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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士比亚与希腊拉丁文学
1964

郭斌龢

莎士比亚是世界上伟大作家之一,在一般人心目中,他仿佛人间谪仙,笔惊风雨,诗泣鬼神,但事实并不如此。莎士比亚之所以伟大,固然由于他的天才,也同时由于他的文化修养。莎士比亚出身小商人家庭,在家乡中学读过书,没有进大学,后来加入剧团,担任演员,各处巡回演出。起初同别人合编剧本,继而利用各种旧有材料,故事新编,独力创作。他的文化修养,可以说包括书本知识与实际生活经验两方面。本文目的在说明莎士比亚关于书本知识,特别是希腊拉丁文学方面文化修养的具体情况,以及这种文化修养对于他所产生的影响。

莎士比亚生长在文艺复兴时代的英国。从小就进斯特拉福文法学校,除本国语文算术等功课以外,还有拉丁文。他读了若干拉丁文名著,或许还读过一些希腊文 [1] 。汤麦斯·琼京斯是他的拉丁文老师,用的拉丁文教本主要是李雷写的文法书 [2] 。几年的学习,不可能把莎士比亚变成这门学问的专家,但已相当打好了语言基础,可以直接阅读拉丁名著。最重要的是使他对于希腊罗马的神话、诗歌和历史,发生兴趣,发生爱好,这种兴趣与爱好,似乎与年俱增,终生不衰。

莎士比亚的希腊拉丁文程度究竟如何,彭·琼孙的名句Thou hadst small Latin and less Greek 流传至今,成为定评。这句名言中“small”往往误引为“little”,字面虽有更换,意义尚无出入。如果把这句意味着莎士比亚的古学知识,不过比彭·琼孙略逊一筹而已,那就错了。彭·琼孙的古学造诣极深,作家而兼学者,莎士比亚要是在这方面仅仅比彭·琼孙差些,那还是一个相当好的古典学者,然而实际不是这样,就莎士比亚所引古典书籍中的片言只词看来,证明彭·琼孙所说“你懂拉丁文不多,希腊文更少”那句话,非常准确。莎士比亚的拉丁文知识,原属有限,希腊文知识,更是微乎其微,可是这点不该不备的知识,他不运用则已,一旦运用起来,非常巧妙。莎士比亚不是学究式的考据家,而是才思横溢,想象极丰富,观察极深刻的诗人。他一生爱好希腊拉丁文学,在学校里所学到的,似未遗忘,离学校后,还有机会阅读许多译本,从中取材,加以运用。

莎士比亚所最喜爱的拉丁诗人是沃维特。和当时英国其他儿童一样,他很可能在学校里就读了一些沃维特的作品,后来继续阅读,有时直接看原文,有时象《变形记》一书,就看高尔亭的英译本 。莎士比亚全集中,所用神话典故,绝大部分来自沃维特。单从这方面来说,任何人只要看懂沃维特,就不难看懂莎士比亚 。当时莎士比亚的朋友都知道这一点,梅雷斯在所著《智库》 一书中说莎士比亚乃是沃维特转世:

‘尤福勃斯的灵魂有人以为附在毕达哥拉斯 身上,同样,沃维特的温文尔雅的灵魂附着在妙语如珠的莎士比亚身上。只要读他的《维纳斯与亚唐尼斯》《露克莉斯》以及赠给朋友的艳体十四行诗就知道了。’

莎士比亚发表的第一种著作《维纳斯与亚唐尼斯》就是融会了《变形记》中两个故事而改写的 。这首诗前面引的两行拉丁文诗:

Vilia miretur vulgus,mihi flavus Apollo

Pocula Castalia plena ministret aqua.

用来说明他写作的理想。这是从沃维特《爱情诗集》 第一卷第十五章中摘来的,意思是说:

让俗人去羡慕荣华富贵,

我但愿神明阿波罗给我满杯卡斯太兰泉水!

另一长诗《露克莉斯被辱记》主要事实采自利维的《罗马史》 ,若干细节则采自沃维特的《月令》 。莎士比亚写这首长诗的时候所根据的这两部书,大概都是拉丁文原本。利维《罗马史》当时已有佩脱 不很忠实的英译本,莎士比亚写这诗的散文摘要时可能参考过。至于沃维特的《月令》,当时只有原文本,直到莎士比亚去世后廿四年才有英译本出现的。

沃维特的若干拉丁文词句,散见于莎士比亚的剧本中。《驯悍记》,第三幕第一场中卢生梯奥假扮作拉丁文教师和琵央加谈情说爱。他利用讲书机会,夹在拉丁文里面,暗递消息:

琵央加 我们上次讲到什么地方?

卢生梯奥 这儿,小姐:

Hac ibat Simois;hic est Sigeia tellus;

Hic steterat Priami regia celsa senis.

琵央加 请你翻译给我听。

卢生梯奥 Hac ibat,我以前对你说过了,Simois我是卢生梯奥,hic est,披萨地方文生梯奥的儿子,Sigeia tellus因为希望得到你的爱,所以化装来此;Hicsteterat,卢生梯奥是来求婚的,Priami是我的仆人特兰尼奥,regia他假扮成我的样子,celsa senis是为了哄过那个老头儿。

这里所用的拉丁文句,就是沃维特《女英雄传》 第一卷中的第三三,三四两行。

第四幕第二场第八行卢生梯奥说的他所研读的书是指沃维特的著作《爱术》 而言的。

《铁都斯·安特罗尼克斯》,第四幕第三场第四行的拉丁文:

Terras Astraea religuit.

