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桑提佩(Xanthippe)把我一顿猛摔,我气喘吁吁、精疲力竭地从场上下来。我们的角力招引了许多观众,对那围成一圈的倾慕者我展示了最灿烂的微笑。没有人会有兴趣祝贺桑提佩赢得角力,他们来这儿是为了看我。他们挤在我身边对我大加赞扬,寻找一切借口摸我的手、碰我的肩,几个更大胆的甚至开玩笑地说愿意在任何时候与我摔跤。没有办法躲开他们的进攻。这些粗鲁、不懂含蓄的家伙!
从年龄上说我仍然应该被看作孩子,但他们的眼睛不承认这一点。我很清楚他们的目光中隐含的意思,因为我房间里有铜镜,我也有眼睛。虽然他们都是宫廷的贵族,但他们不参与重要决策。我摆脱他们的纠缠就像沐浴后抖落身上的水珠,然后从我的女仆手中抓过一条毛巾,在他们的一片反对声中裹住了我赤裸的、汗涔涔的胴体。
正在那时我看见了站在人群后面的父亲,他一直在看我角力?真是非同寻常!因为他从不看妇女从事模仿男人的运动!我的表情使一些贵族转过身去,片刻间他们都散去了。我走到父亲跟前,吻了他的面颊。
“你总是有这么多热情的观众吗,孩子?”他皱着眉头问。
“是的,爸爸。”我自豪地说,“您知道,他们很崇拜我。”
“我看得出来。我大概老了,渐渐丧失观察力了。所幸的是你哥哥既不老也不盲。今天早上他对我说,我要是顺便来看看妇女体育运动也许是明智的。”
我气不打一处来:“卡斯托耳为什么管我的闲事?”
“如果他不管,事情就糟了!”
我们走到御座厅门口。
“去洗个澡,海伦,穿好衣服,然后来见我。”
从他脸上看不出他的用意,于是我耸耸肩跑开了。
涅斯忒(Neste)在我的房中等着我,絮絮叨叨地责怪我。我让她给我脱衣,盼望着热水澡和刮擦皮肤的兴奋感。她唠唠叨叨地说着话,把毛巾扔进一个角落,解开我的缠腰布的绳带。但是我没听她唠叨,蹦蹦跳跳地走过冰冷的石板,一下子跳进浴池中,快乐地拍打起水花。这感觉真是惬意:热水包围着我,抚摸着我,弥漫的水汽使得我可以自行抚摸而躲开涅斯忒亮晶晶的小眼睛的窥探。沐浴完毕后,我站着让她用香油给我擦身,我自己也擦一些在肢体上,这真令人愉快。一天之中,抚摸、擦身以给我自己这些快活的刺激的时间再长都不够。像桑提佩这样的女孩儿子似乎不大喜欢这些,也许是因为她们没有忒修斯这样的老师教她们。
我的另一个女佣把我的裙子抖成一个圆圈放在地上,这样我能站到它的中间,她们把裙子拉起来,系在我的腰上。这裙子很重,但现在我已适应了这重量,因为自从我从雅典回来后,我已穿了两年成年女子裙。我母亲认为,经过了那段插曲,再让我穿女童连衣裙未免滑稽可笑。
然后穿上衣,在胸脯下系住,再系上宽腰带和围裙,我必须吸气才能系住这些。一个女仆巧妙地把我的鬈发穿过黄金冠状头饰的孔,另一个把一副漂亮的水晶耳坠戴到我打过孔的耳朵上。我交替地伸出两只光脚,让她们把小戒指和铃铛套在我的十只脚趾上;最后伸出双臂,让她们给戴上很多个叮当作响的手镯,伸出手指戴上戒指。
一切都完成后,我走到我的最大的一面镜子前,用挑剔的目光对自己审视一番。这裙子是我最漂亮的一件,从腰部到脚踝所有的边饰和缨穗都坠着水晶和琥珀珠、青金石、金箔护身符、金铃和彩陶垂饰,所以只要我一动,就会发出悦耳的声音。我的腰带不够紧,便让两个身强体壮的女人把它收紧。
“我为什么不能把我的乳头描成金色,涅斯忒?”我问。
“跟我抱怨也没用,小公主。去问你母亲。省掉这些装饰,待你以后需要时再用吧——你生了孩子后,乳头就会变成黑棕色。”
我想她也许是对的。我还是幸运的,我的乳头如鲜艳的玫瑰,它们自身包卷,如含苞待放的花蕾。我的双乳丰满高耸。
