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阔的草原上突然传来一声长鸣,尖利刺耳。少年吓了一跳,停住了脚步。他循着草地上的黑影望去,原来是一只老鹰从他的头顶掠过。
老鹰展着苍劲的翅膀,向着太阳的方向,越飞越高。少年仰着头看得入了神,他在以前生活的地方,从没有见过如此雄健的老鹰。他还想多看一会儿,但强烈的太阳光让他的眼睛感到刺痛。
少年站在原地揉了揉眼睛。他的脚下,是一大片生命力旺盛的野草,不远处有几个沟塘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银光。此时正是五月,草原上刚下过几场大雨。
“田劲!快走一步!”前面穿藏袍的男人回头朝少年喊了一声。
“嗯!”少年拉了拉肩膀上的包袱,答应着,向前小跑。
名叫田劲的少年,这个月刚满10岁,两天前他还生活在西安。对于他来说,这草原上的一切都是新鲜而又陌生的。
和他一起赶路的男人叫嘎旺,他是一个云游者,三十岁左右,因为常年在外行走,他有着小麦色的皮肤和结实的身板。
等田劲赶上来,嘎旺伸手抚了抚他的小脑袋,露出和蔼的笑容:“我们得在天黑前赶到山脚下休息。”
“嗯。”田劲低着头回答,跟在嘎旺后面继续赶路了。
他们又走了一段路,天空中布满晚霞的时候,终于赶到了山脚下。
“我们歇一歇再继续赶路吧。”嘎旺说。
“唔。”田劲回答,并不多话,找了个平坦的地方坐了下来。
嘎旺放下背着的行李,拿出装水的皮囊,打开它,先给田劲喝一口,自己也喝了一口。
“吃点东西吗?”喝完水,嘎旺收起皮囊,问田劲。
“好。”他还是绷着脸。
嘎旺从包里掏出一块风干的牦牛肉,拿刀切下薄薄的一小片递给田劲。他切肉的时候刀口是向着自己的。田劲好奇地看着,嘎旺看出他的疑惑,连忙解释给他听:“我们藏族人切肉的时候刀口向来都是对着自己的,表示对客人的尊重。”
“哦。”田劲伸手接过肉放进嘴里,却怎么咬也咬不动。
嘎旺看着田劲的窘相,哈哈大笑起来。田劲更沮丧了,他低下头,对自己将要在草原生活下去一点信心也没有。
但是没办法,两个月前他的妈妈因病去世,他只好听从爸爸的安排,跟随途经西安的嘎旺一起,来西藏和爸爸一起生活。
吃完了风干牦牛肉,嘎旺把剩下的肉块收起来,流露出轻松的表情,对田劲说:“照这样的赶路速度,明天中午就能到草原了。我已经托了商旅捎口信给你爸爸,说你明天就能到,拉格巴大夫估计正等着你呢!”
田劲没有说话,嘎旺看着他闷闷不乐的脸,问他:“有什么担心的吗?”
田劲点点头,说:“听说草原上很冷。”
嘎旺安慰他:“因为你是在城市长大的,习惯了这里就好了。我虽然常年到处游走,但还是最喜欢草原。沐浴在草原的风里,心情就会平静下来。”
田劲沉默着。
嘎旺又说:“拉格巴大夫是个了不起的人呢。”
田劲这才回话:“我爸爸吗?”脸色却变得沉重。他对爸爸一点也不了解,从记事起他就只和妈妈生活在一起,他最亲的人也只有妈妈,他甚至都不知道爸爸是个什么样的人,对于他来说,“爸爸”几乎和陌生人没有什么两样。
“对啊!”嘎旺说,“拉格巴先生可是草原上不可缺少的人物呢。”
田劲真的很想反驳他:“可是他却抛弃了我和妈妈……”却始终没有说出口。
“好了,继续赶路吧!”嘎旺拍了拍屁股,重新背上行李,对田劲说。
“嗯。”田劲答道。
休整了一晚,第二天一早他们就出发了。到了中午的时候,他们看见前面有一座黑色的帐篷。嘎旺对着那边指了指,“看,那黑色的帐篷就是你爸爸的家了!”