正义女神舍弃了人间。

采自沃维特《变形记》第一卷中的第一五〇行。《亨利六世(三)》第一幕第三场第四八行的拉丁文:

Dii faciant,laudis summa sit ista tuae

但愿诸神默佑,把这事认作你的最大的功德。

采自沃维特《女英雄传》第二卷中的第六六行。

《仲夏夜之梦》中仙后的名字Titania 亦采自沃维特《变形记》,这个美丽而悦耳的名字,在《变形记》中前后共见五次,高尔亭英译本中却并未照用,证明莎士比亚读了《变形记》后,欣赏这个有音乐性的名字,因此直接取来,作为他自撰的仙后名字。

莎士比亚是能读拉丁原文的,但同时亦看译本。沃维特《变形记》的高尔亭英译本出版于1565—1567年间,莎士比亚对它并不生疏。高尔亭译笔相当畅达,惟嫌粗犷,沃维特细腻优美的笔调,几乎完全失去。但对于莎士比亚,丝毫不成问题。莎士比亚能读原著,不必依赖译文,对于译文,尽量采用,经过艺术加工之后,精神面貌,焕然一新,出于蓝,反胜于蓝,这不是抄袭,而是一种创造。

莎士比亚的一百五十四首十四行诗,脍炙人口,第六〇首中非常有名的四句:

Like as the waves make towards the pebbled shore,

So do our minutes hasten to their end;

Each changing place with that which goes before.

In sequent toil all forwards do contend.

是脱胎于沃维特《变形记》第十五卷第一八一行以下四行:

ut unda impellitur unda

urgueturque eadem veniens urguetque priorem,

tempora sic fugiunt pariter partiterque sequuntur

et nova sunt semper.

莎士比亚第四句中的sequent,可能就是采用沃维特第三句中的sequuntur而改写成的。沃维特原诗的unda是指大河的浪,莎士比亚因为英国没有波涛滚滚的大河,所以把河浪改作海浪。第六十四首十四行诗中那沧桑变换的形象,亦是指的大海。

现在把高尔亭关于这几句拉丁诗的英译文,写在下面,以资比较:

As every wave drives others forth,and that which comes behind

Both thrusteth and is thrust himself:even so the times by kind

Do fly and follow both at once,and evermore renew.

这段译文莎士比亚当然参考过,也许改写过。莎士比亚有如一位名医,牛溲马勃,败鼓之皮,都可入药,何况是高尔亭的英文译文呢?

《罗米欧与朱丽叶》第二幕第二场第九二行以下朱丽叶所说的:

Thou may'st prove false;at lovers' perjuries,

They say Jove laughs.

是取意于沃维特《爱术》第一卷第六三三行:

Iuppiter ex alto periuria ridet amantum.

天神下视恋人们的背信,付之一笑。

《安东尼与克利奥佩屈拉》中克莉奥佩屈拉这个角色,莎士比亚是根据沃维特《女英雄传》第七卷妲都写给伊尼亚斯那封哀戚顽艳的情书而塑造出来的。第一幕第三场第二〇,二一两行:

What,says the married woman you may go?:

Would she had never given you leave to come!

和下面所引《女英雄传》第七卷第一三九行相比,语气笔调,如出一辙。

Sed iubet ire deus.Vellem vetuisset adire!

神命你去吧,但愿当初不命你来!

《暴风雨》 第五幕第一场第三三至五〇行普洛士丕罗呼风唤雨拔山倒海的祝告文是根据沃维特《变形记》第七卷第一九二至二〇九行麦迪亚的祝告文。其中夹入的不列颠神仙传说,是由于高尔亭英译文中有Elves一词而引起的。

《麦克佩斯》第四幕第一场第四行以下所述女巫沸镬中的各种药物,以及第三幕第五场第二三至二四行所称“月亮角上掛着一颗湿油油的露珠”等等,都是取材于沃维特《变形记》第七卷第二六二行以下所载的那张古怪的药方。

莎士比亚剧本中有好几处直接提到沃维特本人及其著作。例如:《皆大欢喜》第三幕第三场第七行以下丑角试金石所讲的:

I am here with thee and thy goats as the

most capricious poet,honest Ovid,was among

the Goths.

《爱的徒劳》第四幕第二场第一二八行以下称:沃维特奈索才是真正的诗人,为什么叫作奈索?不是因为他嗅出了想象的芬芳花朵,激发那创作的动力吗?这里capricious和Naso两词,从拉丁文说来,都是双关语,因为capricious语源是goat(山羊),Naso语源是nose(鼻,嗅觉)。

《辛白林》第二幕第二场第四四行以下伊幕琴晚上所读的故事,是《变形记》第六卷中所叙述的替里厄斯(Tereus)故事。

《铁都斯·安特罗尼克斯》第四幕第一场第四二行以下拉薇尼亚所看的书,也是《变形记》,并且也是这一个故事。至于《仲夏夜之梦》第五幕第一场第一二〇行以下匹拉麦斯和雪丝佩的故事,见于《变形记》第四卷。《冬天的故事》第五幕第三场第二一行以下匹格麦林的故事 ,则见于《变形记》第十卷。莎士比亚早年特别喜爱沃维特,沃维特为他开辟了一个神话世界,风光绮丽,春色无边,诗人徘徊其中,信手拈来,尽是奇葩异卉。昔人称王实甫的词,如花间美人,读莎士比亚早期受沃维特影响而写成的诗篇,不免有同样的感觉。

