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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脉千古成江河
——江苏文库·研究编序言

樊和平

“江苏文脉整理与研究工程”是江苏文化史上继往开来的一个浩大工程。与当下方兴未艾的全国性“文库热”相比,江苏文脉工程有三个基本特点:一是全面系统的整理;二是“整理”与“研究”同步;三是以“文脉”为主题。在“书目编—文献编—精华编—史料编—方志编—研究编”的体系结构中,“研究编”是十分独特的板块,因为它是试图超越“修典”而推进文化传承创新的一种学术努力。

“盛世修典”之说不知起源于何时,不过语词结构已经表明“盛世”与“修典”之间的某种互释甚至共谋,以及由此而衍生的复杂文化心态。历史已经表明,“修典”在建构巨大历史功勋的同时,也包含内在的巨大文化风险,最基本的是“入典”的选择风险。《四库全书》的文化贡献不言自明,但最终其收书的数量竟与禁书、毁书、改书的数量大致相当,还有高出近一倍的书目被宣判为无价值。“入典”可能将一个时代的局限甚至选择者个人的局限放大为历史的文化局限,也可能由此扼杀文化多样性而产生文化专断。另一个更为潜在和深刻的风险,是对待传统的文化态度。文献整理,尤其是地域典籍的整理,在理念和战略上面临的最大考验,是以何种心态对待文化传统。当今之世,无论对个体还是社会,传统已经不仅是文化根源,而且是文化和经济发展的资源甚至资本。然而一旦传统成为资源和资本,邂逅市场逻辑的推波助澜,就面临沦为消费和运作对象的风险,从而以一种消费主义和工具主义的文化态度对待文化传统和文献整理。当传统成为消费和运作的对象,其文化价值不仅可能被误读误用,而且也可能在对传统的消费中使文化坐吃山空,造就出文化上的纨绔子弟,更可能在市场运作中使文化不断被糟蹋。“江苏文脉整理与研究工程”的“整理工程”以全面系统的整理的战略应对可能存在的第一种风险,即入典选择的风险;以“研究工程”应对第二种可能的风险,即消费主义与工具主义的风险。我们不仅是既往传统的继承者,更应当是未来传统的创造者;现代人的使命,不仅是继承优秀传统,更应当创造新的优秀传统,这便是传统的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的真义。诚然,创造传统任重道远,需要经过坚忍不拔的卓越努力和大浪淘沙般的历史积淀,但对“江苏文脉整理与研究工程”而言,无论如何必须在“整理”的同时开启“研究”的千里之行,在研究中继承和发展传统。这便是“研究编”的价值和使命所在,也是“江苏文脉整理与研究工程”在“文库热”中于顶层设计层面的拔群之处。

一 倾听来自历史深处的文化脉动

20世纪是文化大发现的世纪,20世纪以来西方世界最重要的战略,就是文化战略。20世纪20年代,德国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揭示了西方资本主义文明的文化密码,这就是“新教伦理”及其所造就的“资本主义精神”,由此建构“新教伦理+资本主义”的所谓“理想类型”,为西方资本主义进行了文化论证尤其是伦理论证,奠定了20世纪以后西方中心论的文化基础。20世纪70年代,哈佛大学教授丹尼尔·贝尔的《资本主义文化矛盾》,揭示了当代资本主义最深刻的矛盾不是经济矛盾,也不是政治矛盾,而是“文化矛盾”,其集中表现是宗教释放的伦理冲动与市场释放的经济冲动分离与背离,进而对现代西方文明发出文化预警。20世纪70年代之后,亨廷顿的《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将当今世界的一切冲突归结为文明冲突、文化冲突,将文化上升为西方世界尤其是美国国家战略的高度。以上三部曲构成西方世界尤其是美国文化帝国主义的国家文化战略,正如一些西方学者所发现的那样,时至今日,文化帝国主义被另一个概念代替——“全球化”,显而易见,全球化不仅是一种浪潮,更是一种思潮,是西方世界的国家文化战略。文化虽然受经济发展制约甚至被经济发展水平所决定,但回顾从传统到现代的中国文明史,文化问题不仅逻辑地而且历史地成为文明发展的最高最难的问题,正因为如此,文化自信才成为比理论自信、道路自信、制度自信更具基础意义的最重要的自信。

在全球化背景下,文脉整理与研究具有重大的国家文化战略意义,不仅必要,而且急迫。文化遵循与经济社会不同的规律,全球化在造就广泛的全球市场并使全球成为一个“地球村”的同时,内在的最大文明风险和文化风险便是同质性。全球化催生的是一个文化上的独生子女,其可能的镜像是:一种文化风险将是整个世界的风险,一次文化失败将是整个人类的文化失败。文化的本质是什么?梁漱溟先生说,文化就是人的生活的根本样法,文化就是“人化”。丹尼尔·贝尔指出,文化是为人的生命过程提供解释系统,以对付生存困境的一种努力。据此,文化的同质化,最终导致的将是人的同质化,将是民族文化或西方学者所说地方性知识的消解和消失;同时,由于文化是人类应对生存困境的大智慧,或治疗生活世界痼疾的抗体,它所建构的是与自然世界相对应的精神世界和意义世界,文化的同质性将导致人类在面临重大生存困境时智慧资源的贫乏和生命力的苍白,从而将整个人类文明推向空前的高风险。应对全球化的挑战和西方文化帝国主义的国家战略,“江苏文脉整理与研究工程”是整个中华民族浩大文化工程的一部分和具体落实,其战略意义决不止于保存文化记忆的自持和自赏,在这个全球化的高风险正日益逼近的时代,完整地保存地方文化物种,认同文化血脉,畅通文化命脉,不仅可以让我们在遭遇全球化的滔滔洪水之时可以于故乡文化的山脉之巅“一览众山小”地建设自己的精神家园和文化根据地,而且可以在患上全球化的文化感冒甚至某种文化瘟疫之后,不致乞求“西方药”来治“中国病”,而是根据自己的文化基因和文化命理,寻找强化自身的文化抗体和文化免疫力之道,其深远意义,犹如在今天这个独生子女时代穿越时光隧道,回首当年我们的“兄弟姐妹那么多”和父辈们儿孙满堂的那种天伦风光,不只是因为寂寞,而且是为了中华民族大家庭的文化安全和对未来文化风险的抗击能力。

