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时候,江南气温偏高,不及黄河中下游适宜人居。随着中国东部年平均气温缓慢下降,江南渐渐适宜人居。江南人又勤劳坚韧,从泰伯奔吴起,疏浚河道,开掘运河,兴修水利,代代积累,加之东晋、中唐两次中原士族大批南迁,带来中原的财富和中原文明的优秀积淀,三国至宋元,江南从后发之势一跃成为鱼米之乡、中国商业活动最为活跃的地区,实力跃居中原之上。南宋,商品经济更加繁荣,以都城临安为中心,形成了精致秀雅的江南生活文化。
南京作为十朝都城,始于东吴。其地东倚钟山,西临长江,南阻于秦淮,境内钟毓高山、深水与平原三种天工。建安十六年(211年),孙权从京口(治今镇江市)迁治所到秣陵(治今南京市),次年在城内清凉山西麓筑石头城,改秣陵称“建业”。222年,孙权迁都鄂州,改鄂州为武昌。229年,孙权称帝,建都武昌,后迁建业(治今南京市),史称“东吴”或“孙吴”。在三国频繁的拉锯战之中,东吴得以喘息百余年,经济与文化明显超过了蜀、魏。孙权为来华高僧康僧会造建初寺,成为江南营造佛寺之始;曹不兴画佛,率先用康僧会带入的凹凸画法。266年,司马炎篡魏定国号为晋,史称“西晋”,左思作《吴都赋》,铺陈吴都建业。280年西晋灭吴,复称“建业”为“秣陵”,281年分其地为“秣陵”“建邺”。313年,晋愍帝司马邺为避其讳改称建邺为“建康”。五胡乱华,317年,晋室南渡,司马睿在建邺建立东晋。
晋室南渡,中国的政治中心南移,文化中心也随之南下。东晋隆安三年(399年),高僧法显从长安出发,取道陆上丝绸之路抵印度,从海路于崂山登岸,经扬州、京口抵达建康,在建康译经并且写成《佛国记》;龟兹国国师鸠摩罗什弟子竺道生(355-434)在建康写《法华经疏》,提出众生皆能成佛,佛教从此深入江南;丹阳人葛洪在建康写成道教典籍《抱朴子》。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士族于这一时期产生:琅琊王氏书画,为过江后晋代书画第一;戴逵父子居建康,“善铸佛像及雕刻,曾造无量寿木像,高丈六”;无锡人顾恺之在南京瓦官寺画《维摩诘》,“(布)施者填咽,俄而得百万钱”。
420年,刘裕立宋,东晋灭亡。479年,南齐取代刘宋;502年,南梁取代南齐;548年,梁将领侯景发动叛乱,次年攻占建康,拥帝后又废黜萧正德、萧纲、萧栋三个傀儡皇帝,551年自立为帝,定国号为“汉”。梁湘东王萧绎讨伐侯景,即位于荆州(治今湖北江陵),为梁元帝。驻守岭南的陈霸先趁虚北上,552年攻占建康,杀侯景,平叛乱,557年建国,是为“陈”。开皇九年(589年),隋灭陈扫平建康城邑,焚毁鸡笼山下陈朝宫殿,建康盛景不再。唐代,诗人韦庄发出了“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唐]韦庄《台城》)的黍离之叹。
宋、齐、梁、陈四个朝代以建康为都城,以南京为首的江南数百年政局稳定,经济与文化持续上升。南朝文学艺术名著多在南京问世,如刘义庆《世说新语》、刘勰《文心雕龙》、钟嵘《诗品》、昭明太子编《文选》、谢赫《古画品录》等。顾恺之与刘宋苏州人陆探微、南梁苏州人张僧繇被画史称为“南朝人物画三大家”。以南京为首的南朝艺术深刻地影响了北朝艺术。北魏孝文帝曾派蒋少游赴南京学习城市规划、宫殿建筑,建成新都洛阳,麦积山北魏石窟佛像正是东晋顾恺之“紧劲连绵”、刘宋陆探微“秀骨清像”“褒衣博带”的士子形象;北周、北齐石窟中佛像则来自南梁张僧繇“面短而艳”的士子形象。