拉丁作家中,对莎士比亚最有影响的,沃维特之外,当推辛尼加 。这个影响,主要在悲剧方面。文艺复兴时代的英国剧作家把辛尼加看作悲剧的大师。由于年代辽远,文字隔阂,能直接阅读希腊悲剧的人,非常之少。唯一可资观摩的,就只有辛尼加的拉丁悲剧。从那里可以学习到关于悲剧的角色、风格、舞台技巧等等。例如野心勃勃不顾一切的暴君,这种角色,希腊悲剧中早已有之,但辛尼加变本加厉,把他变为举止乖张,用心险毒的元凶。中世纪戏剧中,这类人物以赫罗特王(King Herod)为代表。文艺复兴时代,意大利城邦产生许多暴君,马基亚凡里(Machiavelli)权谋术数的学说,风行一时,这一切都反映到意大利舞台上去。当时英国剧作家,远从辛尼加,近从意大利,把这种角色搬过英吉利海峡,加以发展。莎士比亚的《利查三世》就是在这方面的显著例子。其次,国王被弑后,鬼魂出现,嘱咐亲人速速为他复仇,旧恨新仇,迭相报复,这在希腊悲剧作家伊斯格罗思的《沃雷斯底亚》 三部曲中,早已有的。辛尼加的剧本中,这种鬼魂,出现得更多,而且更加可怕。文艺复兴时代的意大利,族间仇杀的风气,本来很盛,辛尼加悲剧中报仇雪恨的鬼魂,正合需要。英国则步意大利后尘,继续采用。莎士比亚,未脱中世纪迷信观念,他的悲剧人物如班戈、该撒、哈姆雷特王最后都在舞台上以鬼魂出现,这种很有问题的艺术手法,主要是从辛尼加那里学得来的

莎士比亚全集中,只有在真伪未定的《铁都斯·安特罗尼克斯》里面,曾经直接引用过辛尼加的拉丁原文。例如第二幕第一场第一三三行以下:

Sit fas aut nefas,tilI I find the stream

To cool this heat,a charm to calm these fits,

Per Styga,per manes vehor.

不管说得过去说不过去,一定要找到这平静欲焰的泉水,不管穿过的是地狱是魔窟,一定要找到这镇定痴情的灵符。

第一行的Sit fas aut nefas和第三行的Per Styga,Per manes vehor是从辛尼加悲剧《斐特兰》第一一八○行引来的。又第四幕第一场第八一至八二行:

Magni Dominator poli

Tam lentus audis scelera?tam lentus vides?

无穷宇宙的统治者!如此罪行,难道你听而不闻,视而不见吗?

是从同一悲剧《斐特兰》第六七一至六七二行引来的。

莎士比亚的几个主要悲剧中,有一种悲观失望的宿命论贯穿其间。有些评论家说这与哀而不伤,悲而能愤的希腊悲剧,毕竟不一样。莎士比亚的悲剧主角,往往不信人间真有正义,以为作恶自毙,固然是有的,但天网恢恢,未必疏而不漏。人生的一切是命定的,是不可捉摸的,莫名其妙的,毫无意义的。《哈姆雷特》第五幕第二场第二○七行以下有名的一段:

Not a whit,we defy augury;there's a special providence in the fall of a sparrow.If it be now,'tis not to come;if it be not to come,it will be now;if it be not now,yet it will come:the readiness is all:since no man has aught of what he leaves,what is't to leave betimes?

不,不,我们不信什么预兆。一只麻雀的生死都是命里注定的。注定在今天,就不会是明天,不是明天,就是今天,逃过了今天,逃不过明天。随时准备着就是了。一个人既然不知道他要离开的是什么,那早些离开,又有什么?

以及《麦克佩斯》中第五幕第五场第一九行以下同样有名的一段,都是表达这种思想的最显著的例子。

To-morrow,and to-morrow,and to-morrow,

Creeps in the petty pace from day to day

To the last syllable of recorded time;

And all our yesterdays have lighted fools

The way to dusty death.Out,out,brief candle!

Life's but a walking shadow;a poor player,

That struts and frets his hour upon the stage,

And then is heard no more;it is a tale

Told by an idiot,full of sound and fury,

Signifying nothing.

明朝,明朝,再一个明朝。

一天,一天轻轻地爬,爬到最后的一息。

我们所有的昨天,替傻子们照亮了到黄埃散漫的黄泉。

熄灭了吧,熄灭了吧,短促的烛光!

人生不过是一个行尸走肉的暗影,

戏台上一个不高明的优伶

神气一阵,哭笑一番,便尔悄然下台,销声匿迹。

这是白痴说的故事,天花乱坠,热闹非凡,实在没有意思。

莎士比亚的悲剧主角,有时愤世嫉俗,大声疾呼,以为芸芸众生,尽是势利小人,卑鄙龌龊,毫不足道。例如《雅典的泰门》 第四幕第一场中,泰门疯狂地咒诅雅典,咒诅人类。

Let me look back upon thee,O thou wall

That girdlest in these wolves,dive in the earth

And fence not Athens!

...

Nothing I'll bear from thee

But nakedness,thou detestable town!

Take thou that too,with multiplying banns!

Timon will to the woods;where he shall find

The unkindest beast more kinder than mankind.

