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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东京的夏夜潮湿而闷热,但比起麦克阿瑟梦绕情牵的菲律宾来说,仍然称得上凉爽。

这是1950年6月24日晚饭后的悠闲时光。道格拉斯·麦克阿瑟叼着他那特制的玉米棒心烟斗,在美国驻东京大使馆官邸的长廊散步。这条长廊有一百多米长,足够他机械地迈开他那军人的大步。院子里四只古老的带绿漆铁斗的玻璃角灯幽幽地照射在“田”字形花圃的花丛中,那些白天在马蹄莲、百合和郁金香花间嘤嘤飞舞的蜜蜂都不见了,只有那沁人心脾的一缕缕幽香四处飘散。

麦克阿瑟已经七十岁了,他依然坐在美国驻远东部队总司令的位置上。这位五星上将看上去完全不像他的实际年龄那般衰老,他腰板直挺,高高的个子,清瘦而漂亮,他的助手和密友惠特尼少将说他的脊柱仿佛是一根旗杆。他头发乌黑,只在鬓角染了些许白霜,他的眼睛甚至也是黑的,颇像东方人,可从他的脸形和气质来看,那确是典型的西方血统了。他十二岁的儿子阿瑟从餐厅里走出来,问:“爸爸,我们今天看什么片子?”

麦克阿瑟一见儿子,眼睛立刻放出温和慈爱的光来。这是他唯一的儿子,从出生后就没有回过美国,而是随着父亲在太平洋沿岸和岛屿上漂泊。

麦克阿瑟从1945年把日本使馆这栋房子选做他的官邸以后,就养成了一种习惯,除了周日,每天晚上要在大餐厅里放一部好莱坞电影。不但自家人,还有中国保姆阿珠、事实上成为大管家的哈佛上校,也一起观看,连警卫人员、厨师他也请来一起看,这成了他的一个“保留节目”了。麦克阿瑟停下脚步,笑眯眯地对小阿瑟说:“你妈妈挑了一部《哈姆雷特》。”

“不看,不看。”小阿瑟叫道,“我喜欢看打仗的片子!”

麦克阿瑟说:“你才十二岁,就跟我打了十二年仗,从菲律宾的巴丹半岛到澳大利亚,再打回菲律宾,在塔克洛班的雷德海滩登陆,你还没有听够枪声吗?”

小阿瑟说:“你不是说,麦克阿瑟的儿子必须成为将军吗?”

麦克阿瑟欣慰地说:“是的。你的祖父是将军,你的伯父是将军,我们是将军世家嘛。”

小阿瑟说:“妈妈说,自从不打仗了,你就觉得什么都没有意思了。”

“是吗?”麦克阿瑟哈哈大笑起来,“那我不是‘战争狂人’了吗?”

这时麦克阿瑟的妻子珍妮·玛丽·费尔克洛斯笑盈盈地接话说:“大家都叫你‘军中恺撒’,这和‘战争狂人’也没有多大区别吧?”

麦克阿瑟也笑了。

珍妮今年五十二岁,可看上去只像三十多岁,她是当年麦克阿瑟第三次去菲律宾任职时在船上认识的。那时他俩搭乘同一条船,想到中国上海去旅游,费尔克洛斯小姐时年三十七岁,尚待字闺中。这个娇弱而端庄秀丽的女子先是得到了麦克阿瑟妈妈的喜欢,随后与麦克阿瑟共坠爱河。这个田纳西州面粉厂主的女儿,天生有着叛逆的性格,矜持而勇敢。结果是她到底没有去成上海,倒是在神父的祝福声中成了麦克阿瑟的妻子。

珍妮问:“你们在说什么?”

麦克阿瑟说:“我们的儿子不想看言情片、复仇片,要看战争片。”

珍妮说:“那就再看一遍《乱世佳人》吧!”

麦克阿瑟说:“那不还是言情片吗?”

珍妮说:“是南北战争时代呀!”

麦克阿瑟笑了:“我明白了,你和影片里大庄园主的女儿郝思嘉是同样出身,因此同病相怜!”

这倒让他说对了。珍妮的祖父就当过南部联邦陆军上尉,她从小就是听着南北战争的故事长大的。也许因为《乱世佳人》的作者就是带着同情南方的观点和韵味写这部书的,这令珍妮感到亲切。而此前麦克阿瑟却告诉过他的夫人,不幸的是麦克阿瑟的父亲作为北方勇士,代表着正义一方,曾在传教士山和石河同珍妮的祖父真刀真枪地对垒过。

麦克阿瑟这时妥协地说:“那好吧,让我们的郝思嘉小姐借机重温一回庄园主子的好梦吧,就重看《乱世佳人》!”

几个人都笑了起来。小阿瑟却说:“《乱世佳人》也没意思,我要看《西线无战事》。”

麦克阿瑟耸耸肩,说:“那就要叫哈佛叔叔去调片子了,今晚怕来不及。”

小阿瑟说:“别的不看。”

麦克阿瑟只好大声呼唤哈佛去借片子,同时在心底叹息了一声:五年,已经五年没有战事了!没有战争,将军是无可建树的,想起太平洋战争那炮火连天、一夕数惊的生活来,那才有味。按照美国的法规,他六十四岁就该卸下戎装去过养老生活了,可日本离不开他。日本人从上到下,无论裕仁天皇、吉田茂总理大臣,还是平民百姓,都把麦克阿瑟当成了崇拜的偶像和救世主。也许正因为此,他拖到了七十岁尚未退役。而这五年,恰恰是他感到手心发痒的五年。军人和安宁是格格不入的,这话是哪个统帅说过的,麦克阿瑟忘记了,可他却把这话记得牢牢的。