忒修斯说什么来着?对了,两只长着粉红色鼻子的胖胖的小白狗。一想到他我便怦然心动,思绪急遽从我这副一身叮当作响的金属饰物的模样上离开。啊,但愿再次躺在他的怀中!忒修斯,我所爱的忒修斯。他的嘴,他的手,他百般蹂躏我的身体,直至激情迸发,获得满足……后来他们来把我带走,我值得尊敬的哥哥卡斯托耳和波吕丢刻斯。要是他们来的时候他在雅典该有多好啊!但他当时跟着国王吕科墨得斯远在斯基罗斯,所以没人敢违抗廷达瑞俄斯之子的意愿。
我让女仆们用溶化的黑粉在我眼睛四周描一条线,再把眼睑描成金色,但不让她们在我脸颊和嘴唇上描红,忒修斯曾说过没有这个必要。然后我走到御座厅去见我父亲。他坐在窗边的一张舒适的椅子上,见到我他立即起身。
“到这儿明亮的地方来。”他说。
我顺从地走过去。不错,他是宠爱我的父亲,但他也是国王。我站在刺目的未经窗帘滤过的阳光中,父亲后退几步打量着我,似乎他从未见过我。
“哦,是的。忒修斯比拉刻代蒙的任何人更有眼力!你母亲是对的,你已长大成人了,因此,在另一个忒修斯出现之前我们必须对你采取一些措施。”
我脸上发烧,一句话也没说。
“海伦,你该结婚了。”他沉思了片刻,说,“你多大了?”
“十四岁,父亲。”结婚!真有趣!
“是时候了。”他说。
我母亲走了进来。我避开她的目光,因为站在父亲面前,让他用男人的眼光看我使我感到很不自在。但母亲不理我,径直走到他身边,也用同样的眼光审视我,然后他们俩用富有深意的眼色对视了良久。
“我跟你说过的,廷达瑞俄斯。”她说。
“是的,勒达 ,她需要一个丈夫。”
我母亲笑了,笑声响亮,悦耳悠扬,这笑声(据传闻)曾使全能的宙斯神魂颠倒。在她大约是我这个年龄的时候,有一天人们发现她裸露的肢体被一只巨大的天鹅包裹着,在快活地呻吟哭泣。她当时思维敏捷:宙斯,宙斯,这天鹅是宙斯,他强暴了我!可是我,她的女儿,却更聪明。不知这些悦目的白羽毛摸起来感觉怎样?她父亲三天之后把她嫁给了廷达瑞俄斯,她给他生了两对双胞胎:先是卡斯托耳和克丽泰涅斯特拉,几年之后是波吕丢刻斯和我。不过现在似乎大家都认为卡斯托耳和波吕丢刻斯是一对孪生兄弟,或者认为我们四人是一胎所生的四胞胎。如果是这样,那么我们中谁是宙斯所生,谁是廷达瑞俄斯所生?这是个谜。
“我家的女人早熟,吃的苦头多。”我母亲勒达说,她还在笑。
我父亲没有笑,他只是冷冰冰地说:“是的。”
“给她找个丈夫不是难事。到时候你还要用棒子把他们拦开,廷达瑞俄斯。”
“可不是,她出身高贵,有一大笔嫁妆。”
“废话!她长得这么美,有没有嫁妆根本无所谓。阿提卡的大国王给我们帮了一个忙,他从色萨利到克里特到处传播她貌美的声名。像忒修斯这样年老疲倦的人竟如醉如痴到去诱拐一个十二岁的孩子的地步,这样的事真是少见。”
我父亲紧紧地抿着嘴。“我不想提这件事。”他生硬地说。
“遗憾的是她长得比克丽泰涅斯特拉更美。”
“克丽泰涅斯特拉正好配阿伽门农。”
“那么遗憾的是没有两个迈锡尼的大国王。”
“希腊有另外三个大国王。”他开始显得注重现实、讲求实效。
我悄悄地从阳光处退出,不想让他们注意到我,然后赶我走。这关于我本人的话题非常有趣。我喜欢别人说我美,特别喜欢他们进一步说我比我的姐姐克丽泰涅斯特拉更美,她嫁了阿伽门农——迈锡尼和全希腊的大国王。虽然我从来没喜欢过她,但我小的时候她还是让我敬畏的。她以发脾气而闻名。有一次她哭着在各个大厅到处跑,火焰般的头发上指,一双黑眼睛喷发出怒火。我咧嘴笑了,她这脾气可要让她丈夫吃苦头了,管他什么大国王呢!可是阿伽门农看来有能力控制她。他和克丽泰涅斯特拉一样跋扈。我的父母在讨论我的婚事。
“我最好派传令官去所有的国王那儿通报。”父亲说。
“是的,而且越快越好。虽然新教反对一夫多妻制,但许多国王还没有娶王后,比如伊多墨纽斯。简直叫人难以相信!我们一个女儿在迈锡尼为后,另一个在克里特为后!真是了不起的成功!”
