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纪末,随着政治斗争日趋激烈,革命党人除以武装起义作为推翻清朝之手段外,暗杀亦成为各方竞相使用的方式,使近代中国进入了暗杀时代。革命党人对暗杀高度重视,多认为暗杀与起义为驱动革命运动之双轮 ,二者缺一不可。因此,从兴中会到同盟会时期,革命党人组织过多起暗杀行动,对于革命事业厚积薄发、最终走向胜利作出了贡献。
暗杀自古以来就是政治斗争的重要手段,为政治权谋家们所反复采用。19世纪末随着民族矛盾、社会矛盾及政治矛盾的激化,革命风潮渐起,政治斗争日趋激烈。清季鼎足而立的革命党、保皇党与清政府等政治势力,“虽有革新与守旧的背景差异,但权谋手段如出一辙” ,暗杀成为他们频繁运用、试图扭转局势的共同方式。
戊戌变法失败后,康有为流亡日本,在与宫崎滔天的谈话中就流露出欲藉侠士之力,狙击慈禧太后之意。 暗杀行刺自然而然成为保皇党人角逐政治的基本途径之一。在这一策略的指导下,保皇党人多次组织针对清廷保守派官僚的暗杀行动。 与此同时,清政府对保皇党人及革命党人的暗杀行动也广泛展开,制造了一系列的暗杀事件,其中最有名的就是谋刺康有为,以及刺杀革命党人杨衢云、郑士良、吴禄贞等。与清政府对抗暂处下风的革命党人更是频频诉诸暗杀手段。“整个辛亥革命时期,革命党人的暗杀事件和暗杀预谋,此起彼伏,次数频繁,从一九〇〇年史坚如谋炸署两广总督德寿算起,到一九一二年彭家珍炸死良弼为止,大概不下五十来起。” 可见,20世纪初随着革命风潮的勃兴,铁血之声时闻,刀光剑影频现,中国俨然步入了吴樾所欢呼的“暗杀之时代”。
暗杀被多数革命党人标举为排满革命的有效途径,从思想渊源上来说,一受中国传统游侠精神之浸染,一为西方无政府主义思想所激发。
游侠精神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源远流长,不绝如缕。沿至近代,在民族危机日益深重的背景下,国人对游侠精神大加揄扬,持以为拯救国家之利器。如有时人指出,中国当时境况实儒者之咎,“侠者儒之反”,“十八世纪以来,我中国而有侠也,其无今日矣”,“共和主义、革命主义、流血主义、暗杀主义,非有游侠主义不能担负之”,主张以游侠主义重“铸吾国民之魂”。 受此思想影响,一些革命党人身体力行,往往以古之游侠自任。
与传统因子相比,外来无政府主义思想的影响可能更为显豁。20世纪初随着无政府主义思想的广泛传入,俄国虚无党人的暗杀行动引起革命党人高度关注,为他们所“歆羡”所“崇拜”。 从虚无党人的事迹中,革命党人认识到暗杀“其法也简捷,而其收效也神速” ,纷纷鼓吹并效仿,意欲在中国“全部尽发泄”暗杀之“潜势”,“开二十世纪之新天地”。 整个20世纪头10年间,宣扬爆裂弹“简易可行而恒能操胜” 之文章,连篇累牍地见诸革命党人举办的各色报刊中,从而有力地促进了暗杀思想的传播。