就在麦克阿瑟在他东京官邸的小放映厅里看《西线无战事》的时候,位于日本海西面的朝鲜“三八线”上,却爆发了意想不到的战事。

此时远在汉城的军官俱乐部是听不到炮声的,达官贵人和军官们照例在这灯红酒绿的销金窟跳舞、玩乐,度他们的周末。美国驻大韩民国大使约翰·穆乔正在舞池里搂着韩国少女跳得起劲。穆乔是个五十岁的快乐单身汉,平时总是穿着整洁的礼服,白胖的圆脸上永远挂着绅士派头的笑容。他是个有学问的人,出生于意大利,在拉丁美洲做过事,精通英、意、法和西班牙文,是个干练的外交官。他不结婚不等于精神生活空虚,他是舞厅的常客,而且舞伴常常变为情侣。他喜欢哼西班牙情歌,每天都无忧无虑的样子,反正在这里可干的事并不很多。李承晚1948年才建国,不过两年的历史。穆乔觉得,杜鲁门政府对待李承晚政府比对待日本差远了,不可同日而语,似乎李承晚政府在美国的政治链轨上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环节。

汗流浃背的穆乔被美国顾问团的豪斯曼上尉拉出舞厅时,他晃晃大脑袋,不耐烦地问:“怎么了?”

“‘三八线’上炮声隆隆,战争爆发了。”豪斯曼上尉郑重地说。

穆乔并不怎么惊讶。他认为,朝鲜半岛的战火是不可避免的,只是哪一天点燃而已。李承晚决不把北纬三十八度线当成“国界”,金日成又何尝不想用武力统一朝鲜呢?

“可笑的‘三八线’。”穆乔在灯光昏暗的门厅里轻声笑笑,说,“‘三八线’本来是个地理学的名词嘛。”

当然是这样。

1945年,因为日本突然宣布无条件投降而造成朝鲜的真空,为划分在朝鲜对日寇受降范围,美国五角大楼陆军上校查尔斯·博尼斯蒂尔武断地在《朝鲜地图》上拦腰画了一条线,它就是地理学概念的北纬三十八度线。人们也许从未曾想过,围绕这条纬度线,五年后竟然展开了一场正义与邪恶的生死搏斗。

穆乔已经不可能回到舞厅翩翩起舞了,他对豪斯曼说:“走吧,我们去看看究竟,是大打还是边境的小摩擦。”

“三八线”上榴弹炮、自行火炮的轰鸣同样惊扰了李承晚总统的梦。他倒没有周末狂欢的嗜好,处理了一些公务后,10点钟就休息了,他毕竟是七十五岁的人了。

凌晨3点,陆军参谋长蔡秉德少将再也不能等到天亮了,他叫醒了梦中的李承晚。李承晚知道出了大事,他打开床头灯,不理会妻子的埋怨,摸索着穿衣服。在年轻时代领导反抗日本占领者斗争的年月里,他坐过牢受过非刑,左手的手指头落下了残疾,不能弯曲,所以穿衣服的动作很慢。

蔡秉德体重超过150公斤,特制的军服被他那身肥肉撑得圆圆滚滚的,大脑袋架在肩上,看不到脖子。他向总统报告,他的第七师遭到了朝鲜人民军的突然袭击,防线已被突破,他们正长驱直入,形势很危急。

“为什么不反击?”李承晚那清癯干瘦的脸上现出怒色。

蔡胖子说:“我已下令全线抗击。可是,可是……总统知道的……”他下边要说什么,李承晚当然意会。无论从军队的数量、装备还是素质来说,韩国军队都远远比不上对方。

现在怎么办?他只有一条路:向美国求援。美国当初撤兵时有过承诺。

李承晚听到了雷声,外面正下着瓢泼大雨。他打发走了蔡胖子,叫他命令部队全线反击,拖住敌人,他亲自给驻美大使约翰·张打电话,他也必须直接找麦克阿瑟。同麦克阿瑟打了几年交道,他强烈地感到,麦克阿瑟是个仗义的军人,一切事情在他那里都十分简单,而求得华盛顿的援助却要走好多程序。他最先打通了麦克阿瑟的东京官邸,他看看表,凌晨3点半。电话铃响了好一阵,才有人接。

李承晚是用英语呼叫的。

对方答:“远东美军司令部值班室。”连通常礼貌的“你好”也省略了。

李承晚说:“我是李承晚!李承晚啊!十万火急,请麦克阿瑟司令官讲话!”

值班上校哈佛打着哈欠,喝了一口凉咖啡,说:“总统先生,我提醒您,现在是凌晨3点半,您该知道什么时候打来电话才合适。”

李承晚脑门沁汗,气愤地捶桌子大叫:“你听着,混蛋!美国公民在韩国将一个个地死去,而你却让你的将军睡大觉!”

不知什么时候,李承晚夫人穿着睡袍走出来,惊慌地用手去捂话筒。

李承晚甩开她。

哈佛妥协了:“好,我试试看……”他知道麦克阿瑟与李承晚的私交不错,没有紧急大事,李承晚这个在美国拿了博士学位的人,不会不懂起码的礼貌。他小心翼翼地把电话开关扳到了麦克阿瑟的卧室里去。

铃声使麦克阿瑟惊醒地坐了起来,他打开了床头地灯,看看表。

麦克阿瑟抓起听筒说:“李总统,我想你不会是失眠,想找个人聊天吧?”

李承晚的叫嚷声震耳欲聋:“战争爆发了!我们顶不住了!”

“战争?”麦克阿瑟一下子坐直了。

一直懒洋洋躺在被子里不动的夫人珍妮也警觉地坐了起来。

麦克阿瑟咕噜了一句:“昨天晚上还在看《西线无战事》,西线现在开火了?”

李承晚大声问:“你说‘西线无战事’?打得很凶啊!你的国家稍稍关心一下,我们也不会落到这地步,我多次警告过你们,现在你必须救我们!”

