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无论什么都讲究效率的时代,比如前一天还干涸得湖底长草,第二天就暴雨倾盆,再过一天就洪水泛滥;比如三峡落成时据说有此旷世工程在,咱们伟大的祖国未来一千年都不会出现什么重大的水利天灾,然而过个三五载就老母鸡变鸭千年变百年,到了现如今,有关部门领导干脆对人民群众居然将希望寄托在一个小小的工程上,从而对无辜的三峡造成巨大压力这一愚昧现象表示痛心疾首……
所以,我的桃花今儿个开、明儿个蔫、后儿个烂,应该是最正常、最符合社会发展趋势的。如此一想,吾心甚慰。
上海的‘黄梅天’是让人非常蛋疼的季节,外面淅淅沥沥下个没完没了,屋内墙上地板上到处渗着水珠,无论哪里都感觉湿哒哒一片。
薛木木浑身的毛发自入梅以来就貌似没有完全干过,一直维持着上了保湿喷雾剂的酷帅造型。
在家宅了几天,我觉得从里到外的开始发霉。再加上受不了薛木木那因为对侄儿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思念所酿成的哀怨眼神,只好趁着短暂的雨停带它出去找干妈散心。
南瓜的主要办公地点在徐家汇,打车到那儿正好赶上午休时间,我们娘俩蹭吃蹭喝蹭得理所当然。
别瞧南瓜现在总是一身名牌套装跟个职业经理人似的,想当年其实是个职业小太妹。
南瓜和她家老沈是同乡,来自祖国大西北的一个小城市。
当南瓜还是个十六岁的太妹时,老沈已经是个年轻有为的出色刑警了。
失足少女和人民警察,在偶然的情况下有了必然的交集。
接下来的发展,基本可以参考如下情况——
我都不好意思抓你了,你怎么还好意思偷呢?
于是在好意思还是不好意思的命题中,慢慢纠缠出了感情。
一段双方身份天地悬殊,不被世俗接受,也不被亲人祝福的感情。
后来,老沈辞去了前途光明的公职,带南瓜离开家乡,辗转到上海白手创业。
他的父亲是名退伍军人,性情极其刚烈,大怒之后登报与他脱离了父子关系。
从此,再无瓜葛。
那么多年来,无论老沈如何做,怎么求,老头都不肯再见他一面。
如今的南瓜早已不再是当年离经叛道的太妹,老沈也不再是曾经锐气勃发的警察。
只是,两人一直没有结婚,他们在等父亲的原谅,等亲人的接纳。
南瓜总是说,觉得挺对不起老沈的,三十好几的男人了,也没个孩子。
老沈便宽厚地笑笑,说,有你一个毛丫头给我添乱,已经够头疼的了。
每年,老沈都会回老家好几趟,看看亲戚朋友,给父母尽尽孝。像春节或者中秋这样的团圆节,便会带着南瓜一起。
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初的非议早已平息,曾经的怨怼也已然淡化,老沈的亲人基本都默认了这段感情的存在,除了他的父亲。
今年五一,老沈照例回去探亲,有天晚上,喝醉了的南瓜给我打电话,大笑着不知所云。
我知她心结,便试图安慰:“别自己瞎想,说不定老头这次就心软了呢?”
南瓜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带着重重的鼻音:“他也总跟我说,下次,下次咱爸一定就会松口,就会答应见我们,就会承认我是沈家的儿媳妇……可是,已经很多很多个下次了……你不知道,每次回家再回来,他都会瘦一圈,虽然他什么都不说,可我知道他心里有多累多难受。他们父子俩的感情本来很好的,他打小就特别崇拜老爷子,老爷子也一直以他这个儿子为傲,要不是因为我……他妈的有时候我真是恨死自己了!你说,老沈如果没有认识我这个丧门星……”
“扯什么淡呢!”我大声打断她的话,想了想,又缓和了语气:“前两天看到一种说法,觉得挺有道理的。假设你的两条手臂分别代表你的爱人和亲人,如果必须砍断一条,你会怎么选?”
南瓜回答得毫不犹豫:“当然是爱人。”
“很多人,包括我的答案都跟你一样。但换个角度去想,亲人之间是彼此血脉相连的,即便砍断,也还能再接得回。然而爱人,一旦断了,就意味着永远的失去。有时候,我们也许不得不为了爱自己的人而放弃自己爱的人,这无可厚非。只不过,除非真的到了无计可施的地步,否则,千万别做出无可挽回的决定,留下一辈子的遗憾。你们已经做了那么多,走了那么远,就只差最后一步而已。如果你现在撂挑子不干了,那老沈才是真的瞎了眼找了个丧门星!”
