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淼这一整日其实过得也并不轻松,因为基本一直处在被围观的状态。
一大早,雷焱就打发了个小助理将她接到了西安,声称要陪她好好逛逛这座千年古都。
到了那儿,雷焱二话不说先给温淼戴上了顶超级宽沿的遮阳帽,又强行给她架了副足挡掉大半张脸的墨镜。而他自己,则一反以往哪怕出门打瓶酱油都恨不能用上古代易容术的阵仗,只是很随意地穿了一件深蓝短袖衬衫,搭配浅色休闲裤,脑袋上和脸上居然什么多余的修饰都没有,就这么清爽爽完全全地曝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人民群众之前。
温淼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雷焱,忽然就悟了。
他这分明是,被自己给气疯了啊……
带着这样的觉悟,温淼全程都表现得非常配合。毫不反抗地以一身‘见光死’的打扮,低眉顺目地任凭雷焱牵着满大街溜达,哪儿热闹往哪儿钻。
因为现在不是旅游高峰期,天气又炎热,路上和景区的行人游客什么的并不太多。所以一开始,饱饱吃了一碗羊肉泡馍又举了一串硕大冰糖葫芦慢慢晃悠的温淼的心情,还是相当不错的。
然而好景不长,鉴于雷焱本身的外形条件就已经非常引人注目,且这货还故意敞开了衬衫的最上面三颗扣子,露出胸前一片无比风骚的深‘V’,一副生怕不够招人眼球的模样。
于是没多会儿,就有眼尖的路人如其所愿,稳准狠地把他给指认了出来。从起初的窃窃私语到打了鸡血般的兴奋尖叫只用了不到五秒,并将这轮杀伤力巨大的冲击波迅速扩散。
很快,有个小女生鼓足了勇气,从自己的钱包里抽出一张雷焱的照片,通红着小脸语无伦次:“我我我是你的影迷,一直都特别特别特别喜欢你,好多好多好多年了,真的真的真不骗你……”
“想要签名是吧?”雷焱及时发话挽救了她因为过于激动而导致心脏爆棚的悲剧,很痛快地掏出笔,一挥而就:“没问题呀!”
幸福来得太突然,小女生明显有些接受不能。
雷焱便好人做到底,又主动问了句:“要合影吗?”
“要……要要要……啊啊啊……”
“那用你的手机拍了啊,你再站过来一点,注意看镜头,笑,好嘞。”
被从天而降的幸福彻底砸晕了头的小女生,顶着两只蚊香一样的眼,踉跄着一路飘远。
一个粉丝倒下了,千万个姑娘站起来了!
于是接下来的半个多小时,雷焱便都在重复签名和拍照这两个动作,而早就被挤到了一边去的温淼则负责给这只会写字会摆POSE的吉祥物,偶尔按按快门。
直到造成了拥堵,惊动了警察协管,围观群众才被迫散开。
罪魁祸首却趁着维持秩序的那股混乱劲儿,溜出包围圈窜上一辆出租车,扬长而去。
“淼淼,咱们接下来去博物馆啊。”
“算了,放过那些可怜的文物吧。”有‘轻度人群恐惧症’的温淼如脱大难般的瘫在座位上,奄奄一息:“你想做展览品抢风头,我可不奉陪。”
雷焱微微挑了一下眉梢,摘下她的帽子,帮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然后又重新戴上,顺势往下使劲一压:“那就找个人少的地方先吃饭。”
温淼鼻梁上的眼镜被这一压几乎卡到了嘴巴,气得大叫。
歪坐在一旁的雷焱便笑哈哈地在她就快整理好的时候再极是手欠的添一把乱,幼稚得简直令人发指。
好容易到了酒店,雷焱却还是不许温淼卸下这套行头。因为酒店的工作人员即便不至于明目张胆跑过来要签名要合照,可远远偷拍几张总还是难以避免的。
一顿饭,雷焱吃得胃口大开,两眼一麻黑的温淼却吃得郁闷无比。从而充分证明,享受美食光靠有张嘴那是绝对不够的!
温淼一向以为,对自己这种以吃为人生快乐之根本的物种而言,食不下咽已经是她所能想到的最苦逼的事情了。
但显然,她错了。
结了帐和某位成心招摇过市的大明星一起刚走出酒店,便被一堆闻风而来等候多时的媒体记者给团团围了起来。
“雷焱!这是你的新女朋友?”
“雷焱!那位法国女星已经又成为你的过去式了吗?”
“雷焱!你不是说自己喜欢成熟性感的异性吗?现在换口味了?”
“雷焱!你的这位女朋友是做什么的?看上去年龄不大啊,圈外人?”
“雷焱!你女朋友是不是本地人啊?你俩怎么认识的?认识多久了?不会是今天才一见钟情打算上演一出‘西安假日’吧?”
“雷焱!透漏一下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呗?会不会是奉子成婚?”
