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走这条路,有人走那条路,但就我而言,我更喜欢走捷径!
——刘易斯·卡罗尔(Lewis Carroll),
《爱丽丝梦游仙境》(
Alice
’
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
)作者
帕特里克一辈子都活在恍惚的催眠状态中,所以无法预料这个他称为“觉醒”的体验会带来什么。此前,他学到的一切都能与过去所学的东西整合起来,形成一套更全面但也更复杂的哲学体系,但这次显而易见的意识转变却跟他过去所学的东西格格不入。他还不知道这是一个巨大解构过程的开端,他过去相信的每个谎言、每种幻象都将被曝光。
他突然意识到,在这种状态下,他已经不再需要过去理解的“学习”了。过去,他一直以为,等到了解真相了,他就会彻底自由,再也没有问题、不适、挣扎——或恐惧。他会超越世间万物,活在永恒的喜悦、平和中。实际上,发生的事没有那么耀眼炫目,但更令人叹为观止。
想象一下,你是一名工作坊导师和公众演说家,经过二十年的全球巡讲,获得了一定的公众认可度,偶尔会上电视和电台做嘉宾,还出版了若干著作,尽享成功带来的安全感。你的学员和来访者热爱你、尊重你,还常常告诉你,你的教导以奇妙的方式改变了他们的生活。你积累的大量财富、结交的众多朋友、婚姻中的言谈举止、日常的生活方式,很大程度上都源于你言传身教的若干原则。
然后再想象一下,你某天早上醒来,意识到这些原则(或其中大部分)变得毫无意义了。你会有什么感觉?你会怎么想?你要怎么继续工作下去?
第二天早上,也就是结束休息后的次日清晨,帕特里克在做课前准备时,这些就是他面临的困境。
“我该跟他们讲些什么呢?”他问妻子玛丽亚。在此之前,他已经向妻子解释了自己身上发生(而且还在持续发生)的事。
“你不能继续讲你一直在教的东西吗?”妻子提议。
“但哪些是真理,哪些仅仅是信念?”
“重要的是学员相信什么,他们想从你身上学到什么。”玛丽亚提醒他。
“这话是没错,可是……”帕特里克努力寻找合适的用词,“但如果我把信念说得像真理一样,就是在骗他们。”
“嗯,可有些信念确实比其他的更真实,不是吗?”
“不!没有哪个信念是真实的。正面的信念、心灵的信念、有爱的信念、负面的信念……都只是信念而已。我们拿它们来填充自己未知的领域。心灵的信念并不比最糟糕的消极信念更接近真理。”
“噢,得了吧!你是说,相信宽恕不比相信复仇好?”玛丽亚用来怼他的这个问题,他有时候也会问参加工作坊的学员。
“我不是说哪个好,哪个坏。当然,如果只有信念的话,我宁可要有爱、快乐的信念。但这是我的毕生事业啊。我说我在帮人们发现自己的本来面目,可事实上我只是个‘信念贩子’,试图用更善意、更有爱的信念取代那些似乎在折磨他们的信念。我是说,有爱的信念并不比仇恨的信念更接近真理——实实在在的真理,没有哪个信念是真实的。当然,如果不得不拿什么挡住或蒙蔽双眼的话,我宁愿找幅漂亮的画。但说到底,它还是蒙蔽了双眼。”
“可是,也许你的学生就是只有信念。也许他们来找你,就是想让你帮他们做个更漂亮的眼罩。听起来你好像在说,相信任何东西都是错的,我们不该有任何信念。我也说不好,帕特里克,但我觉得这听起来有点儿像在批判呀。”
“我没有批判大家的信念或意识形态!”帕特里克发现自己提高了嗓门。通常来说,他觉得自己被人误解,需要自卫,尤其是在玛丽亚身边的时候,才会这么说话。他停下来深吸了一口气,提醒自己,妻子在任何时候说的话都是最恰当的。“我对批判别人没兴趣,”他平静地说,“也不后悔那些所谓‘虚掷的岁月’,不后悔追随心灵导师、老师和治疗师,不后悔相信他们说的每句话。我确实觉得我学到的东西有意义,哪怕其中百分之九十九都不是真理。在我人生最黑暗的日子里,它们给了我很多安慰、支持和希望。我告诉你,我没有评判这五十三年来一直遮蔽我双眼的谎言和幻象。你最好还是相信我说的吧。可现在我知道它们不是真的了,觉得不能再继续宣传它们了,哪怕学员想要也期待我这么做。”
“你刚才不是说了,在人生最黑暗的日子里,你教的那些哲理给了你安慰和支持。呃,说不定这也是你的学员现在想要的。”
“那些玩意儿有好几百甚至好几千个老师能教。我觉得我是做不到了。”
“那你打算做什么?”玛丽亚问道。帕特里克注意到她的语气有点儿神秘兮兮。
“我也不知道,玛丽亚。我觉得我在两个世界之间游走。我能感觉到手里的电话,感官也告诉我这是真的,但与此同时,我的意识似乎处于另一个能看透幻象的世界里。当我不用眼睛去看的时候,我能看见这里的世界不过是幅全息图——就像电脑制作出来的虚拟现实,设计巧妙的3D图像。但眼睛记录了我相信的东西,也就是说,这个世界是真的。我似乎还是拥有所有的信念,但它们已经没法像以前那样蒙住我了。你懂我说的吗?”