The gods confound,—hear me,ye good gods all,

The Athenians both within and out that wall!

And grant,as Timon grows,his hate may grow

To the whole race of mankind,high and low!

让我回头看一看你,城墙!

你包藏着那些豺狼,

速速陆沉,莫作雅典的屏障!

……

一身以外,我什么都不要,你这可恨的城呀!

给你无穷咒诅,你拿走吧!

泰门要深入山林,那里他会知道,

最凶猛的野兽也远比人类和善。

一切神明,听着我,把城墙内外的雅典人

一齐毁灭。让泰门把与年俱增的仇恨,

不分贵贱,来仇恨全体人类。

有时又怨天恨地觉得天地不仁玩弄人类的命运,生杀予夺,为所欲为。例如《李尔王》第四幕第一场第三六行以下:

As flies to wanton boys,are we to the gods;

They kill us for their sport.

天神掌握我们的命运

正象顽童捉到苍蝇一样

为了戏弄把我们杀伤。

上面所述那些失望偏激的思想,莎士比亚大部得之于辛尼加的悲剧,其中浓厚的斯多噶悲观主义给他的影响非常之大。莎士比亚对这种观念,一再发生共鸣,这也说明了他思想意识方面严重的局限性。辛尼加悲剧《斐特兰》第九七八行以下一小段,牢骚抑郁,情见乎词

Res humanas ordine nullo

Fortuna regit sparsitque manu

Munera caeca,peiora fovens;

Vincit sanctos dira libido,

Fraus sublimi regnat in aula.

命运制人事,颠倒复乖张。

信手妄施恩,劣者反受赏。

贪欲胜正义,欺诈溢宫墙。

同一悲剧中第七一五行以下,希波里脱斯因继母斐特兰曾向他求爱,视为奇耻大辱,高呼:

Quis eluet me Tanais aut quae barbaris

Maeotis undis Pontico incumbens mari?

non ipse toto magnus Oceano pater

tantum expiarit sceleus.

那一条丹纳斯河,那一条奔流到海的曼渥底斯河能洗净我的污辱?不,不,就是拥有一切海洋的天神,也无法洗掉这个罪恶。

在辛尼加的另一个悲剧《疯英雄记》中,把同样的意思,加以发挥。第一三二三行末尾,语重词严,令人不寒而栗:

haerebit altum facinus.

罪孽永追随。

上面所引辛尼加的两段,与下面《麦克佩斯》中的两段,在思想和形象上,非常相似,很可能莎士比亚是从辛尼加那里移植过来的。

《麦克佩斯》中,麦克佩斯夫妇狼狈为奸,弑死国王邓根以后,麦克佩斯心中不宁,妄想有什么东西能把他手上的血迹洗掉。第二幕第二场第六一行以下麦克佩斯说:

Will all great Neptune's ocean wash this blood

Clean from my hand?No,this my hand will rather

The multitudinous seas incarnadine...

倾海神尼伯琼所有的海水,

岂能洗净我手上的血污?

不,我这血手倒要把碧波万顷的海水染成一片殷红。

第五幕第一场第五六行以下麦克佩斯妻子说:

All the perfumes of Arabia will not sweeten this little hand.

阿拉伯所有的馨香,不会把这只手儿变得芬芳。

再看《麦克佩斯》第一幕第七场第七行以下一段:

In these cases

We still have judgment here;that we but teach

Bloody instructions,which being taught return

To plague the inventor.This even-handed justice

Commends the ingredients of our poison'd chalice

To our own lips.

这些事例中,我们看到世间的公正,

教唆杀人者,冥冥中即以其道还治其身,

把毒药投入酒杯者,就是举杯服毒的人。

和辛尼加《疯英雄记》第七三五,七三六行用意相同:

quod quisque fecit patitur:auctorem scelus

repetit suoque premitur exemplo nocens

自作乃自受,害人反害己,作孽者自毙。

再看《麦克佩斯》第四幕第三场第二○九行以下一段:

Give sorrow words;the grief that does not speak

Whispers the o'er-fraught heart and bids it break.

用言语把你的忧伤写出,

无言的悲痛会向沉郁的心头低诉,使它碎裂。

和伊利莎白时代人所喜引的辛尼加《斐特兰》第六○七行用意又有相似之处。

curae leves ioquntur,ingentes stupent.

