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我注意到,在幼年时期,我就把一大堆错误的事物当作真相了,并且根据这些错误的事物所建立起来的东西是多么不可靠。因此我曾一度认为,如果我想要在科学领域建立起某种坚定可靠、经久不变的东西,我就得把我历来信以为真的一切东西全部颠覆,再从最基本的东西重新开始。可是这个任务对我来说好像太大了,我也一直等待我能够到达一个成熟的年纪,在那个再合适不过的年纪完成这个任务。因此,我已经等得太久,从现在起,如果再不把我的余生用来展开工程,光是考虑来考虑去的话,那我就该受到责备。所以现在,我恰当地将思绪从一切顾虑中解放出来,安排一段时间使自己免于干扰,我要独自在尽可能长的时间里认真地、自由地来对我的旧见解进行一次总的清算。
可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没有必要去证明我的旧见解都是错误的——这可能是我永远完不成的工作。不过,理性使我们相信对于那些不是完全确定无疑的东西,我们不应该轻易相信,就像不要相信那些显然是错误的东西一样,如果我找到可以怀疑我的观念的理由,那就足以使我把它们全盘否定。然而,不需要把它们拿来一个个地检查了,因为那将会是一件没完没了的工作。只要根基被破坏,在此基础上建立的东西就自然而然地随之而倒塌,所以我要首先质疑全部旧见解依靠的首要原则。
直到现在,凡是我当作最真实的东西,都是我从感官或通过感官得来的。不过,我有时觉得这些感官欺骗了我;为了小心谨慎起见,对于骗过我们的东西,哪怕就只有一次,也决不加以信任。
可是,虽然感官有时在细微的或遥远的东西上骗过我们,但是也许有很多别的东西,我们绝对不能怀疑,即使它们是来自感官;比如,我在这里,坐在炉火旁边,穿着室内长袍,两只手上拿着这张纸,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说真的,我怎么能否认这两只手和这个身体是属于我的呢,除非我认为自己和那些让坏脾气冲昏头脑的疯子有些相似?他们穷得叮当响,却以为自己是国王;他们一丝不挂,却以为自己身披黄袍;或者他们的脑袋是陶器做的、是空罐子,或者他们就是用玻璃做的。但是这些人是一群疯子,如果我也和他们做一样的事儿,我就和他们一样疯癫了。
很好。但是我不是一个习惯于晚上睡觉并在梦中做跟疯子一样的事的人,有时,甚至比疯子醒着时做出的事更荒唐。有多少次夜晚的平静使我相信熟悉的事物,比如,我夜里梦见我在这个地方,穿着衣服,在炉火旁边,虽然我是一丝不挂地躺在我的被窝里睡觉!但是,我现在确实用我瞪大的眼睛看到这张纸,我摇晃着的脑袋也并没有发昏,我故意小心地伸出这只手,感受这只手,睡梦中的人是不会感受到如此清晰的事物的。我在其他场合睡觉时也被类似的思想欺骗过。想到这里,我就明显地看到没有什么相当可靠的迹象使人能够分辨出清醒和睡梦来,这不禁使我大吃一惊,吃惊到几乎能够让我相信我现在是在睡觉。
那么让我们就假定我们是睡着了,假定所有这些情况,比如我睁开眼睛,摇晃脑袋,伸出手来等等,都是不真实的;让我们设想我们甚至没有这样的手以及整个身体。但是我们必须承认,出现在我们梦里的那些东西就像某些熟悉的影像,它们只有模仿某种真实的东西才能被描绘。因此,至少那些一般的东西,比如眼睛、脑袋、手,以及整个身体,并不是想象出来的东西,而是真的、存在的东西。即使当画家们努力想象出最奇特的人鱼和人羊,他们也不能给它们加上完全新奇的性质,他们不过是把不同动物的肢体掺和拼凑起来。就算他们偶然想出什么新奇的东西,新奇到我们连类似的东西都没有看见过,从而让他们的作品表现出一种虚构的和错误的东西来,然而,至少他们绘画所用的颜色总应该是真实的吧。同样道理,就算这些一般的东西,例如眼睛、脑袋、手,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都是幻想出来的,可是总得承认,至少一些其他的东西是真实的,它们更简单、更一般,由于这些东西的掺杂,不多不少正像某些真实的颜色掺和起来一样,就形成了存在于我们思维中的东西的一切形象,不管这些东西是真实的,还是虚构的。一般的物理性质和它的广延,以及具有广延性东西的形状、量或大小和数目都属于这一类东西;还有这些东西所处的地点、所占的时间,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