“雷焱!看这里看这里看这里……”
“雷焱!……”
相较于普通大众只想要能近距离多看几眼活的明星的朴素需求,媒体的视线显而易见的集中在了具有新闻价值的感情炒作点上,也就顺理成章地关注到了被雷焱挡在身后的温淼。
况且,以雷焱在业界的地位,出入即便不是一溜保姆车一群黑保镖,也至少该跟着几名必需的随行人员,来处理一应琐事或者与眼前情境相类似的突发情况。
而今天的雷焱却独自一人和一个不明身份的年轻女性,就这么大摇大摆的在闹市街头闲逛,在平常酒店用餐。且两人之间亲密自然,关系一看就不一般。
自入行以来,雷焱虽一直绯闻不断,但明眼人都心知肚明,那不过是与合作女星在拍摄或宣传期间,按照投资方要求的逢场作戏。
而现在他身边的这位,一看就不是混娱乐圈那碗饭的,且全副武装始终一言不发,显然不想让记者拍到她的真面目。
这样的保护和回避与雷焱自己本身毫不遮掩的高调相比,再结合之前时有传闻却一直未经证实的有关他可能打算在事业巅峰之时选择急流勇退,一切就显得有些越发耐人寻味起来,从而也成功将娱记的那根职业敏感神经,彻底引爆。
“这位小姐!你觉得雷焱对你是认真的吗?”
“这位小姐!据传雷焱想要退出娱乐圈跟你有关系吗?”
“这位小姐!麻烦摘下帽子和墨镜拍张照好吗?”
“这位小姐!你对自己可以打败那么多女明星最终得到雷焱,有什么想要说的吗?”
“这位小姐!你的预产期是什么时候?”
“这位小姐!看这里看这里看这里……”
“这位小姐!……”
对这些充分展示‘思想有多远。八卦就能扯多远’的不着调提问,雷焱虽一概不予回应,却并没有要马上离开的意思,反倒像是在故意留出时间让记者们提问拍照。
而温淼则进入了‘自动过滤外界一切干扰模式’,面无表情低着头,不理地球人。
直到有一只话筒险些捅到了她的脸,才皱了皱眉,木声木气地说了句:“拿远点儿。”
结果不开口还好,这一开口打破沉默,所有的采访攻势就一瞬间全部集中到了她这边,长枪短跑夹着山呼海啸之势蜂拥而至,将从没见过这等阵仗的温淼给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所幸几乎同时,始终只管尽职尽责给摄影机做人体模特的雷焱忽然动了起来。他手长脚长,身手又甚是利落,一挥胳膊挡开那些器材,一把拉住温淼的手,几个大步便强行冲出了包围圈,旋即速度不减反增,越跑越快,居然就这么一溜烟地出了大门再左拐,然后就,不见了……
这一系列的举动实在太快,也太不符合业内常规,倒还真将经验丰富的娱记们打了个措手不及。
待到反应过来追出去,又哪里还有这位风流影帝及其疑似新任绯闻女友的身影?
之后的半天,雷焱继续带着温淼东跑西窜,在路人的指指点点和媒体的围追堵截中玩得不亦乐乎,充分显摆了其过硬的心理素质和身体机能,无愧‘娱乐圈浪打浪里小白条’的光荣称号……
然而,他本次的搭档却明显修炼不够,终于在又一轮从足以弄瞎钛合金狗眼的闪光灯中逃出生天后,撂了挑子掉了链子。
狠狠甩上KTV包房的门,温淼摘下帽子摔掉墨镜,怒视舒舒服服坐在沙发上喝啤酒解渴的雷焱:“你故意的!”
“故意什么?”
“整我出气!”
雷焱放下空瓶,关掉音响,屏幕无声变幻,室内彩色的灯光明暗交错,他侧着身子望过来,似笑非笑着轻轻问了句:“我为什么要整你,我又需要出什么气?”
于是温淼忽然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心中那股压抑了一整天的愤怒,也顷刻消散了大半。在原地哑口无言地站了一会儿,走到他旁边坐下,抓过一瓶饮料喝了几口:“这次不山寨了。”
“什么?”
摇摇头,又伸手扯扯雷焱的衣摆,温淼慢吞吞地软着声音:“我都跟着你跑了一天了,你就别生气了。”
雷焱凝眸看着她,眉头皱起又松开,终是长长地叹了口气:“淼淼,你知道我听说你独自进了那座山的时候,有多害怕吗?”
“嗯。”
“你又知不知道,我查到你去找的那个剧组的资料时,是什么心情吗?”
温淼迟疑了一下:“就……应该放心了吧?因为有臭棋篓子有季亿霖还有……”
“没错,我的确是不用再担心你的安全,我也相信他们一定会好好照顾你。”雷焱的神情一沉,冷哼:“事实上,我唯一担心的,只是有的人会把你照顾得太好,好过了头!”
温淼咬了咬嘴唇,不再吭声。
沉默少顷,雷焱站起来走到门边,轻轻敲了敲门板:“外面现在说不定至少有二十家媒体在守着,你想出去跟他们聊聊吗?”
温淼连忙摇头。
“你想每天,都过得像今天一样吗?”
