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科洛姆兄弟那个时代,不列颠业已成长为一个海洋性商业大帝国,其殖民地遍布世界。与此同时,战争技术突飞猛进,使得英国往昔赖以确保其海上优势的木质帆船同铁制蒸汽舰船相比至少在航速和火力方面相形见绌,这是先前国务家和战略(思想)家不曾碰到的。那么能否与如何守护或者保住这么一个大帝国无疑是一个前所未有的重大安全战略难题。
关于英帝国(英伦海岛和帝国殖民地)的守护,大致有两类根本思路或者途径:一类被称为要点防御或曰局部防御,即主要使用陆军分别守住英伦海岛甚或殖民地一个个海陆要点便可确保大英帝国安全。陆军主义(militaryspirit)无疑持有类似观念。陆军主义提出国家领土安全多半依靠陆军保护,主张海岸筑防,重视海岸要塞或者防御工事,可被称为“要塞主义”。 另一类被称为海上交通线防御,亦即确保连接上述海陆要点的海上交通线安全。海军主义持有类似观念。海军主义提出,尽管确有必要使用一定数量的陆军把守这些海陆要点,然而国家领土安全更多依靠海军保护,主张海外御敌,重视海军舰队。19世纪60年代,要塞主义逐步抬头且势头逼人,陆军优先、要塞首要的观念主导了英帝国关于防范敌手可能入侵行动的战略思考。与之形成鲜明对照,本应弘扬海军主义的英帝国海军部(the Admiralty)却沉默寡言、消极无争。 海军部并未明确无误地表示,单靠舰队便足以对付入侵威胁,对英国那错乱的战略信条不加阻挠,结果巨额军费被投入庞大的海岸要塞或者防御工事。不仅如此,英国海军大臣们,无视英国舰队存在的根本目的——确保制海权,弃置英国舰队的作用——跨洋作战而非海岸防御、其主战场是外海大洋甚或敌国海岸而非英伦海岸这么一项战略必需,仅建造用于海岸防御的军舰,导致那作为海洋性大帝国战略基石的制海权原则遭到了至少是局部的废弃。那么谁来弘扬海军主义以迎击要塞主义?两位海洋战略思想大师——科洛姆兄弟开辟了同要塞主义针锋相对、激烈抗争的先河,贯穿他们学术生涯的便是对要塞主义的猛烈批判和对海军主义的大力弘扬。
科洛姆兄弟紧紧围绕英帝国防御这个头等重要战略问题,力求挖掘英帝国防御大致合理的安全战略据以形成的根本原则,远远早于他们同时代的英美其他海洋战略思想家撰写著述和文章(小册子),站在要塞主义的对立面,公开宣讲他们的海洋战略思想,显示了他们作为战略大师的恢宏眼界,成为异常卓越的两位先驱。
科洛姆兄弟认为,倾向于要塞主义者以及英国大多数国务家,甚至海军界,对于英帝国防御问题几乎未形成任何基本合理的观念。在科洛姆兄弟看来,他们大致犯有两项重大战略性错误:一是战略眼界异常狭隘,忽视英国地缘政治和经济基本构造,将英帝国的防御当作联合王国的防御;二是毫无根据地认定英帝国舰队在战时无力完成其使命——要么被暴风骤雨吞噬,要么被敌国海军摧毁,将海军不再存续、制海权永久丢失当作其战略信条主要前提假设,由此将海岸要塞和防御工事而非海军武力当作联合王国的首要防御。 与之大为不同,科洛姆兄弟有着广阔的全球性战略眼界。他们指出,英帝国作为囊括广袤殖民地的海洋性商业大帝国,远非大陆性帝国可比,有着特殊的地缘政治和经济基本构造:由十个远隔重洋的领土群体组成,而且这些领土群体在安全和经济领域紧密相连,据此他们认为英帝国的防御远非仅仅局限于英伦海岛这个帝国大本营的防御,守护英帝国也远非仅仅局限于确保英伦海岛免遭入侵。相反,英帝国的安全(防御)涵盖甚广,还包含帝国殖民地的安全(防御)和连接帝国各个组成部分的海上交通线的安全(防御),连同殖民地权势的维持。以此为根本战略考量的重要前提,科洛姆兄弟提出了英帝国防御的首要手段是海军——主要依靠海军优势对英吉利海峡和英帝国海上交通线进行控制,来确保联合王国和英帝国殖民地的安全。