因此,我们从以上所说的这些将作出这样的结论也许是不会错的:物理学、天文学、医学,以及研究各种复合事物的其他一切科学都是可疑的;而算术、几何学,以及类似的其他科学,由于它们所对待的都不过是一些非常简单、非常一般的东西,不大考虑这些东西是否存在于自然界中,因而反而都含有某种确定无疑的东西。因为,不管我醒着还是睡着,二和三加在一起总是得五,正方形总不会有四个以上的边;像这样明显的一些真理,是不会让人怀疑的。
虽然如此,很久以来我心里就有一种想法:有一个上帝,他是全能的,就是由他把我现在自己喜欢的这个样子创造出来的。虽然上帝绝对没有创造天、地,没有创造带有广延性的物体,没有创造形状、大小和地点,可是,我怎么知道他仍然让人感觉这些东西似乎将按照现在的样子存在着。还有,就像别人甚至在他们以为知道得最准确的事情上弄错一样,也可能是上帝有意让我每次在二加三上,或者在数一个正方形的边上,或者在判断什么更容易的东西(如果人们可以想出来比这更容易的东西的话)上弄错。但是,也许上帝不允许我被如此欺骗,因为他被人说成是至善的。尽管如此,如果说把我做成这样,让我总是弄错,这是和他的善良性相抵触的话,那么允许我有时弄错好像也是和他的善良相异的,但是我不能这样断言。
这里也许有人宁愿否认一个如此强大的上帝的存在而不去相信其他一切事物都是不确定的。不过我们目前还不要去反对他们,让我们假定上面所说的凡是关于一个上帝的话都是无稽之谈。假定我现在的境况要归于某种命运或宿命,或者归之于偶然,或者连续的事件抑或其他希望的方式。既然失误和弄错是一种不完满,那么肯定的是,他们给我的来源所指定的作者越是无能,我就越可能是不完满,以致我总是弄错。对于这样的一些论证,我无可答辩;但是最后我不得不承认,凡是我早先的信仰,没有一个是我现在不能怀疑的,这绝不是由于考虑不周或轻率,而是由于强有力的、经过深思熟虑的理由。因此,假如我想要找到确然可信的东西的话,我今后就不应该赞同这些信仰,就像对待那些明显错误的东西一样。
但是,仅仅知道这些还不够,我还必须把它们记住;因为这些旧的、平常的见解经常回到我的思维中来,它们跟我长时期相处的亲密习惯给了它们权利,让它们不由我的意愿而占据了我的心,差不多成了支配我的信念的主人。只要我把它们按照它们的实际情况那样来加以考虑,即像我刚才指出的那样,它们在某种方式上是可疑的,然而却是十分可能的,因而人们有更多的理由去相信它们而不去否认它们,那么我就永远不能把承认和信任它们的习惯破除。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想,如果我反过来千方百计地来骗我自己,假装所有这些见解都是错误的、幻想出来的,直到在把我的这些成见反复加以衡量之后,使它们不致让我的主义偏向这一边或那一边,使我的判断今后不致为坏习惯所左右,不致舍弃可以导向认识真理的正路反而误入歧途,那我就做得更加慎重了。因为我知道这既不能产生危险,也不能造成错误,并且我不能夸大我的谨慎,因为现在的问题不在于行动,而仅仅在于认识。
因此,我要假定有某一个妖怪,而不是一个真正的上帝(他是真理的源泉),这个妖怪强大而狡猾,他用尽了力量来骗我。我要认为天、空气、地、颜色、形状、声音以及我们所看到的一切外界事物都不过是邪恶的精灵用来骗取我轻信的一些假象。我要把我自己看成是本来就没有手,没有眼睛,没有肉,没有血,什么感官都没有,但是,好像我对这些东西的信念都是错误的。我要坚决地保持这种想法;如果用这个办法我还认识不了什么真理,那么至少我将做我能做的。也就是说,我要小心翼翼,不去相信任何错误的东西,不让骗子强加给我任何东西,不管他多么强大,多么狡诈。可是,这个打算是非常艰苦吃力的,而且某一种惰性使我不知不觉地又回到我日常的生活方式中来。我就像一个囚犯,在睡梦中享受一种虚构的自由,而且随后开始怀疑他是真的睡了而害怕醒来时,他就和这些愉快的幻象串通起来。与此同时,我自己也不知不觉地重新掉进原先的信念中去,我害怕从这种迷迷糊糊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害怕在这个休息的恬静之后随之而来的是辛勤工作,我生活的未来没有光明,反而在刚刚讨论过的无法摆脱这些难题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