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中山于清季倡导革命,建立兴中会与同盟会,揭橥三民主义,创建民国。然新建民国,不但未能致国家于富强地步,反而陷家国于内战外侵之局面,至有“人民深遭痛苦,乃责革命家之造乱”,而倡导革命之孙中山亦备受责难。如何在革命破坏后重建国家,实为孙氏所念兹在兹者。 1923年年初,在陈炯明叛变被滇、桂军击退后,孙中山又与苏联代表越飞(Adolf Abramovich Joffe,1883—1927)发表联合宣言,拟采联苏政策。遂由上海南返广州,决定重组政权。与此同时,为向在华首强的英国示好,遂有同年二月中旬香港之行 ,受到香港总督司徒拔(Sir Reginald Edward Stubbs,1876—1947)之款待。其间2月20日,至香港大学陆佑堂发表演说,讲述其革命思想之产生。他说:“我于何时及为何而得革命思想及新思想是也,我之此等思想发源地为香港。” 直指香港为其革命思想缘起之地。
孙氏进而剖析其革命思想缘起与香港之关系。他将香港与故乡香山两地的社会与政治作比较,发现香港“市街……秩序整齐,建筑闳美,工作进步不断……香港政府官员皆洁己奉公,贪贿之事绝无仅有”,而故乡及内地反是。遂下定决心改良中国“恶政府”,并抛弃其“医人生活”而从事“医国事业”,并谓“由此可知我之革命思想完全得之香港也”。 从而引起学者对孙中山革命思想缘起之研究,提出除与香港有关系外,或谓源于檀香山,或谓始于中法越南战争,或谓来自洪秀全之太平天国革命,或谓受到师友如郑士良(1862—1902)、杨衢云(1861—1901)、何启(1859—1914)、区凤墀(1847—1914)、王煜初(1843—1903)、郑观应(1842—1922)等之影响。其中孙中山革命思想缘起于香港的观点,虽未获学者如张玉法、陈锡祺、Lyon Sharman、Harold Z.Schiffrin等完全同意 [7] ,然综观孙氏一生,其中青年求学时期,先后于香港生活达八年之久,于香港西医书院习医的大学时期,尤为关键。 一直以来,香港出身之学者如吴伦霓霞、霍启昌、黄宇和亦相继就此探析,关注香港对孙中山革命思想所起之影响 ,故香港因素,显然未容忽略。 现就地缘、人和及思想三方面之新角度说明之。
自1841年香港开埠以来,英国人于香港岛北岸修建维多利亚城,其地域包括西起上环、中环以迄东面的下环(湾仔)。其中划定今中环与金钟之间山坡为政府山(Government Hill),自政府山至海岸一带,为外商所建的商贸地带,修建横贯东西的皇后大道,故中环一带,乃香港的政治、经济、宗教、军事之中心。 而由华南移居入港的华人,则在殖民地政府的安排下,聚居于上环之下市场(Lower Bazaar)及太平山街。前者乃今苏杭街及文咸街一带,为华商之出入口、批发贸易之地所在。设南北行公所,是为本地华人商业中心。后者为今水坑口以东,城隍街以西,皇后大道以南,为香港华人聚居之地。华人自1850年起,即于此区之荷李活道,创建文武庙,拜祭文昌帝及关帝。于普仁街创设东华医院(中医院),内置神农氏,透过民间信仰及医疗组织,得以成为香港华人社区公共事务的仲裁及管理者。此外,文武庙以其香火收入资助办学,是为文武庙义学之始建(1880),而东华医院亦参与其事,并兴办六间免费义学,共同推广中文教育,而传统中国文化由是得以传承。与此同时,随着香港开埠,西方基督教传教士相继来华宣教,其中伦敦传道会(London Missionary Society),即于上环华人社区邻近之士丹顿街及伊利近街交界,兴建总部差会大楼,从事对华人宣教、医疗、教育及出版事工,并将原设于马六甲的英华书院,迁移至此。又于荷李活道创建华人教会——道济会堂,及雅丽氏纪念医院,而香港西医书院亦设于院内。此外,该会传教士理雅各(James Legge,1815—1897),建议港府于歌赋街开设中央书院,以中英双语、西方史地格致之学科,培训华人子弟。其他欧美传教士,亦先后来港开设教会学校,包括早期湾仔摩利臣山的马礼逊纪念学校、圣保罗书院(铁冈下亚厘毕道,1851)、圣约瑟书院(坚道,1876),相继招收华人子弟习识西学。而华人聚居之上环,由是成为中西文化交流之地。聚居于此之华人,遂于中西文化涵濡后,产生文化自觉,逐渐孕育出新文化之启蒙,而革新思想亦由此起。 (参见图2-1)
图2-1 上环“唐人街”示意图
