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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殊斐儿论
1945

俞大絪

(一)短篇小说的特质

在英国文学的各种体裁中,短篇小说占据了一个很特殊的地位。假设我们翻开任何一部比较周详的英国文学史,我们就会发现,作者对于文学的其他各种体裁——诗歌,小说,戏剧,散文——都有比较对短篇小说更系统化的陈述。英国文学的正宗,显然是诗歌。也正是因英文的诗歌有连续不断的传统,治文学史者,才以诗人的姓名,作文学史各个时代的标记。凡是读过英国文学史的人,必定很容易追忆到英国文学史的许多时代:乔叟时代,莎士比亚时代,密尔登时代,德来登(Dryden)时代,浦伯(Pope)时代,华资华兹(Wordsworth)时代,丁尼孙(Tennyson)时代——不都是以诗人来命名的吗?在戏剧方面,从中世纪所谓神迹和道德戏剧(Miracle and Morality plays)起,经过轰轰烈烈的莎士比亚时代,直到近代作家如高斯华绥(Galsworthy)巴蕾(Barrie)和萧伯纳之流,也有一种相依相互的联系。散文呢?更不必提了。自从培根起,经过伟大的十八世纪(哥德斯密士Goldsmith,约翰生Johnson等),直到十九世纪的海士力特(Hazlitt)兰姆(Charles Lamb)德昆珊(De Quincey)和本世纪的许许多多的散文作家——其中也有一种可以追溯的线索。至于小说,虽不过二百多年的历史,可是也有一种连贯因循的发展,唯独短篇小说与其他各种体裁不同。有许多文学史,就根本不提起它:纵使提起它,也不过是抱着一笔钩消的姿势,这究竟是什么缘故?难道短篇小说,在英国文学史上的地位,就如此不重要吗?难道在文学家所采用以表达他们的思想的各种体裁里,唯有短篇小说这一种,不能与其他体裁相提并论吗?

的确的,在过去的欧西文学里,——尤其在英国文学里——直到最近百年,短篇小说没有争取到一个显著的地位。这并不是说:短篇小说直到本世纪才诞生。不,远在乔叟写他的《康特白列故事》( Canterbury Tales ),莎士比亚写他的戏剧,李查孙(Samuel Richardson)写第一部英文名小说以前,英国的人士,早已读过圣经里的《路丝》(Ruth),《约拿》(Jonah)和《浪子回头》(Prodigal Son)的故事。而且中世纪的意大利,西班牙,和法国,也曾将许多寓言故事(Fabliaux)和棍徒故事(Picaresque Fiction)输入英国。一个从事英国文学研究的人,可以在文学史的各个时代,找出一些短篇小说来。可是一般说来,这些故事,多半是陈腐不堪,不值得一班文学欣赏的留恋。我们差不多可以说在本世纪以前,英国文学里的短篇小说,好像流产的胎儿,面目模糊,根本不值一看!

那么,为什么诗歌已经发达了近千年,戏剧,散文,和小说也有了好几百年的历史,短篇小说才迟迟地诞生呢?

我以为短篇小说在过去的失败,可以推源至以下几个理由。

第一:过去的短篇小说作家,对于短篇小说的原理,有一个根本的误解,他们以为一个短篇小说,就是长篇小说的缩影。一部长篇小说的起发点,是要反映动力的人生。结构,人物,背景——都具有一种流动性。我们试看世界名小说,它们的主题,不外乎个人与个人,或个人与社会,或个人与环境的接触,以至于纠纷,以至于摩擦,对抗,直至最后的解脱。英国名小说家吴尔芙夫人(Virginia Woolf)曾经说过:“小说里的人物,开始是年青的,可是他们终于变老了;他们在许多不同的景色里移动;他们是不停歇的。”从这一句简扼的话,我们可以推断,小说的要点,是人物随着时间与空间的演变。可是这一个动力的原理,并不一定是短篇小说的基本条件。一般说来,短篇小说里时间的进展,是纡缓的。它的人物,不必从青年变成老年;它的背景,也可以固定不移。甚至于有一些短篇小说,根本就没有什么具体的时间和背景。有时连人物都没有姓名,只是“幼童”,“少女”,“老妪”,“旅客”,“士兵”,“舞女”而已!短篇小说里的一种静止性和含糊性,与长篇小说里的流动性和实在性,是背道而驰的。过去的短篇小说作家,因为对于短篇小说与长篇小说的基本原则,没有辨识清楚,故而不能写成一篇完善的短篇小说。

