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代与原词复现
1985

吕天石

广泛使用替代词，以免同一词语的重复出现，是英语最为显著的一个特点。把原词重复一下，不以代词替代原词，是汉语特有的一种语法手段。替代与原词复现，本来是两种不同的表达方法。但在英汉两种语言的对比研究中，有一个现象值得注意：即，在汉语使用原词复现法时，英语却用替代法。例如：汉语说“各人有 各人 的长处”，英语则说“Each man has his merits”，而不说“Each man has each man's merits．”或者，在英语用替代法时，汉语则用原词复现法。例如：英语说“This question is one of great importance”，汉语则说“这个问题是个十分重要的 问题 ”。英语为了给读者对于所写的事物有深刻的印象，也和汉语一样，以原词复现为修辞手段（见下文）。汉语有时也和英语一样，以替代法为语法手段。但本文着重讨论英汉两种语言在使用替代法与原词复现法上的不同，试图说明用法不同的原因。

一

对英语来说，原词复现法只能是修辞手段，对汉语而说，原词复现法既是修辞手段，又是语法手段。在下面一段文字里，英汉语同是以原词复现法为修辞手段：

（1）Now，what I want is， Facts ．Teach these boys and girls nothing but Facts ． Facts alone are wanted in life．Plant nothing else，and root out everything else．You can only form the minds of reasoning animals upon Facts ：nothing else will ever be of any service to them．This is the principle on which I bring up my own children，and this is the principle on which I bring up these children．Stick to Facts ．Sir！（Dickens： Hard Times ）

我所要的是… 事实 ，只有把 事实 教给这些小学生。生活中需要的正是 事实 。不要种下别的东西，而且要铲除其他一切的东西。对于有理性的动物，在智力的培养上，只能根据 事实 ，此外，没有别的东西对他们有用。我教育我自己的子女，根据这个原则， 我教育这些小学生 ，也是 根据这个原则 。

先生，要紧扣 事实 啊！

但原词复现法也是汉语所用的一种语法手段。在下面所列举的几种情况下，英语以替代法为语法手段，汉语则以原词复现法为语法手段。

1．在叙事文和议论文里，英语第二次提到上文所讲过的事物时，习惯于用人称代词为替代词。汉语不用与英语人称代词相等的人称代词，而用原词复现法，因为汉语认为重复原词比使用替代更为清楚，更为醒目。

（2）I threw the ball to Tom and he threw it to Mary．

我把球扔给汤姆， 汤姆 又把球扔给玛丽。

（3）As Lenin said，the dictatorship of the proletariat is a thousand times more democratic than any capitalist democracy． Its ultimate goal is Communism，under which system classes will disappear and so，also，the state．（Forster： The Twilight of World Capitalism ）

列宁说过，无产阶级专政民主胜过资本主义民主千百倍， 无产阶级专政

的最终目标是共产主义，在共产主义制度下，阶级将要消灭，国家也要消灭。

但在下面这样的句子里，现代汉语跟现代英语一样，同是以替代法为语法手段，即英语以人称代词为替代词，汉语也以人称代词为替代词：

（4）Byron was a great English poet of revolutionary romanticism． He fought courageously against oppression and tyranny at home and abroad．

拜伦是英国伟大的、革命的浪漫主义诗人。不论在国内国外，他都是勇敢地反对压迫，反对暴政。

（5）A hibernating animal cannot feel any pain．You can touch it or even give a hard pull at its tail without causing it to move or wake up．

冬眠的动物没有痛的感觉。你触 它 一下，甚至用力把 它 的尾巴拉一下， 它 不动，也不醒。

或者，在英语用代词时候，汉语可以重复原词，也可以以代词为替代词。

（6）New York is the chief city and port of the U．S．at the mouth of the Hudson River in New York State． It consists of five boroughs．．．．