在上述中西文化交流下,香港不少华人子弟相继于马礼逊纪念学校、英华书院、圣保罗书院、中央书院、圣约瑟书院等英文中学,接受中英双语、西方史地格致等学科之培训,从而产生一批具备中英语文及西学能力的双语精英。较著者包括60年代出身于马礼逊纪念学校,而留学英美的容闳(1828—1912)、黄胜(1827—1902)、黄宽(1827—1878);70年代出身于圣保罗书院的陈霭廷(?—1902)、伍廷芳(1842—1922);80年代出身于中央书院的何启(1859—1914)、胡礼垣(1847—1916);90年代出身于中央书院的孙中山(1866—1925)、谢缵泰(1872—1938),及圣保罗书院的杨衢云等人。其中伍廷芳及何启先后至英国,于伦敦林肯法律学院(Lincoln's Inn)攻读法律,孙中山则于香港西医书院习医,而陈霭廷为香港著名中文报纸《华字日报》创办人,谢缵泰则于日后创办著名英文报纸《南华早报》( South China Morning Post )。上述双语精英,身处19世纪下半叶之香港,目睹清季祖国在外力入侵下,国势一落千丈,始悉传统文化之缺失,西方文化之富强,遂起而倡导西学,力主革新,期望借西方文化之长,改革失败落后之旧中国。其中以杨衢云及谢缵泰为首,与中央书院之陈芬、周昭岳、黄国瑜、罗文玉、温宗尧、陆敬科,圣保罗书院之胡干之、何汝明,圣约瑟书院之刘燕宾等,相互结交。上述众人于毕业后,分别任职洋行、学校及政府机关等新式事业,于工作之余,时常聚会,讨论时局。至1892年3月13日,遂于港岛百子里1号成立“辅仁文社”,以杨衢云年长,故推举为会长,并以拉丁文“尽心爱国”(Ducit Amor Patriae)为座右铭,起而倡导西学,讲求革新,遂成为冯自由所谓“吾国人组织新学团体之先河”,为清季首见倡导西学之学会。 时孙中山于香港西医书院就读时,亦结识师友,遂与西医书院同学陈少白(1869—1934),及于广州博济医院习医时相识之尢列(1865—1936),时聚会于其同乡杨鹤龄(1868—1934)位于歌赋街的祖业——杨耀记商号。四人均以洪秀全自况,言行反清,时人视之为“四大寇”。 辅仁文社及四大寇,日后遂起而联合,于香港中环史丹顿街13号,成立兴中会总会,是为清季革命运动之最初萌动。
19世纪下半叶,地处天南海角的香港,即在上述中西文化交流的环境下,涌现出一批精通中英双语的华人精英,面对祖国之种种危难,遂凭借其身处殖民地,得以接触及体验西方文明的先进经验,起而参与国内模仿西法的洋务运动建设,并进而倡导维新,力主学习以英国为代表的政治、军事、经济、教育体制。前者如容闳、黄胜、伍廷芳,参与兵工、留学、外交等洋务事业的擘划。后者除南寓香江之王韬外,尚有陈霭亭、何启、胡礼垣等,借用报刊以文字倡言变法维新。而香港华人精英由是与清季洋务运动及维新运动发生密切关系,成为清季沿海地区首倡改革的先驱。上述人物,除胡礼垣外,容闳、黄胜、伍廷芳、王韬、陈霭亭、何启等,皆由于具有基督教背景,得以获取西学新知而成为改革人物,故被美国史家Paul Cohen标贴为“基督教改革者”(Christian Reformer),香港双语华人精英遂成为全国瞩目的改革家,香港亦由此一跃而成为清季海外华人改革言论的中心地带,而孙中山之革新思想即由此而起。
其时最早来华宣教之英国伦敦传道会,于鸦片战争后,由马六甲迁至香港,于港岛荷李活道建立华人教会道济会堂。该会华人牧执、传道、信徒,分别为王煜初、区凤墀、黄胜、何启等人。而孙中山就读之香港西医书院,即与该堂邻接。 其中王煜初、区凤墀、何启均与孙氏情同师友。伦敦传道会之华人传道、信徒,自鸦片战争以降,早已倡论革新。前有太平天国时期洪仁玕提出《资政新论》,继有王韬创办《循环日报》倡导变法自强。而更重要的则为何启、胡礼垣二人,于1887年起而指出清廷洋务兵工建设,皆属枝节,根本之图在于刷新内政,提出以“民政为本,军政为末”,力主政治上复“民权”,行“君民共治”的立宪政体;经济上兴办铁路、轮船,发展私营工商业,建立资本主义经济体系;而教育则主力求西学,学习西方知识,建立新式教育。二人日后出版《新政真诠》一书,为二人新政言论变法思想之代表作。 据谢缵泰所言,康梁维新一派,大多捧读何胡二人之著述。 [8] 与此同时,道济会堂牧师王煜初,亦于《万国公报》发表改革主张,力主禁烟,改革汉字;建议起用传教士翻译西书,协助变法;设立商部,发展商业;兴办大中小学,培育人才等。 而区凤墀亦从事禁烟运动,提出改良农业、兴实业、办教育、改良军旅等主张。 由此可见,19世纪下半叶道济会堂教牧及信徒,相继倡导改革言论。而值得注意者为青年时期的孙中山。1884年5月4日,美国公理会喜嘉理牧师(Rev.Charles B.Hager,1850—1917)为孙中山洗礼入教,其后孙中山常至道济会堂参加聚会崇拜,得以听道于王煜初牧师。王牧之子王宠惠(1881—1918),日后撰写《追怀国父述略》一文,指出孙中山“与先君子相过从,互相研讨耶稣与革命思想,二人相处,恍若志同道合” 。而区凤墀、何启又先后为其中文及医学老师,关系密切。孙氏对区、何的主张,自然熟悉。孙中山日后发表农业改良言论,以至《上李鸿章书》(1894),指出清廷船坚炮利改革是“舍本图末”,与何启、胡礼垣重视体制改革言论相同;且对何、胡重视日本明治维新,孙氏深表认同,主张中国实行“日本化”,进而建议施行富强治国之四大纲领,此即“人尽其才,地尽其利,物尽其用,货尽其流”,而归结于“推行农政”为其时之急务。后者又可见区凤墀主张之影子。由此可见,香港实为孙氏革新思想之温床。 [9] 故香港与孙中山革命思想,其关系之密切可知。
然而随着甲午战争中国战败,孙氏益感清政府之腐败,无力改革,遂毅然起而以武力从事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