小科洛姆在数年研究后,以1867年出版的小册子《关于我们商业保护和我们武装力量分布的考量》( The Protection of Our Commerce and Distribution of Our War Forces Considered ),对要塞主义予以猛烈回击,独树一帜地大力鼓吹和倡导同英帝国守护(包含英伦海岛和殖民地保护、海外商业保护和殖民权势维持)相连的海军主义,明确指出英伦海岛作为英帝国中心(心脏)倘或将主要精力和力量集中于消极的海岸(要塞)防御会面临重重危险。1889年,大科洛姆不无理由地评论道:小科洛姆在澄清和确立英帝国防御的若干指导性原则方面起着主要作用,他的这个小册子为此后英帝国防御问题的相关探讨定立了根本基调。
小科洛姆提出,无论平时抑或战时,英帝国是有着广袤殖民地的海洋性商业大帝国这一根本事实无法改变,他将其作为全部理论的根本前提、先决条件,那么在他看来,如何守护这帝国呢?
从这项根本前提、先决条件出发,或者说基于这帝国特有的地缘政治和经济基本构造,小科洛姆做出了一项非常重要的判断:英帝国防御的地理范围应当囊括整个帝国。换言之,英帝国防御既包含英伦海岛的防御,也包含殖民地(其中还有海外基地和海陆据点)的防御,还包含将帝国各个组成部分连接起来的海上交通线的防御,连同帝国殖民地权势的维持。这充分显示了他那恢宏的战略眼界。更具体地讲,小科洛姆认为,英伦海岛作为英帝国心脏、大本营和根据地固然头等重要,守护这些海岛抵御侵袭无疑成为一项头等重要目标,然而英帝国“国防”(National Defence)就其含义而言,重要目标不能光有这一件事情,不能局限于此,否则便大错特错。殖民地作为英帝国组成部分绝非无足轻重,国防涵盖的地理范围甚至应包含距离英伦海岛最遥远的殖民地。就殖民地而言,小科洛姆认为,殖民地是英帝国一项宏伟的力量来源,而且殖民地防御对于英伦海岛防御同样具有重要意义:英伦海岛安全(防御)和英帝国其他组成部分安全(防御)紧密相连、息息相关。他如此指出,“大部分英国公众甚至不知道殖民地各个港口的防御同大不列颠及爱尔兰居民个人安危紧密相连、密不可分”,“殖民地防御不能被视为一个抽象和孤立的问题”,“没有英帝国其他组成部分的安全,也就没有英国本土的安全”。 与此同时,小科洛姆批判了英帝国防御的地理范围仅限于英伦海岛的观点,反对无端削弱殖民地防御来加强英伦海岛防御,认为此类观点荒谬悖理。在他看来,就领土面积而言,英伦海岛大约仅占英帝国三十分之一,而就国民人口而言,则占五分之一都不到。唯独英伦海岛受到保护并不表示占据帝国总面积三十分之二十九、占据国民人口总数五分之四的殖民地也受到类似保护。小科洛姆如此批评英国公众:“在意义深远的和平时代,我们喜好谈论我们庞大的殖民帝国、遍及世界的贸易和利益。这些语句听起来宏大,也许还有人徒劳地幻想这些壮丽语句必定可以吓退侵略;然而危险袭来,无论是真实还是虚妄,国家惊恐之时,我们却总是忘记,同其他国家相比,英格兰外加其殖民地仍然是一个巨人。倘或没有殖民地,英格兰则是一个侏儒。我们却在这侏儒的臂膀里寻求庇护,事实上表现出对这巨人的不信任感。” 