小忧欲自歌、大忧哑不言。

莎士比亚喜爱的古典作家除了上面所说的沃维特和辛尼加以外,就要推布罗塔克。布罗塔克生卒年不详,公元一世纪中一位后期希腊作家,用希腊文写作,但因时代较迟,一般人每每把他和拉丁文学联系起来。他在西方文学史上可称为传记文的鼻祖。一生著作很多,范围很广,其中对后世影响最大的,是《平行传记》一书。这部书包括希腊、罗马名人传记各二十三篇,每一篇希腊名人传记例如亚历山大传记,配上一篇罗马名人该撒传记,彼此平行成对,共得二十三对。这部传记在中世纪时代,声名不大,1470年,才有拉丁文译本在罗马刊行,引起了后来法国古典学者安姆约(Jacques Amyot 1513—1593)的注意,安姆约参考拉丁文译本直接从希腊原文译成法文,于1559年出版。隔了二十年,英国瑙斯 又把这部出名的法译本译成英文,莎士比亚所读的布鲁塔克传记就是这部瑙斯从安姆约法译本转译来的英译本。他的几个重要剧本如《裘力斯·该撒》,《科利奥兰纳斯》,《安东尼与克莉奥佩屈拉》,《雅典的泰门》等,都取材于此。布罗塔克并不是伟大的历史家,瑙斯也并不是很忠实的翻译者,然而他们的作品,一经莎士比亚斟酌运用,便有着手成春,化臭腐为神奇的妙处。莎士比亚有时几乎直抄瑙斯译文,稍稍更动,瑙斯的散文,便成为莎士比亚的诗篇。最好的例子:(1)是《裘力斯·该撒》中勃鲁脱斯与该撒鬼魂谈话一段。比较斯奇脱辑《莎士比亚的布鲁塔克》一书中勃鲁脱斯传第一三六页,和《裘力斯·该撒》第四幕第三场第二七九至二八七行,就能知道。(2)是《安东尼与克莉奥佩屈拉》中描写埃及女王克莉奥佩屈拉初次坐了画舫,游行江上的盛况。比较同书中安东尼传第一七三至一七五页,和《安东尼与克莉奥佩屈拉》第二幕第二场第一九四行以下,就能知道。莎士比亚运用资料,有时也不免疏忽,《亚典的泰门》第五幕第四场第七○行以下,即是一例。墓铭共有四行,号称泰门自撰,实际按布鲁塔克所载,前两行:

Here lies a wretched corse,of wretched soul bereft:

Seek not my name;a plague consume you wicked caitiffs left!

系泰门自撰,后两行:

Here lie I,Timon;who,alive,all living men did hate:

Pass by,and curse thy fill;but pass,and stay not here thy gait.

则系卡里麦克斯 所撰。两者语意颇有出入,莎士比亚未及细察,把所有四行,混而为一,认为是一人的手笔。创作过程中,偶有资料方面的小疵,无关宏旨,作诗剧不同于作考据,我们不能以一眚而掩大德呀!

我们看到古典文化对于莎士比亚,影响是如何的深刻。正如后来的济慈,读了查普门(Chapman)英译的荷马诗史,欢欣鼓舞,喜而不寐,写成他有名的十四行诗,说他好象天文学家观察天象,忽然看到新的行星,探险家跋山涉水,忽然发现新的海洋一样。布鲁塔克传记对于莎士比亚是一种启示,豁然开朗,别有天地,以前他所接触到的仅仅是游戏文章的神话,现在才接触到真实严肃的历史。辛尼加的悲剧,貌似神非,有悲剧的形式而无悲剧的内容,《理查三世》及《铁都斯·安特罗尼克斯》两剧本不过是在练习写作辛尼加式悲剧阶段中的产物,只有在辛尼加的形式与布鲁塔克的内容结合以后,莎士比亚才踏进了悲剧的崇高领域,才真正创作了他的那些不朽的悲剧巨制。

现在让我们以《裘力斯·该撒》为例,来分析说明一下:

《裘力斯·该撒》可能初次演出于1599年,是莎士比亚根据布鲁塔克传记写成的最早的一个伟大剧本。在莎士比亚以前,伊利莎白舞台上已有以该撒为题材的戏演出,但莎士比亚没有利用。他的《裘力斯·该撒》全部材料,取之于瑙斯英译本布鲁塔克传记中的该撒传,勃鲁脱斯传,安东尼传和西塞罗传。瑙斯译文,罗列事实,平铺直叙,条畅有余,精彩不足,然一到莎士比亚手里,通过创造性的想象,加以充实,加以排比,加以剪裁,加以润色,布鲁塔克的历史便成为莎士比亚的历史剧,布鲁塔克的讲故事式的散文传记便成为莎士比亚的生动飞跃气象万千的悲剧诗篇。

上面已经提过《裘力斯·该撒》是根据布鲁塔克传记的瑙斯英译本写成的。这种根据,具体说来,包括下列几方面:(1)剧本的主要情节;(2)比较次要的事实如该撒的癫痫症,该撒死前的预兆,勃鲁脱斯在行刺前接到的信等等;(3)个人细节如凯歇斯的瘦削脸庞与安东尼的生活习惯等等;(4)许多令人注意的辞句,短语及个别的词等等

莎士比亚一方面根据布鲁塔克传记,一方面又更改布鲁塔克传记。比较重要的更改,可以分为两种,——历史事实方面的更改和人物性格方面的更改。

(一)历史事实方面的更改又可分为时间的与地点的。

时间的更改:

(1)第一幕第一场中该撒的凯旋与卢缽葛节日(古罗马牧人节)合并为一天,事实上凯旋在前,比节日要早了近乎六个月。

(2)剧本中该撒被刺后的追悼演说,以及奥克泰维斯的到达罗马,都在同一天。但按照布鲁塔克的记载,勃鲁脱斯的演说是在该撒遇刺的明天过后,安东尼的吊辞则在两天以后。奥克泰维斯到达罗马,更在一个月以后。

(3)剧本中腓利比平原两次战役,同在一天。按照布鲁塔克的记载,两个战役中间隔了二十天,全剧历史事迹,实际经过三年。但莎士比亚把它写成剧本后,所有重要情节,仅仅分作六天就全部表达出来了。

地点的更改:

(1)剧本中该撒遇刺在罗马圣殿前,但按照布鲁塔克的记载,是在元老院前,两处相去很有一段距离。

(2)剧本中三人执政的会议是在罗马举行的,但按照布鲁塔克的记载,这次三天的会议,是在波隆尼亚城举行的。

(二)人物性格方面的更改:

(1)在莎士比亚笔下,该撒并不完全是象历史上记载那样一位文武兼资的天才,一位伟大的军事家和政治家,而是自命不凡,好为大言,多疑善病,并且非常迷信,喜欢人家恭维的一位特殊人物。

(2)剧本中勃鲁脱斯与该撒的友谊比历史上记载的要深挚得多。

(3)凯歇斯与安东尼的品格在剧本中比布鲁塔克传记中表演得更加高尚。

莎士比亚除了更改布鲁塔克传记以外,还增添了不少布鲁塔克传记中所没有的东西。开斯加和勒必特斯两角色,几乎全出莎士比亚虚构,布鲁塔克传记中可说没有提到,就是偶尔提到一下,也和莎士比亚所描写的不一样。莎士比亚把开斯加描写成一个没有教育的人,但按照布鲁塔克的记载,开斯加还能讲希腊文呢 ,至于勃鲁脱斯的仆人琉息斯 ,勃鲁脱斯行刺该撒前的独白 ,谋刺者们的夜访勃鲁脱斯 ,该撒的迷信和爱听谀言 ,谋刺者们的护送该撒 ,该撒被刺后谋刺者们的歃血为盟 ,安东尼的哭尸独白 ,勃鲁脱斯的演说 ,安东尼的吊辞 ,都是莎士比亚自出心裁,戞戞独造的大文章。

上面所说那些关键性的更改和关键性的增添部分完全是莎士比亚创造性想象的产物。通过这种艺术加工,剧本在时间上尽量缩短,在地点上尽量缩小,在人物性格的描绘上,尽量使之逼真,合乎情理,对比尽量鲜明,矛盾尽量突出,目的当然在使全剧情节更加紧凑,表现更加集中,戏剧性更加增强。一切更改,一切增添,都是有的放矢,为全剧主题思想服务。《裘力斯·该撒》的主角,与其说是该撒,毋宁说是勃鲁脱斯。勃鲁脱斯忠心耿耿,拥护罗马共和政治,反对帝制独裁。然志大才疏,对时代认识不足,刚愎自用,有凯歇斯而不听其言,终至兵败腓利比平原,伏剑自刎。“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从亚里士德《诗学》论悲剧人物的角度来看,勃鲁脱斯不失为一个悲剧英雄,他的政敌安东尼,最后看到了他的尸体,也不得不说“这是堂堂的一个人”,(“This was a man!”)。莎士比亚的艺术加工,的确达到了他所要达到的目的。戏剧是一种艺术,本不是现实的照相机式的复本,这里面须要选择,须要重新组织,次序的先后,分量的多少,进度的快慢,语气的轻重,可以根据中心思想,剧情主题,加以处理,加以调节。历史着重“有其事”,历史剧着重“有其理”,历史着重“已然”,历史剧着重“盖然”。历史剧着重的不是历史事实的再现,而是历史真实的反映,尤其是剧本产生时代历史真实的反映。莎士比亚出于布鲁塔克,而远胜于布鲁塔克,布鲁塔克的历史材料,升华成为莎士比亚的历史剧,其理由大概就在这里。

沃维特,辛尼加,布鲁塔克:这三位作家是莎士比亚的主要古典渊源,已如上述。除此以外,古典作家中对莎士比亚尤其他的早期很有影响的,应当提到拉丁喜剧作家柏洛脱斯 。柏洛脱斯喜剧留传到现在的有二十种,其中《梅奈克米》与《安菲脱里盎》两剧本特别重要,因为莎士比亚的《错误的喜剧》就是以它们为蓝本的。《错误的喜剧》的基本情节由于一对双生子的不易辨认而引起种种误会,莎士比亚是取之于《梅奈克米》一剧,至于增加一对双生的仆人,使情节更加复杂,莎士比亚是取之于《安菲脱里盎》一剧。莎士比亚融会二剧,自成一格,使内容既清新又丰富,述而能作的天才,在这个早期作品里已经可以看到一些。《安菲脱里盎》在莎士比亚逝世后很久才译成英文,《梅奈克米》最早的英译本,于1595年刊行,比《错误的喜剧》的演出要晚了两三年。这证明莎士比亚在创作《错误的喜剧》过程中,他所根据的不可能是英译本而非常可能是拉丁原文本

莎士比亚童年在斯特拉福文法学校里还读过罗马大诗人桓吉尔的史诗《伊尼亚特》开头几卷 。《露克莉斯》第一三六六行以下,以及《哈姆雷特》第二幕第二场第四八一行以下关于特洛伊城失守的描叙,都是模拟《伊尼亚特》第二卷加以渲染而成的。《错误的喜剧》第一幕第一场第三一,三二行:

A heavier task could not have been impos'd

Than I to speak my griefs unspeakable!

可以说是《伊尼亚特》第二卷中那第三行有名诗句的回声:

Infandum,regina,iubes renovare dolorem.

难说呀,女王,你要我重提伤心的往事!

桓吉尔在《伊尼亚特》第四卷中所描写妲都与伊尼亚斯的恋爱故事,为莎士比亚所熟知。他在塑造《安东尼与克莉奥佩屈拉》中的埃及女王克莉奥佩屈拉时,显然是以妲都为蓝本的。

其他莎士比亚的诗句,可能脱胎于桓吉尔史诗《伊尼亚特》的地方,略举如下:

(1)《暴风雨》第四幕第一场第一○一,一○二行,Highest queen of state,Great Juno comes;I know her by her gait.可能脱胎于《伊尼亚特》第一卷第四六行ast ego,quae divom incedo regina,及第四○五行et vera incessu patuit dea.Ille ubi matrem adgnovit.