其实很多时候就是这样,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说不定就能看到曙光,迎来转机。
老沈这次回去后,恰逢父亲病重入院,遂留下来尽心尽力地照顾。老爷子虽仍是对他不理不睬,但总算是默认了他的存在,父子时隔十余年终可同处一室,已是天大的进步。许是年纪大了,再刚烈的脾性也敌不过血脉相连的亲情,敌不过对承欢膝下的渴望。
只是如此一来,上海的一大摊子生意就全压在了南瓜的肩上,每天忙得黑白不分猪狗不如……
本以为这家伙经此摧残定是面如菜色熊猫眼,不料今日一见竟是精神焕发身矫健。
看着袅袅婷婷而来的清秀佳人,我目瞪口呆。
一个对裤装的执念比春哥还要深沉的女人,今天居然穿起了曳地长裙,其效果简直比芙蓉姐姐八字打头的体重还要具有惊悚效果。
南瓜懒得理瞳孔放大的我,自顾自打开肯德基外带全家桶,将鸡块去皮去骨分给薛木木,将鸡翅留给自己,最后将面包和玉米棒赏给了我。
如此人不如狗的差别对待,真是让我无语凝噎……
我控诉:“你不能这样歧视人类!”
她冷嗤:“你还想跟我干儿子相提并论不成?”
薛木木矜持地叼起鸡块,悲悯地瞄了我一眼,扭头开吃。
我:“……”
咬着面包蹲在路边,我无语望苍天。
南瓜与薛木木并肩在公园的长椅上大快朵颐,酒足饭饱后,擦干净油乎乎的人爪子和狗爪子,这才总算想起了狗儿它娘:“哎对了,你今天怎么没上班?”
“放假。”
“年假?”
“大假。”我殷切地看着她:“作为一个有责任感的企业家,你要对失业大龄女青年给予金钱和物质的双重温暖,以便最大限度防止报复社会的惨况发生。”
她显然被我绕得有些晕:“怎么个意思?”
“意思就是……”我一把抱住她的小蛮腰,谄媚着嚎叫:“富婆,求包养!”
她总算略有所悟:“你辞职了?”
“算是吧!”
“你之前不是还说这活儿一定要做下去,因为会很有前途的吗?”
我开始琢磨要怎样才能把那狗血淋漓的事件经过,绘声绘色地复述出来。
南瓜却没耐心等我构思好,无所谓地摆摆手:“辞了就辞了呗,早就跟你讲过,与其替别人打工受那份鸟气,还不如过来帮我!”
“我也早就讲过啦,隔行如隔山,专业不对口。”
“屁!照这么说,我的专业应该是操西瓜刀砍人才对!”南瓜驳斥了我之后,又想起刚刚的问题:“你还没说呢,到底为什么突然就好好的不干了?”
我仔细想了想,决定就此事对她保持沉默为妙。因为我怕这位曾经怒火街头的太妹听了之后,会重操旧业……
“东家不做做西家,不想干就不干了呗!”我岔开话题:“倒是你,怎么忽然从爷们变成伪娘了?”
南瓜一巴掌将我拍开:“瞎了你的狗眼,这是中国传统女性的温良恭俭让路线!”
“……南哥求求你积点德吧,别糟蹋咱祖宗留下来的语言成么?”
“给老子滚!”
我抱起吃饱喝足恹恹欲睡的薛木木,坐到南瓜旁边:“这么折腾,肯定又是为了老沈吧?”
“不为他难道还为你?”她没好气瞥我一眼:“老人家都喜欢温柔贤惠的儿媳妇,他爸好容易肯软下态度,我当然要想法讨老爷子的欢心,总之,不能再让他难做了。”
我笑着将头靠在她肩上:“恭喜你啊,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她哈哈大笑,阳气十足:“总之一句话,死磕到底就是胜利!”
我连忙提醒:“注意,要时刻保持温良恭俭让。”
她娇羞掩面:“我其实是个弱柳扶风的人儿呢!”
我:“……”
天越来越阴,颇有风雨欲来之势,我赶着带薛木木回家。淋了我没关系,淋了狗狗就不好了……
分开时,南瓜问我:“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投简历再找工作呗!”