不仅如此,在小科洛姆眼里,连接英伦海岛同英帝国殖民地以及这些殖民地之间的海上交通线(Imperial Water Roads)甚至比殖民地防御本身还重要!用他的话说,“海上交通线是殖民地的首道防线并且能够成为最牢固的防线”。 可见,他认为,确保“大不列颠”(Great Britain)和“更大的大不列颠”(Greater Britain)之间海上交通线不被切断是个多么重大的战略问题!他由此出发合乎逻辑地推导出英帝国武装力量最优化部署和英帝国首要防御是海军防御等重要观念。
既然英帝国防御的地理范围应当囊括整个帝国,那么如何才能实现这帝国武装力量的最优化分布?小科洛姆宣称,“所有海军和陆军作战行动中,无论进攻抑或防守,存有这么一条黄金律,如若忽视,必遭祸败。它是运用于所有战争的一项根本法则,简而言之,即所有作战行动的成功有赖于兵力以如此最优方式加以部署:保护作战基地(base ofoperations)和确保交通线的安全自由” 。尽管这法则并非小科洛姆首创,然而他创新性地将其运用于英帝国防御。就英帝国防御而言,这里的“作战基地”意指联合王国,尤其是英吉利海峡,而这里的“交通线”意指英帝国的海上交通线,英帝国武装力量的分布应当与之相应。英帝国的防御可以由此推断为主要依靠海军,他的海军主义观念大致浮现,而由英帝国防御观念主导的海洋战略思想也大致成型。
尽管和小科洛姆的论说方式不尽相同,然而大科洛姆也同他那个时代英国的要塞主义针锋相对,并且据此提出他关于英国作为海洋性商业大帝国和海军帝国(naval empire)应有的海军政策。可以认为,大科洛姆的海洋战略思想同样是要塞主义政策主张的对立物。
面对要塞主义的逼人挑战,大科洛姆指出,倾向于要塞主义的人们大概误读了威灵顿公爵(the Dukeof Wellington)关于英伦海岛防御的相关思想。他如此引用威灵顿在一封信件中的言谈:“……我感觉到蒸汽运用于舰船推动力给海洋战争和海上交战带来的变化。一艘舰船可以(从海上)抵达我们这里,而这项进步立即使得这些岛屿海岸全都暴露无遗,无论潮涨潮落,无论暑夏寒冬,蒸汽动力舰船可从世界其他地方到达于此……我们易受袭击……这些海岸,包含英吉利海峡、英伦海岛,它们从诺曼征服至今从未被成功侵袭……这些话揭示了我们的危险。只有在我们的舰队里,我们才有防御(能力),才有防御希望……如果单单行使舰队果真不足以给我们提供保护,那些宣战以后一周我们不再安全……在那(……)海岸,小港或者河口不过七个,它们全无(工事)防守,一支敌军步兵上岸后,可能占领它们,把他们的骑兵和所有口径的大炮送上海岸,然后安营扎寨并且确保(他们)同法国的(海上)交通线。” 大科洛姆认为,威灵顿的认识、警觉和担忧大致是合理的,然而人们只看到他的那句“这些小港或者河口全无工事防守”,显然漏读了、忽略了或者干脆无视他这认识和担忧中还有一项限定性条件:“如果英国舰队单单不足以给英伦海岛提供保护。”另外,他们还忽视了威灵顿提及的海军舰队和海上交通线重要作用,“只有在我们的舰队里,我们才有防御(能力),才有防御希望”、“即便是登陆敌军,也需确立同母国的海上交通线”。