纽约是美国的首要都市和海港，位于纽约州哈得孙河口。 纽 约 / 它 有五个行政区……

2．英语在同一句里以领属代词his，her，its替代前面出现的主语，汉语则重复原词而不用领属代词。

（7）Mary has her way of doing things．

玛丽有 玛丽 的做事方法。

（8）Everybody aired his views．

各人发表了 獉人 的意见。

（9）The affairs of each country should be managed by its own peop1e．

各国的事务应该由 獉国 人民自己来管。

在例（7）里，汉语把“玛丽”一词重复了一下，汉语不说“玛丽有她的做事方法”因为这句话有两个不同的含义：一是指玛丽有本人的做事方法，二是指玛丽有另一个女人的做事方法。同样地，在例（8）和例（9）里，汉语也是把“各人”和“各国”两个词重复了一下。汉语也有用代词的，如“各得 其 所”，“各行 其 事”。但这是古代汉语遗留下来的成语。现代汉语也有用三个人称都适用的“自己”二字作为替代词，我们可以说“各人发表了自己的意见”，但汉语“自己”二字限用于人而不用于事物和抽象的概念。我们说“铁有铁的用处”，“道德有道德的标准”，而不说“铁有自己的用处”，“道德有自己的标准”。

3．英语用指示代词that，those替代前面出现过的词，汉语不用指示代词而用重复原词的方法。

（10）The best porcelain is that from China．

中国瓷器是最好的 瓷器 。

（11）The interests of the Communists are identical with those of the masses．

共产党人的利益跟群众的 利益 是一致的。

（12）John and William are both hardworking students． The former excel1s in mathematics， the latte r in physics．

约翰和威廉都刻苦求学， 约 翰 擅长数学， 威廉 擅长物理。

汉语有与英语the former，the 1atter相当的词，如“前者”，“后者”，但在汉语里“前者”，“后者”一般用于事物而不用于人。

4．英语用不定代词one，ones为替代词，汉语没有与英语one，ones相等的代词，故用原词复现法。

（13）This watch is a Swiss one ．

这只手表是瑞士 表 。

（14）The children who do best in examinations are not always the ones with the best brains ．

考试成绩最好的儿童，不一定是最聪明的 儿 童 。

（15）There are two app1es on the table．You take the big one and I'll take the small one ．

桌上有两只苹果，你拿大的 苹果 ，我拿小的 苹果 。（也可以用没有中心词的“的”字结构作为替代：“叫你拿大的，我拿小的。”）

（16）My shoes are wet，so could you find me some dry ones ？

我的鞋子潮湿了，你能给我找一双干的 鞋 子 吗？（也可以说“你能给我找一双干的吗？”）

5．英语在某些含有非限制性的定语从句里，用关系代词作为替代词，汉语没有与英语关系代词相等的代词，使用原词复现法：

（17）I threw the ball to Tom， who threw it to Mary．

我把球扔给汤姆， 汤姆 又球扔给玛丽。

（18）She introduced me to her husband， whom I hadn't met before．

她把我介绍给她丈夫，她 丈夫 我以前不曾和他见过面。

（19）She gave me this jumper， which she had knitted herself．

她把这件套衫给了我， 这 件套衫 是她亲自用毛线结成的。

6．英语还用助动词do和副词so作为前面出现过的谓语或分句的替代词。这里仅举几个与汉语原词复现法有关的句子为例。

（20）She sings better than she did last year．

她唱歌比去年唱得好些。

（21）John speaks French and so does his brother．

约翰说法语，他的哥哥也说法语。

（22）He hopes he'll win and I hope so too．

他希望赢得胜利，我也 希望赢得胜利 。

二

上面一节所讲的是从英语以替代法为语法手段这个角度来看汉语如何使用原词复现法的。现在我们再从汉语以原词复现法为语法手段来看英语如何使用替代法。

1．句中如有两个人物出现，为了做到意义明确无误，汉语常把两个人名重复一下。英语避免重复原词而用人称代词作为前面出现过的两个人名的替代词。

（23）运涛再也看不见春兰黑里泛红的脸庞， 春兰 也看不见 运涛 那一对饱含青春的大眼睛了。（《红旗谱》）

Yun-tao might never see Chun-lan's dusky，rosy cheeks，nor she his great eyes sparkling with youth．

2．也是为了意义明确无误，汉语里复现的词语往往紧接着上文出现的词语的出现而出现（不论是在两个句子里还是同在一个句子里）。英语则用人称代词或者关系代词作为汉语复现的词语的替代词。

（24）机要员姚月琴行色匆忙地走了进来，把一份野战军司令部来的电报交给沈振新。 沈振新 看了一遍，思量一下，又从头看了一边，签了字，把电报交给姚月琴。（《红日》）

YaoYue-qin，the cipher-clerk，bustled in with a signal from Field Army Headquarters and handed it to Shen Zhen-xin． He read it through，thought for a moment，read it through from beginning to end once more，signed his name on it，and handed it to Yao Yue-qin．

