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璋将丁文江收为弟子后,在繁忙的公务之余,亲自指导他读书。龙先生特别要求他学习“新学”,让丁文江大大开阔了眼界,思想也随之发生了很大的转变。在明师的指点下,他已不再仅仅将史学当作“实学”,而对中国传统教育之外的学科发生了浓厚的兴趣。龙璋还认为丁文江不必去考南洋公学,这位具有世界眼光的维新人士,认为以丁文江的天资和家庭的财力,与其在国内实业学堂学习,不如直接去国外留学。
作为维新派,龙璋赞成在国内大力推行新式教育、实业教育,但龙璋认为,刚刚兴起的国内各类实业学堂,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与国外的教育水平相去甚远。读国内学堂与出国留学的差异,洋务派名臣张之洞在《劝学》篇说得很明白:“出洋一年,胜于读西书五年”;“入外国学堂一年,胜于中国学堂三年”。在李鸿章、左宗棠、张之洞等朝廷重臣的建议下,1901年元月,清廷下旨实行“新政”,“新政”内容之一就是采取各项激励措施,向国外大规模派遣留学生。此后,各省陆续开始派遣“官费生”。龙璋的故乡湖南,于1902年首次派遣了一批留日“官费生”,其中就有龙璋的表弟胡元倓。
当然,读国外学校比读国内学堂花费要大得多,如非公派出洋,非豪富之家不能承担。龙璋对丁文江和丁家的情况都比较了解,他认为,丁文江家境中等,远赴欧美可能较为吃力,但如果去日本留学,则所需路费、学费、食宿费用等比在国内读学堂高不了太多,丁家完全可以负担得起。况且,比起英美等国,日本与中国语言文化差异较小,中国留学生通常很快就能适应在日本的生活。
然而,出国留学,这在1902年的“滨江偏邑”黄桥还是一件闻所未闻的大事。事实上,放眼全国,当时愿意远涉重洋自费留学的人都是不多的。自明朝海禁以来,中国闭关数百年,与国外交往甚少。19世纪,西方虽以武力强行打开中国大门,到处设立通商口岸,但普通中国民众,仍视外国人为“洋鬼子”,视中国之外为番邦蛮夷。沿海各地的贫苦人民,迫于生计或受诱骗,多有赴海外做苦工者,也有商人为了丰厚的利润,不惜冒风险去“南洋”“东洋”“西洋”经商,但读书人,尤其是家境富裕的读书人,鲜有考虑“去父母之邦”、犯险涉洋。因此,19世纪末,清政府刚开始派遣人员出国留学时,应征者寥寥无几,且主要来自沿海福建、广东两省,很多省连一个留学生都派不出去。到了19、20世纪之交,愿意考“官费”出国读书的人多了起来,但自费留学的大多出于高官巨富之家,像丁文江这样的“偏邑”小康之家,很少有送子弟出国读书的。
自费留学之所以罕见,所需费用高昂是一个原因,但更重要的是人们眼界普遍不够开阔。以当时的交通水平,从泰兴到不远处的苏州、上海,路上都要花几天时间,算得上出远门,一辈子没出过泰兴县境的人比比皆是。况且,此时丁文江的母亲单夫人去世刚满一年,按照儒家礼法,母亲去世,儿子应守孝三年,亲戚们纷纷议论:哪有母亲去世刚一年,儿子就要出远门的道理?更重要的是,他们认为,以神童丁文江的才华,读书中举不是难事,何必花那么多钱、去那么远的地方搏一个未知的前程呢?