李承晚所以发牢骚,麦克阿瑟认为事出有因。1945年12月,美国和苏联正式同意对朝鲜实行五年托管,但不久,美国就把驻朝鲜美军霍奇部队撤走了。杜鲁门说:“美国不能这样不能自拔地卷入朝鲜局势。”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布莱德雷公开说“朝鲜的战略价值不大”,因而认为对朝鲜承担义务是“不明智、不切实际的”。只有麦克阿瑟对朝鲜战略地位的估价与众不同。1948年8月15日,当李承晚举行总统就职典礼时,麦克阿瑟飞到汉城光临盛典,这是他在日本五年中的两次出访之一,也正因为有这层缘分,李承晚第一个向他告急。

麦克阿瑟决不想敷衍李承晚,他意识到美国在朝鲜半岛的战略利益受到了挑战。

麦克阿瑟说了一句:“好像大韩民国总统是我的雇员!”他从床头拿起特制的玉米棒心烟斗,摁了烟丝,点燃,说:“别慌,我的博士朋友,还没到世界末日。”他看看表,“天亮后,我先派出十架野马式战斗机飞过去,再给你拨去几十门大口径的榴弹炮。”

李承晚焦急地说:“将军是在敷衍我吗?我要的不仅仅是飞机、大炮。我的军队正在向后溃退,你们美国人不出兵,我看是扭转不了局面的。”

麦克阿瑟说:“出兵,事关重大呀……”

李承晚打断他:“你们有过诺言,要帮助我们统一,你们究竟做了什么?”

麦克阿瑟说:“朋友,如果我是总统,我现在就发令,让第八集团军在朝鲜登陆。可现在,我得请示,请你耐心地等待。”他放下电话,弹跳一般从床上挺起身迅速地穿衣服。

珍妮说:“难怪人家叫你‘军中恺撒’,一听见打仗,就变成了顽童,你已经七十岁了!”

麦克阿瑟正在打领带,他说:“没听说有‘百岁顽童’吗?何况七十岁?”他挂上手枪,在穿衣镜里欣赏自己依旧不减当年的英姿。他自我欣赏地说:“是的,我已经七十岁了,没想到我有可能第四次被卷入战争。你忘了吗?九年前我在马尼拉,也是在睡梦中被叫醒,投入了战争漩涡。”

珍妮拥衾而坐:“亲爱的,一定要打,让别人去吧。我可不愿在大炮的催眠曲里做噩梦,我可不想再闷在潜艇里逃生了。”

她说的是1942年2月20日的可怕撤退,她同麦克阿瑟、小阿瑟、保姆阿珠,还有菲律宾总统奎松一家人,挤在“旗鱼号”潜水艇里,从科雷吉乌多尔岛沉入海底,在幽深得怕人的棺材一样的铁盒子里逃往澳大利亚。她事后多少年都像在噩梦中,她总是觉得日本人的水下鱼雷正像大鲨鱼一样向他们的潜艇射来……

麦克阿瑟吐了一口浓烟,说:“我呢,听不见炮声倒是睡不好觉。”他怪笑了几声,就大步走到外面的军官值班室,副官哈佛上校正在听电话,一见麦克阿瑟出来,就送过话筒:“阿尔蒙德参谋长电话。”

麦克阿瑟接过听筒:“是我,当然是炮声把我吵醒的。什么?你已经接到了朝鲜事件的六个报告?你问我吗?我们美国在太平洋地区的软弱招致了共产党人采取行动。”

阿尔蒙德说:“李承晚这个新生的共和国,是我们操持建立的,我们似有道义上的责任。”

麦克阿瑟嗤之以鼻:“可参谋长联席会议把我皮抽筋剥,远东只剩了四个师,我怎么帮助人家?”他不等阿尔蒙德再说什么,简短地说,“马上过来吧,当面谈。”

放下电话,麦克阿瑟对哈佛上校说:“去叫人,惠特尼将军、斯特拉特迈耶将军、沃克将军,还有威洛比将军。”

哈佛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似有难色。

麦克阿瑟拉开厚重的窗帷,看着护城河和河对岸的日本皇宫仍沉浸在夜色中。他说:“难道他们有权利比我多睡懒觉吗?”

哈佛“是”了一声,悄然退出。

世界上每一根政治神经都是敏感的。毛泽东最早感应到了“三八线”上那根神经的律动。田家英秘书已经奉命找来了一幅《朝鲜半岛全图》,挂在了颐年堂里。毛泽东走近地图,神情专注地看着。

周恩来进来,毛泽东并未听见脚步声。他也过来看地图。

毛泽东转过身来。两人四目相对,都没有说什么。

毛泽东坐在沙发上,点烟,慢慢摇了摇火柴,火柴扔到了烟缸外,这种“失误”在毛泽东来说并不多见。周恩来拾起火柴杆,吹灭,放进烟缸。过了许久,毛泽东像自言自语地说:“我们不想看到的事情到底发生了。”

周恩来目视着他未表态。

“是祸是福呢?”毛泽东像在自问自答。

周恩来说:“如果美国干涉,就会出现很棘手的事情。南北朝鲜的统一,是人家自己的事嘛。”

毛泽东仍按他的思路说下去:“‘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既来了,就正视它吧。”

周恩来说:“让外交部同金日成联系一下吧,情况尚不明了。”他给毛泽东带来了一份美国出的《美国新闻与世界报道》,上面有一幅远东地图,图上有几个红色箭头,分别由朝鲜、日本两国和中国台湾指向中国大陆。他认为这是他们蓄谋已久的,不然不会连飞行距离都标识得清清楚楚。

毛泽东看了看,说:“艾奇逊之流,对于中国的认识水平,不如我们的一个普通战士。”

周恩来懂得,毛泽东认为艾奇逊、杜鲁门低估了新中国。

毛泽东用自嘲的口气说:“我们倒是想铸剑为犁呀,其奈烽火又起何?”

