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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之灯

在我的一生中,有些时刻值得以特别感激的心情去回味。那时,喜悦异常的丰满,教诲也异常的清澈。那是几年前的一个傍晚,我漫步在流经法国东部汝拉省尚帕尼奥勒村的爱恩河河畔的松林中。这里充满了阿尔卑斯山的庄严,却丝毫没有它的荒凉;这里,大地蕴藏着的巨大能量似乎正要显现,绵延起伏的松岗透露出深沉而高贵的和谐;这里,群山奏出交响乐的第一个音符,不久便抬高了调门,如惊涛般拍散在了阿尔卑斯山的群峰之上,然而群山的力量是有节制的;绵延的、长满牧草的山脊层层叠加,像是来自大海的怒涛,涌过平静的水面,发出长长的叹息。在这广袤的单调中弥漫着深深的柔情。中部山脉的破坏力连同他严肃的表情都不见了。柔软的汝拉牧场没有古老冰川冰刨石塞的侵蚀印记;没有成堆的碎石瓦砾破坏汝拉森林的美丽容颜;也没有苍白的、肮脏的,或是暴怒的河流在她的岩石间粗鲁地撕扯、蜿蜒。清澈的、绿色的溪水在熟悉的河床中流淌,耐心地、一个一个地打着旋涡。在静谧的松树的遮盖下,一簇簇的花朵年复一年地冒出头儿,我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比它们更快乐。那时正值春天,花团锦簇,争相斗艳;尽管空间足够,它们还是把叶子挤压成了各种奇形的怪状,只为了紧紧地挨在一起。银莲花星星点点,三五成群,如天上的星云一般;酢浆草成群结队,如同五月节向童贞女马利亚致敬的游行队伍一样塞满了石灰岩上黑色的垂直裂缝,它们洁白如雪,边上盘绕着像葡萄树枝蔓一样轻快而可爱的常春藤;一眨眼的工夫,紫罗兰便会喷涌而出,而报春花也在有阳光的地方绽放开来;在较为开阔一点的地方,野豌豆、雏菊、瑞香、宝石蓝色的远志的花蕾及野草莓的花儿都沉浸在浓重、温暖、琥珀色的地衣那金黄色的温柔乡里了。我走出松林,来到山涧边上:涧水的隆隆轰鸣声从脚下突然冒了上来,与松枝上画眉鸟的鸣唱混合在了一起;山涧的对面是灰色的石灰岩峭壁,一只猎鹰在峭壁的边缘缓缓滑翔,翅膀几乎碰到了岩壁,松树的影子倒映在它闪闪发光的羽毛上;而在它身下数百英尺的地方,绿色的河水正打着旋涡,泛着令人晕眩的点点金光欢快地流淌着,水中的浪花同天上的猎鹰一起飞翔。感受这种孤独和严肃的美丽是不能掺杂任何私心杂念的。我清楚地记得,当自己试图要更为确切地捕捉到这种令人难忘的美丽背后的根源时——比如暂时把它想象成新大陆原始森林的景象,便瞬间感到头脑空白,身体冰凉。花朵顷刻间失去了光彩,河水停止了歌唱,群山变得压抑而荒芜。幽暗森林中的枝干仿佛在沉痛地诉说,诉说它们先前的力量其实是他人的赐予,而不朽的光辉和持续的重生再造则是诞生于它们珍贵的记忆。那些不断开放的花朵和永不停息的河流被人类的忍耐、勇敢和美德的深色所浸染;在夜空的映衬下,黑色群山的峰顶更是受到了人们的膜拜,因为它们向东投下的长长阴影笼罩住了朱克斯的铁墙及格朗松的四方要塞。

我们应当以最严肃的态度对待建筑,因为她是这种神圣影响的集中体现和守护者。没有了建筑我们可以生存,可以祈祷,却将失去记忆。与一个民族所记载的内容和不朽的大理石所承载的内涵相比,一切历史是多么的冰冷,一切意象又是多么的了无生气!——几块石头的堆砌就会省却我们长篇累牍的含混记述!雄心勃勃的巴别塔的建造者告诉我们,只有两件东西可以征服人类的健忘——诗歌和建筑。而后者在某种意义上包括了前者,而且事实上更为强大,因为它如实地记载了人们生活的全部——人们的所思所感、所创所造、所见所闻。荷马的时代为黑暗所包围,有关他的个性也是众说纷纭,然而伯里克利的时代则清晰得多:毋庸讳言,与古希腊甜美的歌手和士兵历史学家相比,我们从其破碎的雕塑中学到了更多的东西。如果了解历史确有裨益,青史留名又是乐事一件的话(因为这样可以为我们当前的努力注入力量,为现在的坚持提供耐心),那么对于一个民族的建筑来说,我们就肩负着两项责任,而其重要性怎么说也不为过:第一,使当代的建筑彪炳史册;第二,将过去时代的建筑作为最珍贵的遗产加以保护。

