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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通常会追逐权力、成功与财富,羡慕别人所拥有的这一切,却对生命中真正有价值的事物不予重视,并且依据错误的标准作出判断—人们很容易发出这样的感慨。然而,作出如此笼统的概括,很容易忽略人类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的丰富多彩。有一些人受到同时代人的尊崇,然而其伟大品质和功绩却往往与很多人的理想和目标不相符合。人们或许认为这些伟人毕竟只为少数人所欣赏,而大多数人对他们毫无兴趣。然而,由于人们思想和行为方式的差异,个人欲望和追求的不同,事情恐怕不会如此简单。

有这样一位杰出人士,与我有通信往来,并在信中称我为好友。我曾给他写过一封简短的信,称宗教乃是幻想。他回信说,对我的见解表示完全赞成,但他很遗憾我未能理解人们对宗教虔诚的真正根源。这种根源在于一种特别的感觉,他自己就从未摆脱过这种感觉,也在很多人身上得到验证,因此他认为这种感觉亦应该为千万人所共有,他称之为“永生”,一种无边无际的“如海洋般浩渺”的感觉。他继续说,这种感觉纯粹是主观的,不是一种信条,不能确保拥有这种感觉的人们长生不老,但却是宗教力量的源泉,为各个教派和宗教体系所控制,被引到特定的渠道,当然也被它们吸收利用了。只要拥有这种海洋般无边无尽的感觉,人们即可称自己是信奉宗教的,即使他们拒绝相信任何信条、任何幻想。

我那可敬的朋友 曾经以诗的形式赞扬了幻想的魔力。他的观点给我造成了不小的困惑。我自身丝毫不能感到这种“如海洋般浩渺”的感觉。要知道科学理性地对待感觉是很不容易的。人们可能会试图描述感觉的生理表现,但这是行不通的,而且恐怕这种“如海洋般浩渺”的感觉是无助于描述的。我们能做的只是研究那些与感觉最为接近的概念性的东西。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我那朋友指的“如海洋般浩渺”的感觉是一种慰藉,就像一位古怪却又才思新颖的作家给予选择结束自己生命的主角的一种安慰:“我们不会脱离这个世界的。”这是一种与身外世界紧密相连的归属感。对于我来说这属于一种理性的领悟,当然也不乏情感的色彩,尽管在其他类似的思维活动中也不乏情感色彩。凭借我自己的经验,我实在无法让自己信服这种感觉的产生本质。但我无法否认在他人身上这种感觉实实在在地存在着。然而,唯一的问题是,这种感觉是否得到了准确的解释,或者说是否应该被看作是所有宗教需求的源泉。

对于这一问题,我也没有决定性的、建设性的解决建议。但仅仅凭一种直接的感觉,来告知人们与外部世界存在的联系,并用来解释人们需要宗教的原因,这样的想法从一开始听上去就很奇怪,并且与我们的心理结构不相吻合。因此,我们需要找出一种心理分析的方法,对于这种感觉的遗传起源作出合理的解释。以下的思路即论证了这一点。我们通常不会产生比对自我更确定的感觉。人们大多会觉得这种自我是独立的整体,并与一切其他的东西对立。其实不然,心理分析学的研究首次告诉我们这是错误的,事实上自我向内在延伸,延伸至一种我们称之为本我的无意识心理实体,且界限模糊不清;自我就好像是本我的外表。对于自我与本我的关系,心理分析仍有很多方面可向我们揭示。然而至少表面来看,自我的轮廓似乎可以被清晰分明地勾勒出来。只有一种状态—诚然是一种不寻常的状态,但不应被贬为病态的状态—自我不再轮廓分明。在情爱的巅峰状态,自我与对象的界限可能变得模糊。尽管与所有感官认识相悖,恋爱中的人们总会宣称“我”和“你”是一体的,并且随时表现得像一体的。这种自我与外界的界限能够暂时地被生理功能打断,自然也会被疾病干扰。病理学的研究让我们认识到,在很多情况下自我与外部世界的界限会变得模糊不清,或者说根本是被错误地划分了。在有些病例中,人身体的某些部分,甚至是精神生活的某些部分,如观念、思想、感觉,似乎变得很陌生,从自我中分离开来。在另一些情况中,病人把那些明显产生于自我并应该得到自我认识的事情归于外部世界。因此,即使是自身的感觉也会产生混乱,而且自身的界限并不是恒定的。

