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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SONG OF TROY

第一章

由普里阿摩斯 叙述

THE SONG OF
TROY

特洛伊绝非一座普通之城。年轻的祭司卡尔卡斯曾在见习期被派往埃及的底比斯 ,归来之后对沿着那生命之河西岸建造的金字塔印象平平。他说,特洛伊更加雄伟壮观,因为它更加巍峨,它的宅宇堂殿让生者居住,而不是供死者安息。不过他又说,埃及人也情有可原,因为他们的神祇神力有限,埃及人只好用自己的凡胎俗夫之手搬运石块;可特洛伊的雄伟高墙是我们的神祇们亲手快速建造而成的。卡尔卡斯说,平坦的巴比伦也无法与特洛伊一争高下,它的高度受到河流中淤泥的限制,它的墙堞不过是儿童的游戏之作。

没有人记得我们城墙的筑成年代,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过人人都知道它的故事。达耳达诺斯(众神之君宙斯 之子)拥有小亚细亚顶端的方形半岛的土地,在它的北部,黑海通过狭窄的海勒斯旁海峡 奔泻而入爱琴海。达耳达诺斯把这新王国一分为二。他把南部赐给第二子,后者把他的领地称为达耳达尼亚,把他的都城建在吕耳涅索斯城中。北部地域虽然幅员较小,但土地十分肥沃。它有海勒斯旁海峡作屏障,拥有对所有进出黑海的商人征税的权利。这一地域叫作特洛艾德,它的都城特洛伊矗立在一座叫特洛伊的山上。

宙斯很钟爱他的这个凡俗之子,所以当达耳达诺斯向他的神祇父亲请求赐给特洛伊牢不可破的城墙时,宙斯欣然应允。当时有两位神祇失宠:海神波塞冬和光明之神阿波罗。二神受命前往特洛伊建造城墙,造得比别的城墙更高、更厚、更牢固。这活计不适合精细优雅爱挑剔的阿波罗,他选择弹奏竖琴,而不愿弄得满身脏土一身臭汗。他对易受骗的波塞冬小心解释说,他弹琴是为了在城墙筑高时给波塞冬解闷。于是波塞冬一块砖一块石地垒墙,阿波罗为他弹奏小夜曲。

波塞冬这么苦干是为了获取酬金,工程完成后达耳达诺斯王每年须付给他一百泰伦特 黄金,献入吕耳涅索斯的波塞冬神庙。达耳达诺斯王允诺。从久远的年代以来,每年的一百泰伦特黄金已如数付入波塞冬神庙。可是有一年,在我父亲拉俄墨冬刚登上特洛伊王位之时,突然发生了一场毁灭性的地震,摧毁了克里特岛的弥诺斯之宫 ,席卷了锡拉岛帝国而去。而我们特洛伊的西城墙也垮塌了,我父亲雇请希腊巧匠埃阿科斯 重建。

埃阿科斯干得出色,不过他建的新墙不如神祇造的墙平滑美观。

我父亲说,与波塞冬订的合约没有被遵守(我敢说阿波罗没有降尊纡贵索要音乐家的酬金),城墙毕竟不是坚不可摧,因此每年付给波塞冬神庙的一百泰伦特黄金从今以后将不再支付。从表面上看这个说法言之有理。不过神祇们一定知道连当时我这个小孩儿都知道的事实:拉俄墨冬国王是个不可救药的吝啬鬼,他不甘心把特洛伊这么多宝贵的黄金献给建在对手城中的神庙,这是有血亲关系的对手的王朝统治下的城。

不管怎么说,黄金不再支付。在我长大成人之后的许多年里一切都很平静。

当那头狮子来了之后,也没有人把它的到来与受辱的神祇们或城墙联系起来。

在特洛伊城南面的一片碧绿的平原上有我父亲的马场,养马是他的嗜好。不过即使是嗜好,它也要为拉俄墨冬国王带来好处。希腊人埃阿科斯完成西墙重建之后不久,有人从遥远的地方来到特洛伊。那地方遥远得我们只知道它的群山支撑着蓝天,它的植物比别处的植物更加甜美,此外便一无所知。这个逃难之人带来了十匹马:三匹牡马,七匹牝马。这些马是我们前所未见的:身架高大,动作敏捷优雅;长鬃长尾,其貌堂堂,神态矜持而温顺;拉马车绝妙无比。国王一看见这些马,这人便注定要倒霉了。他死了,他的马成了特洛伊国王的私人财产。国王把这些马培育成为名播千里的优良品种,世界各地的贩马人纷纷慕名前来购买牝马和阉马。我父亲精明透顶,他决不会出售种马。