温淼拼命摇头。
“但如果你想要和一个艺人,或者准确的说是和一个明星在一起的话,就必须要习惯这样的生活。”
温淼一愣,嗫嚅:“可是,以前你……”
“以前之所以没有发生过这种情况,第一,是因为我事先刻意安排过,避开了记者,况且我早就说过了,这些年能陪着你的时间本来就少得可怜,即便偶尔出去玩也都是偷偷摸摸小心翼翼的。第二……”雷焱完全敛了笑容,语气平铺直叙,却带着那种特定阶层所生而有之的倨傲:“就算不小心被发现也没有关系,让那些娱乐媒体集体噤声,对我们两家而言本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所以,别看今天感觉半个娱乐圈都快被我们给搅得翻了个儿,我敢保证,明天的各大新闻版块,照旧连一个字都不会提。”
温淼低头想了一会儿,重复刚才的话:“你就是在整我。”
雷焱浓眉一扬:“你真的就只能想到这个?”
温淼不看他,只是固执地加重语气:“就是这样!”
她低垂着眉眼坐在那儿,表情平静,似乎对自己所说的话笃定非常。然而雷焱却几乎是瞬间就注意到,她那放在身侧的手指,正一下一下地抠着沙发的边沿。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对一件事没有信心、没有把握或者一个人生闷气的时候,就会摆出这么一副拒绝与别人交流的自闭模样,同时用手边有什么就玩命抠什么的方式,来宣泄自己的不安和不满。
雷焱抱着臂靠着墙,冷眼看着她卯足了劲儿的和沙发过不去,好一会儿才终于无奈地叹了口气:“淼淼,咱挪个位置继续抠呗?死盯着一个地方的话容易被人发现,KTV的东西弄坏了也是要赔的。”
温淼却不理他,只是默默地加快了力度和速度,没几下,沙发边沿的一小块皮革终于不堪暴行,壮烈成仁。
“爽了吗?”
温淼耷拉着脑袋不语不动扮木头人。
“可以继续刚才的话题了吗?”
温淼整个人往旁边平移三寸,新开辟了个战场开始再接再厉地抠……
若是以前遇到这种情况,雷焱必定会想尽办法哄她开心,至少也该对那些惹她不高兴的东西绝口不提。然而这次却一反常态,竟就只是事不关己般的站在那儿,与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以一种袖手旁观的姿态,不咸不淡地继续追问着她明显不愿面对的问题:“娱乐圈是个没有隐私的地方,越是知名越是当红,就越是没有个人生活。媒体恨不能对有新闻价值的艺人来个二十四小时全方位无死角的追踪拍摄,大众恨不能知道自己感兴趣的明星一天上几次厕所。人们无所不用其极的掘地三尺不惜挖出祖上八代旁系九族,就是为了满足那么一点点的好奇心。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扯动了一下嘴角,素来玩世不恭的笑容里含了几分无奈和自嘲:“既然选择吃了这碗饭,就该承受这些。既然得到了万众追捧的掌声,就该付出用一切来娱乐大众的代价。包括家人,也包括恋人。”
温淼的动作猛地停了停,半晌冒出一句:“总有例外。”
“从来没有!”雷焱断然否定,又耸了耸肩:“当然了,那些永远跑跑龙套,或者一辈子只混了个三流小明星的,就不用担心这些,因为根本没人关心他们是死是活。就像……”
温淼忽地抬起头,打断他的话:“你是想说,就像前几年的苏昀,对吗?”
这个名字一出口,空气中便陡然像是多了股无形的暗涌,带着仿若无可挽回的决绝之势,自两个本该此生此世再亲密不过的人中间,席卷而过。
屏幕上换了一首重金属风格的摇滚歌曲,虽无声,却单单只凭那疯狂晃动的画面就已然为密闭狭小的空间添了几分誓要将什么就此冲破撕裂的歇斯底里。
一直被苦苦掩饰压抑着的真实情绪,终于到了濒临爆发的极限。
雷焱本就浓重的眉眼蓦地一沉,目光对上温淼的视线,虽仍是背靠着门连姿势都未曾有半点动过,却像是骤然间便拉开了千山万水的距离:“没错,就是这样。他如果能一直那么籍籍无名的混日子,混到老混到死,那你们俩爱怎么着就怎么着,保证没人管。横竖不过是份打发时间的活儿罢了,你们家反正也不指望他养你。”
似是觉得这些话太过刺耳,温淼脱口而出:“他才不是为了混日子,更不是为了打发时间,他一定会红的!”
“是啊,我也这么认为。”雷焱很是赞同地点点头,话音里含了一丝尖锐的笑意:“所以很快,你就会被无孔不入的八卦媒体发现,然后就是对你身份来历的刨根究底,然后就是你们家紧跟着把相关的消息通通封锁。但是一次两次还可以,次数多了呢?现如今这样一个信息大爆炸的时代,即便能干预主流媒体介质的言论,可网络的传播力量,却是谁都没法真正阻挡得了的。到时候,万一你的背景真被搜索出来了怎么办?你觉得,你们温家会容许自己的家族成为街头小报的那些触目惊心的八卦大标题,成为百姓们茶余饭后的无聊谈资吗?”