周恩来理解他为什么这样说。就在两天前,毛泽东在全国政治协商会议闭幕会上还说,中国人民将经受两种艰巨考验:战争和土地改革。他说,战争这一关,已经过去了,话音没落,战争的阴云又刮到头上来了。周恩来说:“这就叫树欲静而风不止呀。”

毛泽东说:“‘使乌获疾引牛尾,尾绝力尽而牛不可行,逆也。’这是《吕氏春秋》上的话。这个叫乌获的人是大力士,扯着牛尾巴想使牛倒着走,结果牛尾巴拽断了也没用。我看杜鲁门就是这个异想天开的乌获。”

周恩来说:“我们也得看到,国内外好多人都被这个拽牛尾巴的大力士吓住了,迷信他呢。”

毛泽东说:“‘兵不可玩,玩则无威;兵不可废,废则召寇。’”他引用的是汉代刘向的话。

周恩来说:“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我们还是要以不变应万变。”

毛泽东在屋子里沉思着踱了几步,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为谋于未然,方能免灾。也许,我们不得不修正全力以赴恢复经济的计划了。”此前,毛泽东已着手精简、复员部队。以攻打万心群岛和木船解放海南岛的战例来看,尽管我们的海军尚在襁褓中,但最终把蒋介石赶下大海,当不是什么大事。如果朝鲜半岛局势恶化,那就另当别论了。他并没有把朝鲜战事当成一般的外事对待,他急于想知道苏联的态度。

斯大林也不平静。“三八线”交火后两小时,苏联驻韩国大使史蒂科夫就发来了急电。他也是从梦中惊醒的,他来到克里姆林宫的办公室,天还没亮透。他沉静地在宽大得如同教堂的办公室里走来走去,烟斗一丝烟也不冒。

莫洛托夫走了进来。

斯大林看也不看他:“证实了吗?”

莫洛托夫说:“是的,斯大林同志。金日成打得很顺利,已经越过了‘三八线’,北南双方都指责是对方先开的第一枪。”

斯大林轻轻摇着烟斗:“这并不重要。也许,战后刚刚获得的和平,会因为局部战争而被破坏,你想过后果吗?”

莫洛托夫说:“高兴的是美国,他们在欧洲占不到便宜,就想在亚洲放把火。”

斯大林说:“密切注意事态发展,指示使馆要每天报告。”

莫洛托夫说:“我会安排。”

斯大林问:“马立克那边怎么样?”

“尚无消息!”莫洛托夫说,“美国方面还没有做出反应。我们九个月前爆炸了第一个核装置,我想,无论如何对他们都是一个要皱眉头的事,山姆大叔不是独家经营了。”

斯大林持重地淡淡一笑。过了一会儿,他说:“美国的战略重点在欧洲啊。”

莫洛托夫没有回答,这是不言而喻的。但他明白,这并不等于说杜鲁门不会在远东冒险。

斯大林并不担心金日成的实力,相信他会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李承晚打个落花流水,但前提是美国袖手旁观。倘若杜鲁门发了疯呢?那问题可就复杂、严重了。他知道那后果是什么,不过他现在还不想过早地说什么,只想静观其变。

李承晚费了好大力气才接通了驻美大使约翰·张的电话,叫他立刻去见杜鲁门总统。约翰·张感到很为难,时值周末,杜鲁门正在密苏里州独立城老家度假,美国人视假日如私有财产,那是不可侵犯的。迫于总统的再三催迫,他打通了国务卿迪安·艾奇逊的电话。艾奇逊是个学者型的外交家,即使不高兴有人打扰他休假,也不会像杜鲁门那样动辄发火。

艾奇逊的电话打到杜鲁门乡间别墅时,正是美国东部时间25日的傍晚,矮胖敦实戴一副没边眼镜的杜鲁门正坐在露台上看报。女儿玛格丽特听见电话铃响,跑过去接:“早安,噢,是你呀!”她冲露台叫道,“爸爸,是迪安·艾奇逊,他说有重要事情。”

杜鲁门走过来接电话:“假日快乐,迪安!”他的嗓子低沉而沙哑,他的政敌常常骂他为“一只公鸭”。

艾奇逊通报了朝鲜战争爆发的消息,他有几分幽默地对休假的总统说:“恐怕谈不上假日快乐了,总统先生!朝鲜半岛打起来了,李承晚支撑不住了。”

杜鲁门火了,大叫:“迪安,不管怎样,必须挡住!我连夜飞回去。”

艾奇逊说:“冒险夜航大可不必。”

杜鲁门说:“你看该怎么办?”

艾奇逊说:“我已授权助理国务卿希克森安排一次联合国安理会紧急会议,总统同意吗?”

“这是个好主意。”杜鲁门说,“我一回去,马上召集顾问们和参谋长联席会议开会。现在强大的苏联军队威胁着伊朗和土耳其,他们庞大的部队驻扎在东德,我怀疑也是苏联人在背后支持着朝鲜。”

艾奇逊说:“我不大相信斯大林就这样无所顾忌地发动第三次世界大战。”

杜鲁门说:“但愿我们是神经过敏,可我们要做大打的准备。”

艾奇逊问:“在哪儿开会?”

“布莱尔大厦。”杜鲁门一放下电话马上用他那有些沙哑的嗓门大吼,“快,叫专机,马上去机场!”

夫人与女儿无奈地耸耸肩,看着怒狮般的他。杜鲁门马上告诉夫人收拾行李,又通知机场,让总统专机“独立号”做好飞行准备。

“会爆发第三次世界大战吗?”夫人惴惴不安地问。

“我们不希望。”杜鲁门用他那排长喊操的嗓子大声说,“来了也没办法!”他并没有什么惊慌表示,这位六十六岁的总统下令在日本投放原子弹,其胆大的程度便不言而喻了。

麦克阿瑟和考特尼·惠特尼乘坐的吉普车在繁忙的横滨码头前停住。这里是五年前美国占领军登陆的地方,他的军机也正是在横滨厚木机场降落的,现在横滨是美军的军港之一。

麦克阿瑟穿着卡其布夏军装,头戴镶有金边的软帽,戴飞行墨镜。他走下车来,看着美国兵在码头和军舰上忙碌。

惠特尼是跟随麦克阿瑟多年的助手,他的名义是行政处处长,其实什么都管。每天早上,麦克阿瑟上班前,惠特尼要准时从远东司令部所在地的第一大厦打来电话,报告国内外要闻,包括球赛消息,麦克阿瑟是正宗的“足球迷”,这在迷恋橄榄球的美国来说是不多见的。惠特尼是远东美军司令部里唯一可以不预约、不通报就可以进入麦克阿瑟办公室的人,其受信任的程度可见一斑。此时,这位戴少将领章的惠特尼完全知道麦克阿瑟在想什么,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麦克阿瑟了:“将军,这也许是一次在亚洲抵制共产党势力的良机。”

麦克阿瑟会意地冲他一笑,说:“考特尼,你没有白白跟我。”

一箱箱炮弹、一门门大炮在吊装,准备支援李承晚。惠特尼说:“光有这些,怕无济于事。李承晚未必是金日成的对手。”

麦克阿瑟说:“难道我们能袖手旁观吗?”