就第一项责任来说,记忆确实可以称得上是建筑的第六盏明灯,因为只有具有纪念意义或是不朽的价值,民用和家居建筑才会变得真正完美。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带着这样一种观念,建筑会建造得更为牢固;而且建筑装饰会由于其隐喻性和历史性的内涵而显得栩栩如生。

就家居建筑而言,这种观念一定存在着某种局限性,因为无论是人心还是人力都会有所不及。不过我还是认为,某个民族建造房屋仅供一代人居住的做法是罪恶的。在善良人居住的房屋中有一种圣洁,而这种圣洁不是在其废墟上新建住宅就可以获得重生。我认为善良的人们通常会感受到这一点。由于在这幢房子里度过了欢乐和有尊严的一生,因此他们会在生命即将结束的时候感到悲伤,认为这幢见证,或是参与了他们所有的荣誉、欢乐或是痛苦的房子,这个自己在人世间的居所,连同它所承载的所有有关自己的记录,所有他们曾经爱过、拥有过的物质财富,所有他们曾经留下过的印记,就要在自己葬身墓地之后被扫除干净;人们对它不怀敬意,没有感情,孩子们也认为它一无是处;尽管在教堂里竖立着自己的墓碑,家里却不再有自己温暖的栖身之所;他们所有曾经珍视的东西都被厌弃,曾经为他们提供保护和慰藉的房子被夷为平地。我认为一位善良的人会对此感到恐惧;更进一步来说,一位善良的儿子,一位高贵的子嗣,会因为如此对待他父亲的房子而感到恐惧。我认为,如果人们真的像人一样地活着,那么他们的房子就会成为一座座庙宇——我们不敢对它们加以伤害,而居住其中会使我们变得神圣;如果每个人只是为了自己建造房屋,为了满足他自己的,那一点点的,改变生活的需求的话,那么他们的亲情必定会奇怪地瓦解,对家庭的赐予和父母的教诲则会莫名其妙地知恩不报,莫名地意识到自己背叛了父辈的荣誉,或者自己的生命不足以使这幢房子对于孩子们来说成为神圣之所。我看到可怜的石灰和黏土的凝固物正如霉菌一样从我们首都周边的,受尽蹂躏的原野上迅速生长;我看到用木板和假冒石材建成的,如甲壳一样的建筑物,它们形体单薄、摇摇欲坠、毫无根基;我看到一排排阴郁的、千篇一律的小房子,它们彼此雷同却又毫无关联,形单影只却又似曾相识。看着它们,我感觉到的不仅仅是憎恨一瞥后淡漠的厌恶,不仅仅是对被玷污了的景色的痛惜,而且还痛苦地预感到,当我们这个民族的伟大的根系松散地扎根在这片土壤的时候,它们一定已经深度地溃烂了;那些让人丧气,令人羞愧的房屋显示出巨大而且不断蔓延的,普遍的不满情绪。这些房子告诉我们,每个人的居住目标都定在了比他们当前更好的自然环境当中,每个人过去的生活都成了嘲笑的对象;人们都希望建造新房离开旧居,希望忘却过往的岁月;人们不再能感觉到家庭所带来的舒适、和平以及信仰;挣扎的、不安的人们所居住的拥挤的房子与阿拉伯人或是吉卜赛人的帐篷的唯一区别就是,它们不够健康敞亮,地点不够令人满意;人们牺牲了自由却未能换来安宁,牺牲了稳定却未能换来变动所带来的奢华。