坦白讲,雷焱所说的这些,温淼并没有认真考虑过。
她明白像自己这样的家庭很可能不会接受一个娱乐圈的人,因为有雷焱的例子摆在那儿,根本简直就是连期盼奇迹发生的侥幸心理都可以免了。
但她想,自己和苏昀之间才刚开始而已,好像完全还没有必要去担心那么遥远的事情。她现在其实就只是想和喜欢的人一起谈场恋爱而已,实在不行,大不了就先不让别人知道好啦。像那些有关偶像明星的小说或电视里的情节,两个人每次见面约会都要千方百计避开所有的视线,就跟上演真人版谍战似的,多刺激多好玩啊……
可是现在,雷焱告诉她,就算偷偷摸摸,也是痴人说梦。
温淼不再做声,只管盯着沙发看,貌似是在专心研究抠掉整张皮需要多少时间。
而雷焱却像是成心和她作对不给她片刻安静:“那些女明星嫁入不过是有几个钱而已的所谓的豪门,就要退出娱乐圈不能再抛头露面,何况是你们这样的人家?所以让苏昀放弃这么多年的努力和梦想,放弃触手可及的名声和荣耀,从此以后只能做个庸庸碌碌被人瞧不起的吃软饭的男人,就是你想要的?”
温淼轻轻瑟缩了一下肩膀,摇了一下头。
雷焱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沉沉的语声仿挟无形重压,铺天盖地而来:“那你打算怎么办?向十年前的我学习吗?”
温淼猛地一颤,指甲在沙发皮上划了一道长长的痕迹。
或许之前,她不明白苏昀怎么会在一条路上坚持了那么久,不明白一个人怎么会无论碰到什么样的坎坷荆棘也依然还是要不管不顾往前走的那份执着,甚至即便是现在,也并不能说真的就懂了。
但她相信苏昀总会成为满天星空中,最耀眼的那颗SUPER STAR,相信那个外表温润而内里坚韧的男人终有一日会得到其所想要的,实至名归。
她从没想过,如果有一天,他再不能演戏再不能站在舞台上的话,会是什么样。
她更没想过,如果这一切,只是因为自己非要和他在一起而导致的结果,他们之间又会变成什么样。
而倘若真如雷焱所言,他变成了一个因为放弃了追求和梦想于是只能浑噩一生的庸碌之人,那,还是她所喜欢的苏昀么……
如若不然,难道,她就只能像当初的雷焱那样,和温家脱离关系?
可这么多年来,她看着雷焱有家归不得有父母孝顺不得,她看到亲手切断血脉相连的根,是怎样一种锥心刺骨的痛。
她真的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那份坚强,或者应该说,不知道值不值得。
为了一个人,放弃整个家,值不值得……
温淼想不通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只是喜欢上了一个人,想和那个人在一起,这么简单的事情,怎么就死活不行呢?
长这么大,几乎所有的事情都不需要她操心便自有人给安排得妥妥当当。虽然家庭比较特殊,却也并没有什么强加到身上的东西。父母只是依照她的喜好提供最好的学习环境,让她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去成长,甚至学了个那么冷门的专业将来可能时常要去深山老林里挖掘勘探个一年半载,他们也二话没说便充分尊重了她的选择。
爷爷也总是说,咱们老温家的孙女,爱干嘛就干嘛,将来不要有多大的本事,只要能一辈子高高兴兴的就成,反正又不是养不起她。
二十年无忧无虑甚至随心所欲,如今在毫无准备之下,骤然面对这样无解的困局,温淼除了茫然,只能还是茫然。
慢慢抬起头,望向三步之外的雷焱,温淼那双睁得大大的眼睛里映着周围无数变幻莫测的彩色眩光,内里却像是再无曾经一望而见底的清亮澄澈,而声音则空得仿若无底深渊:“雷焱,直接告诉我该怎么办吧?你今天来找我,不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的吗?”
明明整个房间安静至极,雷焱却忽然觉得心口好像被震耳欲聋的金属重低音给狠狠震了一下,竟五脏六腑都瞬间移了个位。
放下一直环抱的胳膊,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压下那股莫名的心悸。掏出手机拨了个号码,走到她的旁边递过去,话语轻缓:“你失踪的这几天,家里人都快急疯了。温叔叔的项目研究正好在最紧要的关口,岚姨一直都没敢跟他说。现在,虽然早就知道你没事了,但好歹也该亲口报个平安,让她放心。”
温淼木然接过手机,放到耳边,电话那边恰好刚刚接通,周岚的声音响起,带着些许急切:“小焱?是不是淼淼出什么问题了?”
“是我。”
“原来是淼淼啊,没什么事儿吧?”
“没。”
“一切都好吗?”
“嗯。”
“那成,你就好好的和小焱在那边玩几天再回来。”
“妈妈……”温淼心里莫名的委屈,鼻子酸得厉害:“对不起,是我不顾后果的到处乱跑,让你们担心了。”
周岚轻声笑了起来,柔声安慰:“没关系,只要你没事就行。下次如果再自己出去玩,千万要说清楚去哪儿打算找谁,这样万一手机丢了或者信号不好,我们也不至于没头苍蝇似的,记住了吗?”