惠特尼说:“不知道华盛顿是什么意思。”

麦克阿瑟掏出了玉米棒心烟斗说:“我是远东司令。”

惠特尼只好缄口。他明白,麦克阿瑟要用他的威望和影响力来我行我素了。杜鲁门身为总统,唯一奈何不得的就是麦克阿瑟。1945年麦克阿瑟被任命为盟军占领日本的最高统帅时,正是他名气和声望如日中天的时候,连杜鲁门也想借他的声威风光一番,两次请他回国,想为他开盛大欢迎会,可麦克阿瑟并不买总统的账,居然两次不给杜鲁门面子,两次以“日本公务繁忙脱不开身”为由,拒绝返美,而且自作主张,将驻日美军由四十万人减为二十万。杜鲁门居然奈何不了他。他私下里称麦克阿瑟为“黩武主义者”,那可能是因为麦克阿瑟为军备问题攻击过现政府。在一次演讲中,麦克阿瑟激动得大声叫喊:“由于忽视国防而湮没的显赫一时的文明古国有多少?罗马、迦太基何在?拜占庭帝国何在?垂死呼号不为世人所闻的朝鲜何在?”现在,朝鲜不是出事了吗?这再次证实了他的远见。难道介入朝鲜战争的大事,麦克阿瑟也敢独断专行吗?惠特尼知道他不会出格,但先期为南韩运送武器已经有点“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味道。

白宫内部正在修葺,许多重大的国事活动都在豪华的布莱尔大厦举行。布莱尔大厦古朴典雅、装潢考究,水晶大吊灯华彩四射。

今天的布莱尔大厦聚会,名义上是一次聚餐会,可与会者都掂得出它的分量,只看与会者的官职就知道了。杜鲁门端坐条形餐桌一端,分坐两侧的政府要员是:国防部长路易斯·约翰逊、副国务卿詹姆斯·韦伯、陆军部长弗克兰·佩斯、海军部长弗朗西斯·马修斯、空军部长托马斯·芬勒特、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奥马尔·布莱德雷、陆军参谋长劳顿·柯林斯、空军参谋长霍伊特·范登堡、海军作战部部长福雷斯特·谢尔曼、无任所大使菲利普·杰塞普、助理国务卿迪安·腊斯克、助理国务卿约翰·希克森。

侍应生们穿梭上菜、上酒。

杜鲁门不慌不忙地切着烤火鸡。他心里有底。四个小时前,联合国安理会在成功湖召开了讨论朝鲜内战爆发后的紧急会议,表决结果,南斯拉夫投了反对票,埃及、印度投了弃权票。就是说,以七票赞成通过了美国提出的动议:谴责朝鲜对韩国的侵略。

关键是苏联代表马立克没有出席。为了恢复中国在联合国的合法席位一事,苏联抗议安理会的不公正做法,已经好长时间拒绝到会。也许这次对马立克而言是个极大的疏忽。

有了联合国的“裁决”,杜鲁门觉得轻松多了,他有滋有味地吃着奶汁鲱鱼,好像坐在这里有说有笑地吃饭,真是为了填饱肚子似的。

人们轻松地大块朵颐,没有人谈一句公务,仿佛这是纯粹的晚餐。当人们终于放下刀叉时,侍应生撤走台布,艾奇逊挥手示意,驱赶了最后一名端咖啡壶的侍应生,关严了厚重的门。与会者立刻神情肃穆,挺直了身子。

杜鲁门面无表情地坐着。

艾奇逊说:“诸位,穆乔大使从朝鲜来电,那里爆发了战事,金浦机场、汉城均遭到轰炸。朝鲜的事,到了我们决断时刻!”

国防部长约翰逊说:“我们应当发表一项措词强硬的声明。”

陆军部长佩斯说:“安理会不是谴责朝鲜了吗?”

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布莱德雷说:“这恐怕还不够,一个声明,一个文告,不能代替真刀真枪。”

陆军参谋长柯林斯说:“我们有义务首先考虑美国侨民的安全。”

杜鲁门说:“先发布总统命令,命令麦克阿瑟动用所有能动用的武器弹药供应李承晚。远东空军、海军掩护美顾问团家属撤离。命令第七舰队开进台湾海峡,封锁海面。”

范登堡问:“就这些吗?”

海军部长马修斯说:“我们应当出动海、空军。”

杜鲁门说:“那当然,不过不是现在。我们当然要管,李承晚不能输给金日成,如同我不能输给斯大林一样。”

艾奇逊说:“1948年斯大林与铁托关系恶化以后,由于我们给予铁托援助,惹恼了克里姆林宫。现在,任何敏感地区小规模的武装冲突,都可能一触即发,这次打起来,比‘二战’要严重,苏联九个月前也拥有了原子弹。”

杜鲁门说:“他的核弹头没我们多。”

在座的人互相看看,没人出声。

杜鲁门说:“我们不能消极等待。”

艾奇逊说:“当然。我们不能放下百叶窗,坐在门槛上抱着猎枪等待。对中国、苏联姑息,会引起‘多米诺骨牌式’的后果。我们没有别的选择,必须直接保卫亚洲新防线。”

杜鲁门说:“我想,艾奇逊已经说得够明白的了,我们要干预,要出兵!”