父亲不以为然:“克里特不如过去那么强盛了,这两个王国地位并不相当。”
“菲洛克忒忒斯如何?”
“是的,他们说他是一个卓越的人,注定要干一番大事业。不过他是色萨利的国王,也就是说他要向阿伽门农和佩琉斯称臣。我更倾向于考虑狄俄墨得斯,他刚从底比斯战役满载荣誉和财富凯旋。阿尔戈斯这地方倒不错,它正好在路边。如果佩琉斯再年轻一些,我会选他,不过听说他不愿再婚。”
“不要考虑这些不可能的人选,”我母亲尖刻地抢白道,“墨涅拉俄斯总算是一个选择。”
“我没有忘记他。谁会忘记他呢?”
“廷达瑞俄斯,向每个人发出邀请,包括国王和王位继承人。伊塔卡的奥德修斯现在是国王,因为老莱耳忒斯年老体衰。墨涅斯透斯是阿提卡的大国王,他的地位比忒修斯稳定多了——感谢所有的神祇,我们现在不用和忒修斯打交道了!”
我一下子跳起来。“您这是什么意思?”我问,皮肤感到刺痛。在内心深处我一直希望忒修斯来娶我,把我称为他的新娘。自打我从雅典回来后,没听人提到过他的名字。
我母亲拉过我的手紧紧握住:“好吧,最好你自己去弄清楚,海伦。忒修斯死了,放逐后被杀死在斯基罗斯。”
我从母亲手中挣脱出来,跑出房间,我的梦想化为灰烬。死了?忒修斯死了?忒修斯死了,我内心的一部分永远变凉了。
两个月后我的姐夫阿伽门农来了,身后跟着他的弟弟墨涅拉俄斯。他们走进御座厅时我正好在场,这对我来说很是新奇,但这是令人兴奋的新奇。我一下子成了谈话的焦点。传令官们曾先行从宫门来向我们通报,所以当迈锡尼和全希腊的大国王进来时号角齐鸣,一块金色的地毯在帝王的脚下铺开。
我心中一直不能确定我是否喜欢他。可是我的确看得出他让别人对他产生了敬畏之情。他高大挺拔,训练有素,如同职业军人;他高视阔步,气宇轩昂,好像拥有整个世界。他乌黑的头发中隐约可见一些白发;炯炯有神的黑眼睛有时令人生畏;鼻子呈鹰钩状,显得傲气十足;两片薄薄的嘴唇,嘴角处微微翘起,带着一丝永远的蔑视。
在希腊这个男人高大白皙的国度,这么黑的男人确实少见。可是阿伽门农不仅不为他的黑皮肤感到惭愧,反而有点自鸣得意。把下巴刮干净是当时的时尚,他却炫耀地蓄起了长而鬈曲的黑胡须,它被金丝带缠成了规则匀称的螺旋形。他的头发也是这种样式。他穿着一件紫色的羊毛长袍,上面用金线绣着复杂的图案。他右手握着纯金的帝王权杖,轻松地挥动着它,犹如它是由白垩做成。
我父亲从宝座上走下来,跪下吻他的手,行全希腊各国的国王都要向迈锡尼的大国王所行的礼。我母亲也迎上去向大国王行礼。这一刻没有人注意我,因而我有时间把注意力转向墨涅拉俄斯,我未来的求婚者。啊!急切的期待变成了吃惊的失望。我已经接受了嫁给阿伽门农的复制品的想法,但此人与阿伽门农相去甚远。他难道真是迈锡尼大国王的同胞兄弟,是阿特柔斯出自同一个子宫的儿子?看来不太可能。他短小粗胖,两腿又粗又丑,它们在他喜好穿的紧身及膝的马裤中显得滑稽可笑。他的肩膀圆而有些佝偻。一个温和不愿惹事的人。他相貌平平,头发与我姐姐的一样是火红色的。如果他的头发是别的颜色,也许我还会稍稍喜欢他一些。
我父亲向我招手示意,我跌跌撞撞地走上前去,把我的手放在他的手上。帝王客人把他的目光转向我,那热烈赞赏的目光。这是我第一次经历的情况,在我的未来这将是司空见惯的:我完全像一只被捕获的放在拍卖桌上的动物,谁出最高的价格就给谁。
“她完美无缺,”阿伽门农对我父亲说,“你是怎么生出这些美丽的子女的,廷达瑞俄斯?”