田劲没有回答,他一点也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这时候,身旁一只正在吃草的牦牛抬头看到田劲,挺起角,直直地朝他顶了过来。田劲怕极了,赶忙伸手抵挡,牦牛不理他,继续顶过来,田劲连连后退。“扑哧——”他摔了个趔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而那牦牛呢,看了看他,竟然转身走了。
嘎旺在一边看着,哈哈大笑起来。他拉了田劲一把,扶他站起来,并安慰他说:“这里的牦牛都是牧人养的,不会伤人的。”
田劲气哼哼地站在原地,心想:要在这个地方生活下去,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习惯得了!
两个人走到帐篷跟前,写着“唵嘛呢叭咪吽”六字箴言的彩色旗帜装饰在帐篷的四周。帐篷边一只老藏獒在趴着呼呼睡觉,见有生人来它也没有挪窝。而田劲却怯生生地,不敢多看它两眼,他有点怕狗。
就在田劲愣神的工夫,从老藏獒的身后蹿出一只土黄色的小杂毛犬来。田劲在西安生活的时候也经常见到狗,他知道一般体型越小的狗越喜欢叫唤,杀伤力却完全没有。果然,小杂毛犬冲着田劲不停吠叫,“汪汪——汪汪——汪汪汪——”短促的声音让人听起来有点儿心烦。
田劲不理它,在原地踱了两步,侧身看见在帐篷的周围还有一群羊在吃草。
小杂毛犬看到自己被忽视了,提高了分贝,“汪汪——汪汪——汪汪汪——”叫得更大声了。
嘎旺冲着小杂毛犬叫了一声:“瓦拉!别叫了!”
瓦拉好像没听见他的话似的,继续冲着田劲叫。田劲看这小狗反正没什么本事能伤到自己,冲着它猛一挥拳头,小瓦拉吓了一跳,连退几步躲到老藏獒身后去了,躲好之后还不忘探出头瞪着田劲,压抑着声音再吠两声。
老藏獒被瓦拉的叫声吵醒,睁开眼睛望了望嘎旺,又望了望田劲,突然眼睛一亮,吃力地站起来,慢慢走到田劲身边,轻轻摇着尾巴。田劲看它要靠近自己,连忙向后退。
嘎旺微笑,问他:“不记得卡姆帕了吧?”
田劲茫然地看了看嘎旺。
原来这只老藏獒叫卡姆帕,田劲在草原出生的时候它就在这儿了,现在田劲都10岁了,对它没有一点印象,它也衰老得每天只知道睡觉了,却还能认得出田劲。
听到帐篷外的动静,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从帐篷里走出来。不用说,他就是田劲的爸爸拉格巴了。
拉格巴只看了田劲一眼,脸上没留下任何表情,好像只是确定一下这个孩子是不是还完好,然后就转过头,满怀歉意地对嘎旺说:“给你添麻烦了。”
嘎旺挠了挠头,“哪里哪里,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旅行对我来说是家常便饭,”说着他从行李包里掏出一个小袋子递给拉格巴,“给您这个——这是受您之托在城里买的西药。”
拉格巴从衣服里掏出几枚银币递给嘎旺,“非常抱歉,我只有这么多,我知道肯定不够。剩下的我以后一定给你。”
嘎旺连忙摆手拒绝,“我可不能收您的钱。替琳长老再三交代过的。”
拉格巴坚持,“但是,西药并不便宜啊。”
嘎旺再次摆手制止他。拉格巴也只好放弃了,“那么也只好这样了,”他把银币收回口袋里,接着说,“过几天我和孩子一起去长老那儿道谢。”
“这样最好。”嘎旺说,然后用手拍了拍田劲的肩膀,“再见了,田劲。”
田劲愣了一下,他还没能把眼前这个男人的形象和“爸爸”两个字完全联系在一起。听到嘎旺跟自己告别,“哦”了一声,看着嘎旺离开。