温淼的嗓子眼发堵,便点点头,又想起对方看不见,于是只能低低“嗯”了一声,竟带了哭腔。
周岚沉默了一下,声音越发温柔,只是语意隐隐发沉:“淼淼,妈妈知道你向来是个有主意的孩子,所以从小到大,你的事儿都是由你自己说了算,我和你爸爸从来不多做干涉。但是你毕竟才只有二十岁,还没出校门,所以有的时候难免做事会冲动,会考虑不周详。女儿大了,心事也多了,妈妈却还是只顾着忙工作,很少有机会能和你促膝深谈,是妈妈不对。”
温淼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哽咽难言。
周岚轻轻叹了口气:“这会儿也不好多说什么,妈妈只是想要告诉你,在你这个年纪,一切都还没有定型,所以不要轻易承诺,也不要轻易做决定。因为你还没有能力,去对自己的人生负责,又更何况是别人的人生?那实在是太沉重了,你背负不起。”
挂断电话,温淼的泪水一串串地砸在手机上,在一滴滴地碎裂。
雷焱蹲下身,微微抬起眼看着她,声音发紧:“淼淼,你会不要你的父母家人,不要……我么?”
温淼没有回答,只是无声地哭。
良久良久,雷焱终是垂下眼,缓缓站起身,周围的五光十色于无声无息中幻化出一种疯狂的绚烂,他那高大挺拔的背影却硬生生透出一种格格不入的孤寂。
一步一步走到门前,按住把手,旋动,发出极轻极轻的一声响。
便是这么微不足道的一点声响,却让温淼浑身猛地一颤,像是被巨大扩音器放出的鼓点震坏了耳膜,整个人大梦初醒般的跳起来,冲过去,一把将他拉住。
像过去的许多年,无数次那样,紧紧地握着他的食指。
雷焱重重地闭了一下眼,而后慢慢转过身。
温淼仰着脸看着他,抿着嘴不出声,只是任凭泪珠儿扑簌簌地从泛红的眼睛里涌出,顺着两颊滚滚而落。
雷焱猛地蹙了一下眉,伸出手,轻轻为她拭去脸上的泪水,然而却像是怎么擦都擦不完。于是只得揽过她,让她在自己的怀中哭个够。
这世上,只有他的怀抱,才能让她尽情的笑,肆意的哭。
对此,雷焱始终坚信不疑。
雷焱从来都是个强势的男人,无论对别人还是对自己。
不管是生而有之的显赫家世,还是本身所具备的天赋能力,都让他拥有绝对自负的本钱。
所以一旦决定了的事情,便是众叛亲离也要去做。只要做了,就必然要做到顶尖,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事实上,他也的确从未曾失败过,即便心底的最深处对父母有愧,然而倘若重来一次,他也依然还是会那么做。因为那是他自己选的路,便绝不后悔。
更何况,这条路带给他的那种活在聚光灯下的荣耀和满足,是任何行业都无法给予的。那种被无数人追捧的成功感,是每个男人都渴盼拥有的。
所以这半辈子,他堪称将极致的虚荣享受了个彻底。
那么下半辈子,他就该沉下心来,将本就该当属于他的人生好好过完。
继承家业,娶妻生子。
他向来认为,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然而温淼,却像是在一夕之间忽然就喜欢上了苏昀。毫无征兆,毫无缘由。
最初得知这件事的时候,雷焱是惊讶的,更是愤怒的。
或许之前他也的确由于一些捕风捉影的蛛丝马迹而起过那么一丁点儿的疑心,但转眼便烟消云散了。
因为几番试探苏昀的态度都很明确。也因为他对自己和温淼之间的感情很有信心,还因为他相信无论如何苏昀都绝不会越雷池半步,否则那十年的兄弟岂不就白做了。
结果何曾想,所谓的兄弟感情原来果然根本什么都不是。
也因此,这件事对他而言,被好友背叛的愤怒要远远大于失去心爱之人的痛苦。
因为准确地讲,他并不认为自己失去了温淼。
守了二十年、疼了二十年、爱了二十年的人,怎么可能这么轻易的就失去?
他了解温淼,那种懒散得乃至于有些漠然的性格,除了身边的至亲,是对什么人都不会当真在意的。
所以她对苏昀,不过就是因了从没有接触过这类人而产生的短暂好奇,过段时间,自然也就淡了忘了抛诸脑后了。
一时冲动,不值一提。
至于苏昀……
有哪个男人是真的可以毫不犹豫为了个女人,而放弃自己奋斗了十几年的事业?
况且,雷焱比谁都清楚苏昀的坚持。
那份执念早已入了他的骨,甚至当初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在这条路上誓不回头,其实都已不是那么重要。
这些年近乎偏执的坚忍,让他除了在娱乐圈谋得一席之地,早已再无它途。
否则,他的整个人便成了笑话一场。
雷焱轻轻摸了摸温淼的头发,敛了漫不经心嬉笑之色的五官棱角分明,志在必得的眼神锐利如刀。
他就不信,温淼和苏昀从认识到现在,真正在一起的时间加一块儿都不超过十天,竟能敌得过他和温淼之间的整整二十年。
便是有爱,也只能是昙花一现。
又何如,那堪比血脉亲缘的半生相伴。
这天上午的拍摄,苏昀在一场很简单的武戏中不慎被对方的剑鞘砸到了手腕,当时便肿了好大一块。
对戏的是个刚入行的替身演员,见状被吓了个够呛,虽然苏昀一再表示是自己的问题不关他的事,那倒霉孩子还是战战兢兢地跟在后面赔了一路的不是。
苏昀虽无奈,却也明白没有背景的新人的不易和紧张,若一个不小心真惹到了什么难伺候的腕儿,当即便被断了生计也不过就是别人一句话的事儿。
就像当年他刚开始拍戏的时候,什么刁难没受过呢?