这时,艾奇逊拿起一份电文稿说:“金日成发表了广播讲话,正在对全国做总动员。”

人们传看着金日成的讲话:“朝鲜人民如不愿重新沦为帝国主义的奴隶,就必须奋起投入打倒和粉碎李承晚卖国政权及其军队的救国斗争,我们将不惜任何牺牲,一定要争取最后胜利。”

杜鲁门把文稿轻轻扔下,说:“这是贼喊捉贼呀。”

第二天一大早,杜鲁门就赶回了他在白宫的椭圆形办公厅。他办公桌后是一面垂着的国旗,桌上放置着一个硕大的地球仪,桌子的铜牌上刻着他的座右铭:“决断在我。”

此时杜鲁门正在接见得克萨斯州议员汤姆·康纳利。站在华盛顿的肖像下,杜鲁门说:“我不会在俄国佬面前像个精神病人一样发抖,也不会拱手让出我们的权利和韩国人的权利。”

康纳利问:“这么说,总统想对朝鲜诉诸武力?”

杜鲁门没有否认:“我正准备把我的想法通报给国会领袖们。”

康纳利说:“方才我来的时候,白宫门外聚集了很多记者,都想采访政府关于朝鲜的方针。”

“我不会去见他们的。”杜鲁门说。

此时,记者在白宫外面越聚越多,以至于出动了许多警察来维持秩序。

大韩民国大使约翰·张的车子开到了白宫门外。他走下车来,立刻被记者们包围。记者们纷纷拍照,举起话筒。金发碧眼、长得很漂亮的《芝加哥论坛报》女记者金丝吉分外惹人注目,她向大使提出了一个问题:“大使先生,你认为我们美国会参战吗?”

约翰·张回答说:“这该去问你们的总统。”

金丝吉说:“听说你求见杜鲁门时都急哭了。”众人笑起来。

约翰·张有些尴尬:“你处在我的位置,也会着急。”

金丝吉说:“我明天就启程去你的国家,我希望看到说真话的朝鲜人。”

几个美国军官不等大使回答,已将记者们隔开。约翰·张好歹挤出重围进了白宫大门。当他走进椭圆形办公厅时,杜鲁门和约翰逊正在低声说着什么。

杜鲁门走过来同约翰·张握手。

顿时,张大使泪如雨下:“完了,大韩民国就快烟消云散了。”

约翰逊说:“我们正在想办法。”

杜鲁门拍了拍约翰·张的手背:“挺住,上帝在我们手里呢。”他走回办公桌,不经意地转动了一下地球仪,指着爱琴海左岸说,“你们成了远东的希腊。当年希腊共产党几乎把希腊改变了颜色,是我们美国人挽救了希腊。我们也一定有能力挽救朝鲜,大使可以告诉李总统放心。”

约翰·张松了口气,还是眼巴巴地望着杜鲁门:“可是……”

杜鲁门在屋子里踱了很久,终于站下,吩咐约翰逊说:“请你用保密电话通知麦克阿瑟将军,下达准备动用海军力量支援大韩民国的命令。”

约翰逊说:“我马上办,不过,国会那边……”

杜鲁门说:“这是一刻千金的时候,顾不得那么多程序上的事了。”

约翰·张在胸前画着十字,他是个虔诚的基督徒。

杜鲁门说:“我当了五年多总统,花了五年多时间避免做出今天的这种决定,终于还是不幸地做出了。是为了朝鲜,也为了我们自身。”他目视约翰·张,约翰·张紧紧握住他的手。

约翰·张似乎彻底放心了,转身就走,连声道谢。他总算可以对他们的总统有个圆满交代了。

然而远水解不了近渴。李承晚认为美国的好话说得虽多,不过只是口惠而实远不至。此时的汉城已处在风雨飘摇之中。前线传回来的都是败仗消息,朝鲜人民军正在迅速南进,已经逼近汉城。

外面爆炸声响成一片。

李承晚夫人忧心忡忡地看着窗外的熊熊大火,她对李承晚说:“我们再不离开……就来不及了。”

“不!”李承晚的拳头擂在桌上,“我手里还有兵,我决不离开。”

夫人说:“美国大使馆都要撤了。”

“我们不是美国人。”李承晚固执地说,“亡国的是我们。”

确实,美国大使馆里已是一片狼藉。工作人员正在焚烧文件,士兵在砸毁译码器和电话交换机。约翰·穆乔大使这位五十岁的单身汉,已不像平时那样没事就哼西班牙情歌了,不过,即使在这兵临城下的时刻,他依然打着漂亮的蝴蝶领结,给人一种冷静的印象。

一等秘书诺布尔说:“韩国的官员们,从个人到民族自豪感都是这么皮包骨头,尽管你受多数韩国人尊敬,可李承晚并不喜欢你,背后叫你‘穆乔那家伙’。”

穆乔说:“可能我的过分亲昵和西班牙情歌倒了他的胃口,我真心地喜欢韩国人,我们必须尽力帮助他们。”

这时,几个韩国官员走了进来。韩国外交部长卞荣泰走进大使馆,一见这里的狼狈相,就问穆乔:“大使马上要撤吗?”

穆乔说:“我不会走,别人可以走。如果我的手下做了俘虏,对我来说,比我本人被俘更是灾难。”

卞荣泰说:“我们已经下令炸了汉江大桥,李总统向大邱转移了,希望大使与我们一同走。”

穆乔问:“李总统方才来电话,还说要与汉城共存亡呢。”

卞荣泰说:“我们编造了一份假情报,说敌军的坦克已到了汉城近郊,李总统这才慌忙穿衣服要走。”

穆乔说:“我向东京要一百架运输机,撤退使馆人员,飞机还没有到,我要等等。”

朝鲜人民军已经冲入汉城市郊了,李承晚在部下簇拥下奔向火车站。百姓与官员都在争相逃难,混乱不堪,厮打,喊叫,争先恐后地爬车……

李承晚及随员慌慌张张地上车。

广播电台正在播放如下内容:“政府在,总统坚守汉城,希望国民安静、恢复秩序……”这已成了讥讽。

李承晚面露一丝苦笑,回眸一眼那些拥挤啼号的子民。他抬起头来望望黑云密布的天空,长叹了一声,他知道自己的命运和韩国的命运都已不在他手中了,如果美国不出兵,他连一个星期也支持不了。