“俄国的民粹主义、欧美的无政府主义,结合了中国传统荆轲之匕、力士之椎的侠客榜样,个人的英雄行动便立刻呈现。” 自1900年始,革命党人先后组织军国民教育会暗杀团、上海暗杀团、北方暗杀团、同盟会东京总部暗杀团、支那暗杀团、成记洋货店、北京暗杀团、天津暗杀团等多个专职暗杀的秘密团体 ,领导与指挥暗杀行动,其中并不时闪现女子队员的身影。在革命党人前赴后继之下,暗杀之风前后两次臻于高潮。第一次是1904至1905年。受拒俄运动促发,留日学生反清革命运动蓬勃兴起,暗杀行动随之展开,其中最著名的就是甲辰三暗杀案与吴樾炸五大臣案。第二次为1908年以后,特别是1910至1912年间。1908年以后革命起义一败再败,部分革命党人或为提振士气,或为宣泄愤懑,发动过多起暗杀行动,如汪精卫谋刺摄政王、温生才击刺孚琦等。而从暗杀事件发生地看,“以广州、北京为最多,因为广东是革命党活跃之地,而北京则为清廷权贵政要集聚所在” 。
除一般革命党人外,孙中山、黄兴等革命领袖也颇受暗杀之风的裹挟。总体上看,孙中山将暗杀定位为革命的辅助手段,对暗杀“不为绝对之主张”,赞成“与革命进行事机相应”的暗杀,反对“阻我他种运动之进行”,及“敌之势力未破……而我以党人之良搏之,其代价实不相当”的暗杀。 与孙中山稍异,黄兴对暗杀态度较为积极,认为“革命与暗杀,二者相辅而行,其收效至丰且速”。军国民教育会时期,黄兴便为暗杀团的最早成员之一。同盟会时期,由于总揽庶务,黄兴未暇组织与躬行暗杀,但对暗杀的态度未变。黄花岗起义失败后,他痛感“负国负友,虽万死莫赎”,颇欲“躬自狙击此次最为敌之虏贼,庶于心始安,亦可以作励吾党之气”,但最终为孙中山等人所阻。
在革命党人上下一致的提倡与践行之下,暗杀与起义交相而行,协力推动革命运动稳步前行。
兴中会时期革命党人的暗杀活动,先有史坚如谋炸两广总督德寿,继以军国民教育会成员于1904至1905年间参与策划组织的一系列暗杀事件。
史坚如刺杀案是革命党人发动的第一起暗杀事件,“在实践上开创了以暗杀作为一种革命手段的先例” 。史坚如,广东番禺人,少有大志,“立志欲为世界第一等事业人物” 。1899年在香港加入兴中会。1900年,孙中山策划惠州起义,事先派郑士良前往惠州等地联络会党和绿林领袖,遣“史坚如、邓荫南偕英人摩根赴广州,组织起事及暗杀机关” 。惠州起义发动后,外援告绝,义军窘迫,“坚如思解惠州之厄,而广州大举初志,期缓莫济,不得不行暗杀以盾其后”,期望通过狙杀督抚将军辈位高权重者,“使其余恐怖惶恐,自顾不暇”,“大局不劳而定”。刺杀署两广总督德寿的计划随即实施。史坚如等首先于广东抚署旁租下民宅,随后挖地道直达德寿卧室,装填炸药,伺机引爆。10月28日,炸弹轰鸣,声振屋瓦,但德寿仅梦中震落床下,性命无虞。史坚如因一击不中,思谋留城再举,为清吏识破,次日被捕,旋即遇害。 此次暗杀虽破敌未成,但“足为后死者之模范”,事实上开启了革命党人起义与暗杀相协而行的革命模式。以身赴义的“命世之英才”史坚如,也被孙中山誉为“共和殉难之第二健将”。
暗杀进入革命党人视野后,随后成立的革命团体多以实行暗杀为职志。1902年,叶澜、汪荣宝、秦毓鎏等发起留日学生中第一个革命团体——青年会,会章揭橥“以民族主义为宗旨,以破坏主义为目的”。 1903年,拒俄潮起,留日学生组织军国民教育会,志在“排满革命”,并“决定进行方法三种,一曰鼓吹,二曰起义,三曰暗杀”。 杨毓麟、黄兴、苏鹏、何海樵、张继等部分会员遂组成暗杀团,“专主张暗杀,研究爆发物”。 不久,暗杀团成员纷纷归国,伺机行事。
杨毓麟、张继、何海樵等则选定慈禧太后为暗杀“第一对象”,一行五人由东京直入北京,探听慈禧太后行踪,拟中途埋设地雷,以谋行刺。 伺候日久,终因无机可乘,废然南返。是年11月,华兴会在长沙成立,杨毓麟受黄兴派遣前往上海,别设爱国协会,作为华兴会的外围组织。爱国协会以杨毓麟为会长,章士钊为副会长。其革命计划取黄兴与杨毓麟意见之折中,“以暴动为主,而暗杀亦在讨论之列” ,但在“以制造炸弹为唯一之事业” 的杨毓麟主持下,爱国协会的工作明显偏重于暗杀一途。