“江苏文脉整理与研究工程”是以江苏这一特殊地域文化为对象的一次集体文化自觉和文化自信,与其他同类文化工程相比,其最具标识意义的是“文脉”理念。“文脉”是什么?它与“文献”和文化传统的关系到底如何?这是“文脉工程”必须解决的基本问题。

庞朴先生曾对“文化传统”与“传统文化”两个概念进行了审慎而严格的区分,认为“传统文化”可能是历史上曾经存在过的一切文化现象,而“文化传统”则是一以贯之的文化道统。在逻辑和历史两个纬度,文化成为传统都必须同时具备三个条件:历史上发生的,一以贯之的,在现实生活中依然发挥作用的。传统当然发生于历史,但历史上发生的一切,从《道德经》《论语》到女人裹小脚,并不都成为传统,即便当今被考古或历史研究所不断发现的现象,也只能说是“文化遗存”,文化成为传统必须在历史长河中一以贯之而成为道统或法统,孔子提供的儒家学说,老子提供的道家智慧,之所以成为传统,就是因为它们始终与中国人的生活世界和精神世界相伴随,并成为人的生命和生活的文化指引。然而,文化并不只存在于文献典籍之中,否则它只是精英们的特权,作为“人的生活的根本样法”和“对付生存困境”的解释系统,它必定存在于芸芸众生的生命和生活之中,由此才可能,也才真正成为传统。《论语》与《道德经》之所以成为传统,不只是因为它们作为经典至今还为人们所学习和研究,而且因为在中国人精神的深层结构中,即便在未读过它们的野夫村妇身上,也存在同样的文化基因。中国人在得意时是儒家,“明知不可为而偏为之”;在失意时是道家,“后退一步天地宽”;在绝望时是佛家,“四大皆空”,从而建立了与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结构相匹合的自给自足的文化精神结构,在任何境遇下都不会丧失安身立命的精神基地,这就是传统。文化传统必须也必定是“活”的,是在现实中依然发挥作用的,是构成现代人的文化基因的生命因子。这种与人的生活和生命同在的文化传统就是“脉”,就是“文脉”。

文脉以文献、典籍为载体,但又不止于文献和典籍,而是与负载它的生命及其现实生活息息相关。“文脉”是什么?“文脉”对历史而言是“血脉”,对未来而言是“命脉”,对当下而言是“山脉”。“江苏文脉”就是江苏人的文化血脉、文化命脉、文化山脉,是历史、现在、未来江苏人特殊的文化生命、文化标识、文化家园,以及生生不息的文化记忆和文化动力。虽然它们可能以诸种文化典籍和文化传统的方式呈现和延续,但“文脉工程”致力探寻和发现的则是跃动于这些典籍和传统,也跃动于江苏人生命之中的那种文化脉动。“江苏文脉整理与研究工程”的最大特点就在于它是“文脉工程”而不是一般的“文化工程”,更不是“文库工程”。“文化工程”“文库工程”可能只是一般的文化挖掘与整理,而“文脉工程”则是与地域的文化生命深切相通,贯穿地域的历史、现在与未来的生命工程。

“江苏文脉整理与研究工程”是“整理”与“研究”的璧合,在“研究工程”中能否、如何倾听到来自历史深处的文化脉动,关键是处理好“文献”与“文脉”的关系。“整理工程”是对文脉的客观呈现,而“研究工程”则是对文脉的自觉揭示,若想取得成功,必须学会在“文献”中倾听和发现“文脉”。“文献”如何呈现“文脉”?文献是人类文明尤其是人类文化记忆的特殊形态,也是人类信息交换和信息传播的特殊方式。回首人类文明史,到目前为止,大致经历了三种信息方式。最基本也是最原初的是口口交流的信息方式,在这种信息方式中,信息发布者和信息传播者都同时在场,它是人的生命直接和整体在场并对话的信息传播方式,是从语言到身体、情感的全息参与,是生命与生命之间的直接沟通,但具有很大的时空局限。印刷术的产生大大扩展了人类信息交换的广度和深度,不仅可以以文字的方式与不在场的对象交换信息,而且可以以文献的方式与不同时代、不同时空的人们交换信息,这便是第二种信息方式,即以印刷为媒介的信息方式或印刷信息方式。第三种信息方式便是现代社会以电子网络技术为媒介的信息方式,即电子信息方式。文献与典籍是印刷信息方式的特殊形态,它将人类文化史和文明史上具有特殊价值的信息以印刷媒介的方式保存下来,供后人学习和研究,从而积淀为传统。文字本质上是人的生命的表达符号,所谓“诗言志”便是指向生命本身。然而由于它以文字为中介,一旦成为文献,便离开原有的时空背景,并与创作它的生命个体相分离,于是便需要解读,在解读中便可能发生误读,但无论如何,解读的对象并不只是文字本身,而是文字背后的生命现象。

文献尤其是典籍是不同时代人们对于文化精华的集体记忆,它们不仅经受过不同时代人们的共同选择,而且经受过大浪淘沙的历史洗礼,因而其中不仅有创造它的那个个体或文化英雄如老子、孔子的生命表达,而且有传播和接受它的那个民族的文化脉动,是负载它的那个民族的文化生命,这种文化生命一言以蔽之便是文化传统。正因为如此,作为集体记忆的精华,文献和典籍是个体和集体的文化脉动的客观形态,关键在于,必须学会倾听和揭示来自远方的生命旋律。由于它们巨大的时空跨度,往往不能直接把脉,而需要具有一种“悬丝诊脉”的卓越倾听能力。同时,为了把握真实的文化脉动,不仅需要对文献和典籍即“文本”进行研究,而且需要对创造它们的主体包括创作的个体和传播接受的集体的生命即“人物”进行研究。正如席勒所说,每个人都是时代的产儿,那些卓越的哲学家和有抱负的文学家却可能成为一切时代的同代人。文字一旦成为文献或典籍,便意味着创作它的个体成为一切时代的同代人,但无论如何,文献和它们的创造者首先是某个时代的产儿,因而要在浩如烟海的文献和典籍中倾听到来自传统深处的文化脉动,还需要将它们还原到民族的文化生命之中,形成文化发展的“精神的历史”。由此,文本研究、人物研究、学派流派研究、历史研究,便成为“文脉研究工程”的学术构造和逻辑结构。