有一条被践踏过多的凶险小路从马场中间贯穿而过,这是昔日从小亚细亚而来的狮子们走的路。它们北上斯基泰(Skythia)度夏,又南下卡里亚和吕克亚(Lykia)过冬,那里阳光的威力可以温暖它们黄褐色的毛皮。捕猎已使狮子逐渐绝迹,狮径成了一条去水滨的路。

六年前,马场上的农夫跑来,面色苍白。他们禀报我父亲,他的三匹最好的牝马已倒地毙命,一匹牡马伤势严重,元凶是一头狮子。我永远不会忘记我父亲听到这消息时的脸色。

拉俄墨冬不是那种动辄大怒之人。他尽量用平静的声音命令宫廷卫队来年春天全部开拔,驻扎在小路上,寻机杀死那头畜生。

此狮确非等闲之辈!每年春秋两季它偷偷沿路而来,无人看见。它捕杀的数量大大超过果腹之需,只是为了消遣。在它光顾的两年之后,一次正当它向一匹种马攻击时被宫廷卫队撞上。他们向它逼过去,刀剑撞击着盾,想把它逼进角落后用矛刺之。而它没有就范,反而前腿腾空直立,发出一声狂吼,向卫兵们直冲而来,从他们的队列中穿过,如巨石从山头飞滚而下。当他们四散奔逃时,这头有王者之风的野兽结果了七人的性命,然后毫发未损地扬长而去。

在这场灾难中也有一件万幸之事。一个被它的利爪所伤的人活着找到这班祭司,告诉卡尔卡斯这头狮子身上带有波塞冬的标记:在它浅色的腰窝上有一支黑色的三叉鱼枪。卡尔卡斯立即请示神谕,然后宣布这头狮子是波塞冬麾下之兽。任何攻击它的特洛伊人都将会遭殃!卡尔卡斯高喊,它是对特洛伊人欺骗海神,拒付每年一百泰伦特黄金的酬金的惩罚。酬金一日不交,狮子一日不去。

起先我父亲对卡尔卡斯和神谕都置之不理。秋天来临时他又下令宫廷卫队出巡捕杀野兽。但他低估了普通士兵对神祇的恐惧,甚至在他威胁要处死违令者时卫兵们也不愿出击。他勃然大怒又无可奈何,便告知卡尔卡斯,他拒绝把特洛伊的黄金捐到达耳达尼亚的吕耳涅索斯城去,祭司们最好想出替代之策。卡尔卡斯又去请求神谕。神明确地宣告确有替代之策:每年春秋两季用抽签的方法挑选六名少女,用链条锁在牧马场上让狮子扑杀。这可以暂时让波塞冬满意。

自然,国王宁肯向神祇献出少女,也不愿献出黄金。新计划被付诸实施。麻烦的是在这件事上他从未真正信任祭司。这倒不是因为他是亵渎神明之人——他向神献出他认为应献之物——这只是因为他憎恶被人讹诈金钱。于是,每年春秋季节,所有年方十五的少女被从头至踵裹上白布以防暴露身份,在筑墙大师波塞冬的祭祀庭院排开。然后祭司们从这些没有身份标记的“白布捆”中挑出六个献祭。

这一招很灵。那狮子一年两次光顾,弄死用链条捆住紧紧站在一起的少女,而对马群却不事惊扰。对国王而言,这区区代价可换来对自尊的安抚和对饲马业的保护。

四天前六个秋季祭品已选定,其中五名来自都城,另外一名来自城堡——王宫,她是我父亲最宠爱的孩子,女儿赫西俄涅。卡尔卡斯来通报消息时,他简直难以相信。

“你们难道是白痴,没在她的白布上做记号吗?对我的女儿难道不区别对待吗?”