（25）好几个敌人扑向张华锋， 张华锋 陷入在山上山下对击的火网里，子弹在他的身前身后叫着、跳着。（《红日》）

A number of the enemy troops came rushing across towards Zhang Hua-feng， who was now caught in a network of opposing fire from the hilltop and cliff below，with bullets whining and ricocheting in front of and behind him．

（26）学习外语的人，一开始就要有听的训练。 听的训练 可以帮助他识别外语的声音。

The learner of a foreign language should begin his study by ear-training， which will enable him to recognize the sounds of the language．

（27）我们必须逐步地建设一批规模大的现代化的企业以为骨干，没有 这个骨干 就不能使我国在几十年内变为现代化的工业强国。（《毛选》）

We must build up a number of large-scale modern enterprises step by step to form the mainstay of our industry，without which we should not be able to turn China into a powerful modern industrial country with the coming decades．

三

汉语原词复现法的使用范围很广。在下面所列几种情况下，汉语重复原词，英语不用替代法而用省略法。因为对英语而说，省略法跟替代法一样，也是避免原词重复出现的一种常用的方法。

1．汉语遇有两个中心词相同，或者两个中心词相同而中心词前面的修饰词各不相同时，往往把中心词重复一下，使得句子意义更为明确。英语则用省略法，即用一个中心词即可。

（28）革命的哲学社会科学工作者，为了认识 世界 ，改造 世界 ，需要对许多实际 问题 和理论 问 题 进行新的探索。

In order to know and change the world，revolutionary workers in philosophy and social science need to break new ground in the study of many practical and theoretical questions ．

（29）在中国文化 战线 或思想 獉线 上，“五四”以前和“五四”以后，构成了两个不同的历史时期。（《毛选》）

On the cultural or ideological front ，the two periods preceding and following the May 4th Movement form two distinct historical periods．

（30）直接 疑问句 和间接 疑问句 有什么不同？

What's the difference between a direct question and an indirect？

如果两个中心词各不相同，而修饰中心词的词完全相同，则汉语也是惯于把修饰中心词的词重复一下，英语用一个中心词即可。

（31）在交通运输业、商业和国民经济的其他战线上，工作也都在跃进。 新的 纪录和 新的 创造不断地出现。

Work is also going ahead by leaps and bounds in transport and communications，commerce and other branches of the national economy． New records and inventions are being made continually．

但修饰中心词的词遇有强调必要时，汉英语都同样地把修饰词重复一下。

（32）一个新的、伟大的社会主义的文艺复兴的时代正在到来。我们不应当辜负我们的时代，我们一定要以 新的 努力， 新的 建树， 新的 创造迎接我们的时代！

A new great Renaissance，a social Renaissance，is approaching．We should live up to the challenge of our era，and greet it with new efforts， new achievements and new creations！

2．汉语在有作谓语用的动词短语连续出现时，惯于把同一谓语动词重复一下，使相连的两个或三个动词短语具有鲜明的结构形式。英语则避免重复动词而采用省略法。

（33）二排长林平有些犹疑，望望石东根，又望望罗光。（《红》）

Ling Ping，the leader of 2 Platoon，was rather hesitant and looked from Shi Dong-gen to Luo Guang．

（34）夜，挟着凉爽的微风， 吹过 滴着露珠的高粱叶， 吹过 哗哗作响的白杨树， 吹过 闪着光亮的河水，也 吹过 浑身发热的林道静俊美的面颊。（《青春之歌》）

In the velvet darkness a cool breeze caressed the damp sorghum leaves，the rustling poplars，the glinting river，Tao-jing's pretty face which was flashed with excitement．

（35）他们忘了少数 服从 多数，下级服从上级，局部服从全体，全党服从中央的民主集中制。（《毛选》）

They forget the principle of democratic centralism which subordinates the minority to the majority，the lower level to the higher，the part to the whole and the whole Party to the Central Committee．

英语为了避免原词复现而采用替代法。汉语则为了避免使用代词而采用省略法。

1．英语独立的句子，一般都有主语，因而代词的出现率高。汉语则在很多地方省略主语，特别是在叙事文里，如果后面句子的主语与最前一句的主语是同一人或一物，后面句子可以没有主语，因而在英语使用代词为主语时，汉语可以采用省略主语的方法。