我父亲笑了,他的手臂搂着我母亲的腰。“我只有一半的功劳,陛下。”他说。
然后他们转过身,让我和墨涅拉俄斯交谈。但我们还没开始谈话,我听见大国王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忒修斯是怎么回事?”他问。
我母亲赶紧插话说:“他绑架了她,阿伽门农。所幸雅典人认为这事是可以使重量倾斜的羽毛,在他还没来得及破坏她的贞操时便把他驱赶出来。卡斯托耳和波吕丢刻斯把她毫发无损地带回来了。”
说谎,说谎!
墨涅拉俄斯正盯着我看,我整了整衣饰。“你以前从没去过阿米克莱?”我问。
他咕哝了几句什么,垂下头。
“你说什么?”我问。
“麦、麦、麦——没。”他尽力说得清楚。他是个结巴!
求婚者都来了。墨涅拉俄斯是唯一被允许住在宫中的,这全靠他和我们家的亲戚关系和他兄长的影响。其余的人则被安排与家臣住在一起,或被安顿在客馆。他们一共一百人。我最有趣的发现是他们中没有一人像长着一头红发、说话结结巴巴的墨涅拉俄斯那样相貌平平、令人厌倦。
菲洛克忒忒斯和伊多墨纽斯一起来了。菲洛克忒忒斯身材魁梧,英姿飒爽,精力充沛;傲气十足的伊多墨纽斯高视阔步地走进来,带着那出生于弥诺斯家族、注定要在卡特柔斯之后做克里特大国王的人的下意识的傲慢。
当狄俄墨得斯大步走进来时,我见到了他们中最出类拔萃的一个。一个真正的国王和战士。他带着忒修斯的那种深谙世故的神态,不过他皮肤黝黑,不像忒修斯那样皮肤白皙,倒像阿伽门农的皮肤。他俊美,高大矫健,如一头黑豹!他目光锐利,具有不拘小节的幽默,嘴角似乎总挂着笑。我立刻明白我会选中他。和我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神令我魂不守舍,欲望之剑一下子刺穿了我,我欲火中烧。是的,我要选阿尔戈斯的狄俄墨得斯国王。
当他们中的最后一个到达时,我父亲举行了盛大的宴会。我像皇后一般坐在高座上,假装看不见从一百双热辣辣的眼睛中持续不断射过来的目光,眼睛忽闪着向狄俄墨得斯逼去。而他却突然把注意力从我身上移到一个正在厅中长凳之间穿行的人身上,这个人的到来引得有人欢呼、有人蹙眉。狄俄墨得斯霍地起身,将这陌生人紧紧抱住打转。他们俩很快地谈了几句话,然后这个陌生人拍了拍狄俄墨得斯的背,继续走到高座旁问候我父亲和阿伽门农,他们两人已经站起身来。阿伽门农也起身了。迈锡尼的大国王并非对任何人都起身迎接的。
这位新来者非同一般。他身材高大,如果他的腿跟身体其他部位比例恰当,他可能会比现在高得多。他的腿短得失常,还有点罗圈。他肌肉发达的身躯似乎过分庞大,放置在这发育不良的支撑物上简直让它难以承受。从面孔上看他的确长相英俊:五官端正,一双会说话的灰色大眼睛炯炯放光。他的头发呈红色,是我所见过的最鲜艳、最咄咄逼人的红色。克丽泰涅斯特拉和墨涅拉俄斯的红头发与他的一比便会黯然失色。
当他的眼光落在我身上时,我感到了他的力量。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战。他是谁?
我父亲不耐烦地对一个仆人打手势,仆人在他和阿伽门农之间放了一张国王座椅。他是谁?为何享受如此礼遇,而且对此殊荣并不感到受宠若惊?
