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我们从官寨出发,在十里处扎下了迎客的帐篷。
男人们要表演骑术和枪法。
家里的喇嘛和庙里的喇嘛要分别进行鼓乐和神舞表演,这在他们也是一种必须下大力气的竞争。平心而论,我们是喜欢喇嘛之间有这种竞争的。要不,他们的地位简直太崇高了。没有这种竞争,他们就可以一致地对你说,佛说这样,佛说那样。弄得你土司也不得不让他们在那里胡说八道。但当他们之间有了问题,他们就会跑来说,让我们来为土司家族的兴旺而祈祷吧。他们还会向你保证,自己的祈祷会比别人更灵验一点。
我们这里整只羊刚下到锅里,茶水刚刚飘出香味,油锅里刚刚起出各种耳朵形状的面食,就看见山梁上一炷、两炷、三炷青烟冲天而起,那是贵客到达的信号。帐篷里外立即铺起了地毯。地毯前的矮几上摆上了各种食物,包括刚从油锅里起出的各种面炸的动物耳朵。听,那些耳朵还吱吱叫唤着呢。
几声角号,一股黄尘,我们的马队就冲出去了。
然后是一队手捧哈达的百姓,其中有几位声音高亢的歌手。
然后是一群手持海螺与唢呐的和尚。
父亲领着我们的贵客在路上就会依次受到这三批人的迎接。我们听到了排枪声,那是马队放的,具有礼炮的性质。再后来是老百姓的歌声。当悠远的海螺和欢快的唢呐响起的时候,客人们已经来到我们跟前了。
麦其土司勒住了马,人人都可以看见他的得意与高兴。而与他并肩的省府大员没有我们想像的威风模样。这是个瘦削的人,他脱下头上的帽子对着人群挥舞起来。哗啦一声,一大群化外之民就在枯黄的草地上跪下了。家奴们弓着腰把地毯滚到马前,两个小家奴立即四肢着地摆好下马梯了。其中一个就是我的伙伴索郎泽郎。
瘦汉人戴正帽子,扶一扶黑眼镜,一抬腿,就踩着索郎泽郎的背从马上下来了。他挥挥手,几十个衣帽整齐的士兵咔咔地走到他的跟前,当土司走到太太身边时,只听唰一声响,他们向土司和太太敬了一个整齐的军礼。然后,黄初民特派员向土司太太送上了绸缎、玉石和黄金作见面礼。土司太太奉上一碗酒,一条黄色的哈达。姑娘们也在这个时候把酒和哈达捧到了那些汉人士兵们手中。喇嘛们的鼓乐也就呜呜哇哇地吹了起来。
黄特派员进入帐篷坐下,父亲问通司可不可以叫人献舞了。通司说:“等等,特派员还没有作诗呢。”原来,这个汉人贵客是一个诗人。诗人在我们这里是不会有担此重任的机会的。起先,我见他半闭着眼睛还以为他是陶醉在食物和姑娘们的美色中了。
黄特派员闭着眼睛坐了一阵,睁开眼睛,说是作完诗了。兴致勃勃看完了姑娘们的歌舞,到喇嘛们冗长的神舞出场,他打了个呵欠,于是,就由他的士兵扶着,吸烟去了。他们确实是这样说的,特派员该吸口烟,提提神了。喇嘛们的兴趣受到了打击,舞步立即就变得迟缓起来。好不容易才争得这次机会的敏珠宁寺活佛一挥手,一幅释迦牟尼绣像高举着进了舞场。只听“嗡”的一声,人们都拜伏到地上了,跳舞的僧人们步伐复又高蹈起来。
土司对太太说:“活佛很卖力气嘛。”
母亲说:“是啊,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父亲就快活地大笑起来。他说:“可惜知道这个道理的人太少了。”
“也许,等他们明白这个道理却已经晚了。”
活佛戴着水晶眼镜过来相见,脸上的神情并不十分自然。还是父亲拉住了他松软肥胖的手说:“我们就要找汪波土司算账了,你就好好替我们念经,保佑我们所向无敌吧。”多年来备受冷落的活佛脸上顿时红光闪闪。
父亲又说:“明天,我就派人送布施过去。”
活佛就合掌告退。
帐篷里,黄特派员身边的士兵已经换成了我们的姑娘,他的双眼像夜行的动物一样闪闪发光。
这天最后的节目是照相。
我们一家围着黄特派员坐好后,我才发现哥哥没有回来。原来,他是在后面押运买来的军火:步枪、机枪和子弹。
照相的人是通司,也就是人们现在常说的翻译。我们那时就把这种能把一种语言变成另一种语言的人叫作通司。父亲把我抱在怀中,黄特派员坐在中间,我母亲坐在另外一边。这就是我们麦其土司历史上的第一张照片。现在想来,照相术进到我们的地方可真是时候,好像是专门要为我们的末日留下清晰的画图。而在当时我们却都把这一切看成是家族将比以前更加兴旺的开端。当时,我的父亲和母亲都是那样生气勃勃,可照片却把我们弄得那么呆板,好像命定了是些将很快消失的人物。你看吧,照片上的父亲一副不死不活的样子。殊不知,当时,他正野心勃勃,准备对冒犯了我们的邻居,猛然一下,打出一记重拳呢。而在一定程度上,他是那种意到拳到的人物。