（36）She shuddered to approach the pit，but she crept towards it on her hands and knees，and called to him as loud as she could call． She listened，but no sound replied． She called again and listened，still no answering sound． She did this，twenty，thirty times． She took a little clod of earth from the broken ground where he had stumbled，and threw it in．She could not hear it fall．（Dickens： Hard Times ）

西丝浑身发抖，不敢走近矿井，只是趴在地上爬了过去，使劲叫喊着斯梯芬的名字。听了一下，并没有声音回答，再大声叫了一卢，听了一听，还是没有答应的声音。这样地叫叫听听，一共有二三十次。然后在斯梯芬跌了一跤把泥土弄碎了的地方拾起一个土块扔了下去，仍然听不到土块落井的声音。

汉语与英语第三人称代词it相等的是“它”这个代词。在现代汉语里“它”可以作宾语用，也可以作主语用，没有什么限制。但在下面这样的句子里，英语用it作为主语，汉语则避免使用代词而采用主语省略的方法。

（37）This is my watch； it is a Swiss one．

这是我的手表，是瑞士表。

（38）All living matter undergoes a process of metabolism， it grows，produces and perishes．

一切生物都有新陈代谢，有生长、繁殖和死亡。

在泛论性的句子里，汉语习惯于省略主语，英语则需要以泛指代词one，you，we等为主语。

（39）射箭要看靶子，弹琴要看听众，写文章做演说倒可以不看读者不

看听众么？（《毛选》）

When one shoots an arrow， one must look at the target；when one plays the harp， one must consider the audience．Ca n one then write articles or make speeches without taking the readers or audience into account？

（40）打蛇先打头，擒贼先擒王。

If you want to kill a snake， you must hit it first on the head and if you want to catch a band of robbers you must first catch their leader．

2．汉语不但可以省略主语，在有些地方还可以省略宾语。在下面几句里，英语用it为宾语，汉语则避免用代词而采取省略法。

（41）I threw the ball to Tom and he caught it ．

我把球扔给汤姆，汤姆接住了。

（42）He took a paper-knife in his hand，turned it over，laid it down and took it up again．

他手里拿了一把裁纸刀，把它翻过未，放下去，再拿起来。

3．上面讲过，英语中心词前面有领属代词时（见例句7），汉语不用代词替代原词，而且原词复现法。汉语另有一个处理的办法，即在英语使用领属代词时，汉语采用省略法。

（43）He put his hankerchief into his pocket．

他把手帕放到衣袋里去。（不说“他把他的手帕放到他的衣袋里去。”）

（44）A tree drops its leaves in winter．

树到冬天落叶。（不说：“树到冬天落它的叶子。”）

四

综上所述，英语与汉语同是以替代法为语法手段，也同是以原词复现法为修辞手段。所不同的只是一点，即英语以替代法为语法手段时，汉语则以原词复现法为语法手段，或者说汉语以原词复现法为语法手段时，英语则以替代法为语法手段。英汉两种语言使用不同的手段表达同一思想，主要原因有二：

1．由于英语代词在数量和种类上都超过汉语，故在英语使用某些代词作为替代词时，汉语因为没有相等或相当的代词而以原词复现法为语法手段（见例句13-19）。

2．由于英语采用替代法来避免原词的复现，汉语则为了避免使用代词而采用原词复现法。英语有一套有性、数、格区别的人称代词，用于替代上文出现的词语，结构分明，意义清楚。有了这个有利的条件，英语得以广泛地使用人称代词为替代词，而避免原词的重复出现。汉语也有一套人称代词，但在古代汉语时期，人称代词就用的较少。这是由于“（1）古代汉语省略主语的地方较多，第三人称代词又不用作主语，（2）谦称和尊称替代了代词。”（王力主编《古代汉语》第一册，357）。从古代汉语省略主语和用谦称、尊称替代了代词这一点上，我们可以看出古代汉语是避免使用人称代词的。到了现代汉语时期，人称代词的使用，不受限制了，谦称和尊称也很少用了，但避免使用人称代词这一习惯在某些地方仍旧保存，这就造成英汉两种语言在使用替代法与原词复现法上的差异。

原载于《外国语》1985年第4期 oKEYwbIIXZ5bPOOwtwD829i4ibDqnVN5lsdfwmCM7WIbA22n1uVB3hbCB5lpTLL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