这一罪恶并非微不足道,并非影响有限;它是带来其他错误和厄运的不祥之兆、传染之源和孕育的温床。当人们不再爱家,不再尊敬这个栖身之所,就表明他们已经羞辱了它,并且从未承认过基督教信仰中真正的普世价值。事实上,真正超越异教徒偶像崇拜的正是这一价值,而并非一颗虔诚之心。我们的上帝不仅仅活在天堂,还活在家中;他在每个人的居所里都有一座圣坛;因此,当我们轻慢地搬动圣坛,倒掉灰烬的时候,就要多加小心了。一个民族的家居建筑要如何建造,就其耐久性和完整性来说,与单纯的视觉愉悦,知性的骄傲或是文雅而挑剔的想象力毫不相干。它是一种道德责任,一旦缺失就要受到惩罚,因为如何对待建筑取决于微妙而平衡的责任心——一种仔细、耐心、喜爱和坚持到底的决心;一种希望建筑能够跨越一般的国家革命的时期或是整个的区域利益转换的时期的观念。这是最起码的;但是,如果可能的话,人们最好把建造房屋提升到终身事业的高度,这一高度是最初的条件而不是最终的成就;人们建造房屋要尽力而为,使它屹立不倒;要通过房子给子孙后代展示自己的过去及生活的历练。这样的房子建好后,我们就拥有了真正的家居建筑,它是所有其他方面要求的基础。真正的家居建筑,无论大房子还是小房子,都会一视同仁、考虑周到;真正的家居建筑会赋予世俗环境下的狭小空间以尊严,而人们正是依赖这种尊严才能够安居乐业。

我注意到这种光荣、骄傲、平和的泰然自若,这种安居乐业的永恒智慧,很有可能就是所有时代中最伟大智慧的主要源泉之一,而且毫无疑问,它们是古代意大利和法国伟大建筑的最重要源头。时至今日,这两个国家中最美丽的城市所吸引人们的,不是其孤立存在的、富丽堂皇的宫殿,而是它们在辉煌时期遗留下的,珍贵而优雅的房屋装饰,即便这些房屋小之又小。威尼斯最为精美的建筑是位于其大运河起始地段的一幢小房子。这幢房子上下共三层,二层三扇窗户,三层两扇。许多最为精美的建筑都位于较为狭窄的运河两岸,面积并不比这座大。意大利北部最为有趣的十五世纪的建筑中有这样一幢小房子,它并不临街,位于维琴察市场的后面;它始建于1481年,外墙上镌刻着这样的铭文:Il.n’est.rose.sans.épine.——它是无刺的玫瑰;这幢房屋同样上下三层,每层三扇窗户,窗户之间是华丽的花叶装饰;中间阳台的下面起支撑作用的是展开双翅的雄鹰的造型,两边的阳台下面则支撑的是站立在丰饶角上的,长翅膀的狮身鹫首兽。认为房子建得好则必须建得大完全是现代人的想法,这种观念与认为绘画中的人物必须比真实生活中的人物大才会让这幅画具有历史感一样,如出一辙。

我希望普通住宅建得坚固耐久,赏心悦目;里里外外都让人倍感愉悦;至于房屋之间的风格和样式要近似到何种程度,我会在其他标题下另行讨论;但是无论如何,房屋之间要存在差异,而这种差异要能适应并表现出每个人的性格和职业特点,及部分的个人历史。我认为,房屋的首建者拥有这项权利,并且应当受到后代的尊重;房屋建造中要预留一些未经雕琢的石材,以便日后在上面记录下房屋主人的生平和房屋的变迁,如此一来,这一居所便具有了纪念碑的性质,进而演化成为更加系统的说教。这一良好的风俗古已有之,而现如今仍有一些瑞士人和德国人保留了这一传统,作为对上帝恩赐的答谢,因为正是上帝允许自己建造并拥有了这样一处安静的栖身之所。下面这些镌刻在一幢乡间别墅外墙上的甜美文字正可以作为本段的结束语。这幢别墅建成不久,位于格林德瓦村和下游的冰川之间,为绿色的牧场所环抱——

Mit herzlichem Vertrauen

怀着真诚的信仰

Hat Johannes Mooter und Maria Rubi

约翰内斯·莫特和玛利·露比

Dieses Haus bauen lassen.

建造了这幢房子。

Der liebe Gott woll uns bewahren

仁慈的上帝保佑我们

Vor allem Unglück und Gefahren,

免于不幸和危险,

Und es in Segen lassen stehn

并且祝福我们

Auf der Reise durch diese Jammerzeit

经过悲伤的旅途

Nach dem himmlischen Paradiese,

来到美好的天国,

Wo alle Frommen wohnen,

所有虔诚的信徒都齐聚于此,

Da wird Gott sie belohnen

因为上帝将会奖赏他们

Mit der Friedenskrone

和平的冠冕

Zu alle Ewigkeit.