二 中国文化传统中的江苏文脉

江苏文脉是中国文化传统的一部分,二者之间的关系并不只是部分与整体的关系,借助宋明理学的话语,是“理一”与“分殊”的关系。文脉与文化传统是民族生命的文化表达和自觉体现,如果只将它们理解为部分与整体的关系,那么江苏文脉只是中国文化传统或整个中华文化脉统中的一个构造,只是中华文化生命体中的一个器官。朱熹曾以佛家的“月映万川”诠释“理一分殊”。朗月高照,江河湖泊中水月熠熠,此番景象的哲学本真便是“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天空中的“一月”与江河中的“一切水月”之间的关系是“分享”关系,不是分享了“一月”的某一部分,而是全部。江苏文脉与中国文化传统之间的关系便是“理一分殊”,中国文化传统是“理一”,江苏文脉是“分殊”,正因为如此,关于江苏文脉的研究必须在与整个中国文化传统的关系中整体性地把握和展开。其中,文化与地域的关系、江苏文化在中华文化发展中的贡献和地位,是两个基本课题。

到目前为止的一切人类文明的大格局基本上都是由以山河为标志的地理环境造就的,从轴心文明时代的四大文明古国,到“五大洲四大洋”的地理区隔,再到中国山东—山西、广东—广西、河南—河北,江苏的苏南—苏北的文化与经济差异,山河在其中具有基础性意义。在这个意义上,可以将在此以前的一切文明称为“山河文明”。如今,科技经济发展迎来一个“高”时代:高铁、高速公路、电子高速公路……正在并将继续推倒由山河造就的一切文明界碑,即将造就甚至正在造就一个“后山河时代”。“后山河时代”的最后一道屏障,“山河时代”遗赠给“后山河时代”的最宝贵的文明资源,便是地域文化。在这个意义上,江苏文脉的整理与研究,不仅可以为经过全球化席卷之后的同质化世界留下弥足珍贵的“文化大熊猫”,而且可以在未来的芸芸众生饱尝“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的孤独之后,缔造一个“蓦然回首”的文化故乡,从中可以鸟瞰文化与世界关系的真谛。江苏独特的地域环境与江苏文化、江苏文脉之间的关系,已经不是所谓“一方水土一方人”所能表达,可以说,地脉、水脉、山脉与江苏文脉之间的关系,已经是一脉相承。

我们通过考察和反思发现,水系,地势,山势,大海,是对江苏文脉尤其是文化性格产生重大影响的地理因素。露水不显山,大江大河入大海,低平而辽阔,黄河改道,这一切的一切与其说是自然画卷和自然事件,不如说是江苏文脉的大地摇篮和文化宿命的历史必然,它们孕生和哺育了江苏文明,延绵了江苏文脉。历史学家发现,江苏是中国唯一同时拥有大海、大江、大湖、大平原的省份,有全国第一大河长江,第二大河黄河(故道),第三大河淮河,世界第一大人工河大运河,全国第三大淡水湖太湖,全国第四大淡水湖洪泽湖。江苏也是全国地势最低平的一个省区,绝大部分地区在海拔50米以下,少量低山丘陵大多分布于省际边缘,最高峰即连云港云台山的玉女峰也只有625米。丰沛而开放的水系和低平而辽阔的地势馈赠给江苏的不只是得天独厚的宜居,更沉潜、更深刻的是独特的文化性格和文脉传统,它们是对江苏地域文化产生重大影响的两个基本自然元素。

不少学者指证江苏文化具有水文化特性,而在众多水系中又具长江文化的特性。“水”的文化特性是什么?“老聃贵柔”,老子尚水,以水演绎世界真谛和人生大智慧。“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柔弱胜刚强,是水的品质和力量。西方文明史上第一个哲学家和科学家泰勒斯向全世界宣告的第一个大智慧便是:水是万物的始基。辽阔的平原在中国也许还有很多,却没有像江苏这样“处下”。老子也曾以大海揭示“处下”的智慧:“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历史上江苏的文化作品、江苏人的文化性格,相当程度上演绎了这种“水性”与“处下”的气质与智慧。历史上相当时期黄河曾经从江苏入海,然而黄河改道、黄河夺淮,几番自然力量或人力所为,最终黄河在江苏留下的只是一个“故道”的背影。黄河在江苏的改道当然是一个自然事件或历史事件,但我们也可能甚至毋宁将它当作一个文化事件,数次改道,偶然之中有必然,从中可以发现和佐证江苏文脉的“长江”守望和江南气质。不仅江苏的地脉“露水不显山”,而且江苏的文化作品,江苏人的文化性格,一句话,江苏文脉,也是“露水不显山”,虽不是“壁立千仞”,却是“有容乃大”。一般说来,充沛的水系,广阔的平原,往往造就自给自足的自我封闭,然而,江苏东临大海,无论长江、淮河,还是历史上的黄河,都从这里入大海,归大海,不只昭示江苏的开放,而且演绎江苏文化、江苏文脉、江苏人海纳百川的博大和静水深流的仁厚。