“这是海伦。”我父亲说。
“怪不得我看到大部分希腊人都到这儿来了呢,廷达瑞俄斯。”他快乐地说,拿起一只鸡腿,用白牙大嚼起来,“我现在相信了传闻所言——她是世上最美的女人。你们将很难对付这群性急之人,因为这是一人欢喜众人愁。”
阿伽门农一脸愁容地看着我父亲,他们俩都笑了。
“相信你能用最短的时间简要地讲清你为什么难题而来,奥德修斯。”大国王说。
我的惊奇烟消云散了,我感觉自己像个傻瓜。奥德修斯,没错。除了他,谁敢与阿伽门农平起平坐地说话?除了他,谁有资格在高坛上占一把特殊座椅?
我听很多人说起过他。哪里谈到法律、决策、新税种、战争,他的名字就在哪里出现。我父亲曾费尽千辛万苦长途跋涉去伊塔卡岛,就是为了向他讨教。他被认为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甚至比涅斯托耳和帕拉墨得斯还要聪明。他不仅聪明,而且睿智。怪不得过去在我的想象中奥德修斯是一位令人尊敬的老者,一个世纪生活的风霜使他弯下了腰,像皮罗斯国王涅斯托耳一样衰老。阿伽门农有要事相商时,总是派人去请帕拉墨得斯、涅斯托耳和奥德修斯,但通常总是由奥德修斯定夺。
关于这个被称为“伊塔卡狐狸”的人私下里有许多传言。他的王国由四个沿西海岸的多岩石、贫瘠的小岛构成,对于一个王国来讲,这是一片贫瘠、令人同情的领地。他的宫殿很简陋,他本人也从事耕种,因为其封地的贵族缴的贡税不足以养活他,但他的名字使伊塔卡(Ithaka)、琉卡斯(Leukas)、扎金托斯(Zakynthos)和刻法勒耐(Kephallenai)四岛扬名。
上次他来阿米克莱我第一次看见他时,他不过二十五岁刚出头。如果智慧有力量使人的面孔变老,那当时他可能还没那么大。
他们继续交谈,也许已忘了我在父亲的左侧,能够不引人注目地听到他们的谈话内容。墨涅拉俄斯在我的另一边,没有人跟我谈话分散我的注意力。
“你打算向海伦求婚吗,我狡猾的朋友?”
奥德修斯一副顽皮的模样:“你看透了我的心思,廷达瑞俄斯。”
“确实如此,但为什么呢?我没想到你也会追求绝代美女,虽然她确实有一笔嫁妆。”
他做了个鬼脸:“我的好奇心——想想我的好奇心!你能设想我会错失目睹这盛大场面的良机吗?”
阿伽门农咧开嘴笑,而我父亲却纵声大笑。
“场面盛大是事实。我该怎么办,奥德修斯?看看他们吧!一百零一个 国王和王子,大声咆哮,恶语相向,揣测谁将成为幸运儿,并决心反对我们的选择,不管它多么合情合理、通达明智。”
这次阿伽门农说话了:“这已经变成了一场竞争。谁最受迈锡尼大国王和他岳父拉刻代蒙的廷达瑞俄斯的垂青?他们知道廷达瑞俄斯一定会采纳我的建议!我看这个局面只能导致持久的敌音。”
“完全正确。看看菲洛克忒忒斯,他弓着傲慢的脖子,鼻子里发出轻蔑的哼声。狄俄墨得斯、伊多墨纽斯就别提了。还有墨涅斯透斯、欧律皮洛斯,等等。”
“我们该怎么办呢?”大国王问。
“您是正式向我咨询吗,陛下?”
“是的。”
我紧张得挺直了身子,开始意识到在这件事情中我的角色是多么无足轻重。我突然想哭。我选择?不!是他们来选择,阿伽门农和我父亲选择。不过我现在明白,奥德修斯把我的命运握在了他的手掌之中。但他在乎我吗?他在对我眨眼,我的心一沉。不,他不在乎,在他美丽的灰眼睛中没有一丝的欲望。他不是来向我求婚的,他来是因为他知道别人需要他的忠告,他来只是为了提高自己的地位。
“我一如既往地乐意效劳。”他侃侃而谈,目光转向我父亲,“不过,廷达瑞俄斯,我要先请你帮个小忙,然后再讨论安全、明智地让海伦出嫁之事。”
阿伽门农似乎感到不快。他们到底在进行什么样微妙的交易?我感到茫然。
“你要娶海伦吗?”父亲直率地问。
奥德修斯把头猛地往后一仰,纵声大笑,嘈杂的大厅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不,不!我一个财力匮乏的国度的君主岂敢向她求婚!可怜的海伦!我不敢想像这样一位绝色佳人被限制在爱奥尼亚海中的一片礁石上。不,我不娶海伦做新娘。我要另一个。”
“啊!”阿伽门农松了一口气,问道,“谁?”