其次,从技巧和表达的方式方面讲,过去的短篇小说作家,似乎没有发现短篇小说与速写画和影片的接近性。在最近三十年里,许多短篇小说的作家,以为写短篇故事的时候,不宜模仿长篇小说或是舞台上的技术,而宁肯效法速写画或银幕的技巧。其中理由,是很明显的。因为限于篇幅的关系,一个短篇小说作家,决不能放纵于冗长累赘的细节。因此,与其运用一种周密的,正面的描写方法,作家不如用一种暗示的,侧面的笔法。作家——好像摄影家一样——只能抓住生活的片段。他移动他的镜头,到焦点距离时,立刻将目前的景像用快镜摄影下来。电影的秘密,完全是一种暗示和侧面的技术。比方说,一条荒凉街道上,飘荡着的一张破字纸;一个蓬头散发的女子,缝补着一件破烂不堪的男子的大褂;一个老母亲,呆呆地凝视着她那醉熏熏的浪子;——只要作者轻描淡写地一笔,我们的脑筋里就得到了一种荒凉,或贫困,或悲伤的印像。

这一种速写的技术,完全是最近几十年的特色。也许是因为本世纪读者知识水准的提高,和生活方式的趋于标准化,才使这一种技术,得以实现。一百五十年前的史高特(Scott),和一百年前的狄根斯(Dickens)对于他们的读者,绝对没有如此的信心。他们费了无穷的心血,来叙述和描写服装,风俗,和人物的动作。非但十九世纪的读者,与二十世纪的读者的知识水准不同,就是从一般生活上看起来,近年来的教育,旅行,和社交,似乎已将人与人间的差异,减缩到最低的限度。因此,近年的短篇小说作家,便排除了堆叠雕琢的麻烦。他们只指一,而我们就知十;他们只揭穿一角,而我们就窥其全。譬如安德生(Sherwood Anderson)在一个短篇小说里,描写女主角时,只用了十四个英文字:“她是一个长瘦沉默的女子;她有一个高高的鼻子,和一对灰色的,似乎心神不定的眼睛。”汉明威(Ernest Hemingway)在一个比较冗长的描写里,也只用三十一个字:“他戴着一顶赛马的圆顶梗呢帽,穿着一件黑色钮紧的外衣。他的脸又小又白,而且他紧闭着嘴唇。他还戴了一条丝项巾和手套。”像这样一种速写的技术,在本世纪以前是不可能的。过去生活方式的悬殊,和一般读者知识水准的低落,使短篇小说的特长,不易显出。

再者,从传统方面讲,英国的短篇小说,在文学的各种体裁中,受外国影响最深。远在英国第一位名短篇小说作家吉卜林(Rudyard Kipling)在十九世纪末写出他那些颂扬帝国主义的作品以前,俄国的果戈尔(Nicolai Vasilievitch Gogol)和美国的坡(Edgar Allan Poe),早已将短篇小说,培养扶植,使它成为文学创作的独立体裁之一。果戈尔将短篇小说自华丽的辞藻解脱,而且使它成为描写一些平凡人物的媒介。坡对于短篇小说的供献,适与果戈尔反。他是一位病态心理作家,长于描写恐怖与惊骇。因为坡的故事里的人物和情节是不寻常的,他的辞藻也比较夸张和深湛。可是,无论是东方的帝俄,或是蓬勃的新大陆,在十九世纪的中叶,短篇小说似乎找到了膏腴的土壤。十九世纪的帝俄虽然产生了许多伟大的小说,可是长篇小说的发展,并没有妨碍短篇小说的生长。果戈尔对于短篇小说最大的供献,就是剥削了过去一切浪漫和离奇的色彩,使它染上一种山歌村语的气概。农村的景色,和愚夫拙妇的日常遭遇,变成了他主要的题材。在辞句方面,果戈尔也是极端避免虚饰,追索平凡。这种作风,可以说是文学史上一大改革。后来短篇小说作家,如契诃夫(Tchehov),屠格涅夫(Turgenev)和托尔斯泰(Tolstoi),没有一个不是深受了他的影响。近年来欧西各国的短篇小说,能在文坛上占据重要地位,其主要因素,还是因为得到了果戈尔和契诃夫之指示。