南齐诗人有诗:“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逶迤带绿水,迢递起朱楼。飞甍夹驰道,垂杨荫御沟。凝笳翼高盖,叠鼓送华辀。献纳云台表,功名良可收。”([南齐]谢朓《入朝曲》),写活了其时建康财富的集聚与文化的昌明;南梁殷芸写“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成为讴歌建康(其时为“扬州”辖地)繁华、脍炙人口的名句。以建康为首的南朝,文化兼容北方,吸收西来,文采风流,影响直至日、韩等东亚国家。佛学家、科学家、文艺家云集建康,说玄谈佛,坐而论道,江南大地上,经济发展,科技发达,文化繁荣,信仰自由,工艺、艺术全面领先,以六朝都城建康为首的江苏地望,弥漫着烟水迷离的江南文化气息,人们用“六朝烟水”形容六朝文化,清代人甚至说“江南卖菜佣亦有六朝烟水气也”,江南文化从此展现出清新灵动的开创性格和丰富蕴藉的地域新风。
开皇四年(584年),文帝杨坚率子杨广调集数以百万计的民工,前后二十余年,开凿了沟通长江、淮河、海河、黄河和钱塘江五大水系的南北大运河,密切了北方政治中心与南方经济发达地区的联系。位于运河和长江交汇点的扬州,西到洛阳,北到涿郡,南到余杭,水路畅通,一跃成为沟通南北东西的重要交通枢纽。扬州又是海上丝绸之路的联结点、对外贸易的主要港埠,外国商船可以直达扬州。可以说,没有隋朝大运河的铺垫,就不会有备享盛名的唐代扬州。
唐太宗贞观元年分疆域为十道。作为“淮南道”首府的扬州,富足可比都城长安,超过了天府之国的益州。《新唐书》记,“淮南道,盖古扬州之域,汉九江、庐江、江夏等郡,广陵、六安国及南阳、临淮之境……为州十二、县五十三”。可见,“淮南道”下辖江苏、安徽、江西、河南大片地区。《新唐书·食货志》记,“唐都长安……所出不足以给军师,备水旱,故常转漕东南之粟”,“江淮田一善熟,则旁资数道,故天下大计,仰于东南”。这里的“东南”,正是指以扬州为首府的“淮南道”所辖区域。《新唐书》《旧唐书》记录皇室用品产地时,列数产地总以扬州为第一,《新唐书》记,“扬州广陵郡,大都督府……(武德)九年更置扬州,天宝元年更郡名。土贡:金、银、铜器、青铜镜、绵、蕃客袍锦、被锦、半臂锦、独窠绫、殿额莞席……户七万七千一百五,口四十六万七千八百五十七。县七(江都、江阳、六合、海陵、高邮、扬子、天长)”,可见,扬州手工业位居全国翘楚。初唐,今天扬州地望名“江都”,武德九年(626年),高祖李渊将扬州大都督府从金陵迁至江都(治今扬州市)。大食、波斯等国商人纷纷聚集此地开设店铺,日本派遣唐使十余次,大多取道此地再奔长安。天宝年间,江都大明寺高僧鉴真东渡成功,将唐代建筑、雕塑、漆艺、绘画、医药等带往日本。唐肃宗乾元三年(760年)改“江都”称“扬州”。从此,“扬州”成为今天扬州地望的专门称谓。安史之乱使中原受到严重骚扰。由于叛军没有能够进入江淮,中原的富商大贾又纷纷逃往江淮,使中唐时候的江淮经济更为富庶,“天下大计,仰于东南”。
有唐一代,扬州出现了继西汉之后又一个文化高潮,文人们纷纷汇集于扬州,书法家李北海是扬州人,画家李思训曾经在扬州做官,骆宾王、李白、孟浩然、王昌龄、高适、张若虚、杜牧、刘禹锡等,或生活在扬州,或在扬州留下了令人销魂的诗篇。晚唐,叛臣高骈据扬州,“造迎仙等楼,皆度高八十尺,饰以金珠磲玉。”砗磲美玉被叛臣滥施于建筑,可见扬州工艺品种规模之一斑。南京长干寺地宫中出土许多文物为扬州施主贡奉,可见,北宋扬州工延续了唐代工传统。