奥德修斯有意把答案说给父亲:“廷达瑞俄斯,你兄弟伊卡里俄斯的女儿佩涅洛佩。”
“这事应该不难。”我父亲说。他感到惊讶。
“伊卡里俄斯不喜欢我,此外,佩涅洛佩的求婚者中有的条件比我优越得多。”
“这由我来办。”我父亲答道。
“这等于已经办成了。”阿伽门农说。
这使我十分吃惊!即使他们能理解奥德修斯看中佩涅洛佩的原因,可我却一点看不出。我对她十分了解,她是我的堂姐。她长得不丑,此外还是个重要的继承人,但是她很乏味。一次她撞见我让一个家臣吻我的乳房——我肯定不会让他得寸进尺的——便对我教训了一番,说什么放纵肉欲不明智啦,降低身份啦。她一字一顿,用毫无感情的声调告诫我最好把心思放在一些真正的女人的技能上,比如说纺织啦。我盯着她看了好一阵,就好像她是疯子。纺织!
奥德修斯开始说话,我不再想堂姐佩涅洛佩的事,专心致志地听他讲。
“廷达瑞俄斯,你想把女儿嫁出去,对此我有公正的看法,我也理解你的理由。你选择谁是无关紧要的,真正重要的是你必须保证你自己和阿伽门农的利益——在你宣布你的选择之后必须保证维持住你和那一百个倒运的人的关系。我能做到这些,只要你们完全按照我的话去做。”
阿伽门农答道:“我们愿意。”
“那么第一步是归还求婚者所献的全部聘礼,同时还要对他们的美意得体地表示感谢。不能让任何人说你贪婪,廷达瑞俄斯。”
我父亲显得很失望:“真有这个必要吗?”
“不是必要,而是必须!”
“我们会退掉聘礼。”阿伽门农说。
“好。”奥德修斯在座位中把身子往前倾了倾,两位国王也往前探过身子。“你们要在夜里,在御座厅宣布所做的选择。这地方要显得昏暗神圣,选择在夜晚有助于产生这样的效果。要让所有的祭司都到场,要大量焚香,我的目的是控制求婚者的情绪,这只有通过仪式才能实现。被选人名字的宣布势必会使勇士们怒火爆发,其局面靠你自己是无法收拾的。”
“照你说的办吧。”父亲叹了口气,他不喜欢讨论这些细枝末节。
“廷达瑞俄斯,这还仅仅是开始。你讲话的时候要让求婚者知道你是多么宠爱珠宝般珍贵的女儿,你是多么虔诚地祈求神祇给予引导。你要告诉他们,你的人选是经奥林波斯山上神祇们同意的。征兆吉祥,神谕明示。但全能的宙斯提出一个条件:任何人——你除外——在知道这幸运者的名字之前,必须宣誓支持你的选择。但这还不够,每个人也必须发誓真心实意地支持海伦的丈夫,与他合作。每个人必须宣誓,海伦的丈夫的幸福对于他如同神祇一样珍贵;如果需要,每个人必须参战以保卫海伦丈夫的权利。”
阿伽门农默默地坐着,两眼出神。他咬着嘴唇,看得出来,他的内心涌动着激情;我的父亲只是发愣;而奥德修斯则背靠在椅子上坐着,细嚼慢咽地吃着鸡。突然,阿伽门农转身紧紧抓住他的双肩。由于抓得过紧,他的指关节变得苍白,脸上呈现不祥之色。但奥德修斯并不害怕,他平静地与阿伽门对视。
“以神母库巴巴的名义,奥德修斯,你是天才!”大国王转身凝视着我的父亲,“廷达瑞俄斯,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不管谁娶了海伦,都保证会得到永久的、无法取消的与几乎所有希腊国家结盟的特权!他的将来无虞,他的地位会提高一千倍!”