“还投什么投?找什么找?直接跟你那个学长干不是挺好的吗?多对口!”
“……这话我怎么听得这么别扭呢?”
“跟你说正经的呢!将来你俩就像我和老沈一样,开家夫妻店。”见我不吭声,她猛地提高了音调:“靠!别告诉我,你俩到现在还是纯洁的男女关系啊!”
我努力作正直状:“一直很纯洁,从未被超越!”
“呸!”南瓜嗤之以鼻:“那小子见了你,就跟薛木木见了鸡腿似的,满脑子唯一的念头就是吞下肚吃干抹净!”
“……”
她无视我的无语,继续侃侃而谈:“你对他也差不多,基本等同于薛木木第一次看见起司蛋糕,刚开始的犹豫只是因为还没尝过,略微舔一口就立马狼吞虎咽吃得连渣都不剩!”
“……”
最后,她语重心长地拍拍我的肩:“你要相信我这么多年来混迹于三教九流的毒辣眼光,那哥们着实不错,所以抓紧时间跟他把该干的都给干了,你要干完了才能知道是什么味儿不是?没办法,像你这样的木头疙瘩,有些事就非得干足了全套才能开窍!”
“……”
在南瓜左‘干’右‘干’大‘干’快‘上’的谆谆教导中,我一路言语不能地钻进出租。起动时,握着薛木木的爪子冲着长裙飘飘的某‘传统女性’挥手道别。
我忽然想起了何决曾经说过的那句话——
这世上,总有些东西,是值得我们去相信的。
或许,也有些东西值得我们去坚持,去争取。
比如大水牛和学姐,比如南瓜和老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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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回到家,我便接了个面试电话。
于是稍微收拾了一下,再度出门。
这是个位于陆家嘴金融圈附近的事业性质单位,离我的住处不远,规模不大但装修很豪华,处处透着国家给钱随便花的财大气粗。
面试的过程基本就是闲聊,气氛很友好很和谐。
末了,我向那个中年负责人虚心求教:“请问,我今后的工作内容是什么?”
他笑得一团和气,官腔打得娴熟无比:“这个慢慢来不着急,先熟悉熟悉环境,跟同事们搞好关系以后再说嘛!”
我乖巧地点点头:“那能不能再冒昧问一下,薪资如何呢?”
他的笑容更加和气,官腔更加娴熟:“小薛你是自己人,咱就不拐弯抹角了。我们这样的单位,工资开得肯定不会太高,但其他的福利还是相当不错的。至于具体的嘛,我相信你都是懂的。”
“我懂我懂。”已经成了‘自己人’的我,笑眯眯跟对方比心照不宣的喜庆:“就算有什么不懂的,也还是可以问刘处长的嘛!”
他仰天打个哈哈:“顺便替我问个好啊!”
“一定一定。”
从这家公司出来,我揉揉笑得发酸的脸,掏出电话。
那个号码,虽四年未曾拨过,却依然记得清晰。
这并不代表什么,就好比直到现在,我还会唱《小龙人》的主题歌,会背《卖炭翁》,会用勾股定理,会完整无误说出大段大段的电视台词……只能说明,这是一些将跟着我很久的深刻记忆,仅此而已。
刚响了两声,即被接起,刘翔生的声音带着毫不遮掩的惊喜:“木……薛暮。”
我一开始有些意外:“你怎么知道是……”旋即释然:“既然知道我的地址,那电话号码什么的自然更不在话下了。”
“不。”刘翔升的声音透过电波显得更加低沉:“这个号码,只为你保留。”
“……”
我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上海郊区的一家制造型企业做基层设计员,薪水很低活很累。但每到周六,我都会花上五六个小时来回折腾,横跨整座城市去见自己的男朋友。
为了上班方便更为了节省开支,我在公司附近租了间条件简陋的民房,身为本地人的刘翔升则住在自己家里。
我们一般会约在他家旁边的公园碰面,在周围随便逛一逛,然后一起吃顿中饭,我就差不多该准备回去了。否则,会赶不上城郊免费的接驳班车。
现在回想起来,自己当时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缺。
在那整整的一年里,从来都是我屁颠屁颠地去找刘翔升。在那段交往期间内,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带我见过他的父母,也没有把我介绍给他的任何朋友或者同事。
我在他的生命中,是隐形的。没人知道我的存在,自然也就没人知道我的消失。
除了王晓璐,我和刘翔升共同的校友,他现在的女友,我曾经的好友。
不过那时候,我却认为自己很幸福。
因为刘翔升常会将我紧紧搂在怀里,俯首在我耳边许下一遍遍的承诺:“木头,将来我一定能给你最好的生活。让你再也不用上班,不用吃苦,不用为了钱发愁,只需要每天乖乖待在咱们的大房子里,等我回来。”
我便会得了便宜还卖乖地假意抱怨:“可是那样该有多无聊啊!”