通过进一步的思考,我们便可知道,成年人对于自己的感觉不可能与刚出生时相同,它必然经过了一个发展的过程。可以理解的是,这样的过程并不能被实际演示出来,但有很大概率可以重构。对于一个新生儿来说,外部世界就是其感觉的由来;一开始,他并未将自我与外部世界分离开来。但在外部各种刺激的作用下,他逐渐学会了将自我与外界区分开来。他会发现,有些刺激源任何时候都可以向其传递感觉,后来他认识到这些刺激源属于自己的器官;而另外一些—包括他最渴望的东西,如母亲的乳房,会暂时挪开,只有通过哭喊才会重回眼前,以上这些区别一定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正是以这种方式,自我首次碰到了“客体”,一些在“外面”的东西,只有通过特定的行为,才能促使它出现。将自我从各种感觉中分离出来,进而认识到“外部世界”;更进一步的诱因来自频繁的、各种各样的不可避免的痛苦(或者说幸福缺失),这种痛苦的感觉,只有在快乐原则发挥绝对作用时,才能得以避免和消除。于是这样一种趋势就会产生,即将自我和任何可能产生这样不愉快体验的事物区分开,并将这种不愉快的体验赶走,以便建立与一个陌生、险恶的外部世界相抗衡的纯粹追求快乐的自我。这种以快乐为导向的原始自我必然会受到经验的修正。毕竟,有些给予我们快乐、我们不愿放弃的事物并不属于自我,而属于客体;而另外一些我们想要消除的折磨和痛苦,却证明是来自内部,与自我密不可分。于是,我们掌握了一种方法,通过有目的地控制我们的感觉活动和合适的肌体运动,来区分什么是来自内部的(即属于自我的),什么是来自外部的(即来自外界的)。这就向建立现实世界原则迈出了第一步,对未来发展起着支配作用。这种内部和外部的区分具有现实意义,使人们远离不愉快的经历及其造成的威胁。事实上,自我在驱除源于内部的某些不愉快感觉时,如果采取与驱除来源于外部不愉快事物同样的手段,往往会成为重大心理疾病的起始点。

自我正是通过这种方法使其从外部世界中分离开来。更确切地说,自我在一开始是包括一切的,只是后来从自身中分离出了一个外部的世界。于是,我们现在的自我感觉,只是一种更为广泛、包罗万象的感觉的残留物,这种初始的感觉与自我和周边世界更为密切的联系相一致。如果我们可以作如下假设,即自我的这种原始的感觉或多或少地在人们的精神生活中存续下来,那么它会像一个搭档,与范围更小、界定更严的成熟的自我感觉共存。与之相对应的就是那些与宇宙一体的、无边无际的概念,即我的朋友常用来阐释“如海洋般浩渺”的感觉的概念。但我们是否可以假定,最初存在的事物仍然会存续下去,与后来从中演化而来的事物共同存在呢?

毋庸置疑!这种情况无论发生在精神领域还是其他领域,都不足为奇。以动物世界为例,人们通常认为动物是由低级向高级进化的。然而,如今所有低级形式的生命依然存在。有些大型爬行动物,如大型蜥蜴,已经灭绝而让位于哺乳动物,但大型爬行动物真正的代表—鳄鱼却依然存在。这样的类比或许有点牵强,况且很多存活下来的低级物种也并非现存的高级物种的真正祖先,中间的环节大多已经消失了,我们只能通过重新构建才可以得知,这就削弱了这个类比的可比性。然而,在精神领域,原始的感觉与从中演化出来的感觉是共存的。这样的现象非常普遍,不必举例去证明。这往往是发展中的分叉导致,即一部分(从数量上讲)态度或者本能冲动保持不变,而另一部分却得到进一步发展。