直到永远。

公共建筑传承历史的作用应当更为明确。哥特式建筑的优点之一就是——我所谓的“哥特式”是与其古典含义相较而言最为广义的含义——它记录的丰富性几乎无穷无尽。哥特式建筑细微和繁复的雕刻装饰为所有应当为人所知的民族情感或是成就提供了表达的方式,这种表达可能是象征性的,也可能是直白的。事实上,装饰本身并不足以表达如此崇高的特性;即便是最富思想性的历史时期的装饰也会给想象留下很大的,自由发挥的空间,否则就不得不在装饰中重复地使用代表民族风貌或象征的符号。即使仅仅在表面的装饰物中放弃哥特式建筑精神所独具的多样性与力量也是不明智的;在其他重要的建筑构件方面更是如此——例如圆柱的柱头或凸饰,束带层,以及为大家所公认的浅浮雕等。最粗陋的,能够讲述一个故事或是记录下一个事实的作品也要胜过最富丽堂皇却言之无物的装饰。伟大的城市建筑上所有的装饰物都应当传达某种智慧的思考。对于历史的真实再现在现代社会遇到了困难,这种困难相当讨厌却挥之不去;这就是难以驾驭的服饰:然而,通过足够大胆和富于想象力的处理及对于象征符号的坦率的使用,就可以克服所有这些困难;这恐怕不仅仅可以使得雕塑本身获得满意的效果,而且可以使得它在整个建筑作品的所有构成要件中成为伟大并且富于表现力的一分子。以威尼斯道奇宫的柱头装饰为例,按说历史应当交由宫廷画师去表现,然而道奇宫拱廊的每颗柱头却都被赋予了含义。紧挨大门的,作为整个宫殿基石的那根大柱头象征着“抽象的公正”;上面是一尊“所罗门的裁决”的雕塑,其服务于装饰性目的的处理方式令人赞叹。如果整个雕塑都是由这些人物组成,那么他们就会中断柱子的角线,削弱它的力量;于是在这些人物中间便升起一根粗大的,带有棱纹的树干(事实上它与这些人物毫不相干,位于刽子手和求情的母亲之间),起到支撑并延续角柱的作用,而上面的树叶则荫蔽并装点着整个雕塑。下端的柱头在其叶饰的包围中是一位端坐王位的正义的化身——罗马皇帝图拉真,他正在为一个寡妇讨回公道,此外还有亚里士多德,以及一两个其他的,因为破损而难以分辨的人物。旁边的另一些柱头按照顺序依次代表各种美德和恶行,象征了对于民族和平和强盛的保护或是破坏,其中最后一根柱头代表了信仰,上面镌刻着“Fides optima in Deo est”——真理与上帝同在;柱头的另一侧是一个人在膜拜太阳。之后的一两根柱头上面梦幻般地装饰了鸟儿的图样。接下来是一系列柱头,描绘了各色水果、民族服饰及来自威尼斯治下的各国的动物。

现在先不谈更为重要的公共建筑,我们不妨想象一下以历史的和象征性的雕塑装饰自己在印度的房屋:首先房子要建得牢固;然后雕刻上反映我们在印度的战争的浮雕,再辅之以具有东方韵味的叶饰或是镶嵌上东方的宝石;接下来,在更为重要的装饰雕塑中展现印度的风土人情,并且强调地表现出印度教崇拜中的诸神灵对于十字架的臣服。这样一件作品难道不胜过一千本历史书吗?然而,如果我们不具备进行如此装饰所必需的创造力,或是我们不乐意像欧陆诸民族一样喜欢谈论自己,即便是以大理石代言的话(这可能是我们为自己不善此道所能找到的最为高尚的托词),那么至少在建筑物的耐久性方面我们仍然责无旁贷。由于这一问题与对于各种装饰方式的选择密切相关,所以有必要进一步地探讨。