(2)《暴风雨》第三幕第三场第五三行的舞台指示Enter Ariel,like a harpy;claps his wings upon the table可能脱胎于《伊尼亚特》第三卷第二一九行以下几行。‘Claps his wings’是magnis quatiunt clangoribus alas(第三卷第二二六行)的英译。

(3)《暴风雨》第四幕第一场第七八行Who,with thy saffron wings,upon my flowers可能脱胎于《伊尼亚特》第四卷第七○○至第七○二行Ergo Iris croceis per caelum roscida pinnis,mille trahens varios adverso sole colores devolat.

(4)《哈姆雷特》第三幕第四场第五八行使者神的描叙,可能脱胎于《伊尼亚特》第四卷第二五一至二五三行Hic primum paribus nitens Cyllenius alis constitit.

(5)《亨利第六(二)》第二幕第一场第二四行所引Tantaene animis caelestibus irae?是从《伊尼亚特》第一卷第一一行照抄过来的。caelestibus原意“天上的”,这里隐指“牧师的”,妙语双关,此亦一例。

该撒《高罗战役记》 尤其关于不列颠部分,是初学拉丁文的人必读之书,莎士比亚想来也读过的。书中第五卷第十四节描写当时不列颠南部居民的风俗习惯。其第一句拉丁原文如下:

Ex his omnibus longe sunt humanissimi qui Cantium incolunt.

在所有这些人中,肯脱郡的居民是最最有礼貌的。

《亨利第六(二)》第四幕第七场第六五,六六行

Kent,in the commentaries Caesar writ,

Is termed the civil'st place of all this isle.

显然是根据那句拉丁原文而写的。

莎士比亚还读过罗马历史家利维所作《罗马史》的第一卷,因为这里记载了古罗马王塔昆与露克莉斯的事情。前面已经讲过,《露克莉斯被辱记》主要事实是采自利维的《罗马史》。

对于其他罗马作家如罗铿 ,裘文纳尔 等的著作,莎士比亚所知不多,不过把他所能记得的一鳞半爪和若干名句予以运用而已。《裘力斯·该撒》第五幕第三节第九四行以下:

O Julius Caesar,thou are mighty yet!

Thy spirit walks abroad,and turns our swords

In our own proper entrails.

裘力斯·该撒,你虽死还是伟大啊!

你的英灵不泯,你借着我们的刀剑,挖穿我们自己的内脏。

显然是取意于罗铿《内战记》卷一开头的两句:

populumque potentem

in sua victrici conversum viscera dextra.

伟大的民族啊!你把你所向无敌的辣手,伸向你自己的内脏。

《哈姆雷特》第二幕第二场第二○○行以下竭力形容老年人的丑陋,其中“爱讥讽的无赖”,是指罗马诗人裘文纳尔而言的。他的第十章讽刺诗,描写老年丑陋,淋漓尽致,《哈姆雷特》第二幕第二场中的一段,可能原本于此。

莎士比亚一生重要著作共有四十种,包括剧本三十七种,长篇叙事诗两种,一百五十四首十四行诗组成的诗组一种。其中以罗马史实为题材的有六种,《露克莉斯被辱记》,《科利奥兰纳斯》,《裘力斯·该撒》,《安东尼与克莉奥佩屈拉》属于罗马共和国时代。《辛白林》属于早期罗马帝国时代,《铁都斯·安特罗尼克》属于后期罗马帝国时代。以希腊背景为题材的有六种,《错误的喜剧》是根据希腊剧本的两个拉丁改编本而改编的。《雅典的泰门》是根据元前五世纪的雅典史而写的。《维纳斯与亚唐尼斯》,《特洛勒斯与克莉雪达》 ,《仲夏夜之梦》,是根据希腊神话而写的。《裴立克利斯》 ,是根据一个后期希腊传奇而改写的。其余二十八种,虽题材背景与希腊罗马不一定有直接关系,然多少都受到古典传统的影响。因为莎士比亚生在欧洲文艺复兴时代,这是社会变革和阶级斗争非常剧烈的时代,这是当时比较进步的新兴资产阶级起来推翻中世纪教会和封建王朝的时代,这是以人为本,打倒神权,恢复人的尊严的时代,这是复兴希腊罗马的文艺学术来代替宗教迷信的时代。莎士比亚生在这个时代,如鱼得水,如鸟归林,眼睛所看到的,耳朵所听到的,几乎尽是与希腊罗马有关的文艺作品,甚至鼻子所嗅到的几乎尽是与希腊罗马有关的文艺气氛。时代如此,环境如此,要莎士比亚不受古典传统的影响,这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合理的。

莎士比亚相信人的最高本质是人而不是神,人的研究对象描写对象是人而不是神。他对中世纪的态度,不是首肯而是腹非。有些文艺复兴时代作家如亚力奥斯图(Ariosto),拉勃雷(Rabelais),斯朋塞(Spenser)等徘徊于人神之间,心悬两地,对中世纪的骑士剑客,妖魔鬼怪,那些怪力乱神的事情,不忍割爱,想入非非。莎士比亚则不然,他否定中世纪,不理会中世纪,他的剧本中世纪气氛非常淡薄,舞台上偶有鬼魂神仙出现,不过是一种增加艺术效果的传统手法,顺手牵羊,废物利用而已。同样,莎士比亚的历史剧,目的在陈古刺今,借古鉴今,手法是写实的,情调是当代的。《亨利四世》里的福尔斯坦夫,穷形尽相,丑态毕露,十足代表了当时没落的封建贵族,想尽种种方法,要在新兴资产阶级社会里寻找出路,挣扎下去。谁能料到这个“典型环境中的一个典型人物”和乔叟所描写的坎特伯雷进香客同是十四世纪的人物呢?