广为人知的甲辰三暗杀案,其中两起即由爱国协会“发纵指使”。1904年夏,练兵处襄办大臣铁良南下的消息传开后,这位满人中的能臣立刻成为革命党“千人所指之共同狩猎物”。章士钊、万福华等人策划,乘铁良于南京下关码头下船时,由华兴会会员易本羲伏击狙杀。但事机不密,被同情革命的两江总督李兴锐之孙李茂桢知察,李极力劝阻,刺杀铁良事流产。 11月,万福华、章士钊、刘师培等在上海组织截杀前广西巡抚王之春的行动。王因主张出卖利权以联俄,深为国人痛恨。此次刺杀因万福华射术不精而功亏一篑,万随即被捕下狱,革命党人上海暗杀机关受到破坏,章士钊、黄兴等一大批革命党人受牵连入狱,杨毓麟逃亡日本。此案的发生及审讯引起了社会的高度关注,不仅扩大了革命党人的影响,“更倡导了长江下游对于满清亡国君臣直接行动的先声,激发了一般革命青年杀身成仁的志气” 。
甲辰三暗杀案中另外一起,为科学补习所成员王汉、胡瑛袭杀铁良,最终同样未能奏功,抱定杀身成仁信念的王汉投井自尽。
吴樾炸五大臣案是军国民教育会策划的影响最大的暗杀事件。谋刺王之春失败后,杨毓麟对暗杀活动有所反思,认为“发难边区不如袭取首都收效之速”,于是潜至北京,组织军国民教育会北方暗杀团,成员有吴樾、马鸿亮、杨积厚诸人,从事“中央革命”。 受无政府主义影响至深的吴樾,特别崇拜炸弹的威力,相信“予死后,化一我而为千万我,前者仆后者起,不杀不休,不尽不止” 。杨毓麟、吴樾本“念念在杀铁良”,以完成前人未竟之志,但1905年7月清廷宣布五大臣出洋考察宪政后,他们“深恐立宪告成,益不利于汉族”,决定变更计划,谋炸五大臣。 9月24日,怀抱炸弹的吴樾在北京正阳门车站登上五大臣专列,但杨毓麟研制的新式炸弹并不稳定,火车震动,炸弹自爆,吴樾当场被炸死,仅炸伤载泽、绍英二人。此次刺杀虽未能阻止五大臣出洋,但深入敌阵心脏区域的杀身成仁之举,不但使清吏“狼奔鼠窜,魄散魂飞,知炸弹为不可侮之利器矣” ,从而造成了有力的心理震慑,而且益使革命党人的英雄形象彰彰在人耳目,有效地推扬助长了暗杀之风的形成。
1900年惠州起义失败,兴中会元气大伤,在此后很长时间内革命党人无力组织军事起义,暗杀几乎成为对抗清廷的唯一激烈方式,从这样的角度观察,暗杀对于国内革命风气的形成,革命运动的持续推进,其意义或许不可低估。
同盟会成立后,暗杀之风更盛。暗杀不仅成为革命党武装起义的协同手段,革命低潮时期提振士气的不二法门,而且在清廷抵抗最后阶段的定点使用,成为压垮封建王朝的最后稻草。
同盟会对暗杀的重视在部门设置上有明显体现。据宗方小太郎记载,同盟会“组织分外交部、内政部、军政部、联络部、言论部及暗杀团之五部一团” 。此在吴玉章回忆中有所印证。吴玉章忆述,1905年后“暗杀活动更为扩大了,同盟会特地组织了一个专司暗杀的部门,由方君瑛(女)负责主持,我和黄复生、喻云纪、黎仲实、曾醒(女)等也参与其事” 。刘揆一也提到,同盟会“设制造机关于横滨,聘俄国虚无党人为教授”,包括喻培伦、方君瑛在内的多名男女会员“皆加入练习”。 可见,同盟会自成立之日起对暗杀活动就较为重视,体现出对军国民教育会的继承性。