至于美国,它的天然和社会环境,似乎更适宜于短篇小说的生长,美国是一个新兴国家;它的人民,朝气蓬勃,充溢着热情和果敢。他们那紧张和快拍子的生活,似乎对于一种干脆豪爽的文艺,有一种强烈的要求。文学家库洛斯(Cournos)说得好:“美国民族性,是从应付实际和具体的事务的经验里磨炼出来的;惟有一种简明扼要的文学,才能满足他们那匆忙和急切的本性。”在这种环境下,坡的那些令人屏息的神秘故事,实在是应时代的需要而生。自从坡开端以后,美国的短篇小说,差不多就变成了文学史里最光辉灿烂的一页。梅尔维尔(Melville)阿白恩(O' Brien)哈德(Bret Harte)白依思(Bierce)裘威特(Sarah Orne Jewett),威尔金斯(Mary E.Wilkins),欧亨利(O' Henry)贾克伦敦(Jack London)克雷恩(Crane),随踪而来。他们多半是用一种类似新闻记者的锐利和含刺激性的语调,来描写目前的生活。这些作家对于英国和欧洲大陆的影响,是至深且大的。譬如说,白依思的侧面叙述,欧亨利的出人意外的结局,克雷恩的声色,和裘威特女士的透澈——都变了后来作家的典型。

短篇小说的东俄、美这两条主流,汇合在塞因河口。酷爱文艺的法国人,便纳养了这一个文学的新生儿,巴黎的沙龙,就变成了短篇小说发青的场所。受了古文化的洗涤,短篇小说便失去了原有野蛮的面目,而换了一幅光润和精炼的仪表。这个趋势的代表作家,便是巴黎的莫伯桑(Guy de Maupassant)。

直到今天,短篇小说在欧西的阵容,还是很明显地分成对抗的两边。一边奉法国莫伯桑为领袖,另一边则以俄国契诃夫为重心。莫伯桑的作风,是着重坦白,直率,明朗的叙述。契诃夫则长于一种侧面叙述,似乎很随便,轻描淡写的笔法。莫伯桑故事的主题,是人类的喜、怒、哀、乐、爱、恶、憎、怨各种基本的情感。契诃夫则只描写一些平淡的事物,让读者来推断故事的含意。莫伯桑和契诃夫,都以为农民画像出名。可是莫伯桑的农夫,是一个挑酸,刻薄,爱财如命的人物。契诃夫的农夫是好吃懒做,得过且过,糊里糊涂鬼混一世的人物。莫伯桑之对于他的人物,好像一个头脑冷静的律师;他毫无情义地拿他们的长短秤衡,然后再加以评断。契诃夫却不如此——他倒像一位富于同情心的医生,他抓住了他的人物的手腕,探视着他们的脉搏。莫伯桑的语法,是轻碎的,急切的,逻辑的,刚硬光滑像一方钻石。契诃夫则抄一种随便闲谈的语气——周密和精细得像一块精致的花边。可是这两位作家却有一个共同点——从他们的出身,从他们的兴趣,从他们的语法看起来,他俩都绝不是英国“绅士”派的作家。

正是因为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作家犯了“绅士”作风的毛病,故而不能立时接受俄、美、法三国这一颗灿烂的明珠,使它在英伦诸岛上,放发光彩。十九世纪的后半叶,是英国长篇小说的黄金时代。当时的英国小说家,多半带一些绅士的气味。他们喜欢用一些冗长累赘的语句,来表达他们认为高尚和道德的思想。这种铺饰的作风,和这种文以载道的旨趣,对于短篇小说的写作,是绝不相宜的。这时代的许许多多小说家,虽选择了各种的题材,运用了不同的语法;可是他们却有一个共同的目的——就是要借着自己的创作,解释是非善恶的大道理。大概是因为上举的缘故,十九世纪中叶的英国,未能产生一位与坡或莫伯桑,或契诃夫齐名的短篇小说作家,英国第一位负盛名短篇小说作家的出现,是十九世纪末年的事;比起俄、美、法三国来,足足地延迟了四十余载!

