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古典文学名著《红楼梦》,自十九世纪中叶以来已有多种英译本问世,但都是节译。近年来,在英国和中国分别出版了两种全译本,这是翻译界的一件大事,不但引起了国内外的广泛兴趣和重视,而且很可能还促进了一次世界范围的新的“红学”(有人译为Redology)热潮的出现。这两种译本就是:霍克斯(David Hawkes)所译 The Story of the Stone (收入“企鹅古典文学丛书”)和杨宪益、戴乃迭所译 A Dream of Red Mansions (北京外文出版社出版)。
霍克斯在译《红楼梦》之前曾译有屈原、杜甫等人的作品。他的中文修养相当好,不但能用中文写文章,而且还能写中国旧体诗。一位外国人这样热爱中国文学,献身于介绍中国文学,而且成绩斐然,是很值得我们敬佩的。杨氏夫妇是中西学识渊博的学者,是大家熟知的老翻译家, China Pictorial 1979年8月号曾有专文介绍。在那篇报道中他们很谦虚地说:“我们只不过是翻译匠(hack translators)。我们没有什么大才能,只是长期苦干而已。”这话虽极平淡,却包含着四十余年如一日的辛勤劳动和凝聚在几百万字译文上的多少心血!他们的译品数量之多,质量之高,贡献之大,如果说迄今还没有人超过,恐非溢美。
《红楼梦》里的诗词曲赋共约170首。在翻译时首先要决定的是采取何种体裁。晚近以来汉诗英译大多采用自由体,但两种译本不约而同地都采用了格律体,因为这比较适合原著的风格。两种译文都娴熟地驾驭了格律形式,发挥了高超圆熟的诗歌翻译技巧,精彩迭出,引人入胜,争奇斗艳,蔚为大观。有比较才有鉴别。把两种译文进行比较研究,常比只读一种译文更富启发性,特别是两种译文都是很高的水平时,那更是一种莫大的乐趣。
关于这两种译本的评论文章,国内外报刊上已发表很多,进行比较研究的文章也有一些。关于其中诗词译文的比较研究,笔者也曾就个人的肤浅体会写了两篇文字(见《南京大学学报》1980年第4期和香港 Eastern Horizon 杂志1981年1月号),其中谈了《女儿词》、《好了歌》、《葬花辞》等,现在再试谈几个译例,和同志们共同欣赏和学习,并不揣谫陋提出一些不成熟的商榷意见。
1.警幻仙姑赋(第五回)
原赋较长,这里摘引一小段:
其素若何:春梅绽雪;
其洁若何:秋蕙披霜。
其静若何:松生空谷;
其艳若何:霞映澄塘。
其文若何:龙游曲沼;
其神若何:月射寒江。
原文形式上的特点是排比结构的四字句,用韵,但较稀(霜、塘、江)。下边请先读霍译:
Her purity I can best show
In plum-trees flowering in the snow;
Her chastity I shall recall
In orchids white at first frost-fall;
Her tranquil nature will prevail
Constant as lone pine in an empty vale;
Her loveliness as dazzled make
As sunset gi1ding a pellucid lake;
Her glittering elegance I can compare
With dragons in an ornamental mere;
Her dreamy soulfulness most seems
Like wintry waters in the moon's cold beams.
译文也采取排比结构,大多数诗行为“抑扬格四音步”(iambic tetrametre),少数行为“抑扬格五音步”(iambic pentametre),即大体上中文一个字合英文一个音步。押韵格式为“双行联韵体”(couplet),比原文用韵密。由于韵脚密集,且都是双元音或长元音,因此韵味醇浓,朗读起来给人以强烈的音乐美的感受。但与原文对照,为了押韵而有添加意味,如I can best show,I shall recall等,不过这种添加很巧妙,似未可视为蛇足。不是喜欢挑剔的人,对这个译文应当感到满足了。然而,“山外青山天外天”,下边请看杨氏夫妇的译文(以下简称杨译):
Her whiteness?Spring plum-blossom glimpsed through snow.
Her purity?Autumn orchids coated with frost.
Her tranquility?A pine in a lonely valley.
Her beauty?Sunset mirrored in a limpid pool.
Her grace?A dragon breasting a winding stream.
Her spirit?Moonlight on a frosty river.