克里姆林宫空旷的大厅里亮着所有的灯,却没有一点声音。

斯大林手托着烟斗,一动不动像座雕像。莫洛托夫、布尔加宁等人站在大厅中央。斯大林沉缓、面无表情地说:“杜鲁门,一个来自密苏里小镇的服装零售商,曾经每天晚上在水槽子里洗自己的臭袜子,天晓得,他也会想要支配地球。”

莫洛托夫说:“艾奇逊倒是有学问的人,毕业于哈佛大学。”

布尔加宁说:“艾奇逊堪称一流外交官。”

斯大林说:“一个粗鲁,一个文雅,他们是怎样搭配的?真是古怪的一对,这话是谁说的?”

莫洛托夫说:“是麦克阿瑟讥讽杜鲁门的话。”

斯大林嘴角露出不轻易有的一笑,他抽着烟斗走到《朝鲜地图》前,说:“古怪的‘三八线’,还有越南的北纬十七度线,德国的柏林墙……”

莫洛托夫说:“‘三八线’是个自然符号、地理名词,没什么军事意义。这条线,截断了七十五条小溪、十二条河流,穿过一百一十八条乡村小路,切断了十五条全天候公路……”

布尔加宁说:“我们总要有个态度。”

斯大林在大厅里踱了几圈,又回到地图前,背对他二人说:“不必发表声明,由莫洛托夫同志发表一个谈话就可以了。啊,不,不要你出面,叫副外长艾伦·寇克发表谈话就可以了。”

莫洛托夫忙拿起文件夹,站着记录。

斯大林口授提要:“众所周知,苏联政府从朝鲜撤军比美国政府要早,从而证实对其他国家的内部事务奉行传统的不干涉原则。现在对朝鲜的内部事务,苏联政府同样坚持外力不得干涉的原则。”

白宫台球室设在一楼左侧,是杜鲁门经常光顾的场所。他正与女儿玛格丽特打台球。艾奇逊走进来。杜鲁门停杆,看着他。艾奇逊说:“苏联副外长的谈话出来了。”

杜鲁门有些紧张:“措词强硬?”

艾奇逊递上一份文稿:“不。”

杜鲁门匆匆一瞥,扔下球杆,说:“看来,我们可以放手大干了。斯大林这样温和,我没想到。这只能证明,克里姆林宫无意插手朝鲜事务。”

艾奇逊说:“怕不那么简单。”

杜鲁门说:“最复杂的是我的原子弹。”

玛格丽特说:“你又要投原子弹吗?爸爸,同学们都说你是刽子手。”

杜鲁门对女儿说:“扔原子弹正是为了和平。”他自己认为,他一生最辉煌和最不人道的壮举就是下令使用原子弹。1945年7月16日,美国的原子弹刚刚在新墨西哥州爆炸成功,当即用密电报告了正在波茨坦开会的杜鲁门,他下令,8月3日就将两颗原子弹用“印第安纳波利斯号”巡洋舰运往日本附近基地,一旦天气晴好,即投放日本本土。他忘不了那激动人心的一刻,他是在乘坐“奥古斯塔号”巡洋舰回国途中,在茫茫的大西洋上,用电波密令太平洋空军向日本投掷原子弹的。他一向以为,这两颗原子弹最后粉碎了日本军国主义分子的残梦,是迫使日本无条件投降的决定性打击,尽管苏联不这么看。如今,原子弹还有五年前那样的威力吗?

艾奇逊说:“苏联也有原子弹了,我们的核威慑力量已经不是1945年了。”

杜鲁门披上外衣,对玛格丽特说:“去吧,明天我们再来争冠军。”

玛格丽特吻了杜鲁门的脸颊,走了。杜鲁门和艾奇逊两人接着打台球。杜鲁门打了一杆,说:“我已决心动用第八集团军占领釜山。”

艾奇逊问:“包括使用地面部队吗?”

杜鲁门说:“当然。另外,让联合国安理会通过一个决议。我有个想法,即使我们在朝鲜诉诸武力,也应以联合国的名义出现,我们少担风险。”

艾奇逊说:“妙就妙在苏联从今年1月份开始,为着中国取代蒋介石在安理会席位问题一直拒绝到会,否则比较麻烦。”

杜鲁门说:“去掉苏联,与我们作对的安理会成员国,只有一个南斯拉夫,我们仍然有九票。”

麦克阿瑟匆匆来到东京羽田机场,天气恶劣,大雨如注,而且间夹着阵阵沉雷声。他打算飞到朝鲜去看看实际情况。惠特尼和远东空军司令斯特拉特迈耶再三劝阻,他还是来到机场,等候他的专机“巴丹号”加满油起飞。

麦克阿瑟在候机室里抽烟斗,不时看表。

惠特尼和阿尔蒙德等人在商议什么。阿尔蒙德有着一头灰白色头发,面孔红润,一对灰绿色的眼睛,一副倔强的相貌。现在朝鲜战局迅速国际化了,他不能蹉跎下去。麦克阿瑟最担心中国和苏联介入,不是吗?6月28日,毛泽东庄严宣称:全世界各国的事务应由各国人民自己来管,亚洲的事务应由亚洲人民自己来管,而不应由美国来管。美国对亚洲的侵略,只能引起亚洲人民广泛的和坚决的反抗……帝国主义是外强中干的,因为它没有人民的支持。全国和全世界的人民团结起来,进行充分的准备,打败美帝国主义的任何挑衅。

中国也许是未来美国人最不好对付的对手,他把这种担心告诉了阿尔蒙德。

这时外面雷声大作,闪电把候机室照得雪亮,惠特尼不断地与塔台联系,都回答说不能起飞。

女记者金丝吉和三个男记者在一旁大声议论着什么。这引起了麦克阿瑟的注意,他叫过惠特尼:“考特,你允许记者来的吗?”