由此,又提出一个精神领域里更为普遍的记忆和保留的问题,这一问题几乎尚未研究过,却充满魅力、意义重大,我们不妨探讨一下,尽管理由尚不够充分。我们曾经认为,我们经常遗忘是因为记忆痕迹的破坏,即记忆痕迹的消亡,但在纠正了这一错误观点之后,我们发现事实恰恰相反。即在精神生活中,一样东西一旦形成就永远都不会消失,一切皆以某种形式得到保存,条件合适时,皆可找回。例如,只要(因催眠或精神疾患)回到从前,即可找回当时的记忆。这样的假设意味着什么,让我们试着用另一领域的类比来揭示。以“永恒的城市”的发展为例,历史学家告诉我们最早期的罗马是一个四方城,是帕拉蒂尼山上用栅栏围起来的居住点。之后是七山城阶段,是由各个分散山丘上的居住点组成的联盟。接着,是塞维安墙围起来的城市。再之后,经过罗马共和国以及帝国时代早期的变迁,就成了奥瑞里安皇帝用城墙围起来的城市。我们不再向前追溯城市所经历的种种变迁了,只是不由自主地会想,如果一个拥有丰富历史学与地形学知识的旅行者去罗马旅游时,他能发现罗马早期各个阶段的哪些遗迹呢?他会发现除了一些缺口,奥瑞里安的城墙并没有多大的变化。他可以不时地看到挖掘出土显露出来的一段段塞维安城墙上的痕迹。凭借足够的考古学知识(至少要比当今考古学家具有更丰富的知识)他能看出整个塞维安城墙的整体布局,透过现代罗马城的规划他能看到罗马四方城的轮廓。至于古城中曾经的建筑物,他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找到的,因为它们已经不存在了,顶多能找到一些残片而已。关于罗马共和国的丰富知识至多能使他指出罗马古城中的庙宇在当时究竟位于何方,公共建筑究竟曾经建于何处。现在这些地方早已被废墟掩盖—但并非是原来建筑的废墟,而是在这些建筑被焚烧、破坏后又建起来的各种建筑的废墟。无须赘言,古罗马的这些遗迹,已成为碎片,散落在文艺复兴后近代兴建的大都市的混乱之中。诚然,大多旧址依然存在,只是掩埋在现代建筑之下。像罗马这样的历史古城,过去就是这样延续下来的。

现在让我们作这样一个奇妙的假想,即假定罗马并非是一个人们居住的地方,而是一个与罗马一样有着漫长而丰富多彩历史的精神实体。在这个精神实体中,一旦形成的东西就不会消失,并且先前的发展时期与现今是共存的。对罗马而言,就相当于一直到被哥特人围攻时,塞弗尤斯宫殿与恺撒大帝皇宫依然矗立在帕拉蒂尼山上;圣安吉罗堡的城垛上仍然装饰着美丽的塑像。不仅如此,朱庇特神庙会屹立在卡法莱里—克莱门蒂诺宫之上,而没有必要将后者移除,而且,这座神庙不仅具有当时的形态,即罗马帝国时期所见到的形态,还保留着更早期的姿态,依然保留着伊特鲁里亚人的元素,其檐口依然用陶瓦装饰。在如今的圆形大剧场,我们仍然可以欣赏已经消失的尼禄时代金色的房屋。在万神殿广场上,我们不仅可以找到今天由哈德良传给我们的万神殿,同时,还能找到拉格瑞帕人所建的最初的大厦;在同一块土地上,矗立着密涅瓦圣玛丽亚教堂以及该教堂的前身,即古老的神庙。观察者也许只需要改变他的视线或位置就可以看到其中一个或另一个。

显然,再进一步展开这样的想象毫无意义:结果会无法想象,甚至荒诞可笑。我们要在空间上表现历史顺序,唯一的办法就是将空间铺开并列,因为同一空间不能存放两个不同的事物。这样的尝试似乎是一项没有意义的游戏。唯一的正当理由是:它向我们表明,通过形象的描述,我们距离掌握精神生活的特性还有多远。