“这是神的意愿。”卡尔卡斯平静地说。

“神并不是非要我的女儿不可!他的意愿是得到六名少女,别无他图!去,另选一个祭品,卡尔卡斯。”

“不能,至高无上的王。”

卡尔卡斯寸步不让。神的手引导着选择,这意味着只有赫西俄涅而非他人才能满足献祭的条件。

在这剑拔弩张的交锋中,宫中虽无人在场,但消息迅速传遍王宫城堡的各个角落。受宠的养马人如安特诺大声指责祭司,而国王的众多子女——包括我本人,他的继承人——认为最终国王还得让步,每年向波塞冬付一百泰伦特黄金。

次日,国王召集议事会议。我当然出席了,每次国王颁布旨令,继承人必须到场聆听。

国王看来十分沉着,一点不显忧戚之色。他身材痩小,早已过了青春年华,金黄的长袍映衬着银色的长发。从他体内发出的声音深沉、庄严、悦耳、洪亮,总是让人称奇。

“我的女儿赫西俄涅,”他对排成数列的儿子们说,“已经同意以身献祭。这是神祇对她的要求。”

也许安忒诺耳 已经猜到国王将要说什么,但我没有猜到,我的弟弟们也没有猜到。

“父王!”我脱口喊道,“您不能这么做!时世艰难的时候国王可以为民走向祭坛,但他贞洁的女儿们属于贞女阿尔忒弥斯 ,而不属于波塞冬!”

他哪里能容忍长子在廷臣面前指责他?他气得嘴唇抿得铁紧,胸脯剧烈起伏:“我的女儿已被选中,波达耳刻斯·普里阿摩斯 ,是波塞冬选中的!”

“假如一百泰伦特黄金献到在吕耳涅索斯的波塞冬的神庙,他会高兴一点的。”我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

此刻我瞥见安忒诺耳正在得意地笑,看着国王和他的继承人争吵他是多么开心啊!

国王拉俄墨冬说:“我拒绝把我们辛苦挣来的纯金献给没有把我们的西城墙建牢的神祇,他自己的一个地震就把它震塌了。”

“您不能让赫西俄涅去死,父王!”

“并不是我让她去死!是波塞冬让她死!”

祭司卡尔卡斯动了一下,又静止不动了。

“像您这样的凡人不应该把自己的过错推给神祇。”我说道。

“你是说我有过错?”

“是凡人皆有错,特洛艾德国王也不例外。”我说。

“走开,波达耳刻斯·普里阿摩斯!给我出去!谁知道?也许明年波塞冬又会要求将王储们献祭给神了!”

安忒诺耳还在笑。我转身离开会议厅,去从都城来的和风中寻求安慰。

清冷潮湿的风从远处的艾达峰吹来,平息了我的怒气。我沿着御座厅之外的由两百块石板铺就的坡地缓缓地拾级而上,直至城堡的顶巅。在这儿,下面的平原尽收眼底。我把双手放在这些人造的石头上,因为城堡不是神祇建造,而是达耳达诺斯所建。从这些仔细加工成方块的大地母亲的骨骼中有某种东西渗入我的内心,那一刻我感到了国王身体上的力量。不知还要多少岁月我才能戴上金冕,登上象牙制的特洛伊国王宝座?达耳达诺斯家族的男人都长寿,拉俄墨冬现在还不到七十岁。

我久久地注视着山下城中熙来攘往的男男女女,然后往远处望去。在碧绿的平原上,拉俄墨冬国王珍贵的马伸长脖子触弄、扯食着碧草,但这景象只是加剧了我的痛苦。我转而朝忒涅多斯岛看去,只见从西基奥斯(Sigios)小小港村为驱寒而燃起的堆堆篝火中升起阵阵浓烟。

在北方更远处,海勒斯旁海峡的蓝色海水嘲笑着天空。我看见海滩的灰色曲线蜿蜒在斯卡曼德和西摩伊斯河口之间。这两条浇灌了特洛艾德,孕育了小麦和大麦这两种农作物的河流在不间断的飒飒秋风中泛着涟漪。

最终,那风驱使我从胸墙来到诸殿堂入口前面的大院,我在这儿等着我的马夫。他把我的马车赶来了。

“下山进城,”我对驭手说,“让马为你引路。”

从城堡有一条主道延伸而下,与环绕城墙内侧的蜿蜒的林荫道相接,那墙是波塞冬筑的。在两条街的相连处矗立着进入特洛伊的三座门之一——斯开亚门。在我的记忆中,这门从未关闭过。人们说这门只在战争时期关闭,但在世界上没有哪个国家强大到敢向特洛伊宣战。