可是思想是流动的,文化的洪涛是无止境的。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只能暂时延缓大陆上冲入的高潮,却并不能将它截然垛塞。因此到了十九世纪末叶和本世纪初便出现了一班短篇小说作家,如斯蒂文生(Robert Louis Stevenson),慕尔(George Moore),王尔德(Oscar Wilde),威尔斯(H.G.Wells),吉卜林(Rudyard Kipling),詹姆斯(Henry James),康纳德(Joseph Conrad),高士华绥,彭奈特(Arnold Bennet),毛姆(Somerset Maugham)等。这许多作家,有的崇拜美国的坡,有的模拟法国的莫伯桑,有的效法俄国的契诃夫,或屠格涅夫,有的参杂着两三种影响——各宗一是,形形色色,倒使得英国的文坛,焕然一新。

假设我们拿十九世纪末叶的英国短篇小说,做研究的对象的话,我们会发现一个显然的事实——它们没有一种综合的趋向。一般而论,它们似乎比较着重正面的,积极的叙述,而忽视了侧面的,随意的素描。斯蒂文生,柯仑道尔(Conan Doyle)和威尔斯的故事,因为都是模仿坡的缘故,似乎有点接近。慕尔和王尔德却承袭着法俄两派的作风,只有吉卜林之作品,与任何人的都不像。他生长在印度,从小就染上了帝国主义的色彩。好像希特勒一样,他拿人类分成了两种——强悍的与懦弱的。在他的小说里,一切强霸和高压的人,都受到推崇和颂扬。反之,一班弱小无知的群众,都是他的侮慢和轻视的对象。在语法方面,吉卜林也呈露着无限的骄狂和自负。

显然地,在吉卜林这种粗线条大刀阔斧的作风的权威下,英国的短篇故事,很难走上一条开拓和新颖的途径。英国的短篇小说能得到今天的成就,其功并不归于吉卜林而归于十九世纪末年一位大家不注意的女作家——加纳特女士(Constance Garnett)。抱着一种不可征服的毅力,这位女作家将俄国名家的著作——屠格涅夫,托尔斯泰,果戈尔,杜斯托夫斯基(Dostoevsky),高尔基(Gorki),契诃夫——都翻成了英文。这许多译本,发生了不可思议的效力。而我们这篇研究的论文的对象——曼殊斐儿——便投入了俄派作风的怀抱。

(二)曼殊斐儿的生平

凯撒林·曼殊斐儿是一个笔名。这一位女作家的真姓名是凯氏林·波商(Kathleen Beauchamp)。她在一八八八年十月十四日,生于纽西兰岛的威林登城(Wellington),她家已在纽西兰住了三代了。她的童年的一大部分,是在威林登城外的一个小镇——开拉利(Karori)——里度过。在那里,她上了小学——与她同窗的送牛奶的玩童和洗衣婆的女儿,都变成了她后来写的故事里的人物。她才只九岁的时候,便在杂志上发表了她的处女作。

在她十三岁的时候,她的父母将她送到英国读书。她进了伦敦的皇后学院(Queen's College)。在学校里的时候她是很活动的,她担任了校刊的总编辑,而且对于王尔德和堕落派文学,发生了很浓厚的兴趣。在这时,她又爱上了音乐,对于大提琴的奏演,得到相当的成功。

十八岁时,她家里的人勒令她回纽西兰。几年来,她已习惯于伦敦的艺术和高度理智的生活。现在忽然回到了故乡的狭小环境里,觉得非常沉闷抑郁。在她的朋友中,有一家音乐家住在威林登城。曼殊斐儿常常与他们来往,俾求得到精神的寄托。可是,不久这一些音乐同志也回伦敦去了。此后,她便觉无聊,她终日与父母吵闹,终于得到许可,回到伦敦。