吴州(治今苏州市)经过越灭吴、楚灭越之后五百多年沉寂,晋室南渡之后,元气渐渐恢复。隋朝改吴州为“苏州”。唐代,苏州经济长足发展。日本圣武朝、孝谦朝两派遣唐使从苏州启程回国;中亚、西亚商人也沿京杭运河到苏州进行商贸活动。苏州文风直追扬州,吴人张旭、杨惠之分别被后人誉为“草圣”“塑圣”,白居易曾任苏州刺史,韦应物晚年任苏州刺史时有诗,“俯饮一杯酒,仰聆金玉章……吴中盛文史,群彦今汪洋”([唐]韦应物《郡斋雨中与诸文士燕集》),可见苏州文风蔚然之一斑。南宋,苏州因靠近杭州的地理位置,迅速驾唐而上,成为江南手工技艺最为丰富、最为精湛的地区之一。
而唐朝金陵(治今南京市),再也没有了六朝金粉般的旧梦。武德九年(626年),高祖李渊将金陵改称“白下”,下降成为县治甚至曾属镇江管辖。日本僧人元开游金陵见南朝陈迹,“入瓦官寺登宝阁,阁高二十丈,是梁武帝之所建也,至今三百余岁,微有倾损。夕,一夜暴风急吹,旦,人看阁下四隅有八神迹,长三尺,入地三寸,令造四神王像扶持阁四角,其神迹今尚存焉。昔,梁武帝崇信佛法,兴建伽蓝。今有江宁寺、弥勒寺、长庆寺、延祚寺等,其数甚多,庄严雕刻,亦尽工巧”;李白有诗,“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唐]李白《登金陵凤凰台》),都是指六朝繁华已成旧梦。
南唐以金陵为都城,偏安东南,盛时地跨今江苏、安徽、福建、江西、湖北、湖南等省,历时39年。后主有诗“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可见南唐龙池凤阙的皇家气派。南唐艺术光耀千秋,如:院画家董源创“麻皮皴”,院画家顾闳中画《韩熙载夜宴图》。南唐朝廷却阳气不足,不断受到北方诸国侵犯,只能靠进贡苟求平安。保大十四年(956年),中宗李璟向后周“别贡金器千两,银器五千两,锦绮纹百千匹”;建隆元年(960年),“三月遣使贡(宋)绢二万匹、银万两……七月,贡宋金器五百两、银器三千两、罗纨千匹……自是贡献尤数,岁费以万计”;次年,后主李煜登基,开宝六年(973年)又“贡帛二十万匹、白金二十万斤……贡买宴帛万匹钱”:可见南唐国库充盈。
北宋,大批士子通过科举走上仕途。他们为仕之余,以文艺自娱。这使北宋官员的文艺修养高于以往任何一个朝代。加之宋代理学对人生的洞见、宋代科学技术的全面进步等因素,使得宋代成为中国历史上艺术造诣最高、汉民族文化品格最为纯粹的朝代。西方史家评论,“宋朝的文化是中国人天才最成熟的表现”,“几乎每一位有教养的中国人,既是一位艺术家,也是一位哲学家”。北宋的版图,其实在今天中国的中部和南部。欧阳修、苏轼先后任扬州知府并各有诗赞扬州,苏轼临常州十余次并且终老常州;王安石曾任常州知州;镇江人沈括在梦溪园著《梦溪笔谈》,广泛记录了北宋科学技术、百工技艺与文物知识,可见北宋江南科学技术、文化艺术的全面领先;镇江人米芾创大写意画法“米氏云山”,写《书史》《画史》《砚史》;范仲淹曾任苏州知府;范成大在苏州石湖筑“石湖草堂”,撰《吴郡志》。皇家对器玩的爱好、士大夫对高雅生活的追求、市民对精致生活的向往,加上朝野上下的好古之风,使文人居室器用前所未有地艺术化了,古玩、时玩都成为士大夫搜罗对象。