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波士顿美术馆。除了《拾穗者》,其余重要作品差不多都来了。《晚钟》原来小极了,人脑袋只有无名指指甲那般大。
要是在中国看到这个展览,我大概就昏过去了。米勒在中国重要,远因似乎同早年留洋前辈带回来的意识形态有关(日本人也格外推崇米勒);近因则同“文革”后美术圈内普遍的反省意识有关。20世纪初,当法国一位慈善家从美国人手里高价买回《晚钟》时,巴黎人还游行庆祝呢。此后,米勒在西方美术史的地位就很弱,很边缘。而当我在纽约初见米勒时,出于意料之外:过去对他的无限崇敬瞬息降温了。
不是不喜欢,也不是米勒画得不够好—没有人可以替代他—而是看米勒反而看到了我们过去的认识和眼界。要说画农民,德国的丢勒,尼德兰的勃鲁盖尔,荷兰的霍赫,还有同是法国人的拉图尔和勒南兄弟,都各有境界。就画论画,米勒的画意、画味真的不再那么吸引我了。为什么我们格外推崇米勒呢,因为他在中国、苏联,代表了创作的道德,一种“普罗大众”意识形态。在关于为艺术而艺术还是为人生而艺术的长期论争中,他,还有伦勃朗,都被左翼的史论认作绘画中道德的化身,曾是矿区布道者的凡·高将这两位先师奉若神明,而米勒则将米开朗琪罗奉若神明。达利说过一句耐人寻味的话。他说,米开朗琪罗活在20世纪,一定是个激进的社会主义者(这话是达利说的,也耐人寻味)。而米勒生前就曾被攻击为危险的社会主义者。
我来自社会主义国家。米勒在我的国家是一位远在资本主义世界的“社会主义”大画家,可是社会主义国家没出过一位画家能与米勒比肩,除了那位资本主义国家全然不知,也不想知道的苏联农民画家(身兼集体农庄书记)普拉斯托夫(他呈现另一种境界)。
上图:勒南兄弟《农户》,1645年。下图:勒南兄弟《有农民的风景》,1640—1645年。原作醇良静好,如陶罐。那时的农民及描绘农民的画,尚存中世纪残余的纯真怡然,贫而不苦。米勒笔下的农民仍然淳朴,尤以《晚钟》最为动人。然是时代已是资本主义时代,他画中的苦相、苦味,遂使资本家不安,因在同期,欧洲初兴无政府主义和社会主义学说,第一代左翼蠢蠢欲动了,而村野农夫,当时对文人的煽动并无所知。
今天,姓社姓资在我的国家已经不再争论了,一如艺术为人生还是为艺术在西方也不再争论了。米勒,在公元1983年,在美国,忽然缩小为一粒种子,又放大为一位印象主义的先驱。印象主义在当年的论争中算是典型的为艺术而艺术的“资产阶级”艺术,那么,“社会主义”画家米勒被资本家们平反了?而社会主义国家的艺术家们,就我所知,如今很少有人还在乎、还崇敬米勒这个名字和他的这类艺术了。
这些问题值得写一本书。或许回顾展的组办者没有别的意思。80年代我所看过的关于传统绘画的回顾展都去除了种种意识形态,尽可能在过去的大师那儿发掘一点剩余价值—米勒,带着他的一堆孩子种地画画时,绝不会想到这么多。我瞧着他画的麦茬,青草,茅屋的阴影,春天的太阳,还有羔羊般依顺沉默的农家女孩,从中寻找“印象派”的影子:是有的,尤其是光。有一幅很少被印制的小画,画着海边的朝阳,甚至有光辉从正面照来的刺目感,简直像凡·高(应该是凡·高像他)。但我心里知道,人只有在忘记艺术,真的被阳光欣然感动的那一瞬,才会画出这样的(叫作“印象主义”?)神品。
其实,每一位巴比松画家都半自觉地成为一粒“印象派”的种子,他们都不知不觉地被朝阳感动过,就像在巴比松之前的一代代西方油画家都曾画过刺目的阳光(只是手法和效果不同),在画史上都可以看作是种子的种子的种子。不过以上扯淡全是此刻的思绪。那天我在展厅里只是感动,羞愧。
我曾自以为了解米勒,并仿效他。米勒谦逊朴素的上百幅小画绝了我描绘农民的念头。他的一生,他的性命全在这些小画中。我被指令像模像样地扮演过几年农民。我倒也诚心诚意试着画过几张油画。现在我远离了土地,站在一个叫作波士顿美术馆的厅堂里,面对一位死在自己土地上的真的农民画家。好好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