我父亲虽然大大松了一口气,却蹙起了眉头。“我能让他们发什么样的誓言?”他问,“什么样的誓言如此可怕,能让他们甘心去做他们所憎恨的事情?”
“只有一种誓言,”阿伽门农缓缓地说,“四分马誓言。以雷霆者宙斯的名义,以撼地者波塞冬的名义,以科瑞的女儿们 的名义,以大洋之河 和死者的名义。”
这些话如同从美杜莎 头上滴下的鲜血,父亲一阵战栗,他低下了头,用双手掩面。
奥德修斯看来很冷静,他陡然改变了话题。“在海勒斯旁海峡将会发生什么事呢?”他闲聊似的问阿伽门农。
大国王面露不豫之色:“我不知道。啊,特洛伊的普里阿摩斯有什么毛病?为什么他对黑海的希腊商人的好处视而不见呢?”
“我想,”奥德修斯说,他选了一块蜜糕,“不让希腊商人进入黑海对普里阿摩斯大有裨益,他通过收取海勒斯旁的通行费养肥了自己。他也和小亚细亚其他国家的国王签定了条约,无疑他也从这些国家高价卖给我们希腊人锡和铜的交易中分得了一份好处——如果我们要从小亚细亚购买锡和铜。实际情况是我们不得不买。把希腊人排除在黑海之外对特洛伊意味着更多的钱财,而不是更少。”
“忒拉蒙拐走赫西俄涅帮了我们一个倒忙!”我父亲气愤地说。
阿伽门农摇摇头:“忒拉蒙没有错。赫拉克勒斯所要求的不过是付给一项劳苦功高的服务合法的报酬。而那卑鄙的老吝啬鬼拒不偿付,其结果恐怕连没脑筋的白痴也会预见到。”
“赫拉克勒斯已死了二十多年了,”奥德修斯边说边给自己的酒加了一些水,“忒修斯也死了。只有忒拉蒙还活着,即使赫西俄涅愿意走,他也决不会同意与她分离。诱拐也好,强暴也罢,不过是过时的老话而已。”他平静地说着,似乎从未听过任何有关我和忒修斯的传言。“即使是诱拐,这和政策也没有太大的关系。希腊正在强盛,小亚细亚明白这一点。因此,除了禁止希腊得到制造青铜所需的锡和铜,特洛伊和小亚细亚别的国家还能采取什么更好的政策呢?”
“不错,”阿伽门农说着捋了捋胡须,“那么特洛伊的贸易禁运会产生什么结果呢?”
“战争,”奥德修斯心平气和地说,“迟早会有战争爆发。当我们感到手头极端拮据时,当克诺索斯和伊俄尔科斯之间所有的御座厅内都响起商人们要求伸张正义的激昂的呼声时,当我们再也无法刮到足够的锡与黄铜熔炼制成青铜来制造剑、盾和箭镞时,战争就会爆发。”
他们的谈话越来越乏味,唉,它不再和我有关。此外,我从心底里讨厌墨涅拉俄斯。酒劲开始发作,宴会上已很少有人抬起头对我投来崇拜的目光。我悄悄地把脚从桌下挪开,从我父亲座椅背后的门溜了出去。我沿着与宴会厅平行的狭长走道往前走,后悔穿了这身叮当作响的衣裙。通往妇女住的厢房的楼梯在最末端,通道在这里岔开通往别的公用房间。我走到楼梯处,登了上去,没被人叫回。现在我只要经过我母亲的住处便可自由了。我低着头,拉上了帘子。
我的手臂被一双手抓住了。我刚想惊叫,嘴巴就被一只手捂住了。狄俄墨得斯!我两眼盯着他,心怦怦跳个不停。在此之前我一直没有机会和他单独待在一起,除了寒暄,也没有机会和他说话。
灯光把他的皮肤镀成了琥珀色,他的脖子上有一根筋快速地跳动。我情不自禁地看着他那黑色、火辣辣的眼睛,感觉到他的手从我的嘴上落下。他是多么美啊!我是多么爱美啊!我最爱的是男人身上的美。
“到外面花园里跟我见面。”他轻声说。
我拼命地摇头:“你一定是疯了!放开我,我以后不会说起怎样在我母亲的屋外遇见你的!放开我!”