几天之后,我的兄长押着新购的军火到了。
官寨旁边那块一趟马跑不到头的地,就整天黄尘滚滚,成了我们家的练兵场。黄特派员带来的那排正规军充任严厉的教官。只要他们中谁声嘶力竭一声号令,我们的人们就在地里喊着口号踏着僵直的步子,排成方阵向前进发。当然,他们还没有明确的目标,只是高呼着口号,一路踢起滚滚的黄尘,走到大地的尽头又大叫着一路尘土飞扬地走了回来。这和我们理解的战前训练是完全不一样的。
父亲想问问黄特派员这是什么意思,这样子练兵是否真能帮助他打败汪波土司。黄特派员不等父亲开口就说:“祝贺你,麦其土司,你已经成为所有土司中真正拥有一支现代军队的人了。你将是不可战胜的。”
父亲觉得这话有点不可理喻,就问母亲:“以前,你见到过这样子训练军队吗?”
母亲说:“我还没有看见过用别的方式能训练好一支军队。”
黄特派员哈哈一笑。父亲只好接受了这种说法。谁叫我们对一个叛逃的头人都束手无策呢。好一段时间,土司搬来的救兵都不教我们的人放枪。天气一天天暖和起来,他们还是在那里喊声震天地走路。谁都不懂学习打仗怎么要先学习齐步走路,把空气渐渐湿润的三月弄得尘土飞扬。我的异母哥哥也掮着一支空枪,满脸汗水和尘土走在队伍中间。终于,连他也忍不住了,跑来问父亲:“该给我们子弹了吧?”
父亲去问黄特派员。于是,他们每人有了三发子弹。发了子弹,还是不叫射击。只是在跑步之外加上了刺杀。过了几天,哥哥又去问父亲。父亲就对黄特派员说,播种季节马上就要到了,那个寨子在汪波土司手下。
黄特派员却说:“不着急的。”
麦其土司知道自己请来了不好打发的神仙。一旦有了不好的预感,立即请来喇嘛打卦。结果是说失去的寨子能夺回来,或许多得一两个寨子也说不定,只是要付出代价。
问是不是要死人,说不是。
是不是要花银子,说不是。
问到底是什么,说看不清楚。
家里的喇嘛不行,立即差人去请庙里的活佛。结果卦象也是一样的。活佛说他看见了火焰一样的花。至于这花预示着什么样的代价,就不得而知了。
麦其土司吩咐给黄特派员换了两个姑娘,并抬去一箱银元。事情是叫我母亲出面办的。土司对太太说:“还是你去,我是弄不懂汉人的心思的,还是你去办这件事情吧。”母亲喜欢土司有这种感觉,从此,她就有了作为土司太太和人周旋的权力了。没有成为土司太太之前,她想都不敢想有朝一日可以和特派员这样有身份的人平起平坐。到了第二天,特派员说:“姑娘很不错,银元你就收回去吧。我们政府来帮助你们夷人可不是为了银子,而是为了五族共和,为了中华民国的国家秩序来的。两个姑娘嘛,也是考虑到化外之地这种事情无关风化才不驳你们面子的。”特派员还问:“太太,听说你是汉人啊?以后我们好多事情就要依仗你了。说不定哪一天,这里就不是夷人的地盘,而是你的封地了。”
“不要说封地,要是你们军队不抢光我父亲的铺子,我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
黄特派员说:“那好办,我们可以补偿。”
“人命也可以补偿吗?我的父母,两条人命啊。”
黄特派员想不到寻找同谋者的企图失败了,就说:“太太真是女中大丈夫,佩服佩服。”
母亲在这件事情上确实做得光明磊落。她只告诉父亲特派员退还了银子。父亲在这件事情上也感到无所适从,只能咬着牙齿说:“有一天我会杀了这家伙的。”
黄特派员来了,说:“我看我还是叫汪波土司来,我们一起开个会吧。”
父亲看看黄特派员,那张黄脸这时是一副很认真的神情。便吩咐管家:“派出信使吧。”
信使很快回来了。殊不知,这时是上天正要使好运气落到麦其土司身上。汪波土司给“狗娘养的汉官”送来的不是回信,而是一双漂亮的靴子,明明白白是叫他滚蛋的意思。特派员不懂得这是什么意思,母亲则把这意思做了淋漓尽致的解释。
我们尊贵的客人给激怒了。
练兵场上的枪声一阵紧过一阵。这下,人人都知道我们要打仗了。