关于“素”、“洁”等几个抽象名词的理解,两译所见不同,但都持之有理。引起我们注意的是这个译文与霍译的路子完全不同。一是不用韵,二是译文与原文字字紧扣,采取“字对字”(word for word)的译法。一般说来,“字对字”的译法是不可取的,往往是译家所忌;然而此处却用得十分恰当,而且效果很好。好在哪里?一是富于节奏感,有板有眼,节奏鲜明,只是不用韵而已。这种格律正是英诗中最常见的“素体诗”(blank verse),也就是莎士比亚的戏剧和密尔顿的史诗所用的体裁。第二个好处是准确、简练。莎士比亚曾有名言:“简练是智慧的灵魂”(Brevity is the soul of wit.),杨译可当之无愧。此外,整段译文自始至终没有用谓语动词,这也是达到语言洗练的一个好手段。汉诗英译的后起之秀A.C.Graham在其所译《晚唐诗选》的代序言中说:“汉诗的译者最必须具备的是简洁的才能。”我们应当深入体会和牢记这句话,并从杨译的简洁中汲取实践经验。
比较以上两种译文,是否可以说霍译的长处(韵味醇浓)即杨译的“美中不足”之处(少了原文中那点韵味),而杨译之长(准确、洗练)即霍译之短(有添加意味)。但两种译文都是绝妙好词,都给人以美的感受,可说相映成趣,由于各人的鉴赏标准不同,这两种译文我虽然都爱,但更偏爱杨译。
2.冯紫英唱曲(第二十八回)
你是个可人;
你是个多情;
你是个刁钻古怪鬼灵精;
——你是个神仙也不灵。
我说的话儿你全不信,
只叫你去背地里细打听,
才知道我疼你不疼!
下边先谈杨译:
You can bill and you can coo,
Be an imp of mischief too,
But a fairy?No,not you,
As my word you doubt.
Ask around and you'll find out
I love you,yes,I do!
这段唱曲虽是小段文字,但译文却大有值得欣赏、学习之处。一是处理手法异常迅捷利落,二是语言风格完全吻合原文小调活泼俏皮的气氛。原文一连四个“你是……”,很容易引起“You are...”的条件反射,但译者摒弃了句式上的“形似”,在词语选择上也是弃“形”求“神”,bill and coo绘形绘声,an imp of mischief更是神来之笔;整个译文节奏轻快,韵脚似随手拈来,毫无拼凑痕迹,可谓入于“化境”。不是译过几百万字的高手难以译得这样好。
这里我也要提出一个问题。我们知道,曹雪芹的原文是没有标点符号的,现在《红楼梦》里的标点符号是后人所加。上边中文里的标点符号是根据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的版本。根据这个版本,“我说的话儿你全不信”在意思上与下一行相连,但杨译则理解为与上一行相连。我认为,这一行起承上启下的作用,以上两种理解从“连贯性”(coherence)上说都能讲得通。不过我还是觉得,在you之后用句点,在doubt之后用逗点可能好一些。因为,you与coo,too,do构成韵脚,而doubt与out构成韵脚,今将这一对韵脚用句点分开,就使人在读到doubt时似有韵味中断的感觉。是否这样,还请读者朗读体会。
下边请读霍译:
You're so exciting,
And so inviting;
You're my Mary Contrary;
You're a crazy,mad thing.
You're my goddess,but oh!you're deaf to my praying:
Why won't you listen to what I am saying?
If you don't believe me,make a small investigation:
You will soon find out the true depth of my admiration.
译文似未能摆脱原文文字的形骸,显得滞重臃肿,不如杨译之举重若轻。my Mary Contrary(“我的左性子的玛丽”)似可商榷。Mary在英语中可泛指姑娘,但指曹雪芹笔下的中国姑娘是否合适?此外,investigation、admiration这样的大字眼用在民间小调中似非相宜,唱不起来。反观杨译,都是单音节(个别为双音节)的日常小字眼,极易上口,用于小调非常得体。如以音节数计算,则杨译不到霍译的一半,文笔的简练,可谓惜墨如金。
3.题石头记(第一回)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霍译:
Pages full of idle words
Penned with hot and bitter tears:
All men call the author fool;
None his secret message hears.
杨译:
Pages full of fantastic talk
Penned with bitter tears;
All men call the author mad,
None his message hears.
两译近似,大体而论都是好译文。这里只讨论最后一句“谁解其中味?”两译都用了message一词( The Concise Oxford Dictionary 解释为writer's inspired communication),这是把“味”理解为指作者写书的用意,这样理解是正确的,选词也很恰当;虽然霍译在message前加了secret一字,似太过显露。比较成问题的是,两译都用了None一字,从而把疑问句(当然曹雪芹的原文没有疑问号,但“谁”字说明是疑问句)换成了否定句。这就使人不能不问,“ 谁 解其中味”的意思是“ 莫 解其中味”吗?曹雪芹用“谁解其中味”自有他的用意。他用疑问句是启发式,是激将法,是在觅求知音,促使读者去深入理解他写书的苦心。因此,这句可否考虑译为:
Who his message hears?
4.《红楼梦》曲(第五回)
纵然是齐眉举案,
到底意难平。
这是“红楼梦十二支曲”的第一支《终身误》的最后一句,大意是预示后文宝玉被骗与宝钗成亲的事。“齐眉举案”的典故是借汉朝梁鸿和孟光夫妻的故事,比喻妻子对丈夫的恭敬体贴,成为封建社会中夫妻关系的楷模。下边请读译文:
霍译:
Even a wife so courteous and so kind
No comfort brings to my afflicted mind.