黄河与长江好似中华文脉的动脉与静脉,也好似人的身体中的任督二脉,以长江文化为基色的江苏文化在中华文脉的缔造和绵延中作出了杰出贡献。有学者指出,在中国文明史上,长江文化每每在黄河文化衰弱之后承担起“救亡图存”的重任。人们常说南京古都不少为小朝廷,其实这正是“救亡图存”的反证,“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口号首先由江苏人顾炎武喊出,偶然之中有必然。学界关于江苏文化有三次高峰或三次大贡献,与两次大贡献之说。第一次高峰是开启于秦汉之际的汉文化,第二次高峰是六朝文化,第三次高峰是明清文化。人们已对六朝文化与明清文化两大高峰对中国文化的贡献基本达成共识,但江苏的汉文化高峰及其贡献也应当得到承认,而且三次文化高峰都发生于中国社会的大转折时期,对中国文化的承续作出了重大贡献。在秦汉之际的大变革和大一统国家的建构中,不仅在江苏大地上曾经演绎了波澜壮阔的对后来中国文明产生深远影响的历史史诗,而且演绎这些历史史诗的主角刘邦、项羽、韩信等都是江苏人,他们虽然自身不是文化人,但无疑对中国文化产生了深远影响。董仲舒提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主张,奠定了大一统的思想和文化基础,他本人虽不是江苏人,却在江苏留下印迹十多年。江苏的汉文化高峰对中国文化的最大贡献,一言概之即“大一统”,包括政治上的大一统和思想文化上的大一统。六朝被公认为中国文化发展的高峰,不少学者将它与古罗马文明相提并论,而六朝文化的中心在江苏、在南京。以南京为核心的六朝文化发生于三国之后的大动乱,它接纳大量流入南方的北方士族,使南北方文化合流,为保存和发展中国文化作出了杰出贡献。明朝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在南京,也是第一次在江苏建立统一的帝国都城,江苏的经济文化在全国处于举足轻重的地位,扬州学派、泰州学派、常州学派,形成明清时代中国文化的江苏气象,形成江苏文化对中国文化的第三次重大贡献。三大高峰是江苏的文化贡献,在重大历史转折关头或者民族国家危难之际挺身而出,海纳百川,则是江苏文化的精神和品质,这就是江苏文脉。也正因为如此,江苏文化和江苏文脉在“匹夫有责”的担当精神中总是透逸出某种深沉的忧患意识。

江苏文脉对中国文化的独特贡献及其特殊精神气质在文化经典中得到充分体现。中国四大文学名著,其中三大名著的作者都来自江苏,这就是《西游记》《红楼梦》《水浒》,其实《三国演义》也与江苏深切相关,虽然罗贯中不是江苏人,但却以江苏为重要的时空背景之一。四大名著中不仅有明显的江苏文化的元素,甚至有深刻的江苏地域文化的基因。《西游记》到底是悲剧还是喜剧?仔细反思便会发现,《西游记》就是文学版的《清明上河图》。《清明上河图》表面呈现一幅盛世生活画卷,实际却是一幅“盛世危情图”,空虚的城防,懈怠的守城士兵……被繁华遗忘的是正在悄悄到来的深刻危机。《西游记》以唐僧西天取经渲染大唐的繁盛和开放,然而在经济的极盛之巅,中国人的精神世界却空前贫乏,贫乏得需要派一个和尚不远万里,请来印度的佛教,坐上中国意识形态的宝座,入主中国人的精神世界。口袋富了,脑袋空了,这是不折不扣的悲剧。然而,《西游记》的智慧,江苏文化的智慧,是将悲剧当作喜剧写,在喜剧的形式中潜隐悲剧的主题,就像《清明上河图》将空虚的城防和懈怠的士兵淹没于繁华的海洋一样。《西游记》喜剧与悲剧的二重性,隐喻了江苏文脉的忧患意识,而在对大唐盛世,对唐僧取经的一片颂歌中,深藏悲剧的潜主题,正是江苏文脉“匹夫有责”的担当精神和文化智慧的体现。鲁迅说,真正的悲剧是把美好的东西撕碎了给人看,《西游记》是在喜剧形式的背后撕碎了大唐时代人的精神世界的深刻悲剧。把悲剧当作喜剧写,喜剧当作悲剧读,正是江苏文化、江苏文脉的大智慧和特殊气质所在,也是当今江苏文脉转化发展的重要创新点所在。正因为如此,“江苏文脉研究”必须以深刻的哲学洞察力和深厚的文化功力,倾听来自历史深处的江苏文化的脉动,读懂江苏,触摸江苏文脉。

三 通血脉,知命脉,仰望山脉

江苏文化的巨大魅力和强大生命力,是在数千年发展中已经形成一种传统、一种脉动,不仅是一种客观呈现的文化,而且是一种深植个体生命和集体记忆的生生不息的文脉。这种文化和文脉不仅成为共同的价值认同,而且已经成为一种地域文化胎记。在精神领域,在文化领域,江苏不仅有灿若星河的文学家,而且有彪炳史册的思想家、学问家,更有数不尽的才子骚客。长江在这片土地上流连,黄河在这片土地上改道,淮河在这片土地上滋润,太湖在这片土地上一展胸怀。一代代中国人,一代代江苏人,在这里缔造了文化长江、文化黄河、文化淮河、文化太湖,演绎了波澜壮阔的历史诗篇,这便是江苏文脉。

为了在全球化时代完整地保存江苏文脉这一独特地域文化的集体记忆,以在“后山河时代”为人类缔造精神家园提供根源与资源,为了继承弘扬并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中国优秀传统文化,2016年江苏启动了“江苏文脉整理与研究工程”。根据“文脉”的理念,我们将研究工程或“研究编”的顶层设计以一句话表达:“通血脉,知命脉,仰望山脉。”由此将整个工程分为五个结构:江苏文化通史,江苏历代文化名人传,江苏文化专门史,江苏地方文化史,江苏文化史专题。

