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曰“从道不从君”,何也?荀子《臣道》的一大篇文章,就是回答这个“何也”。孔子提倡了半天仁义道德,天下的仁义道德水准怎么不见提高反见降低了?可能是因为越提倡仁义人就越不讲仁义,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人们都不讲仁义所以就有人出来提倡仁义了。何者为因何者为果?要澄清这个疑惑,除了考察历史演变,还须考察什么是因,什么是果,对因果本身做一番分析。分析因果,难免引出先后、原理、理由、动机等等,动机又跟心理、欲望、利益缠在一起。
如此追问,谓之穷理。理何时而穷?追问直至根本道理、至理。“必使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 〔朱熹,《大学章句》〕 我们说到哲学,大致即指 追索根本的道理 。当然,什么样的道理算得上“根本道理”,还有待思考。这里只提及一点:“根本道理”不是抽象程度最高的道理,倒更接近深层道理、理后之理、理中之理。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一开始就阐明了这样的观点:哲学探索原因和原理,αἰτία和αρχη是最高的智慧。形形色色的几何证明依赖于同样的定理,定理又依赖于公理,从而,公理成为在上的、首位的真理,形形色色的几何图形附属于定理与公理,成为原理的例子。
不过,如前所说,上行至道的意象常多误导。在一个基本意义上,原理不是先于事物的源头,原理之为原理,在于事物通过原理互相联系。原理不是作为在上的概括提供同一性,而是作为居间的中介提供了统一性。
我们通过种种活动达乎道,艺术、政治、解牛。 哲学通过穷理达乎道 。通过穷理达乎道并非与其他种种达乎道的方式平行的一种方式,而是达乎道的高标特立的方式。因为道与言说紧密交织。
说理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是到处可见的活动,哲学之区分于一般说理,在于穷理。穷理多多少少是一种特殊的兴趣。“盖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唯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也。” 〔朱熹,《大学章句》〕 “哲”这个字,原意主要是明理、懂道理,“哲学”所称的,主要不是明此一理彼一理,更在于从此一理彼一理为端去追索道理向之汇集的原理。穷理这项特殊兴趣,使得哲学带有某种专业性质,成其为“学”。我们不妨宽泛地把哲学视为一项专门活动,一个“专业”。不过,哲学之为“专业”,与化学或南亚学不同,有化学知识,有关于南亚的知识,哲学却没有一个专门的知识领域。所以,把philosophia译作“哲学”,多有可商量之处 ,现在称作“某某学”,多半是指对一个专门知识领域的研究,哲学却不是此类。译作“爱智”,过于宽泛。创造“哲学”一词来翻译philosophia的日本人西周把哲学理解为“专讲理之学”,认为因此也可把哲学称为理学、穷理学、理学理论。Philosophia在一般说理中关注所以然,关注道理向之汇集的原理,我们可以用古人所说的“义理之学”来理解philosophia。借用“理学”这个词来做译名,本来也好,但“理学”已有特定指称。毕方济译作“格物穷理之学”,傅汎际、李之藻译作“穷理致知之学”,以及西周的“穷理学”,庶几近之。当然,我们不可能只靠译名或对译名的讨论澄清philosophia这个概念。这里主要想说明,“哲学”中的这个“学”字,是动词性的,而非一门学问的意思。哲学旨在穷理,是一种活动,穷理活动。发过议论,我还是沿用“哲学”一词。
穷理活动最鲜明地刻画了我们称之为“哲学家”者。普通人心目中的哲学家,多半是引领思潮者,伏尔泰、萨特是典型。他们是引领思潮的领袖,但在哲学发展上贡献不多,盖由于他们在穷理一事上未做出特殊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