士大夫们以卷帘、屏风、八宝架、古书画等装点居室,以湖石、花木等装点园林,笔墨纸砚之外,瓷器、漆器、古琴、铜器、玉器、印章等等,成为文房必不可少的“清玩”,品茶与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一起,成为文人生活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靖康之难”中,徽、钦二宗及赵宋宗室被金兵掳往北方,次年,康王赵构在应天府(治今南京市)登基,是为“高宗”。建炎二年(1128年)二月,高宗移跸扬州,建天坛和行宫。次年,金兵渡淮,高宗抵江宁,升江宁为建康府并建“行都”。十一月,金兵攻陷建康。绍兴八年(1138年),南宋定都临安(治今杭州)。
如果说北宋名匠多在汴京及其周边如定州等地,靖康南渡,群工集中到了江南,民营和个体手工业匠人成为市民阶层中的新兴力量。南宋高、孝、光、宁四朝尤其是孝宗朝,史称中兴,平江府(治今苏州市)成为“京辅之地”,经济文化跃居京城以外江南第一。史家记,“南宋都杭州,物资取给于苏州者日多,故末世遂驾唐而上矣”。工匠为市民制作日用器物,思想空前自由,创造力空前解放。温和隽雅、精致秀丽的江南手工艺术,作为南宋艺术的翘楚,比唐代手工艺术更为精致,技术也更为成熟,又绝无明代手工艺术的装饰过分、清代手工艺术的繁缛堆砌,真正代表了本民族手工艺术文质彬彬的高雅风貌。南宋江南地望成为中国生活艺术最为成熟、最为精致的区域。
元初开放海禁,南人北上,大运河持续发挥着沟通南北的作用,太仓刘家港成为长江三角洲最大的海港。仁宗重开科举,大都形成了以虞集、揭傒斯等为首的江南籍文人圈。继而,北人高克恭、贯云石、萨都剌等游历江南或仕宦江南,渐有南方气质。文宗图帖睦尔自幼生活在江南,居集庆(治今南京市)留意招揽江南文士,诗人李孝光、书画家柯九思等出入门下。其即位后即设奎章阁学士院讲习江南文化。《元史》记录,“元都于燕,去江南极远,而百司庶府之繁、卫士编民之众,无不仰给于江南”并对江南各地皆有详细记录。如:记平江路(治今苏州市)“户四十六万六千一百五十八,口二百四十三万三千七百。领司一、县二(吴县、长洲)、州四(昆山、常熟、吴江、嘉定)”;记扬州路“户二十四万九千四百六十六,口一百四十七万一千一百九十四。领司一、县二(江都、泰兴)、州五(真州治今仪征、滁州、泰州、通州治今南通、崇明州治今上海)。州领九县”;记集庆路(治今南京市)“(至元)十四年(1277年),升建康路……天历二年(1329年),以文宗潜邸,改建康路为集庆路。户二十一万四千五百三十八,口一百七万二千六百九十。领司一、县三(上元治今南京、江宁治今南京、句容治今镇江)、州二(溧水治今南京、溧阳治今南京)”;于常州路、镇江路人口、辖领范围等各有所记。江南雄富又首推吴中。顺宗朝,民间已有“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谚语。元末,张士诚据苏州延揽人才,苏州始得文风昌盛。意大利人马可波罗记苏州城:“苏州是一颇名贵之大城,居民……恃商工为活。产丝甚饶,以织金锦及其他织物……人烟稠密,至不知其数……此城统辖十六大城,并商业繁盛之良城也。”马可波罗奉大汗命治理扬州三年,记扬州城:“城甚广大,所属二十七城,皆良城也。此扬州城颇强盛,大汗十二男爵之一人驻此城中,盖此城曾被选为十二行省治所之一也。”
以上可见,晋唐宋元,江苏地望虽然几度兵燹,赖江南地利、六朝都城地位、大运河开通等“硬件”“软件”,经济不断上升,文化辉耀古今。中国的手工艺术制造中心从中原移到了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