“江苏文化通史”的要义是“通血脉”,关键词是“通”。“通”的要义,首先是江苏文化与中国文明的息息相通,与人类文明的息息相通,由此才能有民族感或“中国感”,也才有世界眼光,因而必须进行关于“中国文化传统中的江苏文脉”的整体性研究;其次是江苏文脉中诸文化结构之间的“通”,由此才是“江苏”,才有“江苏味”;再次是历史上各个重要历史时期文化发展之间的“通”,由此才能构成“史”,才有历史感;最后是与江苏人的生命与生活的“通”,由此“江苏文脉”才能真正成为江苏人的文化血脉、文化命脉和文化山脉。达到以上“四通”,“江苏文化通史”才是真正的“通”史。

“江苏文化专门史”和“江苏文化史专题”的要义是“知命脉”,关键词是“专”,即“专门”与“专题”。“江苏文化专门史”在框架上分为物质文化史、精神文化史、制度文化史、特色文化史等,深入研究各类专门史,总体思路是系统研究和特色研究相结合,系统研究整体性地呈现江苏历史上的重要文化史,如哲学史、文学史、艺术史等,为了保证基本的完整性,我们根据国务院学科分类目录进行选择;特色研究着力研究历史上具有江苏特色的历史,如民间工艺史、昆曲史等。“江苏文化史专题”着力研究江苏历史上具有全国性影响的各种学派、流派,如扬州学派、泰州学派、常州学派等。

“江苏地方文化史”的要义是“血脉延伸和勾连”,关键词是“地方”。“江苏地方文化史”以现省辖市区域划分为界,13市各市一卷。每卷上编为地方文化通史,讲述地方整体历史脉络中的文化历史分期演化和内在结构流变,注重把握文化运动规律和发展脉络,定位于地方文化总体性研究;下编为地方文化专题史,按照科学技术、教育科举、文学语言、宗教文化等专题划分,以一定逻辑结构聚焦对地方文化板块加以具体呈现,定位于凸显文化专题特色。每卷都是对一个地方文化的总结和梳理,这是江苏文化血脉的伸展和渗入,是江苏文化多样性、丰富性的生动呈现和重要载体。

“江苏历代文化名人传”的要义是“仰望山脉”,关键词是“文化”。它不是一般性地为江苏历朝历代的“名人”作传,而只是为文化意义上的名人作传。为此,传主或者自身就是文化人并为中国文化的发展、为江苏文脉的积累积淀作出了重要贡献;或者虽然自身主要不是文化人而是政治家、社会活动家等,但对中国文化发展具有重大影响。如何对历史人物进行文化倾听、文化诠释、文化理解,是“文化名人传”的最大难点,也是其最有意义的方面。江苏历史上的文化名人汗牛充栋,“文化名人传”计划为100位江苏文化名人作传,为呈现江苏文化名人的整体画卷,同时编辑出版一部“江苏文化名人辞典”,集中介绍历史上的江苏文化名人1000位左右。

一脉千古成江河,“茫茫九派流中国”。江苏文脉研究的千里之行已经迈出第一步,历史馈赠我们一次千载难逢的宝贵机遇,让我们巡天遥看,一览江苏数千年文化银河的无限风光,对创造江苏文化、缔造江苏文脉的先行者们献上心灵的鞠躬。面对奔涌如黄河、悠远如长江的江苏文脉,我们惟有以跋涉探索之心,怵惕敬畏之情,且行且进,循着爱因斯坦的“引力波”,不断走近并播放来自江苏文脉深处的或澎湃,或激越,或温婉静穆的天籁之音。

我们一直在努力;

我们将一直努力! HgMZlpXIYggNyAUG1JOe/ctw5H9llzOLJk4+XRZb0g7au7hHpm05AI370F7Go+rJ



绪论

发生在江苏的中国思想

对于相对同质性的“中国”思想史来说,作为文化共同体内部的一个区域,“江苏”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思想单位,“中国”才是。根据文化传统、语言表达差异的历史事实,人们往往以文化上、语言上的根源相对独立性为划分标准来撰写思想史,如中国思想史、日本思想史、法国思想史、欧洲思想史等;或者以思想主张上的差异来撰写思想史,如儒家思想史、道家思想史、佛教思想史、基督教思想史等。以一个文化共同体里面的某个区域作为思想单位,必然在理论和现实上都会遇到多重问题和挑战。试图撰写“江苏思想史”,同样会遭遇这些困难。

第一个重要而严峻的问题与困难,即如何界定“江苏思想史”?由于“江苏”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思想单位,“江苏思想史”这一概念的内涵和外延,只能放到“中国思想”的背景下予以考量。但是,如何撰写一部中国思想背景下的地方思想史,如何既体现思想史的一般性又体现地域性特质,这依然是一个困难。20世纪30年代,金岳霖在为冯友兰《中国哲学史》撰写审查报告时提到:“写中国哲学史就有根本态度的问题。这根本的态度至少有两个:一个态度是把中国哲学当作中国国学中之一种特别学问,与普遍哲学不必发生异同的程度问题;另一态度是把中国哲学当作发现于中国的哲学。”在一个思想大一统且拥有悠久历史的国度,撰写其中某个区域的思想史也会遇到金岳霖提出的根本态度问题。也就是说,区域思想是一种特别的学问还是发现于这个区域所在之国家的思想?简而言之,这个区域的思想与整个国家、民族的思想是什么关系?这是撰写区域思想史时遇到的首要问题。在语言一致、文化上同根同源、政治上追求大一统的国度,各区域的思想在整体上是与国家思想的发展同步同调的。显然,在这个区域内产生的思想是整个国家思想的一部分,是局部与整体的关系,由此看来,研究区域思想史应该放到整个民族、国家思想发展的总体历程与版图中。当然,不同的区域环境对于思想家的思想也有着一定的影响,在梳理区域思想史时,也应该将这种区域环境对于思想的影响凸显出来。因此,撰写区域思想史,既要保持整个民族、国家思想发展的共性背景,也要概括提炼区域思想受特定区域历史文化、经济社会发展而具有的某种个性或特色。这样,上述“如何界定江苏思想史”的问题可以有一个较为明确的回答,那就是“发生在江苏的中国思想史”,或与下面第三个问题结合起来,即是“江苏籍思想家参与书写的中国思想史”。鉴于“中国思想史”已经是一个成熟的概念,也有着较为明确的内涵,因此,我们将从“发生在江苏的中国思想史”或者“中国思想中的江苏元素”等角度出发来定位“江苏思想史”。