她回到伦敦,便开始写作的生活。她曾经将文稿向许多杂志寄,可是并没有人注意她。因为要解决生活问题,她曾经加入戏班,扮演了一些不重要的角色。直到一九〇九年《新时代》杂志才首次登载了她的文章。从一九〇九至一九一一年,她继续不断地为《新时代》撰文。一九一一年她的首部短篇小说集,叫着《德国的公寓》( In a German Pension )问世,里边的故事是描写她在德国养病的经验。这一部书出版后,立刻引起各方面的注意,而且接连出了三版。可惜后来书店破产,不能再翻印。

一九一一年曼殊斐儿在一位小说家乔治(George)先生家,遇了她将来的丈夫米得顿·麦雷(John Middleton Murry)。那时麦雷只是一个牛津大学的学生,他编载着一个文艺杂志,叫着《节奏》( Rhythm )。曼殊斐儿便按期的向这一个杂志投稿。她的第一个故事——《店铺里的妇人》( The Woman at the Store )曾经引起若干的反响。这杂志的最后几期,是麦雷和曼殊斐儿合编的。

一九一三年七月,《节奏》停了刊。那时曼殊斐儿正写了一篇故事——《一些幼稚可是又很自然的事情》( Something Childish but very Natural ),竟找不到受主。直到一九一五年,麦雷才邀了劳伦斯( D H Lawrence )和她,合办了一个杂志,名叫《署名》( Signature )。可是很不幸,《署名》又只活了两个月。此后,足足地有四年,曼殊斐儿没有地方投稿。只有《英文杂志》( The English Review )登载了她的《幸福》( Bliss );《文艺》( Art and Letters )载了她的《没有脾气的人》( The Man Without a Temperament );霍格斯出版社( The Hogarth Press )刊印了她的《序乐》;麦雷和他的兄弟印出了她的《我不会说法文》( Je ne Parle Pas Franaise )。

一九一四年欧战的爆发,对于曼殊斐儿是一个极大的打击。她的理想和志趣,似乎受了巨大的挫折。开战的第二年,她的弟弟应征来英。姊弟重逢,时常追忆起他们俩童年的生活。在曼殊斐儿的脑筋里渐渐地形成用文学来复现童年生活的志愿。不久,她的兄弟阵亡了。于是曼殊斐儿便决然毅然地到了法国南部,开始记载她童年的遭遇。这一篇故事原名《龙舌菌》(The Aloe),后来改称为《序乐》。据说,在这篇故事排印的时候,连排字生都看上了瘾,禁不住叫道:“这里面的小孩们写得太逼真了。”这一个故事出版后,她接了许多读者的信,对于故事里的小女主角,有所赞赏。

在一九一七年的冬天,曼殊斐儿得了胸膜炎。她又第二次由伦敦出发,想在法国的南部得到日光与温暖。可是这一次,她发现战云已笼罩全欧,她寻找的是安宁与健康,可是她却得到了孤单和痛苦。等她经过许多挫折回到伦敦时,胸膜炎已变成肺病。

在一九一九年的春天,麦雷先生被聘为《智慧女神》( The Athenaeum )的总编辑。曼殊斐儿一方面用着 K M .的笔名,写出了每周小说的书评,一方面每月还投稿一篇小说。于是,她便慢慢地成了名。在一九二〇年,出版家才替她印出一个短篇小说集,叫着《幸福和其他的故事》( Bliss and Other Stories )。

可是,在这一部集子出版以前,曼殊斐儿又离英到瑞士去养病去了。在一九二二年,当她在巴黎的时候,《花园茶会及其他故事》( The Garden Party and Other Stories )问世。这一部书出版后,曼殊斐儿便被公认为英国第一流短篇小说作家。