各行各业都有踩高捧低的现象,娱乐圈这名利场尤甚。
他虽红极一时,却不自量力得罪了唱片界的大人物而遭封杀,沦落到要去拍乱七八糟的烂片,某种程度上,还不如个什么背景经历都没有的新人。
也曾有人当着全剧组的面儿指着他的鼻子骂,你不过就是个不入流的狗屁小歌星,还是个过了气的!真把自己当天王啊?就你这样的,连拍三级片都不够格,什么东西!
从头开始的那段日子,几乎每天都很难捱。
各种冷嘲热讽找茬难堪是家常便饭,生病发高烧甚至胃出血刚动完手术,只要还能走就必须要开工。
别人没道理因为你而耽误了进度,因为你什么东西都不是。
至于像什么拍武打片吊威亚一吊一整天,与武行们试戏被故意一遍又一遍打得爬不起来,呼吸间都带着血腥味也是常有的事。
现在回想,其实倒也并不觉得怎样辛苦。很多事情就是如此,只要能熬过去,便没什么大不了。
有时候,退一步的确海阔天空。然而有时候,倘若咬咬牙再往前走一步,则说不定就是一个大有可为的崭新世界。
苏昀觉得,自己就像是站在一条进退维谷的万丈悬崖线上,不知该选哪边。又或者,选哪边,都是错。
对伤处简单做了处理后,苏昀本打算继续拍摄,却被康衍坚决地阻止了:“以你这种三魂飞了两魂半的德性,万一待会儿被自己的马鞭给戳瞎,那我才真是抓瞎了,到时候找谁说理去?滚滚滚,给老子滚回去把魂儿找齐全了再过来!”
苏昀知道自己现在的情况确实很糟糕,勉强留下来也只能事倍功半,遂不再坚持,只歉然说了句:“对不起啊康导,因为我的缘故又给你添麻烦了。我保证,不会有下次。”
“演员偶尔不在状态是很正常的情况,你不需要有压力。”康衍仔细看了看他:“昨晚收工后,一宿没睡吧?”
“没,多少还是休息了一会儿的。”
“得啦!去好好睡一觉,天大的事也等醒了再说。”
苏昀笑着应了。
康衍拍拍他的肩,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话说了出来:“你的事情我知道得并不全面,也给不了什么意见。站在一个对你相当欣赏且抱有很大期待的业界前辈的立场,我所能做的,只是把你扶上马,送一程。至于接下来的路到底该怎么走,还是要你自己去选择。我只能说,人这一辈子,就是不停地在做选择题。但只要有选择,就必然会有遗憾。因为不管怎么选什么,被放弃的那些可能性,都是再也没有机会去经历,再也没有办法去得到的。”
苏昀默然良久,低低道了声谢。
季亿霖刚拍完了一场戏正躲在一个犄角旮旯抱着IPHONE上网聊天泡妹子,结果还是被康衍不由分说抓了壮丁,只好奉命开车送伤了一只手的苏昀回宾馆。
一路颠簸,尘土飞扬。
季亿霖每遇到一个大的坑洼,便随着那骤然起伏的过程拉长了声音吼上一句不知刚从哪学来的荒腔走板的西北唱腔,自娱自乐的不亦乐乎。
副驾驶位置上的苏昀歪头看着他这么大一只的活宝在座位上不停地上下扑腾,简直没一刻消停,便忍不住地感叹:“你的心情似乎永远都是这么好。”
“那必须的啊!现在不是流行问‘幸不幸福’么,我就觉得自己个儿挺幸福的。”季亿霖边说边恶作剧的猛然按了下喇叭惊飞旁边树杈上的几只麻雀:“吃喝不愁,父母健康,家里既无负担也无压力。做着喜欢做的事,赚着足够花的钱,这小日子过得,啧……”
苏昀笑着点了点头,顿了顿,又问:“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不再拍戏了,会怎么样?”
“不拍戏我就演话剧呀!那才是我的主业老本行。如果话剧也没得演,我就转行做幕后,反正我是有国家编制的人员,就算什么都不做单位也得发我工资还要负责给我养老。或者,我可以再去考个硕士啊念个博什么的,将来留在戏剧学院当老师也不错。”
“你倒还是真想得开。”
“多大点事儿呀,混口饭罢吃罢了,干啥都一样。”
“那你当初为什么会选这一行?”
“因为高考艺术类不考数学啊!”
“……”
苏昀愣了半晌,终是撑着额无语地笑了起来。
季亿霖扫了他几眼,迟疑着问:“我说苏卿家,你是不是碰到什么事儿了?从昨天看着就不太对,康老头也神神秘秘的。”
苏昀望着后视镜中模糊了道路的黄沙弥漫,沉默了许久,才轻飘着声音:“我只是在想,有时候或许换条路走,也没什么不好。”
季亿霖一时没反应过来,想了半天,忽然张大了嘴一脸惊悚地转过头瞪着他:“你不想做演员了?”
“喂,看路!”苏昀赶紧将他的脸给拧回去:“这么吃惊干嘛?你刚刚不是还说,做什么都一样么?”