撰写区域性思想史遇到的第二个问题是“思想史”的边界在哪里?当然这个问题不仅仅是区域思想史,而是整个思想史书写的问题。宽泛地看,思想史是一个宏大的概念,几乎包括人类精神生产的所有方面,可以包括政治思想、经济思想、军事思想、学术思想、宗教思想、科学思想、建筑思想等,人类精神生产的成果大约都可以称之为“思想”。而由于现代学科划分的传统,以上这些“思想”又包含众多分支,如学术思想还可以包括文学思想、史学思想、艺术思想、哲学思想等等。由于现在学术分科比较细致,单一学科的“思想史”均已归属到各专门学科中,如写文学史的时候自然就将文学思想史囊括在内,写艺术史的时候将艺术思想史也涵摄于其中。因此,为了使得“思想史”的边界相对明确,避免无限制的漫无边界,目前通行的做法是以具有“创造性意义”的学术思想观念为核心,以人物及经典文献为线索和对象,来考察“学术”思想变迁的历史。我们将遵从这一惯常做法,即从诸子百家、经学儒学、佛道二教等传统中国思想史的对象来界定区域思想史中关于“思想”的边界。

另外,类似区域文化名人地域归属上的纷争,区域思想史的写作还会遇到一个常常引起广泛争议的问题,这就是思想家的区域归属问题。当前区域文化界有一个现象,就是某个历史名人究竟归属某个地方的纷争,如老子、庄子等思想家的故里所在,就长期是一个争论的问题。有更荒唐的是,小说中的虚构人物也会有区域归属的争论,如武松、孙悟空的“家乡”何在?区域思想史的写作,就会遇到思想家的区域归属问题。某个思想家可能并非在某个特定区域完成出生、成长以及思想创制的整个过程,如何界定该思想家之思想的区域“归属”问题?当然,在大一统的国家历史发展进程中,思想本身不存在所谓区域“归属”问题,但思想家本身是有区域归属的。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们只能采取“简单便宜”的办法来进行处理。我们预备参照思想家的国度归属这一常见做法,按照思想家的籍贯来划分思想家的区域归属。比如,孔子周游列国,我们将其归为鲁人;马克思长期在英国思考写作,但我们仍将他归属为德国思想家,这是按照其出生地或者国籍来划分的。在撰写江苏思想史时,我们也打算采取这样的办法,按照思想家的籍贯来选择人物。这就是,凡籍贯属于现在江苏省域的思想家,我们就纳入江苏思想史的选取范围。如果某地历史上是江苏辖区,但现在已经不是,我们就不再予以关注,比如现在属上海的一些地方,在明清乃至民国一直是江苏辖区,但现在归属上海,我们就不再选取籍贯在这些地方的思想家。换言之,我们是按照目前江苏的行政区划来判定是否属于“江苏省籍”思想家。当然,这只能是一个权宜之计。

基于对上述几个问题的考虑,《江苏思想史》的撰写将放在整个中华民族思想发展的版图和脉络中,按照中国思想观念发展的历史逻辑,选取现属江苏省域为籍贯的思想家及其所撰经典文献为研究对象,来呈现发生在江苏区域上的“中国思想”。所以,严格来说,本书的书名应该是“发生在江苏的中国思想”,但是由于本书是“江苏文脉”系列著作的其中一个,为了保证整个书系标题的一致性,故命名为《江苏思想史》。这是要特别说明交代的。

江苏籍思想家在中国思想史上占据着十分重要的地位,他们参与了中国主流思想的创造和传承。相传,孔子在“泰伯可谓至德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德而称焉”(《论语·泰伯》)中所提到的“泰伯”,“三让天下”,自当时的文化中心黄河流域辗转到尚未文化开发的长江太湖地区,开启了古代江苏地区的人文文化。在先秦时期,由于中国思想的中心仍然在于黄河流域,故而一般书写先秦中国思想的时候,较少提到古代江苏地区的人物。但自秦汉以来,特别是出身于现代江苏徐州沛县地区的刘邦家族建立汉朝后,籍贯为现代江苏北部的思想家开始进入思想史的舞台。此后,在各个时代都有引领风气的思想家涌现,有的甚至成为那个时代和整个中华民族思想史上的翘楚人物。特别是在中国历史上发生的几次王朝“南渡”,经济、文化中心随之逐渐南移,长江淮河流域的江苏地区在文化上得到了长足的发展,到了明清至近代时期,在经济繁盛的背景下,就出现了思想家辈出的盛况,成为中国思想史版图上的核心区域之一。在这个意义上,书写江苏的思想历史,在一定意义上也是换一种视角书写先秦之后的中国思想历史。在现代意义上的江苏区域,历史上曾经涌现了一大批思想家,本书只能选取其中部分代表性人物来呈现发生在江苏的中国思想,如两汉时期的刘安、刘向、刘歆,三国两晋南北朝时期的道教人物、佛教人物,宋明理学时期的胡瑗、王艮,明清之际的顾炎武,清代朴学时期的吴派经学、扬州学派、常州学派,晚清时期的“新学”人物,以及民国时期的刘师培、钱穆等人。在先秦之后的各个思想时期,都有着江苏籍思想家的重要参与,特别是明清以来,江苏籍思想家在很大程度上引领了中国学术思想的潮流。这些人物的思想,或引领当时时代的学术发展,或呈现了中国思想的地域特质,在中国思想史上都有着全局性意义,可称之为中国思想史的“江苏元素”。由于时代跨度久远,思想派别不一,中国思想史上的“江苏元素”其内涵和外延往往不尽一致,不同时代、不同主张的思想家各有差异。但是,如果从宏观上来予以审视,基于中国思想的基本气质,以及地域文化上的一些共性,我们还是可以发现有一些共同的特质,这些特质大致表现有四个方面。