三天后,全副武装的那一排政府军士兵和我们的几百士兵到达了边境。刚一开战,我们从省里军政府得到的快枪打得对方抬不起头。他们只是嗷嗷叫着,手里的土枪却老是发不出子弹。仅仅一顿饭功夫,叛变的寨子就收复了。头人自知有罪,逃了,留下一家人代他受死。那一家人用绳子捆成一串,全部跪在自己家门前的核桃树下。太阳慢慢升起,那些人脚下草上的露水渐渐干了。他们看到身边看守们的刀枪并没有落到他们身上,还以为土司不杀他们了。惨白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却不知道麦其土司家跟别的土司有所不同,不会纵容士兵杀死俘虏。我们家从几百年前有麦其土司时候起,就有了专门的行刑人。在这块土地上,原来有三个人家是世袭的,一是土司,二是行刑人尔依家,三是书记官。可惜到第三代书记官就要搞什么秉笔直书,叫第四代麦其土司废了。弄得现在我们连麦其土司传了多少代也无法确切知道。就更不要说行刑人一家传了多少代了。现在,行刑人来了,样子就像是个专门要人性命的家伙:长长的手,长长的脚,长长的脖子。行刑之前,父亲对那几个即将受死的人说:“是你们自己人留下你们代他受过,我也就不客气了。本来,那个叛徒不跑,你们的小命是不会丢的。”
这些人先还希望土司要放他们一条生路,这一下,脸上坚强的表情一下就崩溃了。好像刚刚想起自己并不是和敌国作战被俘,而是自己主子的叛徒。于是,腿一软就跪在地上,乞求饶命了。父亲要的正是这个效果。等这些人刚一跪下,土司挥一挥手,行刑人手下一阵刀光闪过,碌碌地就有好几个脑袋在地上滚动了。滚到地上的每一张脸上都保持着生动的表情。没有了脑袋的身躯,好像非常吃惊一样,呆呆地立了好久,才旋转着倒在了地上。
我抬头看看天上,没有看见升天的灵魂。都说人有灵魂,而我为什么没有看见呢?
我问母亲,她狠狠瞪了我一眼,走到她丈夫身边去了。
这是战争的第一天。
第二天,战火就烧到了汪波土司的地盘上。
黄特派员、土司、土司太太带着些人在没有危险的地方观战。我也站在他们的中间。带兵官是我的兄长和特派员手下那个排长。我们的人一下就冲过了山谷中作为两个土司辖地边界的溪流,钻到丛丛灌木林里去了。我们是在观看一场看不见人的战斗。只有清脆的枪声在分外晴朗的天空中回荡。汪波土司的人和昨天相比顽强了许多,今天他们是在为自己的家园战斗了。但我们的人还是凭借强大的火力步步向前。不多会儿,就攻到了一个寨子跟前。一座寨房燃起来了,大火冲天而起。有人像鸟一样从火中飞了出来,在空中又挨了一枪,脸朝下重重地落在地上。
不一会儿,又一座寨房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火堆。
黄特派员有一架望远镜。第三座寨房燃起来时,他张开一口黄牙的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叫一个白白净净的小男兵扶到树荫下面吸烟去了。父亲把望远镜举起来架在眼前。可他不会鼓弄上面的机关,什么都没有看见。我接过来摆弄一阵,找到个活动的地方,旋来旋去,突然,呼啦一下,对面山坡上的景色就扯到鼻尖上来了。我看见我们的人猫着腰在土坎、岩石和灌丛中跳跃。他们手中的枪不时冒出一蓬蓬青烟。
在一片旷地上,有人栽倒了。
一个,又是一个,栽倒时,他们都摇一摇手,然后,张开嘴去啃地上的泥巴。这两个人都回身向山下爬去。这时,又一个家伙倒下了,他手中的枪飞到了很远的地方。我禁不住大叫起来:“去捡枪啊,你这个傻瓜,去捡你的枪啊!”
可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一点也不听我的命令。我想,他是只听我哥哥的命令的。是他,而不是我将来做麦其土司,这些兵也不是我的,而是他的。我的心里也就充满了悲哀。哥哥十分勇敢,他一直冲在队伍的前面。他举着枪侧身跑动,银制的护身符在太阳下闪闪发光。他手中的枪一举,就有一个人从树上张开双臂鸟一样飞了出来,扑向大地的怀抱。我兴奋地大叫:“杀死了,杀死了!”感觉上却是我的兄长把我自己给结果了。麦其土司正为他另一个儿子担心呢。见我举着望远镜大叫,就不耐烦地挥挥手:“叫人把他弄进屋去,我都不能看见什么,难道一个傻子他能看得见吗?”