“如果你想找点事情做打发时间也行,我就给你安排一份天底下最悠闲最舒心的活儿。”
“还有这种好差事?”
“手中只要有权,自然就什么都能办到。”说起这些时,他的眼睛总是奇亮无比:“所以,我说有就有。你信不信我?”
“信!你想要做的事儿就从来没有做不成的!”我使劲点头,又偎上他坚实的胸膛,贪婪地感受着属于他的气息:“其实,咱们现在的生活也挺好的,我要求一向不多,吃饱不饿就成。”
他便捏着我的脸,笑着叹:“傻木头啊,等再过两年,你就不会这么想了。”
刘翔生说得没错,我是挺傻的。而且没有等到再过两年,仅仅两个月之后,他就和王晓璐一起,成功地让我什么想法都没有了。
俗话说得好,谁年轻的时候还能没爱过个把人渣?
那么,为什么会爱上人渣呢?不怨天不怨地谁也怨不了,要怪就只能怪自己傻。
直到想通了这一点,我才终于满血满蓝满状态原地复活,就此揭开文艺女流氓的猥琐新篇章……
刘翔升早已搬离了那个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建成的老旧居民区,但依然将这次的碰面地点定在了当初的小公园。
我到时,他正站在侧门的拐角,也就是我以前无数次翘首盼他来的地方。
空气中的湿度很大,从他头发上凝结的细小水珠来看,应该已经等了超过半个钟头。
刘翔升的心情貌似完全没受这阴沉沉鬼天气的影响,对我笑脸相迎:“好久没来了吧?一起进去故地重游,如何?”
我忍不住赞叹:“哎呀呀,不愧是市里的公仆模范,对咱老百姓真是够平易近人和颜悦色的,让我等屁民很是受宠若惊啊!”
他微微皱了一下眉:“你现在跟我说话,一定要这样带刺么?”
我于是只能惋惜慨叹:“当官的耳朵果然都长得一个样,只能听进歌功颂德的假大空,能顺不能逆。就说嘛,你什么时候转了性,居然学会征求别人,尤其是区区在下我的意见了!”
我说完了,他脸上原本的微笑也基本退完,寒着面:“好像,我有些误解了你主动打那通电话的用意。”
“你以为,我是感激涕零专程向你致谢来的?谢谢你的大度为怀,在前女友失业落魄之际伸出握着权柄的手,为其谋份天底下最悠闲最舒心,而且报酬还不菲的差事?”
“我说过的话,我都记得。”他看着我的眼神,在潮湿空气中显得有些晦暗不明:“原来,你也记得。”
“没错,我的记性一向很好。”我回视,不躲不避:“所以自然也记得分手时你对我说的那八个字:从今以后,再无瓜葛。想必刘处长就算再贵人事忙,也不会把这茬给忘了吧?”
“我承认,当时对你的所作所为的确是……绝了些,以致后悔至今。”刘翔升向我走近一步,表情恳切而真诚:“这几年来,我一直在寻找能够弥补你的机会,请相信我。”
“信?”我不由得笑开:“今时今日,你竟还能说得出口。恭喜啊,你真是越来越有成功政治家的风范了。”
他强自维持着最后的容忍,语气生硬:“如果这样逞口舌之利就能化解你对我的怨恨,请继续。”
我摇摇头,停顿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尽量心平气和:“对你,我没什么可怨恨的。其实现在想想,我完全能够理解你当初的选择。一个少奋斗二十年的大好机会摆在面前,谁能不动心呢?为了事业、为了前途而放弃感情甚至放弃尊严、放弃良知,在现如今这个社会,早已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你也大可没有后悔的必要,相反,我还要感谢你做得够绝,才能彻底断了我骨子里的依赖念想。否则,真不知道现在的我会变成什么样子。”
刘翔升又向前一步,神色带了些许急切:“既然你能理解,那么……”
“理解,不代表接受。”我毫不客气打断他的话:“就像我能理解有人不喜欢狗,但绝不能接受别人在我面前肆无忌惮地表现出对薛木木的憎恶。说得文雅点也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容忍的底线终于被撞破,面色彻底黑沉下来:“薛暮,你这是什么意思?”