一是经世致用的思想指向。由于较为成熟的中华文化最早发生在黄河流域,从整个中国思想史的层面来看,出现较大影响力、籍贯意义上属于江苏区域的思想家大约是汉代以后的事情。江苏地区是汉代皇帝刘姓家族的发祥地,汉代江苏思想家刘安、刘向、刘歆都是汉皇室宗亲。作为皇室宗亲,他们虽然主要是在思想史上留下名声,但他们的学术工作和思想创造也是和汉代政治生活关联在一起的,呈现出以学术和思想参与到政治社会的特点。无论是刘向主持编纂的《淮南子》,还是刘向、刘歆父子的经学思想、谶纬思想,都有着参与现实政治的指向。刘安的《淮南子》,将黄老道家、法家、儒家的思想交织在一起,既强调道家的无为,又主张法家的法术,还重视儒家的仁义,将先秦诸子思想兼收并蓄,期望以此来影响西汉前期的现实统治思想。刘向、刘歆父子的经学研究,无论是榖梁学还是左传学,都密切关联现实,试图通过经典的解释参与到现实政治中去,同样体现了“经世致用”的思想指向。汉代以后,特别是魏晋南北朝时期,佛教道教在中国大规模的传播开来,同时,经济、政治、文化中心形成了第一次南移之势,江苏地区佛道两教也随之兴盛。道教虽然有着长生久视、羽化登仙等超越性追求,但江苏地区的道教思想家们也在客观上形成了对现实世道有用的思想,如葛洪在《抱朴子》外篇中所表达的政治治理思想,陶弘景被称为“山中宰相”,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参与现实政治生活,另外葛洪、陶弘景都有中医中药思想流行于世,对现实社会生活起到了积极的作用。吴地是南北朝到隋唐时期佛教的中心之一,虽然其佛教义理指向出世间,但在客观上,吴地佛教对于江南建筑、饮食等物质层面产生了现实的影响,同时更为中国士大夫文化增添了佛教因素。宋明时期,江苏的“宋初三先生”之一胡瑗提出“明体达用”之学,对于理论如何诉诸现实多有回应,并积极地从事教育实践,培养出一大批有用之才;明代阳明后学的主要人物、心学家王艮提出“淮南格物”说并形成泰州学派,推动了儒家思想深入民间社会并形成强大的社会反响。到了明清之际,江苏思想家顾炎武更是高举“经世致用”的旗帜,推崇实学,在一定意义上引领了整个清代学问的风气。此后,吴派经学、扬州学派、常州学派,无不重视经学的“经世致用”的思想指向,力图通过“经学”思想来改良社会,虽然效果甚微,但他们的“经世致用”的理论指向,却是值得重视的。到了近代,王韬、冯桂芬、薛福成等新学人物,兼通中西之学,积极为晚清的变法图强建言献策,提出了不少切实的政治、经济、外交等方面的思想。民国时期刘师培、钱穆等人,或通过经学汇通中西古今,或通过史学来发掘弘扬中国文化精神以济时艰,都自觉地将个体的学术、思想与时代联系起来,力求“合于当世”,以期望实现“经世致用”的学术理想。由此大略可见,自秦汉至现代,江苏籍思想家秉持了中国传统中“经世致用”的理想,通过学术研究、思想创造,积极参与到家国天下的发展进程中,这是江苏籍思想家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共同之处。

二是融会贯通的思想气象。中华文化兼容并包,中国思想兼收并蓄,这一点在江苏籍思想家那里也体现得非常明显。江苏籍思想家融会贯通的思想气象,表现在他们对待诸子百家、今古文经、儒道佛、古今中西等思想的态度上。关于诸子百家,从刘安编纂《淮南子》时,就对先秦诸子百家思想予以融合,按照他们对当时社会现实需求的分析,取百家之长,汇编成一部传世思想著作。后来,刘向、刘歆父子的目录学工作,也是广泛征集、博采百家,为后世领略先秦、秦汉诸子的思想,留下了重要线索。到了清代朴学,江苏籍思想的经典整理工作,对于诸子百家的近代复兴更是开了先河,居功至伟。关于今古文经学,从刘向、刘歆父子开始,经学在一定意义上成了江苏籍儒家学者关注的核心内容,无论是宋代的胡瑗,还是清代的地域性经学学派,都在经学上有着重要成就,这些人物的治经思想,虽各有立场,但都力图调和今古文经学,取长补短,特别是到了清代出现了汉宋兼采、今古并用的趋向,展现了江苏籍思想家不拘泥于门户之见的通儒气象。关于儒、道、佛三教融合的趋势在江苏籍思想家的思想中也有体现,他们往往倾向融儒入道、融儒入佛,促进道教、佛教与主流的儒家思想相融合,以期得到更广泛的接受与认同,这在客观上促进了三教融合。关于古今中西,近代以来,古今之辩、中西之辩成为中国思想界的主题,江苏籍思想家在“三千年未有之变局”的时代背景下,审时度势,顺应时代发展,在古今中西之辩中往往采取顺应潮流发展的思想态度,如王韬、冯桂芬、薛福成等思想家,就对晚清吸收西学、改革变法做出了重要的贡献,刘师培在晚清民国之际对于今古文经学、诸子之学、古今中西思想的融通也有所推进,钱穆的史学思想“贵通不贵专”,也是在对古今中西之辩有着深刻理解的基础上所创造。在一定意义上,江苏籍思想家为近代思想界古今中西的融会贯通作出了具有全局性影响的贡献。在汇通诸子百家、今古文经、儒道佛、古今中西等具有某种“对立”意义的思想上,江苏籍思想家往往能够引领风气之先,呈现“通儒”气象,也展示了中国思想宽容恢宏的一面。