“事实上,”玛丽亚叹了口气,“我一直在琢磨我最近怎么了,现在终于有点儿头绪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几个月前,我开始觉得怪怪的。而且……有点儿头晕目眩。我当时以为只是头晕,就像低血压什么的,但几天前,我开始感觉特别怪。”玛丽亚的声音近乎空灵,“我也不知为什么,可我开始觉得自己其实在梦里——就像真正的我躺在某张床上,这一切都是我做的梦。我能听见电话那边传来的声音,但不确定你是不是真的在那里,你只是我脑袋里虚无缥缈的声音罢了。就像我睡着了,现在在做梦,梦见我在厨房里,梦见我结了婚,生了两个儿子,可是……这一切只是一场梦。说真的,我真怕我疯了。我都不知道我是谁了,只知道我不是自己过去以为的那个我了。”
“就像你是蝴蝶,但过去以为自己是毛毛虫,对吗?”
“对。”玛丽亚表示赞同,但马上改了主意,“不,不完全是。我也说不好——更像是你说的,在两个世界之间游走。我觉得我不完全是这个,也不完全是那个。也许过去四十五年,我一直是毛毛虫,现在开始结茧了。老天爷,我到底在说什么啊?”玛丽亚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很快,帕特里克也跟着咯咯笑了起来。玛丽亚接着说:“你瞧,我们得为这些打造一套新语言了!”
“说到新语言,也许你能帮我查查亚马逊和Chapters 网上书店,看看上面有没有关于这个主题的书,我好找点儿上课的灵感。”他入住的酒店有个缺点,那就是客房里没有联网。
“我也说不好,帕特里克,你确定你不会逐字逐句复述书上的话,就像那是你自己说出来的一样?你以前就是这么复述加思、嬷嬷尊母和其他人的话的。”
“你还真了解我啊。”帕特里克暗自思忖。
玛丽亚清楚地意识到他很容易受“老师的光环”影响,进而模仿老师说的话,甚至是老师的一举一动。
“唉,那我还能怎么办?我没法教我明知不是真理的东西,也没法教我以前常用的那些治愈技巧。我也不知该怎么办了。我知道宽恕是幻象,观想其实没用……我觉得自己就像个没带工具的木匠!”
“也许你不该再当木匠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帕特里克镇定地反问,但突然有些害怕。
“也许你需要学学怎么用更少的工具造东西。也许你以前教的大部分东西都不适用了,但说不定你的工具箱里还剩了些能用的东西。”
“可是——”帕特里克本想反驳妻子的最后一句话,但硬生生憋了回去。妻子给他提过很多建议,他通常都置之不理,只因为建议不是来自正式的“老师”。也许,仅仅是也许,妻子给出的答案比他想象的更靠谱。“好吧,我会翻翻我的工具箱,看看还剩了些什么。见鬼,真希望这个工作坊只有四天!十天实在是太长了!”帕特里克静静地等待,希望妻子能好言相慰,可妻子一言不发,害得他相当郁闷。
“每次你这么说,我都觉得特别无助。”玛丽亚终于开口了,“通常我都会生你的气,因为你害得我这么无助。”
“然后呢?”帕特里克脱口而出。
“呃,我不想跟你吵架,所以我会试着接受那种无助的感觉,不然还能怎么办?”玛丽亚的回答让他怒气顿消。随着争吵的能量渐渐消失,他也意识到了自己的无助感。他想起自己常常告诉学员,伴侣双方陷入权力斗争时,双方的感受是一模一样的。“我猜,在这种意识状态下,有些原则还是适用的。”他心想。
“抱歉。”帕特里克告诉妻子,“我只是害怕了,仅此而已。我真的觉得,我一辈子都处于催眠状态,现在有人打了个响指……我就不知道往后该怎么办了。恍惚的催眠状态是我目前为止知道的唯一的状态。”
“没错,现在我可知道毛毛虫是什么感觉了。”玛丽亚表示。
“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还记得安吉那次的课外作业吗?”玛丽亚指的是几年前,他们女儿的房间里摆满了大玻璃罐,里面装着不同类型毛毛虫的茧或蛹,它们最终会变成飞蛾或蝴蝶,“那些毛毛虫一开始结茧,就会变形——在化蝶之前,它们的结构会彻底瓦解。”
夫妻俩又多聊了一阵子,然后道了别。挂上电话后,帕特里克又走向窗边。这一回,他没有关注楼下沙滩上的活动,而是眺望离岸二百米远的一座孤岛,想象在岛上生活会是什么样子。他的思绪飘向了自己过去的恩师。
他意识到,如果自己还处于催眠状态,一旦发现那些老师误导了自己,就会感觉遭到了背叛。但他现在并不感到愤怒,也不怨恨那些人。恰恰相反,他对每位老师都满怀敬爱。他和老师们成了同伙,在不知不觉中彼此支援,好留在失忆状态,完全意识不到真相,直到他不再玩那个游戏,踏上世间的下一次冒险。他离开窗口,当天剩下的时间都忙着翻找自己的工具箱。
第二天早上,帕特里克乘电梯下楼,还是不确定要给翘首以盼的学员们讲些什么。他深信,车到山前必有路,哪怕自己的职业生涯会就此终结——他真认为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电梯门开了,他走了出去,向左转,沿着走廊朝办工作坊的教室走去。在他迈过门槛之前,那个房间并不存在,只是全息图的一部分而已。他不是蝴蝶,但也不再是毛毛虫。他已经开始结茧,是在两个世界之间游走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