“很简单,意思就是希望我们双方可以共同努力精诚协作,将那‘八字方针’贯彻执行到底,并至少坚持五十年不动摇。”我抬起头,将他给我的每个字都清清楚楚地送还:“从今以后,再无瓜葛!”
刘翔升一瞬不瞬地看了我良久,蓦地发出一声冷笑,语气语调尖利得仿若冰锥:“既然这样,咱们就来谈笔生意好了。无论从哪方面看,我的条件,总比那个快四十岁的窝囊废强吧?反正都是被男人包,不如……”
后面的内容,他没有机会说完,因为我一脚踢在了他小腿最脆弱的‘迎面骨’上,趁他吃痛弯腰,又屈膝狠狠撞了他的胯下,而后不解气地恨声:“也许只有在不能用下半身思考的时候,你才会多用用自己的脑子!”
看着前男友面容扭曲地靠着墙弓着身弯成了大虾状,我的心情甚为舒畅。
反正老子也用不着他了,不对,应该是反正他也没被老子用过……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木头要回家,眼看乌云即将压顶,我拍拍手准备跑路。
却听刘翔升忽地嘶哑低吼:“薛暮啊薛暮,你其实根本就从来没有爱过我,你的心思一直都只在何决的身上!否则,为什么我说分手你就那么干脆地同意分手,一点都不试图挽留?否则,为什么这么多年你竟一次也不跟我联系?否则,又为什么他刚回来,你们就迫不及待地搞在了一起?”
我慢慢转过身,看着自己这辈子的第一个男朋友,这个我与之交往了整整四年的男人,拼了全力才抑制住声音的颤抖:“还记得刚来上海找你时,我住的那间小屋吧?那儿唯一还算新的家具,是一张写字台。写字台的抽屉是带锁的,里面放着我当时最宝贝的东西。不是钱、不是存折、也不是什么证件证书,而是一个装满了各种婚庆资料的盒子,是我在那一年中,一点一点搜集起来的。”
刘翔升看上去很惊讶,痛苦之色也随之减轻不少,虽仍站不直,神情却已不再扭曲,只是有些愣怔。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对着他笑了笑:“那时候,我是真的想嫁给你,真的想跟你好好过一辈子的。如果不爱,又怎么可能会像个白痴一样,每天晚上都把盒子里的东西翻出来,看着那些一钱不值的卡片纸张,就会一个人傻乐半天?”
刘翔升半晌方喃喃:“这件事……你没说过,我不知道……”
“本打算,在你向我求婚的时候……算了……”我使劲揉掉眼睛里的白雾:“不过是件小事而已,反正早就一把火烧了。今天提起,只是因为觉得何决的一个观点很有道理,感情这种事,就是要弄个清楚明白才好。所以刘翔升你听着,以前,我是爱你的。现在,我只想跟你做个陌路!”
他默然良久,无力低语:“可,为什么偏偏是何决?当年是他,如今又是他,难道我费尽心思却到了最后,还是要输给他……”
我被心中涌起的疲惫弄得有些累,不想再继续纠缠,只想快点结束这一切:“无论是谁都好,反正与你无关。对了,那份工作还要麻烦你去处理一下。总之,以后我的事情不劳你费心。就不说再见了,先走一步。”
我刚跑到路边拦了辆出租车,积蓄了小半日的大雨便倾盆而下。
刘翔升却依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摇起车窗,跟司机师傅讲明白地址路线,坐稳,再回头,那个高大的人影已成了小小的黑点,旋即,彻底消失在我的视野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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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腾这么一圈再次回到家时已是天色漆黑,一推开门,就见薛木木正两眼冒着绿光守着支离破碎的毛绒玩具残骸,虎踞龙盘杀气四溢。这个凶残而诡异的场景,淋漓尽致地展现了狗老爷心中的压抑和愤怒。
“不就晚回来一点吗?不就忘了给你带好吃的吗?至于这么狂躁吗?马上给你叫油炸童子鸡外卖还不行吗……”
我一边絮絮叨叨讨好表忠心,一边拎起扫帚收拾满地狼籍。最后发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玩具熊的两只玻璃眼珠都被咬掉了,但遍寻各屋的角角落落却仅找到了一只。
难道……我靠!