斯开亚门有二十腕尺 高,用大圆木、大钉和青铜板固定。它十分沉重,甚至无法安装固定在人工所能锻造的最大的铰链上,因而采用据说是神射手阿波罗设计的原理开启,当时阿波罗正躺在阳光中看着波塞冬卖力干活。这单扇门的底部安放在埋设在弧形深沟里的一块巨大的卵石上,粗大沉重的青铜链条环套在这块巨石的突出部位。如果大门要关闭,必须要三十匹公牛套上铜链,随着巨大的卵石在沟底研磨滚动,一点点地拉动,使门合上。

我小时候非常渴望见到这一奇观,我曾恳求父亲套上公牛,父亲笑着拒绝了。现在我又站在这门前,我已是一个四十岁的男人,有十个妻子和五十个嫔妃,看斯开亚门关闭仍然是个梦想。

一个有翅托的拱门横跨门顶连接两边的城墙,这样城墙顶端的小路可以环绕城墙继续延伸。大门内的斯开亚广场处在神祇建造的奇异城墙的永久阴影之中。这些城墙高高耸起,比我高出三十腕尺,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平坦光滑、熠熠生辉。

我点头示意车夫驾车向前,但他还没来得及抖动缰绳我就改变了主意,制止了他。一群男人刚刚穿过大门,进入广场,这是一些希腊人,这从他们的装束和举止中可以看出。他们有的穿着皮褶裥短裙,有的穿着长仅及膝的紧身皮马裤;有的人光着上身,还有人炫耀地敞开压印有花纹的皮上衣,露出胸脯。他们的衣服都装饰华丽,饰有金色图案、摆动的缨穗或染过的皮卷边。他们细细的腰部环绕着很宽的嵌黄金和青金石的青铜腰带。打磨的水晶珠悬挂在他们的耳垂上,每个人的颈部都匝着一圈镶有宝石的大项饰;他们的一头长发被仔细地做成了鬈发,松散地披下。

希腊人比特洛伊人更高大、更白皙,这些希腊人比我见过的任何男人都更高、更白皙、更令人生畏。从他们服饰和武器的华贵上可以看出他们不是普通的剪径之徒,因为他们拿着标枪和长剑。

领头的人确实非同一般,他如巨人一般耸立在这群人中。他足有六腕尺高,肩膀像两座黑山,修成黑桃形状的浓黑胡子覆盖着他那有力地向外突出的下巴。他的黑发虽已剪短,却仍然乱蓬蓬地堆在他那如雨篷般突出在眼窝上方的额头上。他所有的衣着只是一张巨大的狮皮,从左肩披下,系在右腋下,狮头成了一只兜儿搭在他背上,这狮头张开可怕的嘴,露出巨大的獠牙。

他转过身,发现我正盯着他。窘迫中我直视他睁得很大的沉静的眼睛。这是一双看见过一切、忍受过一切、经历过神祇们给予人的每一次贬黜的眼睛,这双眼睛闪烁着智慧的火花。心理上我觉得自己已经退却,后背紧贴身后的屋子,我似乎成了裸露的蚶,精神上已成了他的俘虏了。

但我重新鼓起勇气,高傲地挺直身躯。我有高贵的爵号,有镶着金浮雕的马车,有两匹比他所见过的任何马都要名贵的白马。我还拥有世界上最牢不可破的城池。

他旁若无人地从喧闹吵嚷的集市走过,径直来到我的面前,两个同伴紧随其后。他张开如大腿般粗细的手臂,轻轻抚摸我的白马的黑色络口。

“你是王宫中人,也许是王室成员?”他问道,声音十分低沉但不显傲慢。

“我是波达耳刻斯,姓普里阿摩斯,特洛伊王拉俄墨冬的子嗣和王储。”我回答道。

“我是赫拉克勒斯 。”他说。

我惊得张大嘴巴,盯着他。赫拉克勒斯!赫拉克勒斯到特洛伊了?我舔了舔嘴唇:“阁下,我们不胜荣幸!您能赏光到我父王的宫中做客吗?”