人类的善意和决心很少能够超越自己这一代人而恩泽后世。他们也许指望着后辈侧耳倾听,专心致志,也许为了博得他们的赞誉而操劳:他们可能盼望着后辈承认那些未被承认的美德,并且要求他们对于现行的错误还以公道,但是所有这一切纯属出于自私的目的,丝毫没有考虑或是照顾到后辈的利益——我们欣然煽动他们对我们阿谀奉承,并且高兴地利用他们的权威支持我们当下颇具争议的诉求。为了子孙后代牺牲自我,为了还未出生的债主厉行节约,为了后人乘凉而栽树,或是为了将来的人们能居住而兴建城市,我认为所有这些想法都从未真正地成为被人们所公认的,努力工作的动机。这并不是说我们可以免除这些职责;除非我们人生在世的用处不仅仅惠及同伴还能泽被后世,否则我们的存在便难以为继。上帝已经赐予了我们生活的土地;这是一笔巨大的遗产。它不仅仅属于我们,而且属于我们的子孙后辈,以及名字已经出现在《创世记》当中的先人们;我们没有权利,无论是通过作为或是不作为,使他们蒙受不必要的惩罚,或是剥夺他们应当获得的,我们有权力传承下去的利益。上帝为人类劳动指定的条件之一就是,果实的丰满程度与播种和收获之间的时间成正比;因此,通常来说,我们将目标锁定得越远就越不会盼望着亲眼看见自己的劳动果实,而我们所获取的成功就越是广泛和丰富。人类并不能像使后辈受益那样,使同辈获得好处;在所有发出人类声音的布道坛中,坟墓的发声最有说服力。

考虑将来并不意味着给当前带来损失。相反,人类的一举一动都会因为未雨绸缪而变得更为可敬、优雅和壮丽。在所有的品质当中,远见,平静的和自信的耐心将人与人区分开来,使得某些人更亲近上帝;没有什么行为或艺术不能用这一方法来验证其高贵。因此,当我们建造房屋的时候,要抱着使其屹立万代的想法。不要让建筑仅仅满足于当下的欢愉和使用;要让它成为我们子孙后代借以感谢我们的作品。当我们一层层地堆砌石头的时候,要想一想,正是因为我们的双手触摸过它们,所以总有一天这些石头会被奉为神明;总有一天,当人们看到这幢建筑,这一劳动的结晶时会说:“看,这就是我的祖上为我们修建的。”的确,一幢建筑最耀眼的光辉不是来自它的石头,也不是来自装饰它的黄金。它的光辉之处在于其年龄,在于其丰富而深刻的内涵,其严肃的外表,神秘的同情心,以及我们在其墙垣上感到的,一直以来被涌动的人性浪潮所不断冲刷的赞许或谴责。建筑见证了历史的变迁,静静地与其他稍纵即逝的事物形成了对照。通过季节交替、时代流转,王朝的衰落和肇始,变换的沧海和桑田,建筑凭借其优美的造像在一个跨越古今的时代里获得了力量,将被遗忘的和即将来临的世纪连接在一起,并且,正如它聚集了人们的共通情感一样,部分地形成了民族身份的认同。正是在那金色的时间斑点上,我们要寻找真正的光明,色彩以及建筑的可贵之处;只有当一幢建筑获得了这种特点,博得了如此声誉,因人们的功绩而变得神圣,其墙垣见证了痛苦,其立柱在死亡的幽灵中屹立,它的存在才会比周围自然界的物体更为长久,才会像语言和生命一样鲜活起来……

我们不再讨论修复的问题了。这种事从始至终就是一句谎言。正如你可以将尸体做成标本一样,你也可以将一幢建筑制成模型,就像标本里保留有骨架一样,你的模型里面也可能会有旧墙的外壳,这样做的优点我既看不到,也不关心:然而旧建筑却毁掉了。这样做比它坍塌成一堆瓦砾,或是化成一坨烂泥还要来得更为彻底和无情:与重建的米兰相比,荒凉的尼尼微能够给予我们的更多。据说,有的时候确实有修复的必要!没错。请仔细审视一下这种必要,按照它自身的逻辑理解一下。其实这是一种摧毁的必要。你可以接受这种摧毁的必要,将整幢建筑推倒,把石头扔到被遗忘的角落里,如果你愿意的话,将它们敲成铺路的碎石,制成盖房的灰浆;但是要诚实地做这件事,不要在它们的旧址上重建一处谎言取而代之。如果在此种必要来临之前仔细研究一下,或许就可以规避。近代的原则(我相信这一原则,至少在法国,被泥瓦匠们系统地加以贯彻,如当地的市政官员为了给流浪汉们提供工作便把圣旺教堂推倒重建)就是首先对这些建筑不闻不问,然后对其加以修复。保护好你们的纪念碑吧,那样就不需要对它们进行修复。请及时地在房顶上放几块铅板,及时地清理排水槽中的落叶和枝条,这样就会使得房顶和墙壁免于毁坏。请诚惶诚恐地照看一幢老建筑,尽可能地保护它,不惜一切代价地使它免于破损。要像清点皇冠上的珠宝一样清点老建筑的石头;像对待被围困的城市的城门一样,派人看守;在松动的地方用铁箍加以固定;在下垂的地方用木料加以支撑;不要管辅助措施是否好看:拄拐杖总比没有腿强;并且要小心翼翼地、虔诚地、持续地做这件事,那么数代人之后的人们就仍然可以在它的庇护下走完一生。建筑的末日终会来临;但是要让它来得光明正大,不要让令人汗颜的、假冒的赝品代替它被人最后铭记。