但是有一个异议我们必须回应。人们或许会问,为什么要把一个城市的过去与我们精神的过去相提并论呢?即便是对于我们的精神而言,一切过去皆被保存下来,这个假定也得满足一个前提,即我们的大脑必须是完整的,其组织结构没有受到创伤或炎症的损害。这些疾病的原因可以比作是破坏性的因素。然而对于一个城市而言,这些破坏性因素是司空见惯的,即便这个城市不像罗马那样动荡不安,即便像伦敦那样几乎没有遭到外敌的蹂躏。哪怕一个城市的发展过程再和平,也少不了拆除和新建一些建筑,基于此,任何城市都无法与精神有机体相比。

我们欣然接受这样的异议,放弃鲜明对比的做法,转而与更为相关的事物相比较,如动物肌体和人类肌体。但这样我们也会发现同样的问题。肌体成长的早期阶段根本没有被保存下来,只是为后期阶段提供材料,并被吸收到后期阶段。成年人的身体中是找不到胚胎的,儿童的胸腺在青春期之后会被结缔组织取代,胸腺的形式不复存在。在成年人的骨骼之中,固然可以找到儿童时代骨骼的大致轮廓,但骨骼在不断加长、增厚并最终定型,在这一生长过程中,儿童的骨骼形态消失了。事实上,早期阶段与最终的形态并存,也许只有在精神领域中才可能发生,我们根本无法拿其他事物与精神相提并论,并试图阐释精神这一现象。

也许我们在这个问题上扯得太远了。或许我们应该满足于这样的结论,即过去在精神生活中可能会得到保存,没有必要被摧毁。情况可能是这样的:即使是在精神领域之中,过去、陈旧的东西也会变得模糊或者被吸收,不管是在事物的正常发展情况之下或者是在其他例外情况下。我们不能利用任何方法使它们恢复到原来的状态,又或许只有在特定的有利条件下我们才可能做到。对于这一点,我们无法得知。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坚信在精神世界中,对过去的保存记忆是一条定律,而非令人惊讶的例外。

因此,如果我们准备承认许多人都有那一种“如海洋般浩渺”的感觉,并欲将其追溯到自我感觉的早期阶段,那么一个新的问题就又出现了:是什么东西使得这种感觉被认作是宗教需要的源泉呢?

我并不觉得这种说法是令人信服的。毕竟一种感觉只有是某种强烈需要的表现时,才能成为力量的源泉。我认为,宗教的需要无疑是从婴儿的无助,和由此引起的对父亲的渴望中衍生出来的,尤其因为这种感觉不仅仅存在于童年时代,而且由于恐惧命运的至上权力,它被永久地保存了下来。我实在无法找出对于儿童来说比父亲的保护更加强烈的需求。因此,那种可能力图恢复无限自恋的“如海洋般浩渺”的感觉,在宗教需要中就不可能发挥主要作用。人们信奉宗教的缘由,可以清晰地追溯到孩子的无助的感觉中。可能这其后还隐藏着什么,但目前我们还不得而知。

我可以想象这种“如海洋般浩渺”的感觉随后与宗教发生了联系。与这种浩渺感觉相连的理智认识是,“自我与宇宙融为一体”,这成为把宗教当作慰藉的初步尝试,即以另一种方式否认自我感觉到的源于外界的危险。我不得不再次承认研究这些无形的概念非常困难。我的另一个朋友怀着对知识的极大渴求,做了一个极其不寻常的实验,最后变得几乎无所不知。他向我保证说,人们在练习瑜伽的过程中,背对外界,将注意力集中到肌体的功能之上,运用特殊的呼吸方式,可以获得全新的、宇宙般的感觉。他把这样的感觉解释成向精神生活被长久掩盖的原始形态的回归。他由此可以说看到了神秘主义智慧的重要生理基础;也找到了与诸如恍惚、极乐这类难解的精神状态的关系。但我还是忍不住用席勒民谣中潜水者的话来说:

……让他欣悦吧,那在玫瑰色的光芒中呼吸的人。 K6vM/jfVlekltdhEQwHyiXd14ueaJJhEHd0sV+/6CdPopEequZSqWUAp4TJNmxa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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