者是否理想非常重要。
那么谁是理想的读者人选呢?是劝诱作家榨干大脑的精华,让作家写出最为强大多变的作品的人吗?时代不同,回答不同。大体上讲,伊丽莎白时期的作品是写给贵族和剧场大众的。十八世纪的读者包括咖啡店里的智者和格鲁布街书商。十九世纪,著名作家为卖半克朗的杂志和有闲阶级写作。回顾并赞叹这些不同组合的伟大结果,和我们所处的困境对比,看上去一清二楚,简单得令人羡慕——我们应该为谁写作?因为现如今市场空前繁荣,读者类型繁多,令人迷惘,包括日报、周报、月报的读者,英国大众和美国大众,喜欢热销书的大众和偏爱冷门书的大众,品位高雅的大众和思维活跃的大众。现在的读者自我意识强烈,才能显著,愿意通过不同的渠道表达他们的需求和喜好。因此当作家看到肯辛顿公园里开放的第一朵报春花,他就要在落笔之前从众多读者中选择最适合他的读者。“不管谁来读,只考虑描写报春花”这样的话毫无意义,因为写作本身就是一种沟通方式;如果没人分享报春花的美,它就不过是一株不完美的报春花。第一个或者最后一个人类可能会为自己而写作,不过那只是值得羡慕的特例,如果海鸥懂文学,他也会欢迎海鸥去读。
因此每个作家都应该为大众服务,高傲的人可能会说所谓的服务不过是向大众妥协,乖乖地接受别人的安排。道理似乎如此,却还是有很大风险。因为如果作家考虑到自己的读者,但却凌驾其上——这样的关系十分不幸且不和谐,塞缪尔·巴特勒、乔治·梅瑞迪斯和亨利·詹姆斯的作品就是证明。作家既不屑大众,又想讨好他们;如果自己的作品没有赢得一致的好评,他就把自己的失败归咎于大众;他越想越气,觉得他的读者既没有品位也不友好,一定要让他们为自己的卑微和矫饰付出代价。而真正的代价就是报春花备受折磨,虽然还是明艳照人,但却变得有点畸形,一面萎缩另一面狂长。接触一点阳光可能会让它们好起来。我们应该跑到相反的极端(如果只是假设)接受《泰晤士报》和《每日新闻报》编辑故意提出的谄媚提案吗?——“只需花二十磅即可订购专属你的报纸,它将于早上九点之前送达大不列颠的每个角落,并随刊附赠作者签名,像报春花一样在您的餐桌上准时绽放。”
但是单单一朵报春花就可以吗?它真的有可能美得如此炫目,以至于价格昂贵甚至还附带签名吗?显然媒体就是报春花的放大版。每年三月初黄色或紫色的报春花会在肯辛顿公园草坪中开放;如果我们仔细观察,不会觉得报纸上的文章和这些小巧的花朵有什么联系。但是正因为截然不同,在报纸上绽放的报春花更让人惊奇。它们充分利用空间,散发出金色的夺目光彩,不仅精致优美,还十分平易近人,令人如沐春风。没人会认为《泰晤士报》里“我们神奇的批评家”或《每日新闻报》的林德先生可以轻而易举写出众人喜爱的文字。也没有人会觉得让一百万人早上九点开动脑筋写出让两百万人感到身心愉快的文章是件卑鄙的事情。但是当夜幕降临,花朵全部枯萎;就像离开了大海的水波不再光辉闪烁,离开了舞台被困在电话亭中的女歌唱家的歌声也不再优美;只要失去了要素,再华丽的文章也不过如此。总而言之,如果内容陈旧迂腐,文章就会变得味如嚼蜡。
理想的读者群体能够帮助作家不让写作之花枯萎。然而,随着年龄变化,读者自身也产生变化;他既不能被浮夸的表面迷惑,也不能被花言巧语哄骗,而这需要绝对的正直和强烈的信念。真正的作家才能找到真正的读者;确定读者其实是在考验作家的判断力。因为知道为谁而写,才能明白怎么写。但是很多现代读者资质平庸。而现在,作家需要的明显是阅读习惯良好、不会三心二意的读者。同时,作家还要了解其他时代、其他民族的文学。不仅如此,我们所特有的劣势和当今的发展趋势还要求作家具备其他品质。比如,和伊丽莎白时期相比,当今文学的粗俗化更为严重,让我们十分苦恼。不过二十世纪的读者应该已经对此见怪不怪。读者应该能够正确判断,哪些是真正有好处的养料,哪些不过是虚张声势。他还要成为法官,不仅能够判断出对当代文学产生巨大影响的社会因素,还能区分有益的成熟观点和毫无用处的限制束缚。就算读者思绪万千情绪高涨,他往往只能一边强烈支持作家的多愁善感,一边害怕表白自己的想法。读者可能觉得不敢去想比想得太多还要糟糕。他也许还会进一步讨论语言,指出莎士比亚使用了多少词,或违反了多少语法。尽管我们故作优雅地翻阅钢琴上的黑色琴谱,依然无法改进《安东尼和克里奥佩特拉》。读者会说,如果你能连性别一起忘掉就更好了;作家没有性别之分。但是一切不过如此——简单却值得讨论。读者最大的优点就是和作家不同,他们运用简单的语言表达复杂的事物——气氛。读者要营造一种气氛,让报春花身处其中,备感重要;在这种情况下,对作品的误解是不可原谅的行为。读者要让作家产生这样的感觉:单单一朵真实的报春花就能让他感到满足;除了看书,他根本不想去听课,提升水平或了解自我;虽然有些歉意,他的要求还是让卡莱尔激动愤怒,让丁尼生悠闲自得,让罗斯金几近疯狂;他已经准备好接受作家的安排,隐姓埋名或是大出风头;读者不只是作家的衣食父母;二者其实是双胞胎,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文学的命运取决于他们之间恰当的联盟,因为读者和作家的结合如此的完美——一切都会证明,正如我们在文章开始所提到的,选择读者最为重要。但是如何正确选择?怎么提高写作?这些都还是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