惠特尼说:“他们有本事拿得到国家绝密,你摆脱不了他们的。”

麦克阿瑟说:“讨厌。”

显然这话叫金丝吉听到了,她走过来,说:“我希望将军讨厌的只是天气,而不是记者。”

麦克阿瑟只得与她握握手,很勉强:“欢迎小姐。”

“假的!”金丝吉说,“连我的名字都不肯问,不会是真心欢迎。”

“你好厉害。”麦克阿瑟说,“那么现在补问也不算晚吧?”

“金丝吉。”她自报家门,“《芝加哥论坛报》首席记者。”

麦克阿瑟眼睛一亮:“你是去年让共和党领袖大大出丑的那个记者?”

金丝吉洋洋得意:“怎么,不像吗?”

“了不起!”麦克阿瑟说,“你的文章像刀子,好厉害,文风有点像‘二战’时期的随军记者麦耶尼。”

金丝吉说:“那是家父。”

麦克阿瑟一下子对金丝吉格外好感起来。1944年麦克阿瑟曾经抱着试试看的念头,在一些崇拜者的鼓动下,半推半就地在共和党内参加了一次竞选,尽管最后一败涂地,可在伊利诺伊州,他获得了《芝加哥论坛报》的鼎力支持,居然获得五十五张选票,而金丝吉的父亲正是《芝加哥论坛报》的主编,他们有着很深厚的友谊。麦克阿瑟“噢”地叫了一声,上去紧紧地拥抱了金丝吉:“你父亲可是我的好搭档,在菲律宾苦难的岁月,他始终以正直和无畏支持着我。他好吗?”

金丝吉说:“他去年去世了。”

“可惜。”麦克阿瑟扼腕叹息一番,“你知道吗,方才我本来打定主意,要把你们赶下飞机的,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金丝吉说:“为了我父亲吗?”

麦克阿瑟说:“也许还有你这个漂亮的小妞儿。”

周围的人都笑了起来。

机场上空浓云密布,豪雨如注。麦克阿瑟的B34型座机“巴丹号”在停机坪上任凭风雨吹打。发动机一直未熄火,螺旋桨搅着雨丝。

惠特尼与远东空军参谋长斯特拉特迈耶小声商量说:“有雷雨,是不是延迟起飞?”

斯特拉特迈耶看了麦克阿瑟一眼,稍显犹豫。

麦克阿瑟走过来,决然地一挥手:“我们走!”他第一个冲出候机楼,钻入雨帘。别人只好跟随出去。

金丝吉高兴得大叫:“在霹雳天气坐霹雳将军的飞机,够刺激!”

麦克阿瑟就是这种脾气,周围的人没人能违拗他。他们陆续登机后,四架野马式战斗机起飞护航。

“巴丹号”飞速滑行,冒雨升上天空。周围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金丝吉还在大叫:“太好玩了!”

“巴丹号”在浓重的云层中穿行,终于穿越到晴空了,现在可以看见上下左右四架护航机的影子。金丝吉凑过来:“将军,你不想说点什么吗?”

麦克阿瑟说:“我不会因为你是我老朋友的女儿就会格外照顾你,你安静一会儿吧。”他顺手给了她一块口香糖。

金丝吉一笑,走开。麦克阿瑟起身,到下面,对斯特拉特迈耶说:“现在飞到哪儿了?”

参谋长说:“已经进入朝鲜领空了。”

麦克阿瑟点燃玉米棒心烟斗,在膝上摊开地图看了看,突然问:“你有轰炸‘三八线’以北目标的计划吗?”

参谋长愕然:“这要有授权。”

麦克阿瑟问:“你有授权吗?”

惠特尼在一旁笑了起来。斯特拉特迈耶摊开手:“将军比我清楚。”

惠特尼说:“当然没有这个授权。”

麦克阿瑟挥动烟斗:“可是,不轰炸他们的目标,他们就占明显优势。”

斯特拉特迈耶说:“将军拉我来视察,不会是来选轰炸目标的吧?”

“怎么不会!”麦克阿瑟说,“你就在飞机上,开始制定轰炸计划。”

斯特拉特迈耶说:“你想把我送上军事法庭吗?”

“相反,”麦克阿瑟说,“准备上军事法庭受审的是我。不过,你必须在军事条令中钻空子,找出些为我辩护的条文。”

斯特拉特迈耶看着惠特尼笑:“这要找他,惠特尼是条令专家。”

飞机忽然出现颠簸。

惠特尼忽然想起了太平洋战争岁月里许多冒险的往事,他笑着对斯特拉特迈耶说:“我们的冒险刚刚拉开序幕。”

一架苏制雅克式飞机忽然出现,斜穿护航队列,向“巴丹号”冲来。“巴丹号”飞行员吃了一惊,猛推操纵杆,并对着话筒大叫:“敌机!”飞机猛然上爬,机身大幅度摇摆、倾斜。从飞机舷窗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到雅克攻击机的影子。副官大叫:“护航队,快救援!”

雅克机又一次俯冲过来。

所有的人全都本能地俯下身子,只有麦克阿瑟正襟危坐,像一尊泥塑。金丝吉无比崇敬地望着他。少顷,他冲向机舱口,说:“我们的战斗机正在攻击它。”

女记者金丝吉把笔记本垫在腿上在写着什么。麦克阿瑟见她居然没躲避,问道:“你不怕吗?”

金丝吉说:“看到你不怕,我就有了胆量。”

麦克阿瑟得意地抽起了烟斗。

一位男记者却从座位底下爬出来:“将军不怕死,可我们却不想当垫背的。”

这时斯特拉特迈耶说:“好了,敌机被护航机驱逐了。”

金丝吉用崇拜的目光望着麦克阿瑟,她为他的男人气概而倾倒。 KMskfqAG6glbVWfpwtM31EJxVxbpyzbOph0remFncn0Q8sR28RTsgF9U22wikQG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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