他的牙齿白得发亮,他不出声地笑了:“你如果不答应与我在花园里相见,我就待在这儿不走了。他们在宴会厅还要待一段时间,没人会发现我们不在的。姑娘,我想要你!我不管他们做什么决定或者怎样拖延,我要你,我要得到你!”
刚从热烘烘的宴会厅里出来,我感到头昏脑涨。我把手放在头上,然后,似乎出自它自己的意愿,我的头竟然点了一下。狄俄墨得斯立即放开了我,我跑回自己的房中。
涅斯忒正等着给我脱衣解裙。
“睡觉去吧,老妈子!我来自己脱衣。”
她已习惯了我的脾气,乐得走开。我用颤抖的手指拉开系带,扯开紧身胸衣和上装,从裙子中将肢体挣脱出来。我剥去饰铃、手镯和戒指,找到亚麻布浴袍,把它裹在身上,然后出屋走进走廊,沿着后边的楼梯走到夜空下的室外。他说的是花园,我找到了一排排卷心大白菜和可食用根茎菜之后笑了。谁会在蔬菜丛中寻找我们?
他在月桂树下,全身一丝不挂。我一下子脱掉浴袍,因为离他较远,在如水的月光中他看不见我。后来他来到我身边,把浴衣铺开作为我们的眠床,抱着我平躺在大地母亲的胸膛上。女人从这里得到力量,而男人却失去力量。这就是神祇的行事之道。
“手指和舌头,狄俄墨得斯,”我轻声地说,“我要带着完好无损的处女膜走上婚床。”
他把脸埋在我的双乳之间,抑制住了笑声。“忒修斯教过你怎样做个处女?”他问。
“这事不需要人教。”我一边说,一边用手抚摸着他的手臂和肩膀。我叹着气说:“我年纪不算大,但我知道我的脑袋就是我把童贞交给除我丈夫之外的任何男人的代价。”
我想,在他离开我的时候他获得了某种满足,也许这不是他所期望的那种满足。因为他真心爱我,所以他尊重我的要求,正如忒修斯一样。我倒不那么在乎狄俄墨得斯的感觉,反正我自己感到很满足。
次日夜晚,我坐在父亲的宝座旁,狄俄墨得斯跟菲洛克忒忒斯和奥德修斯坐在人群里,他离我太远,在昏暗的灯火下很难看清他的表情。装饰有舞蹈战士壁画和涂成深红色的圆柱的原本鲜亮生辉的大厅昏暗沉沉,人影憧憧。祭司都来了,浓烈的令人生厌的香烟袅袅升起,没有慌乱和躁动,这里弥漫着神庙中的气氛:庄严肃穆,神圣凝重。
我听见父亲说着奥德修斯给他准备好的话。压抑的气氛渐渐地缓和下来。然后祭祀的马被带了进来。这是一匹纯白的牡马,粉红色的眼睛,全身没有一丝黑毛。它的蹄子在打磨得很光的石板上打着滑,头在金色的缰绳中前后扭动。阿伽门农娴熟地挥起一把双头巨斧。马倒下了,似乎很缓慢,马鬃和马尾如急流中的几绺野草飘拂了一下,血喷涌而出。
我父亲向这些求婚者宣布了他所要求的誓言,而我看着祭司们把这可爱的马劈成四块,这使我感到又难受,又恐惧。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场景:求婚者一个接一个地走到前面,站在马的四块温暖的肢体上保持平衡,发出忠于我未来丈夫的可怕誓言。这声音沉闷、冷漠,因为力量和阳刚之气在这可怕的时刻难以生存。一张张苍白而冒汗的脸在摇曳的火炬之光中时隐时现。不知从什么地方吹来一阵风,如野鬼游魂发出的呼喊。
最后,这一切终于结束了。冒着热气的马尸横在那儿,无人理睬。求婚者们从各自的位置抬头望着拉刻代蒙的廷达瑞俄斯国王,他们的神态如同服了麻醉药。
“我把女儿许配给墨涅拉俄斯。”父亲说。
一声重重的叹息,此外便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人高声提出抗议,连狄俄墨得斯都没有愤怒地跳起来。当侍者们往来穿梭地点燃灯盏的时候,我的目光与他的目光相遇。我们隔着五十个人的头互相道别,心中明白我们失败了。在我看他的时候,眼泪顺着我的面颊流了下来,但是没有人觉察。我把自己麻木的手放进墨涅拉俄斯潮湿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