季亿霖挠挠头:“话是这么讲没错,但也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嘛。比如一部戏投资几百万,亏了也就亏了,不上院线都根本没问题。但要是投了几个亿,那就必须得有几倍的回报才行,不弄几个大奖回来都是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所以我这种纯粹就是把演戏当份工作糊口的不干也就不干了,如果是你的话就有点那什么……”见苏昀语气淡淡的很轻松,表情中貌似还带着些许揶揄,于是这位生活幸福神经大条的家伙便认定刚刚那不过是一句玩笑,遂立马又借着一个大坑洼的颠簸而雀跃了心情:“可惜大发喽!”
车厢猛地一晃,苏昀像是没坐稳,受伤的手腕不小心撞到了座位的边沿,脸色一白,皱了皱眉,未再做声。
将苏昀送回宾馆,季亿霖便又一路飞沙走石地飙了回去。
在床上和被打扰了午觉而越发怒发冲冠的大花猫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明明困倦到极点的苏昀,却依然了无睡意。
无奈,只好再度爬起,决定出去随便走一走。
夏日午后的偏远小县城虽烈日炎炎,却甚是安宁。居民们几乎全在家歇晌,连店铺都关了一多半,剩下的即便开着门,也基本是找不到老板的。
苏昀沿着路沿漫无目的地溜达,不知不觉出了城,来到了渭水河的一处支流畔。
泛黄的河水甚是湍急,打着旋儿奔流而去,间或在岸边大石上拍打出一串串白色的水花。
寻了棵合抱老树,在盘踞于地表的虬结老树根上坐下,听着隐隐有低吼咆哮之势的水声,闻着空气中混着泥沙的粗矿气息,苏昀觉得这几十个钟头始终烦躁得几欲爆炸的心,竟渐渐平静了下来。
闭上眼,倚着树干,放空了大脑,倦意转瞬袭来。
然而意识尚未来得及沉入睡梦,便被一声熟悉的猫叫所打断,同时一团重物狠狠地砸在了他的身上。
苏昀悚然睁眼,与器宇轩昂虎踞龙盘踩着自己胸口的大花猫互瞪:“你怎么跟来了?”
“因为我要找你。”慢悠悠的声音,带着点微微的气喘:“我在回来的路上碰见了季亿霖,他说你在宾馆,可我去了你的房间只看到怒哥,我问它知不知道你在哪儿,它就带我来了。”
苏昀浑身猛地一僵,没有回头,只是慢慢坐直,又默了默,笑叹:“真没想到,你居然还长了个狗鼻子。”
怒哥用怒发冲冠的姿态回应:老子才不要做汪星人啊喵!
旋即三两下窜到树上,从茂盛的枝叶里探出个头,龇了个牙,然后悉悉索索一阵子,便不知窝到了哪个舒服的地儿继续那被两度打扰了的午休。
这当口,温淼已经走了过来,挨着苏昀坐下,捶捶小腿,长舒一口气:“这里好远啊,走得我又累又热。”
她的脸颊被晒得通红,前面的头发几乎全都被汗水沾湿了。苏昀见状,忙拿出纸巾递过去,又在地上捡了几片大树叶弄干净,重叠着捏在手里做成一把小扇子,轻轻给她扇风纳凉。
温淼稍稍舒服了一些,一低头,才发现他始终放在身侧的手腕,青肿了好大一片,皱皱眉:“又是拍戏弄的?”
“噢……不注意蹭了一下而已,不碍事的。”苏昀下意识便背过手去企图遮掩,轻松笑着:“不过还多亏这个,赚了一天的假,康导说算工伤。”
温淼完全不搭理他的拙劣说笑,一把将他的胳膊拉过来,仔细看了看,忽然伸出手指头使劲在伤患处戳了一下。
苏昀一个不提防,倒吸一口凉气。
“疼吗?”
“……当然啊。”
“知道疼,就要自己多小心着点儿。”温淼叹口气,又轻轻为他揉了揉:“感觉每次看到你的时候,不是这儿伤就是那儿病的,其实我一共才认识了你多久呢?以后尽量别这样啦!毛主席教导我们,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如果将来你终于大红大紫了,却成了个药罐子病秧子什么的,就没意义了。”
“我……”
“还有啊,生病了受伤了别总是自己硬撑着,地球离了你难道就不转了吗?你看,臭棋篓子今天不就让你休息了?”
“温……”
“哦对了还有……”
几度欲言都被打断的苏昀终于忍无可忍,猛地翻腕握住温淼的手,制止了她的絮叨不休,急切沉声:“我有话对你说!”
温淼抬起头看着他,黑白分明的双眼像是蒙上了一层浓浓的雾气,却始终未曾凝结成珠,就这么仿若极为轻薄的云絮般地在眸上萦绕着。她自己望不穿,别人也看不进。
终究还是没有给苏昀把话说完的机会:“那天我对你说,只要两个人互相喜欢,就没什么好纠结的。现在证明,是我想得太简单,是……我错了。”
苏昀睫毛一颤,握着她的手指骤然收紧。
“其实苏昀,我真的很想和你在一起,可能这样的前提是,要么你退出娱乐圈,要么我和家里断绝关系。”温淼睁着一双雾蒙蒙的眼睛,完全没有焦距,却忽地笑了一下:“这两件事我们都做不到的,不是吗?”