对要塞主义进行大力批判的同时,大科洛姆认为,英帝国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海军帝国,其显赫优势是往昔时代不可比拟的。他提出,先前所有海战,英国并非都是在开战之初便拥有任何实在优势,在任何受到威胁的节点上,它也少有超越对手的海军力量,仅仅依凭海军统帅的执意大胆、船员水手高尚的精神品性与超群的身体素质,直到战争结束才赢得更高权势地位。然而今非昔比。英帝国拥有遍布大洋、星罗棋布的海军站(naval station),据有超凡价值、互相联结的海陆要点,由此保有对这些战略性资源的绝对垄断。此外,英帝国还产有大量优质燃煤。先前时代,每个国家都拥有大小近乎等同的舰船推动力——风力,然而蒸汽的运用使得各国在舰船推动力方面不再势均力敌——谁占有燃煤,谁就占据优势。“威尔士煤田的蒸汽燃煤产量无与伦比,在新西兰和澳大利亚的大块殖民地,英格兰对这蒸汽动力也拥有类似控制。”由此,同任何一个国家或者规模适中的联盟相比,英帝国拥有更大和更优质的蒸汽动力。远不止于此。英帝国的一项巨大优势还在于燃煤煤矿同海外海军站(海陆据点)的结合。这些连同其他方面,例如铁、创新能力和运作不息的工业的巨大优势,英帝国的战略优势是世界其他国家即便联合起来也难以与之匹敌的。“如果英帝国现今冒险进行一场海战,即便与世界为对手,它也能以绝对的、实际的(资源)垄断取胜。”
然而大科洛姆也看到了,尽管英帝国享有显赫优势,然而它的战略劣势也同样明显。他比小科洛姆更细致、形象地对英帝国地缘政治和经济基本构造予以庖丁解牛般的阐释。他将英帝国类比为一个“有血有肉”的机体,认为英帝国庞大涣散,心脏、胸肺、头脑、中枢神经、大命脉(动脉和静脉)和血管(毛细血管)构成了一个宏大体系。英帝国的心脏、胸肺和头脑位于英伦海岛,其养分供应地位于印度、澳大利亚和北美这样的大块殖民地。在这么一个活生生的生物体或者机体里,英帝国组成部分之间互相依赖。正因为有互相依赖,英帝国才有其他帝国没有的那种易受伤害性。 大科洛姆更加具体地指出,先前拿破仑战争期间,英伦海岛尚可依凭自给自足、自我苦撑和自力更生赢得胜利,然而在他那个时代,这些海岛严重依赖生棉和食粮进口来维系制造业和国民生计,制造业和商业的巨量增长非但没有改变它们先前特有的易受伤害性,反而使之更趋严重,由此英伦海岛自给自足和自我苦撑难以为继,自力更生难上加难。可见,联结英帝国各个组成部分之间的海上交通线重要意义愈益显著。不仅如此,大科洛姆还提出,英帝国的神经中枢是遍布大洋的供煤站和海陆据点(海军站)。那么如何守护它们?大科洛姆认为,它们固然需要海军和陆军共同把守,然而最佳之策在于守住联结它们的海上交通线。 从总体上讲,在他那里,同海上交通线相比,联合王国及其殖民地的海岸和海港的守护在英帝国整体防御体系中应当处于全然从属地位。这些观念充分显示了他的海军主义观念,他也据此提出了自己的海洋战略思想。
纵观科洛姆兄弟的学术生涯,他们最重大的贡献或许在于,科洛姆兄弟看到了要塞主义关于英帝国防御观念的“以偏概全”、“只见树木、不见森林”,也看到了英国海军部海军主义观念的“缺失贫乏”。他们先于英美其他海洋战略思想家重申和弘扬了海军主义,强调了制海权的至关紧要,做出了可谓“矫枉纠正”的重要努力。小科洛姆逝世当天,英国晨邮报(the Morning Post)的一篇文章颇有说服力地写道:“作为年轻人,科洛姆兄弟都看到了英国政府在追求一项防御性陆军政策时偏离了海军主义信条;他们也都以各自不同方式被消极防御意味的浪费和虚弱所触动。确实可以说,他们在鼓吹现今和马汉上校这个名字紧密相连的那项信条方面是先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