杨译:
Even a pair thought well-matched
May find disappointment.
霍译将“齐眉举案”译为a wife so courteous and so kind,可说是贴切、细致。
“到底意难平”道出了宝玉被骗与宝钗成婚而与黛玉拆散的极大痛苦和始终不屈的反抗的心声(终于看破红尘而出家),因此霍译用浓墨重笔很好,特别是afflicted一词有力,能传达出宝玉的终身遗恨。
杨译将“齐眉举案”译为a pair thought well-matched,似未能曲尽原意,而且还引起了另一个问题,即,“到底意难平”是指谁的意难平?从杨译看来应是指宝玉与宝钗,这样理解是否妥当,似可商榷。
5.《冬夜即事》诗(第二十三回)
松影一庭惟见鹤,
梨花满地不闻莺。
霍译:
Only a stork outside is to be found
No orioles now,though white flowers mask the ground.
杨译:
Only a stork can be seen in the pine-shadowed court,
No oriole sings in the snow which has drifted like pear-blossom.
原文第一句好比一幅国画“松鹤图”,而在霍译中“松影一庭”这个形象和意境没有了。杨译则紧贴原文,特别是pine-shadowed这样的构词法十分简练,这种修辞手段译诗时常可派上用场。
第二句中的“梨花”喻雪,出典在唐朝诗人岑参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诗:“忽然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霍译“梨花”不作pear-blossom而作white flowers,是否考虑到了是喻雪?这好象一个谜,英语读者未必能很快猜到谜底,因为他们不知道这个中国典故,特别是有了那个though字(不是as)就更令人费解。杨译处理这一典故很恰当,把“梨花”一词的表层意义和内层意义都译出来了。译者很平淡地把“梨花”这一暗喻(metaphor)转换为译文中的“明喻”(simile),可说拙中见巧,也是碰到这类问题时的一个好“解数”。
6.《冬夜即事》诗(第二十三回)
女儿翠袖诗怀冷,
公子金貂酒力轻。
霍译:
Chill strikes the maid's bones through her garments fine;
Her fur-clad master's somewhat worse for wine;
杨译:
Cold is the green-sleeved girl as she writes a poem,
Tipsy the young lord in gold and sable gown;
第一句在霍译中“诗怀”没有了,是一损失;而且garments fine也不及杨译green-sleeved。这是为了凑韵而以音害义的一例。杨译此诗用“素体诗”形式,即每行五音步,不用韵。不用韵是轻装上阵,无须心挂两头,顾此失彼。
第二句两译都可商榷。原文的意思是公子虽然穿戴着貂皮并且喝了酒,但还嫌那酒力太轻,即还觉得冷。霍译somewhat worse for wine和杨译tipsy的意思一样,都是“酒醉”,没有译出虽酒醉而仍然觉得冷的那一层意思。而且,这还产生了一个coherence(上下文的连贯性)的问题。译文孤立起来看虽然也能讲得通,但和上句似乎没有什么关联,而“诗怀冷”和“酒力轻”却是前后关照呼应的。如果接在杨译第一句下边把这句试译为:So too the young lord,sable-gowned and tipsy;是否接近原文一点?
以上讨论了六个译例,主要是为了推荐和汲取好的翻译经验,学习翻译技巧,并悟出翻译理论上的一些道理,从而提高我们的翻译水平。我写这篇文字的目的就是想和有志学习翻译的同志,特别是大学英语专业高年级学生、研究生和青年教师,一起来学习这两种译文,当然也包括其中诗词的译文。
最后我想借此机会谈一点题外话。《红楼梦》里的诗词译为格律体是理所当然。但是,一般说来翻译中国古典诗词是用格律体还是用自由体?过去全都是译为格律体,晚近以来欧美大都是译为自由体(苏联译界的作法似仍倾向于格律体),国内则两种主张都有。美国1975年出版的柳无忌、罗郁正合编,集数十位译者手笔之大成的 The Sunflower Splendor - 3 , 000 Years of Chinese Poetry ,就是全用自由体。这个问题很复杂,也容易引起争论。笔者以为无妨各行其是,百花齐放,让读者来评鉴,让时间来考验。另外,晚近以来欧美有些诗歌是介于格律体和自由体之间的,即格律体在不同程度上放松或自由体在不同程度上采用若干格律因素,我们可以称之为“半格律体”或“半自由体”。这是一个新动向,值得注意和研究。笔者以为这种另辟蹊径的作法也可供我们在把我国古典诗词译成外语时参考和借鉴,并在理论上和实践上进行探索。
本文草成后曾承全国红楼梦学会理事、南京大学中文系吴新雷副教授提出宝贵意见,谨致谢忱。
原文载于《中国翻译》1984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