抱起薛木木冒雨冲到叶烁那儿,听我三言两语说明完情况,他神情严肃地将病患带入了拍X片的暗室,几分钟后,神情凝重地踱了出来。
他这幅报丧鸟的样子,让我实在不得不联想起TVB电视剧里出现频率极高的一句台词: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
两腿刚开始哆嗦,便听叶烁缓缓沉声言道:“心脏有肥大的趋势。”
“啊?”
“今后要注意饮食,少吃油腻的,而且必须得开始控制体重。不然年纪大了以后,会很麻烦。”
我脑筋有些打结:“……眼珠从胃里跑到心脏那儿去啦?”
“你跑一个我看看?”
“……”
叶烁顺手抛来一件白大褂:“没看到你说的什么玻璃眼珠,只看到它的心脏有隐患。”
“不是马上要命的病就好……”我松了一口气,接过衣服,纳闷:“干嘛?我又不冷。”
他似笑非笑地眯起眼睛,轻飘飘地说了句:“正好,我也很热。”
顺着他的目光,我看到了自己那几乎湿透的雪纺衬衫下,纤毫毕现的黛安芬……
“不许看!”
他无所谓地耸耸肩:“反正摸都摸了。”
“……臭流氓!”
“下回记得买全罩杯的,半罩杯你戴着容易走光。”他冲我的两个C抬了抬下巴,用区区三个字,将某种情况描述得生动而形象:“兜不住。”
我:“……”
穿上白大褂,裹紧,我在羞愤中想起了儿子:“木木呢?”
叶烁想了想:“大概在围观吧。”
跟着他来到隔壁诊疗室,只见薛木木果然如其所言,正蹲在那儿歪着脑袋,围观得专心致志。
屋子的中间侧卧着一条拉布拉多,肚皮上趴着一只正在吊水的波斯猫。
猫咪时不时病恹恹地轻轻叫一声,狗儿便会扭过头在它身上舔一舔,或者用鼻子蹭一蹭,就像一个温柔的男生,在耐心细致地照顾因生病而撒娇的女友。
看了一会儿,我悄悄退出来,问叶烁:“不是说猫和狗是天生的冤家吗,怎么还能相处得这么和谐?”
他一本正经地回答:“真爱无敌。”
我表示懒得理他。
如今叶烁这家伙将戳我脑门的功夫练得简直炉火纯青信手拈来,使劲戳完后,忽地问了句:“你跟JASON闹别扭了?”
我心中一动:“他……跟你说什么了吗?”
“没有啊!”
“……那你干嘛这么问?”
“男人的直觉,也就是小宇宙爆发后的第七感。”
我再度表示懒得理他。
叶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显得很忧国很忧民:“我算是看明白了,你俩啊一个是达芬奇,一个是拉斐尔。”
“你在夸我们有艺术细胞吗?”
他不屑冷哼:“我在说,你们就是一对忍者神龟!”
我:“……”
大约觉得朽木不可雕,叶烁不再与我废话,自己到一边忙去了。
他做正经事的时候,完全与‘二’绝缘,眉心微微蹙着,抿紧的唇线清晰,成熟可靠的模样让人不心动都觉得有些暴殄天物。
“还没看够啊?小心看到眼里拔不出来!”
我正呆呆出神,不防被叶烁冷不丁冒出来的话给吓了一跳。他已搞定手头的事,胳膊肘抵着桌面撑着前倾的上半身,挑着眉梢带着笑:“看进眼里没关系,看进心里可就麻烦了。”
一直吃瘪让我觉得非常憋屈,于是迫切想要反戈一击,不及细想便口不择言:“那我是在你的眼里,还是心里?”
刚问完就后悔不迭,尴尬不已。叶烁却像是全无所谓,还摸着下巴仔细思考了一分钟,而后认真作答:“你在我的气管里。”
我:“……”
“过了眼底,但还没到心间。”他比量着解释:“大概就是歌里所谓的那种,恋人未满。”
我只有干笑:“这种状态其实也挺好的,月圆则缺,水满则溢,凡事就该留点空间余地,否则万一有个变故什么的……”
叶烁忽地两手一拍,哈哈一笑:“原来如此!”