苏昀唇角紧抿,终是未能吐露哪怕一个字。
温淼不语不动地静默了少顷,像是确定了什么,也像是不愿再等待什么。慢慢垂下眼帘,眨了一眨,两滴晶莹剔透的泪珠便挂在长长的睫毛上,颤巍巍的,却总是不肯落下:“我昨天就想啊,那些小说里都是骗人的。总是说什么为了爱情,就可以毫不犹豫的舍弃一切。江山皇位不要了,家财万贯不要了,名声地位不要了,父母亲人也不要了,甚至连命都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怎么可能呢?明明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啊……换了是我,不仅自己什么都舍不下,就连只是让你去放弃一些东西,我都受不了。因为我知道那些对你来说有多重要,因为……就像妈妈说的,别人的人生,我背负不起。”
她轻轻抽了抽鼻子,将另一只手覆上苏昀青筋隐现的手背:“但是就在刚刚,我忽然想明白了。我做不到,不代表别人也做不到。我做不到,或许原因只不过就是……”
一阵激流奔过,溅几片水汽,卷风声呜咽。
温淼的话音便被打断了一下,而苏昀像是猛然惊醒般的终于急急开口:“不温淼,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就像雷子常说的,凡事要有舍才有得。我想得到你,想得到和你一起慢慢变老的未来,就该舍去必须要舍的东西,付出相应的代价,这才公平。”
“可是苏昀……”温淼的声音一直很低,仿若梦呓,却偏偏字字清晰,穿过风声水声,直击入耳,直撞入心:“如果以后你后悔了怎么办?如果……如果以后我发现,自己不喜欢那样的你了,怎么办?”
当空骄阳透过老树那层层叠叠冠盖般的枝繁叶茂,只余了几缕不再强烈的光线,照在树下的两个人身上,投下光影婆娑。
温淼眼睫上的泪珠终于坠落,砸在厚厚的落叶上,无声无息:“所以啊你瞧,我对你的喜欢是有条件的,我好像做不到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对你的感情都依然如初。所以……”抬眼望着面前这个被斑驳的树影掩去了所有神情,甚至连呼吸也一并夺走了的男人:“就像我刚刚没说完的那样,做不到,只是因为……不够爱吧。”
苏昀指尖的温度从炙热如火到寒凉若冰,只用了一个霎那。
仿若什么都没有察觉,也什么都不再关心,温淼将额头抵在他的肩窝,只管说着自己想说的话:“我马上就要走了,雷焱说,要带我去看秦皇陵旧址。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要分开了,感觉还有好多的事儿都没来得及做呢!我还没骑车带过你,还没背过你,啊对了,你还一直欠我那种很好吃的蛋挞来着……早知道啊,我就不睡那么多的觉了,浪费时间……”
苏昀微微一震:“对蛋挞,我现在就乘飞机回香港,来得及的,你等我……”
温淼直起身看着他,摇曳的树影映在她失了神的眸底,斑斑驳驳仿佛一个眨眼便是一个世纪,然而到底还是摇摇头:“先欠着吧,等我什么时候喜欢上了别人,就来找你讨,到时候你可别赖账。”站起来,走了几步,离开树荫,站在阳光下,仰起脸冲着枝叶间的大花猫挥了挥手,而后背转了身,边慢慢地走着,边低低地说着:“放心吧,应该不会很快就来找你讨债的。我这个人呀,做什么都比别人慢得多。比如,我用了挺长的时间才终于弄明白自己喜欢上了你,所以……”
所以,也一定会用好久好久,才能确定自己不再喜欢你了吧。
即便或许,不够爱。
然而这句话,终是未能说出口。
可是什么叫做喜欢,怎样又才是够爱呢?
两个人在一起,若要的并非一时激情而是能与子偕老,是否真的就可以要求对方为了这段感情而放弃对其而言非常重要的东西?又是否,真的可以毫不犹豫便抛下父母双亲割舍血脉相连?
若是一段感情打从一开始,就背负了太多沉重的代价,就得不到亲人的祝福,单凭着两人间那份所谓的‘爱’,又是否真的就能够长久……
爱情的力量是伟大的,能够跨越千年甚至能够超越生死。
然而爱情却也是脆弱的,很多时候,随便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有可能变成再也无法解决的矛盾,随便什么沟沟坎坎也都有可能变成永远无法逾越的天堑。甚至随便的一句话,便能自此情缘已了。
对温淼和苏昀来说,这段感情的发生,无疑是带着点不曾准备过的突兀,双方都有点措手不及。
紧接着,还未容他们从乍然相逢两情相悦的巨大幸福中回过神,便各自遭到了堪称毁灭性的当头一击。
所以在似乎除了接受之外别无选择的‘现实’面前,除了退,还能怎样呢?
只是不知,这一次舍了爱情后,得到的,又将会是什么……
百年的参天古树,千年的奔流河水。
一只大花猫从枝桠间伸出头,遥遥望着坐于老树根之上的男人,带着同病相怜的悲悯。
望着望着,困了倦了,打个哈欠睡了一觉,天黑了。
扒开树叶再一瞧,男人还坐在那儿,靠着树干,蜷着一条腿,微微垂着眼睑,竟仿佛连姿势,都始终未曾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