对于更为荒唐和无知的破坏就是说了也白说;我的话不会传到那些人的耳朵里 ,然而,不管他们听到与否,我都要说出真理,这就是,我们是否应当保护古旧建筑并不涉及自身利益或是情感因素。无论怎样我们都没有权利碰触它们,它们不属于我们。它们部分地属于其修建者,部分地属于我们的后代。故去的人仍然对它们拥有权利:他们为此而劳作,并且试图通过这些建筑永远地传达诸如对于功绩的表彰,宗教情感的传递,或是其他什么信息,这些我们都无权抹杀。我们自己修建的建筑可以自由地摧毁;但是对于其他人付出了力量、财富和生命才得以完成的建筑,其权利并不会因为他们的故去而丧失;对于他们留下的建筑的使用权并不仅仅属于我们。它属于他们所有的后代。我们为了当下的便利就将这样的建筑推倒,而此后可能引起千百万人的悲痛,给他们带来伤害。我们无权制造这样的悲伤和损失。阿夫朗什大教堂是属于我们这些悲伤的,在它的地基上徘徊的人,还是属于那些将它摧毁的暴民们呢?无论什么建筑都不属于那些对它们施暴的人。他们现在是暴民,而且一直是;无论他们是出于一时激愤,还是出于蓄意的破坏;无论他们是人数众多,还是身居要职;毫无缘由地毁坏东西的人就是暴民,而建筑总是被毫无缘由地毁坏。一幢漂亮的建筑一定无愧于它所占据的土地,并且一直如此,除非中部非洲和美洲拥挤得像英格兰的米德尔塞克斯郡那样。无论出于怎样的因由,这种毁坏都是站不住脚的。也有一种情况可视为正当,当然不是现在,那就是躁动不安、充满渴求的当下占据了我们头脑中本属于过去和未来的位置。自然的静谧正逐渐地离我们远去;成千上万的人们的生活中充斥了无休无止的狂热。曾几何时,与他们漫长的旅途相伴的是寂静的天空和沉睡的大地;这个国家的脉搏正在剧烈地跳动,沿着钢铁的血脉传遍它的机体,每时每刻都变得更为炙热,更为迅速。所有的活力都通过律动的血管集中到了中心城市;走过狭窄的桥梁,对如绿色海洋一般的乡村视而不见,我们被涌动的人潮推向了城市的大门。在城市中,唯一能够替代森林和原野的,就是来自古代建筑的影响力。不要为了整齐的广场,围了篱笆或是种了树的人行道,抑或是漂亮的街道和宽敞的码头,等等,而抛弃古代建筑,因为所有这些都不能给你的城市带来骄傲。把这些留给大众吧;但要记住在不安的墙垣的环绕中确实有一些人,他们会要求到其他的地方走一走;会要求一些不同的形式一饱眼福。就像但丁,他经常会坐在一个夕阳照得到的地方,欣赏佛罗伦萨大教堂的穹顶在深邃的天空中勾画出的轮廓线;再比如皇宫的主人们,他们每天会透过宫殿卧室——他们先辈休息之处——的窗子,眺望维罗纳昏暗街道的交会之处。 1KcCaa8Mr6EasW3EX7KRpXTCygNExpOpPQ2sLseoG/QDW/Ww+Ug3D5M1ExR5/3P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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