我被弄得一惊,顿时忘了接下去要说的话,只木愣愣地看着他。
“JASON曾对我提过,你是个不懂得拒绝的人。”叶烁走到我跟前,先顺手驾轻就熟地戳了我两指,才继续道:“事实上恰恰相反,你根本就只会拒绝。不管遇到什么事,不管面对什么人,最先的反应就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拒个十万八千里再说,以图自保。对不对?”
必须要承认,在这方面,他看得很清楚,说得也很有道理,让我既有所触动也颇为感动。
如果,没有最后这一句的话:“薛薛啊,你说你好好的一根狗尾巴草,干嘛非装冷艳高贵的昙花?”
我:“……”
“诅咒你将来的老婆是非洲朵食人花!”
“不可能!”叶烁自信满满穷得瑟:“我的夫人,绝对是最雍容华贵的牡丹花!”
“做梦!”
“猫和狗都相爱了,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我一定会娶到真正的贵族做老婆的!”
“还贵族……”我斜睨这二货的哈士奇嘴脸:“贵宾犬还差不多!”
叶烁:“……”
我刚想庆祝本轮斗嘴中的首次胜利,宠物店的门就忽然被人一脚踹开,同时一道矫健的身影冲着叶烁飞窜而来,干净利落将他掀翻在地,骑在身下,同时掐住脖子,整套动作一气呵成:“说!你对我的宝贝做了什么?为什么到现在还是站不起来?”
叶烁手刨脚蹬,竟半分也奈何不得,只好认命地放弃挣扎:“因为麻药的效力还没过啊!”
对方厉声喝问:“你跟我说,动完手术四个小时就可以活动的!”
叶烁无力地瞄了一眼墙上挂钟,欲哭无泪:“大姐,这本来就只是预估,不可能分秒不差的好不好?况且才刚刚过了不到十分钟而已,再去掉你路上用的时间……”
“少废话!起来跟我走!总之万一它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就当场偿命!”
然后,我就眼睁睁地看着一个身段娇小玲珑的辣妹,像老鹰捉小鸡一样把人高马大的叶烁给揪走了。整个事件,从头到尾耗时不超过六十秒……
片刻后,凄风冷雨的夜空中传来一声肝肠寸断的飘渺呼喊:“薛薛,记得帮我把店门锁上!”
我终于反应过来,连忙追出去:“喂!要不要报警啊?”
话音刚落,便有一个中气十足的女高音瞬间在周围炸开,方圆百米回声不断:“报什么报?老娘就是警察!”
我:“……”
天意不可违,缘分真奇妙。
不是食人花,而是霸王花。
也不是贵宾,而是藏獒。
叶小二,我会多唱几首红歌为你祈福的……
打理好宠物店,我带着薛木木去找它的狗侄子。
何决看到不请自来的我,似乎有一点惊讶:“小木,你……”
我尽量笑得轻松灿烂,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我住的地方回潮,估计你这儿的防潮效果会好一些,所以就把儿子送来了。”
“噢,欢迎。”
四个半月的何抱抱在体型上已经比薛木木大了不止一倍,但心理上依旧是个泛着奶香的娃娃。见到分别了好几天的叔叔,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蹦跶两圈,打两个滚,随即习惯性地身子一侧,一倒,一蹭。
可怜被这团膨胀大雪球给压得几乎踪影不见的薛木木,只能弱弱地发出了一声‘吱’……
相较于何抱抱的奔放,何决则显得有些不冷不热。
礼貌地将我让客厅,为我拿了罐饮料,与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些不着边际的闲话。
最后,终是我先按捺不住:“那个……我今天来,是有话想要对你说。”
何决的注意力恰被互相追逐的狗叔侄所吸引,闻言并未收回视线,只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
我强迫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明快:“你知道的,有些事情呢,介于说了矫情,不说又憋屈之间。”
他像是觉得有些意思,轻轻笑了一声。
“你也知道的,我这人不喜欢憋屈,所以宁愿矫情。”
他终于偏首看向我,唇边弯了一丝若有似无的弧度。
我加快语速:“那天你所见,绝非你所想。总之,我跟刘翔升之间什么事儿都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绝不会有!”
何决的神情并没有因为这番话而表现出任何的波动,声音更是寡淡如水:“所以呢?”
“所以?所以……”
我所以了半天,却到底也没能所以出个所以然来。
所以,当我终于鼓足勇气的时候,他却已没有了回应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