莎士比亚受时代的影响与人文教育的陶冶,对人生有真诚的爱好,精密的观察,深刻的体会,语言方面又有高度的表达能力,因此他在剧本里,塑造了许多令人难以忘怀的人物形象。这些形象,既典型,又独特,既非傀儡,更非传声筒,不论正面人物或反面人物,都有他们的想法,他们的行动。同是文艺复兴时代新兴资产阶级的聪明,活泼,能干的女子,琵特丽丝(Beatrice)有异于罗瑟琳(Rosalind),更有异于波希霞(Portia)。甚至同是小小妖精,帕克(Puck)亦有异于欧丽儿(Ariel)。这些大小人物不是硬套公式演绎出来的,而是深入人生如实描绘出来的。莎士比亚让各个人物,从人生的各个角度,各个场合,尽量用最恰当的语言来显示出各个人的意识形态。同在《雅典的泰门》中,有消极的话,也有积极的话,实际泰门的厌世,不一定是避世。第四幕第三场中马克思所竭力称赞的那一段,控诉万恶的金钱,慷慨激昂,直欲击碎唾壶,这那里是消极厌世者的话?哈姆雷特有他优柔寡断的一面,也有他顽强斗争的一面。他是书生,也是英雄,他很天真,也很深沉,他能装疯就是他的深沉之处。总之莎士比亚,以如椽之笔,触及人生的各方面,见树又能见林,小大由之,无所不包,有此襟怀,有此成就,以往受到大家的崇敬,决非偶然。我们现在应当迈进一步,从领会历史实际与社会实际(包括阶级关系)来认识、估量莎士比亚所塑造的人物,这是莎士比亚研究中新的重要课题,我们极宜慎思明辨去谋求解答的。

从莎士比亚与希腊罗马的关系来看,也可以见到他的不同寻常。莎士比亚象大海,希腊罗马象长江大河,莎士比亚的容纳希腊罗马,无异于大海的容纳江河。先说语言,莎士比亚掌握英语,真如公孙大娘舞剑,浏漓顿挫,独出冠时。词汇丰富极了,各色各样人说的话都有,而且说得玲珑妥帖,惟妙惟肖。词汇量多至一万六千以上,其中百分之六十源出古英语,百分之四十则绝大部分源出拉丁语。至于文学,本文前面已经说过,主要得力于拉丁作家沃维特、辛尼加与希腊作家布罗塔克。其他拉丁作家如柏洛脱斯、桓吉尔、该撒、利维、罗铿、裘文纳尔等,莎士比亚细大不捐,也都从他们那里学到不少东西。当然他在这方面的学力不能与彭·琼孙相比。他懂拉丁文不多,希腊文更少,他的思想方法,近于罗马,而远于希腊,他对于希腊文学的知识完全是通过拉丁文学而得来的。他的剧中人物,大部分是王侯将相,才子佳人,他对人民群众,不够重视。沃维特的艳情诗章,辛尼加的悲剧,尤其是其中的宿命论,对他所发生的影响,很不健康,不但无益,而且有损,暴露古代作家的缺点,同时也暴露了他自己的局限。尽管如此,莎士比亚仍可以说是真诚爱好希腊拉丁文学,受过优良的人文教育陶冶的一位大诗人。他一生的书本知识,文化修养,就是如此。这对他的创作是一种准备,也是一种刺激,一种挑战。莎士比亚是欧洲文艺复兴时代的巨人,恩格斯称赞欧洲文艺复兴说:“这是一个人类前所未有的最伟大的进步的革命,是一需要而且产生了巨人——在思想能力上,热情上和性格上,在多才多艺和学识广博上的巨人——时代。” 我们今天纪念莎士比亚生辰四百周年,要了解莎士比亚是怎样产生的。我们应当批判地利用以往巨人的各种学问,各种经验,各种智慧,凭藉我们自己不断的努力,来创造新的社会主义的文化。

原文载于《南京大学学报》1964年第8卷第2期

[1] 莎士比亚在他的全部作品中仅仅用过极少数的希腊字如:cacodemon“恶魔”(“ Richard III ”,1,3,144),anthropophagi“吃人者”(“ Othello ”,1,3,144),misanthropos“厌世者”(“ Timon of Athens ”,4,3,53),当然这些希腊字是以拉丁文形式出现的。

[2] Thomas Jenkins:“ The Merry Wives ”中讲威尔斯话的老学究Sir Hugh Evans显然是以琼京斯为蓝本的。Lily,William(1468?—1522),他用英文写过一部拉丁文法书,书名“Grammatices Rudimenta”(1527)。 Vc267n22f0vUJs8EnQdRdIEiWpwICv4XYJ9QlXqjWo/ai4RrPbPAoflHetVV7Q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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