可是,在这一个阶段,曼殊斐儿忽然感觉到创作的痛苦。一方面她与病魔对抗,另一方面,她感觉到自己须受一种内心的洗涤,方能表达她胸怀里所蕴蓄的真理。在一九二二年的七月,她完成了最末一篇故事——《金丝雀》(The Canary)。就在那年的十月,她又到法国芳的登白露(Fontainebleau)养病。次年正月九日夜,她突然与世长别,享年只三十五岁。

(三)曼殊斐儿的作风及其影响

曼殊斐儿写作的生命,前后不出十年。此十年中,她倒又病了一大半。虽然她的丈夫麦雷先生,对于收集和保留她的遗墨,不遗余力;可是她的作品,究属寥寥可数。可是在英国的短篇小说史上——甚至于文学史上——她已成一位杰出的人才。那么,她究竟有什么成功,她的成功,有什么影响?

我以为她之所以成功的第一秘诀,就是有一个不可模拟之自我。这一个特殊的自我,她完全放在她的作品里。因此她写出的每张每页,都浸透了一种个人色彩。她有一个富于吸收性的心灵。她用着全幅心灵来吸收外界的景色。外来的形形色色在她敏感的心灵上,激起一种情感的反应。她的精神,似乎永远在一种急切,紧张和上上下下的波动状态下。她那种轮流的极端兴奋与极端忧郁,使她的作品,染上一层特殊的颜色。而在一切的背后,我们似乎看见一个坚毅的女性,对于生命表现出一种似乎近于诙谐的乐趣。

她究竟有一个怎样的个性——这问题当然不易解答。据她的丈夫麦雷先生的推测,她的特质,就是一种特殊的纯洁。他说:“她是从一片水晶的玻璃窗里,望着生命。”他又说:“在我的一生中,从来未见过像她这样一个自然和天真的人;她似乎将自己献给生命,像一朵花将自己献给日光与大地一样。她以整个的心灵,体验了人生的苦乐。她以绝对的宽宏大度和坚毅精神,将自己交付与生命——爱情——和她的理想。她爱生命,与生命中一切的美丽与痛苦。她也全部的接受了生命的一切——接受了生命滥施给心灵的苦楚。”

虽然在他的《曼殊斐儿日记序》里,麦雷先生曾经否认契诃夫对于他的夫人的巨大影响,可是我们假设将她的日记,书信和作品细读一遍,必定会达到一个相反的结论。曼殊斐儿的技巧上有两个要点,无疑是从契诃夫学来的。这两个要点就是——侧面叙述及随便的笔法。她善于拿片段来代表全部,用一套情节,来暗射另一套情节,拿遗露的来反视存在的。她喜欢拿她的人物的心理的转变,表现在读者面前。她的人物,老是在一种不停歇的自问自答的状态之中。譬如在《花园茶会》(The Garden Party)里她描写一个女孩——罗拉。罗拉是一个富家女;她的父母每年在花园里开一个盛大的茶会。可是,有一次他们正忙着准备的时候,罗拉忽然听见人家说:附近小房子里住的一个车夫在路上撞车死了。顿时,罗拉对于一切的准备,失掉了兴趣。她觉得茶会的举行,于死者太不恭敬。她将心事说给姐姐和母亲听;她俩都笑她,说她神经过敏。茶会是如期举行了,而且是一个大大的成功。茶会之后,母亲将残余的食物盛满一篮,叫罗拉送给孤儿寡妇吃。罗拉慌慌张张地走进了肮脏的小屋,看见了急呆了的寡妇,又在死尸面前站了一会儿。这时候,她的小脑筋里,自问自答的说:“花园茶会——篮子里的糕饼,镶有花边的衣服——与他何涉呀?他已经远远地超脱了这一些东西了。他真令人羡慕,真美丽。当她们在谈笑,音乐在演奏时,这条胡同已发生一个奇迹,快活……快活……熟睡的面孔,似乎在说:一切都完美;我很心满意足,一切原该如此。”她在《她的第一次舞会》(Her First Ball)里,描写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首次赴跳舞会的感觉。她正舞得高兴的时候,忽然有一个老头子提醒她,说转瞬她会变成一个又粗又笨的中年妇人,伴着自己的闺女赴舞会。到那时她跳也跳不动,可是心里必定痴心妄想地,想人追逐她,向她求爱。她听了这一篇话,顿时感觉惶恐:“是不是他的话是真的?听上去似乎是非常真确的。难道这第一次舞会就是末次舞会的开端吗?想到这里,连音乐都似乎改变了,似乎听起来非常悲伤,似乎像一声长叹。哎哟,世上一切变得太快了。为什么快乐不能永久呀?永久也不算太长!”