三是革故鼎新的思想追求。“周虽旧邦,其命维新”,中国思想之所以能够绵延几千年而依然呈现出健旺的势头,与中国历代思想家不断求新求变的思想追求密切相关。“月印万川”,中国思想里的求新求变特质在江苏籍思想家那里也有明确的体现。如刘安、刘向、刘歆都随着汉代政治文化形势的变化,或创新性地总结前人,或依据形势改变诠释经典,推动了汉代思想文化的创新。佛道两教的思想家,莫不如是,他们将佛教、道教与儒家思想结合起来,把出世的宗教思想与入世的人伦思想统合起来,实现了佛道两教思想在义理、仪轨上的创新。宋明理学时期,胡瑗对于北宋新儒学的出现起到了开拓性的作用,开启了后来理学的发生、发展。王艮也拓展了王阳明的心学,以他为中心所形成的“泰州学派”是阳明心学发展的新路向。明清之际的顾炎武,提倡实学,开有清一代之学风。清代江苏地区的吴派经学、常州学派、扬州学派在经学、经典整理等方面也都做出了新的贡献,既总结了前人的思想成就,同时又提出新的治经思想。晚清、民国时期,古今中西思想激荡不已,王韬、冯桂芬、薛福成等人顺应时局变化,主张改革,吸收外来新思想;刘师培在中西会通的基础上,中西互释,为经学做出了新的诠释;钱穆在史学研究中提炼出来的“文化精神”“民族精神”,也为传统史学的研究开辟了新方向,终成为20世纪新史学的一代宗师。通观中国思想史,在重大的思想变革和发展时期,都有江苏籍思想家的参与,有的甚至引领全国风潮。在西汉前期的总结先秦诸子思想时期、汉代经学鼎盛期、道教创始发生和确立期、佛教中国化时期、宋代新儒学发生期、阳明心学流布期、明清之际思想启蒙期、清代文献经典整理及经学繁盛期、晚清中西思想交流期、民国现代学术思想确立期等重要思想史关节点,都有着江苏籍思想家的身影。可以说,自秦汉以来,江苏地区始终是中华文化和中国思想的核心区域,同时,江苏籍思想家总是能够站在时代思想的潮头革故鼎新,参与到中国思想推陈出新的历史潮流中去。

四是家族相继的思想传承。自西周以来,血缘宗法制度在中国思想文化的发展中有着深刻的烙印。血缘宗法制度除了政治上的意义之外,也在思想传承中有着体现,往往在一个家族内部就能实现思想和文化的“薪火相传”。这一点,也体现在江苏地区的思想文化发展中,而且尤为明显。由是,血缘宗法的代际传递与学术思想的代际传递交织在一起,成为撰写江苏思想史时需要特别关注的一个现象。西汉刘向、刘歆父子,其祖上刘交是刘邦同父异母的幼弟,受封楚王后一直重视思想文化事业,结交大量儒生,为刘向、刘歆父子后来的学术事业提供了适当的文化背景。到了刘向刘歆那里,学术思想工作更是直接变成了父子相继。到了明清时期,由于江苏地区的经济文化水平领先全国,诗书传家的风气十分盛行,拥有一定土地和财产的家族往往特别重视文教事业,也有足够的财力保证学术思想工作的顺利进行,故而这种思想文化上的家族传承现象,展现得更为明显。顾炎武出身于文化世家,高祖父、曾祖父和祖父分别是正德、嘉靖和万历年间的进士,文化声名显赫一时。吴派经学的领袖惠栋,其曾祖父惠有声、祖父惠周惕、父亲惠士奇都是“通五经、善诗书”的人物,且有著作行于世,惠氏一门代代都为饱学之士,累世传经。扬州学派中,高邮王念孙、王引之父子,其祖上代代以读书为业。仪征刘氏家族,刘文淇、刘毓崧、刘寿曾,到晚清的刘师培,皆以经学研究闻名于世;宝应刘氏家族,刘台拱、刘宝楠和刘恭冕,也是人才辈出;甘泉焦氏也出现了焦循这样的经学大家。常州学派中,庄存与、庄述祖、庄绶甲、刘逢禄、宋翔凤等人,或具有血缘关系,或具有姻亲关系。钱穆所在的无锡钱氏家族,前代也是诗书传家,后代也出现钱伟长、钱逊这样的学术大家。在江苏籍思想家中出现的这种家族相继的思想传承关系,在全国各地域思想文化中较为独特,一是家族群体数量多;二是第一流的思想家、学者多,这不能不说是江苏思想史上的一个重要特征。这也说明,在江苏地区,思想文化昌明是一个世代性发展的必然结果,而非偶发性的天才卓出。同时,由于学术思想工作的连续性,往往需要通过群体来延续,而在传统社会里,家族正是这样一个恰当形式的群体。另外,这也说明了江苏地区有一大批拥有诗书家风的家族,它们具有优秀的历史文化风尚。

以上对历史上江苏地区的思想史特征做了一个简单的概括与归纳,这其中既有中国思想史的共性,也有江苏地区的文化个性。在中国思想史上,江苏地区贡献了不可计数的思想人物,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发生、发展都作出了突出贡献,我们囿于学识与能力,不能做更多的记述。另外,本书所记述的这些思想人物,其思想也远不止我们目前记录的内容,但同样囿于学术和能力,也不能做更多的论述。这些都是本书的遗憾和缺失。

中国思想与中国内部各地域的思想是整体与个别的关系,各个地域的思想汇聚成为中华民族的思想历史。中华民族的思想历史多元一体,各个地区因为生产生活环境以及发展程度的差异,在思想的表现上各具特质、各有差异,这使得中华民族的整体思想更加丰富多彩。“发生在江苏的中国思想”“中国思想的江苏元素”是中国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其经世致用的思想指向、融会贯通的思想气象、革故鼎新的思想追求以及家族相继的思想传承,展现了历代江苏籍思想家的思想风貌,成为中华民族的共同精神财富。同为江苏籍的清代诗人赵翼有诗云:“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江苏地区文脉深厚,人杰地灵,我们有理由相信:在新的时代,江苏籍思想家将为中华文化和中国思想作出更多的贡献。 chcJrp/hIX8/zBsJftOlKYs4WRwJvJQ+hwWJiC2mzP+GW4HDeF+mnHudypaU3Ee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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