父子俩一起望着嘎旺的背影远了,拉格巴对田劲说了一声:“进来吧。”说完自己先迈步进了帐篷。
田劲跟着爸爸走进帐篷,环视这个陌生的环境,从外面一点也看不出来,原来帐篷里面竟相当宽敞。帐篷正对着入口的位置放着一个大架子,架子上摆着各种瓶瓶罐罐,不用说,里面都是各种药了。
拉格巴从柜子里翻出一套棉衣,走过来递给田劲,说:“换上这个吧,在草原上穿这个才方便。”
田劲没有说话,接过衣服,摸索着给自己换上。
“要想在草原上生活下去,”拉格巴又说,“你首先得忘掉城市里的生活。”
田劲还是没说话。
“会骑马吗?”拉格巴一边问他,一边捡起刚刚擦了一半的剪刀、镊子、手术刀等医疗器具,继续细心擦拭。
田劲摇头。
“你得学会骑马。”拉格巴说。
“爸……”田劲终于要说话了,“爸爸……”
“什么事?”拉格巴头也没转,问他道。
“没……没什么……”其实他是想问爸爸,为什么妈妈生病的时候,他没在身边,要是做医生的爸爸在身边陪着,妈妈也许就不会……
可是因为爸爸的冷淡,这些话他一句也没说出口。
拉格巴擦拭完手术刀,将嘎旺帮忙带来的药分装到几个瓶子里。这时瓦拉又在帐篷外面叫了起来,一个年轻的女人抱着一个三岁左右的孩子探头向帐篷里面张望,试探着问:“有人在吗?”
“怎么了?”拉格巴问。
“不好意思,”女人一脸歉意,“我知道今天您孩子来了,不方便打扰,可是我家孩子高烧一直不退……”
拉格巴让她进来,指了指旁边的一张椅子,对她说:“让他坐这里吧!”
女人把孩子放下,让他坐在椅子上,自己束手立在一旁。
拉格巴往一只盆子里倒了点儿水,洗了洗手,打开一个包,从里面取出听诊器,用手摸了摸那孩子的额头,把听诊器放在他的胸前。
“什么时候开始发烧的?”他问。
“昨天晚上开始的。”女子回答,一副紧张无措的样子。
拉格巴挪了挪听诊器的位置,仔细听着,孩子以为是要给自己打针,嗷嗷哭起来。田劲觉得吵,就站起来,一个人走出帐篷,打算随便在附近走一走。一掀开帐篷的帘子,吓了一跳,原来就这么一小会儿的工夫,爸爸的帐篷前面已经排起了长队,都是等着要进来看病的人。
田劲绕开他们,低着头往前走,还没走几步,就看见一个男人从远处骑马疾速而来,那男人还没到跟前,声音就先传了过来:“田劲!”
田劲一头雾水,“嗯?”
那男人继续骑马往这边走,走近后拉着缰绳放缓速度,到田劲跟前,跳下马,俯下身问他:“你是田劲吧?!”
“嗯。”田劲回答,还是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男人张口大笑,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啊!好小子,都长这么大了!还记得我吗?”
田劲只好老实回答:“不记得了……”
男人两手抱在怀里比划着,“你还这么小的时候,我可是经常这么抱着你玩的哦!”
“啊……”田劲还是什么都不记得。
男人敲了敲他的头说:“我是索纳姆啊!”
“啊,索纳姆啊。”田劲经常听妈妈提起,在草原上的时候有个叫索纳姆的叔叔,对自己非常好。
“听说你今天要来,”索纳姆做了个握着酒壶喝酒的动作,接着说,“我是特意来找你爸爸喝酒庆祝的。”说完瞧见帐篷外面排成长队的病人,指着他们大叫:“哎哎哎,你们这些人怎么那么不懂事,今天拉格巴好不容易才和儿子见上一面,你们却都不让他清净一会儿……”
帐篷里正在为一个病人包扎伤口的拉格巴听到他的话,冲外面喊了一声:“没关系的!”