1906年夏秋间,同盟会决定在广东大举,留日广东学生纷纷回国开展活动。刘师复、汪精卫、冯自由等人认为,两广总督岑春煊与水师提督李准“二人均为党人大敌,非去其一,不足以消灭阻力,而张革命党人之声势”,于是决定由刘师复实行狙杀,以配合即将发动的潮惠起义。 1907年6月,刘师复装配炸弹时,不慎爆炸,重伤左腕,旋即被捕。刘深受无政府主义感染,自狱中获救后赴香港集合同志,于1910年组织支那暗杀团,继续从事暗杀活动。
1907年影响最大的暗杀事件是徐锡麟刺杀安徽巡抚恩铭。同盟会成立后,“志在光复,而鄙逸仙为人” 的徐锡麟并没有加入,自行捐官谋握军权,以为犁庭扫穴之计。1906年9月徐锡麟来到安庆,1907年3月出任巡警会办,深得恩铭信任。7月6日皖浙起义发动,徐锡麟借巡警学堂举行毕业典礼之机,与陈伯平、马宗汉刺杀到场检阅的恩铭。徐锡麟等终因寡不敌众英勇赴义。随后秋瑾在浙江被捕,壮烈牺牲。徐锡麟等人的英雄之举,令清廷官员谈虎色变,惊恐万状。“徐氏皖垣数弹,竟使朝廷改引见之章,大吏慎出入之戒,至于卫署拒客,不一而足。循此现象而推,则知各大吏戒心,无时或息……是徐氏且化身无量数,虽死而未尝死矣。”
1907年以降,革命党人发动的武装起义屡遭重挫,同盟会上下为失败主义情绪所笼罩,革命陷入低潮,部分会员或为振衰起敝,或为惩治凶顽,或为发泄愤懑,多次组织暗杀行动。其中最有名的是1910年汪精卫、黄复生等行刺摄政王载沣。汪精卫自1908年河口起义失败后,愤革命之无成,“遂有行个人暗杀之决心” 。孙中山、黄兴、胡汉民等屡次规劝,但汪不为所动,与黄复生、黎仲实、喻培伦等组成暗杀团。初拟以李准、端方为对象,未行。潜至北京后,先图刺杀载洵、载涛两贝勒及庆亲王奕劻,后“决计擒贼擒王,专以摄政王载沣为目的物” 。1910年4月,暗杀团于载沣上下朝必经之什刹海埋设的爆炸装置被发现,汪精卫、黄复生身陷囹圄。随后汪在狱中写下多篇壮怀激烈的文字,令其“成为辛亥时代首屈一指的革命偶像” 。
1911年广州成为暗杀事件的频发地。革命党人为排除革命的障碍,造就武装起义的形势,先后刺死广州副都统孚琦、击伤水师提督李准、炸死广州将军凤山,沉重打击了广东地区的封建势力。在对温生才的审讯中,面对两广总督张鸣岐“一将军死,一将军来,于事何济” 的不解与质问,温侃侃而谈,直言非“暗杀”实“明杀”,“杀一孚琦,固无济于事,但藉此以为天下先” 。
1912年中华民国成立后,清廷负隅顽抗,革命党与封建王朝的对决进入最后阶段。为摧毁清廷的抵抗意志,京津同盟会组织暗杀团,决定由彭家珍对“极端反对”清帝退位、皇室成员也因而“余勇可贾”的宗社党核心人物良弼实施暗杀。 1月26日,良弼被炸伤左腿,两日后不治身亡。彭家珍当场赴义。革命党人的炸弹使宗社党人噤若寒蝉,在清帝退位问题上不再坚持己见。此次暗杀成为压垮清王朝的最后稻草。
暗杀作为一种通用的权谋手段,“多少是带些‘杀鸡骇猴’‘造成恐怖’的作用”,但为不同的政治势力所使用,其意义与价值大不相同。革命党人“为全民,为主义”,在实力不足的情况下“采此手段”,可以说为中国结束帝制走向共和作出了重要的贡献。 1912年2月清帝退位,大局初定,南京临时政府陆军部致电各方,请立“大汉忠烈祠”,其中备述各次起义及暗杀活动,指出共和告成实“全国殉难诸烈士及战死将士铁血之功”,诸烈士“虽殉难之先后迟速不同,而其爱国爱民之苦衷,耿耿不灭于天壤则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