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数第二次见到王战团,他正在指挥一只刺猬过马路。时间应该是二〇〇〇年的夏天,也可能是二〇〇一年。地点我敢咬定,就在二经街、三经街和十一纬路拼成的人字街的街心。刺猬通体裹着灰白色短毛,幼小的四肢被一段新铺的柏油路边缘粘住。王战团居高临下立在它面前,不踢也不赶,只用两腿封堵住柏油路段,右臂挥舞起协勤的小黄旗,左臂在半空中打出前进手势,口衔一枚钢哨,朝反方向拼命地吹。刺猬的身高瞄不见他的手势,却似在片晌间会意那声哨语,猛地调转它尖细的头,一口气从街心奔向街的东侧,跃上路牙,遁入矮灌丛中。王战团跟拥堵的街心被它甩在烈日下。
我从出租车上下来时,哨声已被鸣笛淹没,王战团的腮帮子却仍鼓着。两个老妇人前后脚扑上前,几乎同时扯住了王战团的后脖领子,抢哨子跟旗的是女协勤,抢人那个,是我大姑。有人报了警,大姑在民警赶来前,把她的丈夫押回了家。
王战团是我大姑父。
目睹这一幕那年,我刚上初一,或者已经上初二。跟妻子Jade订婚当晚,我于席间向她一家人讲起这件事,Jade帮我同声传译成法语,坐在她对面的法国继母Eva几次露出的讶异表情都迟于她父亲。Jade的父亲就是中国人,跟我还是沈阳老乡,二十多岁在老家离了婚,带着两岁的Jade来到法国打工留学,不久后便结识了Eva再婚。Jade后来再也没见过她的生母,中文是父亲逼她学的,怕她忘本。那夜的晚餐在尼斯海边一家法餐厅,微风怡人。至于我跟Jade的相识,发生在我做背包客时偶然钻进的一家酒吧里,就在尼斯。当时她跟两个女友已经醉得没了人形,我见她是中国人样貌,主动上前搭讪,想不到她操起东北口音的中文跟我攀谈,惊觉彼此竟出生在同一座城市,甚至在同一间妇婴医院。我说,这是命,我从小信这个。Jade说,等下跟我回去,我自己住。三个月后,我们闪婚。
订婚那夜我喝醉了,Jade挽着我回到酒店。我一头栽进床之际,她突然说,你讲的我不信。我问她为什么,Jade说,我不信城市里可以见到刺猬。我说,那是因为你两岁就离开沈阳,老家的一切对你都是陌生跟滑稽的,说起来都订婚了你还没见过我父母,我签证到期那天,跟我一起回沈阳吧。Jade继续说,每年夏天她一家人都会到法国南部的乡下度假,刺猬在法国的乡下都没见过,中国北方的城市里凭什么有,况且还是大街上?我急了,就是有,不光有,我还吃过一只。Jade似要发疯,你说什么?你吃过刺猬?你一喝醉就口吃,我听不清。你说那种浑身带刺的小动物?我说,对,我吃过,跟王战团一起,我大姑父。刺猬的肉像鸡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