索纳姆走过来拉开帐篷的帘子,探头进来,冲拉格巴喊:“这样田劲不是很可怜吗?刚来到这里就被你丢在一边不管不问!”
“既然这样,你可以教教他怎么放羊啊。”拉格巴说着,头也没抬地继续为病人包扎。
“你这个人,叫我说你什么好呢?”索纳姆没办法,也只好带着田劲教他放羊去了。
他转过身来招呼田劲,这才发现他的衣服根本没穿对,原来藏族人的习惯是,在热天,右手臂要从袖子里掏出来,田劲按着他的指点做了,把自己的右臂从袖子里掏出来,果然感觉轻松了不少。索纳姆这才抚着他的背带他走。
两个人还没走到羊群边,索纳姆已经开始教了:“其实照料羊群并不是特别难哦。因为羊的所有心思都在吃草上而已。但是如果你不注意,有的羊也会走远。还有,就是不要去山那边。因为有时候熊会从山上下来的。”
田劲没有回应,只是好奇地问他:“既然爸爸是医生,为什么还要放羊呢?”
索纳姆的声音突然低下来:“只靠当医生养活不了自己的。何况拉格巴从来都不收穷人的钱。”
“爸爸在这里帮助西藏的人们,却把妈妈和我扔在一边……”田劲小声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索纳姆叹了口气,“田劲,大人也有很多烦心事哟,而且他们的选择也都有自己无奈的原因的。”他停了停,接着说:“拉格巴和你妈妈德琪年轻的时候在西安相识,那时拉格巴还在学习西医。后来按照他的意愿,两个人一起来到西藏行医,但是可惜的是,德琪习惯不了西藏的气候和生活,于是带着还是小不点儿的你回了西安。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因为草原不能没有拉格巴这样的男人啊。”
在索纳姆说这些的时候,田劲几次动了动嘴唇,又把话吞了回去。
等放羊过程中需要注意的事项都大致记得以后,天也不早了,索纳姆向他告别,然后跨上马,策马离去。
田劲慢慢地走回帐篷,之前排队看病的人也都走光了。拉格巴正在检查药瓶、整理器具。田劲找出从西安带来的小包裹,打开,翻出一支笛子,珍爱地将它捧在胸口,眼前浮现出妈妈将它交给自己时的场景……
那时妈妈已经病了好久了,妈妈从来不和他提自己的病情,也从不怨天尤人,但是每次看到医生无可奈何的神色,田劲都觉出隐隐的不安。可是他从来没看到过妈妈悲伤的表情,“妈妈的病应该并不严重吧!”他想。田劲怎么也不会想到妈妈会那么快离开他。
那天,她把田劲叫到床前,拿出那支平常碰也不让他碰一下的笛子,交到他的手里,对他说:“这个给你。”
田劲又高兴又诧异,问她:“可这不是妈妈最珍爱的东西吗?”
妈妈微微一笑,说:“你还记得我经常吹给你听的那首曲子吗?我想让你吹那首曲子。”
田劲仔细地看了又看手里的笛子,他是一个音符也不会吹,可这算得上什么障碍呢?他突然高兴起来,“如果那样妈妈能好起来,我会拼命练习的!”
妈妈听到他这么说,眯着眼笑了。
他现在终于学会了那首曲子,可是妈妈却早已经不在了。想到这里,他又开始难过起来。
“田劲!”爸爸在帐篷外面叫他,“田劲!”爸爸的声音更大了。
“哎!”他答应着,收好笛子跑出帐篷。在他刚才回忆妈妈的时候爸爸已经出帐篷备好了马,端端正正地坐在马背上。他快步走到马跟前,等着爸爸的吩咐。
“现在我带你见替琳长老去。”说着,还没等田劲反应过来,他就伸手一把抓起田劲的衣服领子,将他拎起来放在自己前边马脖子的位置上。然后拉右边的马缰,让马转身,再一松手,喊了一声:“驾!”马便在草原上奔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