丁文江的父亲丁臻也觉得,儿子年纪还小,作为富家少爷,自幼衣食住行处处有人伺候,出门时不是乘船就是坐轿,乃至“从未步行到三里以上”,现在突然要去另一个国家,生活能否自理?饮食风俗是否习惯?另一方面,他虽然信任龙县令,但长久以来的正统教育使他对新学远没有儿子那么热衷,心里不能不嘀咕:孔孟之道才是正道,科举才是“正途”,儿子是不是去苏州跟随中过进士的表姑父曹叔彦读书应举更好呢?当时科举制度还没有废除,虽然丁臻不阻拦丁文江报考南洋公学,也不排斥他学“新学”,但他从未完全放弃让儿子读书中举的旧梦。
多年后,胡适在为丁文江写传记时曾感慨,在黄桥那样的小地方做一个绝顶聪明的神童,是“最危险的事”。王安石笔下的神童仲永,正是因为周围的人目光短浅,成长环境不佳,以至于成年后“泯然众人”。如果不是恰好遇到见识非凡的龙璋县令,很难说丁文江会不会成为第二个仲永。直到成年后,从英国留学归来,丁文江重新见到的故乡仍是“风气闭塞”。据他的四弟丁文渊回忆,丁文江在北京工作时“不愿意我在暑假时候回到老家泰兴黄桥去度假。他说,我们家乡的习气太坏,不适宜于一个青年,所以要我到北京他那里去”。毫无疑问,如果没有龙璋先生的力劝,丁文江是不可能那么早出国留学的。
然而,与泯然众人的仲永相比,丁文江非常幸运。他不仅生长在富裕之家,有能力从小受到良好教育,而且在人生关键的转折点上遇到了有“满清名县令”之称的龙璋。龙璋既是文江的恩师,又是泰兴县的父母官,出身名门且交游广阔,是丁家上上下下都很敬重的人。他出面晓以利害,终于说服了丁文江的父亲,同意丁文江随同龙先生表弟胡元倓去日本留学。
胡元倓字子靖,长丁文江15岁,生于湖南湘潭书香之家,光绪二十二年(1896)入选“拔贡”(贡生的一种),1902年被选为湖南省首批官费留学日本的十二人之一(实际成行有十一人)。他立志从事教育事业,东渡日本后,就读于东京弘文学院速成师范科。这一时期,胡子靖了解到日本人福泽谕吉创办“庆应义塾”对明治维新的深远影响,触动很大。回国后,他立即联合龙湛霖、龙璋叔侄,在湖南长沙创办了明德学堂。明德学堂是湖南最早的新式私立中学,蒋廷黻、任弼时等近现代史上的著名人物曾在此就读。胡子靖誓言“磨血办教育”,后来成为与张伯苓齐名的近代著名教育家,能够得到这位未来的教育名家陪伴一同出国,又是少年丁文江人生中的一大幸事。
龙璋说服丁家父子后不久,胡子靖从湖南来到泰兴,龙璋将丁文江郑重托付给表弟。胡子靖带着丁文江,先去上海,从上海登船去日本东京。当时富家子弟出国留学,多有挑夫挑着满箱的银圆跟随,去日本虽然花费没有去欧美那么多,但也是一笔巨款。丁文涛回忆,为了送丁文江出国留学,父亲“举债以成其行”——向黄桥镇仁源生药店(与丁家有生意往来)借了500大洋。借钱不是因为丁家财力不足,实际上,丁文江在留学日本期间,家中的经济供给还是不成问题的,直到他自作主张转到英国留学之后,家里给他的经济支持才发生了困难。据熟知丁家情况的人分析,之所以要在丁文江赴日本留学前借债,可能是经商的丁家一时之间拿不出太多的现款,因此需要跟同行拆解,“临时互通有无而已”。
只比丁文江大一岁的长兄文涛,也是对新思想和新世界抱有向往的青年,他不仅赞同弟弟出国留学,自己也想出国读书。然而,母亲去世未久,三弟、四弟尚年幼,需要照顾。从经济情况来看,长子和次子同时出国留学,对丁家来说也是沉重负担。何况,身为长房长孙,按照中国传统,丁文涛有更多的家族责任。对于丁文涛不能与丁文江一起出国留学,同族的丁廷楣后来曾表示惋惜,他在口述实录中说,丁文涛风采不俗,“因系长子,未能外出求学,甚为可惜”。丁文江当时对哥哥说:“不有居者,谁侍庭闱?不有行者,谁图国事?家与国,尔我当分任之。”少年心事当拏云,丁文江决心去陌生的日本留学,像那个时代很多有志青年一样,不仅仅是为了自己的前途,甚至也不仅仅是为了满足求新知、认识广阔世界的渴望,而主要是为了拯救不断遭受列强欺凌、灾难深重的祖国。抱着这样的志向,他与胡子靖先生一起登上了去往日本东京的轮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