这一种轻松,伶俐,自问自答的技巧,看上去毫不费事,可是是一种心理解剖的有效利器。

曼殊斐儿虽特长于人物性格的透视,可是她从来不拿一个人物,做四面八方的观察的焦点。她对于她的人物的整个性并没有兴趣。像一个电影摄片家一样,她站在一边等待着,她的视觉跟随着一些快乐,或悲伤;兴奋,或孤寂的人们。等他们的个性——在他们以为旁人不注意的一霎间——完全浮在表面时,作者便将快镜机关一捏,替他们留下一个真切生动的记录。可是,这一张影片一经拍完,作者似乎将手轻拍她的顾客的肩头,低声说:“先生,太太,影已摄好,没有旁的事——请便吧!”于是她便让她的人物回到人群里去,再也不追究她们的下落了。

从技术方面讲,曼殊斐儿的诀窍,差不多完全是承袭了契诃夫的。就人物的种类和深度讲,曼氏要比契氏浅薄狭小得多。当然她的短促的生命和平凡的遭遇,限制了她的题材的规范。似乎看起来,除却中下等社会的少女与妇人以外,她对于外界的认识,是很肤浅的。可是,在过去二三十年中,她是被公认为世界最好短篇小说作家之一。当时的作家和批评家,无论大小,都众口同声地称她的作品,为近代文学里的一种巨大的新势力。为什么她能激起大众的反应?在许许多多短篇小说作家中,为什么仅有她能惹起一种特殊的同情?

在曼殊斐儿以前,一般说来,短篇小说写作的出发点,似乎是一些公式化的局面和结构。作者先选择了一个固定的情节,然后加上一些改头换面的人物和动作。曼氏根本就不理会这一套惯技,她将重视局面和结构的旧观念,一手推翻。她的镜头,并不一定朝对着一些情绪紧张,富有戏剧意味的人物和姿势。她证明出来,平凡的人物在平淡的生活过程中,也会有深厚的诗意。她曾经说,一个作家假设不存一个谦虚诚恳的态度,他的作品,决不会成功。无疑地,曼氏的作品,无论从内质或外形看来,都表示一种纯朴和诚恳的意态。

自从曼殊斐儿开端以后,一般短篇故事作家,不再向生命的炫耀和离奇的各方面,去寻找题目。他们可以毫不费力地在他们四周的平凡生活中——狭小的巷子,亭子间,理发室,公寓,小村庄——找到许多有趣的材料。在本世纪日趋明显的贫民文学的发展中,曼殊斐儿占据了一个倡导的地位,而在文学民众化的潮流中,短篇小说的力量日趋重大。虽然曼氏只出了三部薄薄的集子,可是她已将整个短篇小说的进展转上一个崭新的途径。曼殊斐儿离世上,倏忽已二十余年,可是假设我们拿目前的英国短篇小说,普遍地浏览一番的话,我们会发现它们许多内在的特质,是从曼氏作品承袭来的。一概而论,当代的短篇小说,差不多完全采用电影的技巧——片段残零的叙述,暗示和轻描的笔法——都无疑是从欧洲大陆,透过曼殊斐儿,学得来的。

至少,有几句话我们可以武断地说:

在曼殊斐儿之前,英国的短篇小说是一种未成形,懦弱,无自信的文学体裁。可是自从曼氏作品出世后,英国的短篇小说已经变成了一种固定的,独立的,前途无限的文学表现。

原文载于《时兴潮文艺》1945年第5卷第3期 mPh56lgonN95SooxEdIe6OygStQuMKet6cJJgvpnUmOgRJOEg5Ln06Hvy2jL8qQ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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