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华盛顿国家美术馆。为纪念印象派同志1874年至1886年在巴黎自行举办八次联展一百周年。该展组办单位从国际范围商借作品,将八次印象派联展尽可能准确复原为百年前的模样。雷诺阿的孙女,塞尚的孙子,专程来美,站在各自祖父的画前供美联社拍照,验明正身似的,登在报纸显著位置。塞尚的孙子长得活像他爷爷,秃顶,留一部胡子。
大致还是那些人,那些画—印象派史,我们熟悉得快忘了,印象派的画,也已视若无睹。但这项大展成功地使印象派陌生起来。声名最响的六七位(全世界的美术馆都供着他们的大作)忽然分散了,混在十位以上二流三流的同代画家中:巴齐耶是首展元老,画得好极,但死得早,作品有限。那个拥有造船业的阔人卡耶博特,业余画家,印象派的老票友和终身死党,却画了许多画(也极好,如《刨地板的人》《雨天,巴黎街道》),尺寸巨大,在头三四回展览中十分抢眼。其余人在印象派画史中都有名有姓,但因既没见过画,又只留意最重要的那几位,所以了无印象。此番初次照面,他们的生面孔反而掩了名家的熟面孔,摄取了(也分散了)注意力。一注意,发现也都不是等闲之辈,只因名家太强,在历史上给挤得面色苍白了。莫奈、毕沙罗、塞尚、德加、雷诺阿、西斯莱,固然是前几回展览的中坚,但几乎形同陪客,加上还原旧貌,不少名家的平平之作更难说怎样高明。其实,那是我们看惯了他们日后在美术馆至高无上的位置,当年的布局和阵容才是本来。
本来怎样呢:互相帮助、吵架;彼此支持、作对。这从展览的出席或缺席人名中一望而知。塞尚仅参加了两回就再没掺和进来;龙头老大马奈的画一幅也没有,他鄙视沙龙画家,却只认沙龙展。除了德加、莫奈、毕沙罗、莫里索几位全程参与,其间各人进进出出的原因要不是核心成员各有打算,要不就是有人拉来朋党,经过争执和妥协,一回回凑人数。水平、作风触目地参差不齐。“您难道邀请这种人进您的家门?”刻薄的德加对阔人卡耶博特提到莫奈和雷诺阿时甚至说过这样的话。最好玩的是名家的画全都在20世纪配了高贵的镜框,给好人家领养了似的,被历史冷落的老同志却依然裹着旧“行头”(倒也看出那时展览的原样)。记得有一幅干脆“赤膊”,收藏编号的印章也露在外头,显然平时撂在仓库里(一百年后又同老朋友会合了)。最后几届展览已经面目全非。小伙子修拉、疯子凡·高、狂人高更、侏儒劳特累克,一一挤了进来(沙龙轮不着他们,也没别处可以展览),显得又粗暴又滑稽,要不是挂回原先他们冒出来的展览,这些画平时在各国现代美术馆墙上被今人瞻仰着,不知有多神气哪!
最后大家散伙,拉倒。“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1890年凡·高自杀了,修拉、劳特累克、高更、西斯莱在往后十几年间相继过世。1874年大伙儿闹起来时(都已画出了那些“历史性”作品,都在首次联展前就默默无闻画了十余年)在三四十岁上下,1886年后,进入中年、晚年。照直说,其实印象派的罢展是失败的意思(简直可说是完蛋)。当雷诺阿说“等我买得起牛排,我的牙已经掉光”时,年历已翻到20世纪了。然而20世纪所有绘画革命的祖师爷在一百年前那些个凌乱的展览中全到过场了,每个人果实累累。
那是给我印象最奇特的一次回顾展:不是因为画,而是历史的在场。异常真实地,观众似乎变成上个世纪的巴黎公民:眼前,这帮家伙不是日后美术馆墙上的大师,而是真的乌合之众;设身处地站在当年沙龙的主流立场,他们在1886年前后折腾的那些事,除了怪异杂乱,扰动视听,实在看不出什么光荣。
历史无情,回顾展有情。我们呢?十几年来,我们中国艺术的新团体、新潮流、新运动一上来就挑明了是在“写历史”,才开张就很光荣,又是座谈会又是出专集。真的,我们比印象派傻瓜们聪明多了,我们比历史还聪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