我想告诉他,我什么都能看见,不仅今天,还有明天我都全部看见了。这是突然涌到我嘴边的话语,但我不敢说出来,因为确实不知道自己看见了明天的什么。这时,我们的人已经占领了眼前的目标,翻过山梁,攻到下一道山谷里去了。
晚上休战。汪波土司派人送了一只人耳朵过来。那耳朵上还有一只硕大的白银耳环。盖在上面的布缓缓揭开了。那只耳朵在盘子中跳了一下,上面的银耳环在铜盘中很清脆地响了一声。
父亲说:“叛徒还没有死。”
来使大叫:“你杀了我吧!”
父亲说你想叫我背上不好的名声吗?
“你已经背上不好的名声了,你请了汉人来帮你打仗,已经坏了规矩,还想有好的名声吗?”来使说,“现在家里人打架请来了外人帮忙,比较起来,杀一个来使有什么关系呢。”确实,在我们这个地方,通婚是要看对方是什么骨头的。所以土司之间,都是亲戚。多次通婚,造成不止一层的亲戚关系。麦其土司家和汪波土司家也不例外。我们两家既是表亲又是堂兄弟。这次打完了仗,下次我们又有可能发生婚姻关系。叫人弄不清楚哪一种关系更为真实。
父亲说:“我不要你的命,既然你们用一只耳朵来骗我,我也要你一只耳朵,叫你知道一个下人对土司该怎么说话。”火光下,腰刀窄窄的冷光一闪,一只耳朵就落在地上,沾满了泥巴。
黄特派员从暗影里走出来,对少了一只耳朵的来使说:“我就是你们土司送靴子的那个人。回去告诉他,一双土司靴子怎么载得动我堂堂省政府特派员。麦其土司是拥戴政府的榜样,叫他好好学一学。半夜之前,把那人的脑袋送过来,不然,我会送他一种更快的东西。”
那人从容地从地上捡起自己的耳朵,吹去上面的灰尘,这才鞠了一躬,退出去了。
果然,叛变的头人的脑袋就给割了下来。汪波土司还表示,因为战败,愿意把一块两倍于原来叛变的寨子的地盘献上作为赔偿。
欢呼胜利的声音立即在夜空里响了起来。大火烧起来了,酒坛也一一打开,人们围着火堆和酒坛跳起舞来。而我望着天边的一弯残月,想起了留在官寨里的姑娘卓玛。想起她的气味,她的手,她的乳房。
我的哥哥,这次战斗中的英雄却张开手臂,加入了月光下的环舞。舞蹈的节奏越来越快,圈子越来越小,很快就进入了高潮。被哥哥牵着手的姑娘尖声叫着。叫声有些夸张,无非是要让大家都知道,她和尊贵的英雄跳舞是多么光荣和快乐。人们为哥哥欢呼起来。他那张脸比平时更生动,比平时更显得神采飞扬,在篝火的辉映下闪闪发光。
而就在舞场背后的房子里,两个阵亡者的亲人们在尸体旁哭泣。
对方更多的尸体还曝露荒野。狼群出动了。一声声长嚎在山谷中回荡。
关键是在这个胜利的夜晚,父亲并不十分高兴。因为一个新的英雄诞生,就意味着原来的那个英雄他至少已经老了。虽然这个新的英雄是自己的儿子,但他不会不产生一点悲凉的情怀。好在新英雄并不做出英雄们常有的咄咄逼人的样子。我的兄长他只顾沉浸在欢乐中了。这又使做父亲的羡慕他比自己过得幸福。哥哥的幸福在于他和我一样不会竭力把自己和普通百姓区别开来。瞧,他正一边和一个男人饮酒,一边和一个姑娘调情,而那个男人正是这个姑娘的兄长。最后,哥哥带着那姑娘钻进了树林。出来以后,他又一脸严肃给阵亡者守灵去了。我却想要睡觉了。
给阵亡者举行火葬时,父亲还没有从宿醉中醒来。
我趴在马背上,听着人们唱着哀歌,摇晃着身子。排着长长的队伍在初春尘土飞扬的大路上前进。哥哥送我一把刀子,这是他的战利品,是他从对方刺向他的手中夺过来的。“愿它使你勇敢。”哥哥说。我摸了摸他杀过人的手,那手是那样温暖,不像是杀过人的样子。于是,我就问:“你真正把那些人杀死了?”哥哥用力握我一下,弄得我皱紧了眉头。这下,他不用说话我也相信他真是杀了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