他笑得格外甜美:“我向你致谢,普里阿摩斯王子!你的邀请是否包括我的所有的人?他们都出生于希腊贵族世家,不会玷污你的王室,也不会玷污我的声名。”

“当然包括,赫拉克勒斯阁下。”

他向身后的两人点头示意,让他们从他身后的阴影中走出来。“我来介绍一下我的朋友。这位是忒修斯 ,阿提卡的国王。这位是忒拉蒙 ,埃阿科斯之子,萨拉米斯的国王。”

我吃惊地咽了一口口水。天下人都知道赫拉克勒斯和忒修斯,诗人一直吟唱着他们的业绩。埃阿科斯是年轻人忒拉蒙之父,他曾给我们建造了西城墙。在这一小群希腊人中还有多少名字响当当的风云人物呢?

赫拉克勒斯这名字具有如此大的威力,以至我那吝啬的父亲也受了感动,不辞辛劳地为这个赫赫有名的希腊人举行盛大的欢迎仪式。当晚,父亲在大厅里大摆筵席,金盘银盏,美酒佳肴,轻歌曼舞,琴声悠扬,杂耍艺人也来献艺助兴。如果说我感到肃然起敬,那么我父亲也是如此。与赫拉克勒斯在一起的这班希腊人个个本身就是国王,我不懂他们为何那么心甘情愿地追随一个无权继承王位的人——这个扫马厩 、被从蚊蚋到狮子的一切生物所噬咬的人。

我在主宾席高桌就坐,赫拉克勒斯在我的左侧,青年忒拉蒙在我的右侧;我父亲坐在赫拉克勒斯和忒修斯之间。尽管赫西俄涅即将献身祭坛给我们的宴会蒙上了阴影,但它被掩盖得很好,以至我感觉我们的希腊客人对此一无所知。谈话进行得很顺畅,因为他们都是有教养之人,各方面都受过良好的教育,从心算到诗人的措辞,像我们一样,他们对这一切都熟记于心。但是在这些表象之下,希腊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希腊各民族与包括特洛伊在内的小亚细亚各民族联系甚少。通常我们小亚细亚人也不喜欢希腊人。他们因为心术不正而名声不好,又以难以满足的好奇心闻名,我们知道的就这些。但这些希腊人在他们自己的民族中也一定是杰出的,因为希腊人挑选国王除了考虑血统因素,还有别的依据。

我父亲尤其不喜欢希腊人。近些年来他与小亚细亚各王国签署条约,自己在黑海和爱琴海之间的大部分贸易项目都与他们合作,这意味着他严格限制了从海勒斯旁通过的希腊贸易船只的数量。米西亚和吕底亚、达耳达尼亚和卡里亚、吕克亚和克利克亚(Kilikia)都不愿和希腊人有贸易往来,理由十分简单:不知怎么回事,希腊人总是比他们棋高一着,最终总能占到便宜。我父亲的做法是不让希腊商人进入黑海的黑色水域。所有来自科尔喀斯和斯基泰的绿宝石、蓝宝石、红宝石和金银都运往小亚细亚各国,我父亲特许的少数希腊贸易商只得从斯基泰运来锡和铜。然而,赫拉克勒斯和他的同伴们十分有教养,谈话绝不涉及如封港禁航这类会触发争端的话题。他们只是热烈地赞美我们都城城墙的高耸、城堡王宫的宏伟和女人的美丽——而他们对我们女人美貌的了解仅来自那些穿梭于筵席间添菜斟酒、分送面包的女奴。

我们的话题很自然地从女人转向了马,我期待着赫拉克勒斯谈及这个话题,因为我已经见过他欣赏我的白马时那双睿智的黑眼睛中的眼神。

“陛下,”赫拉克勒斯终于开口说,“今天给您儿子拉车的马确实气度不凡,就连色萨利也无法夸口有这种骏马。这马您是否出售?”

我父亲的脸上显出一副贪婪的神色:“是的,这些马很漂亮,我也确实出售,不过恐怕价格太贵。一匹优良的牝马我要一千泰伦特黄金。”

赫拉克勒斯耸了耸他宽大有力的肩膀,一脸无奈:“我也许能出得起,陛下,但我还有更重要的东西需要买。您出的价是一位国王的赎金。”

他再也没提到马的话题。

随着夜幕的降临,光线越来越暗,我父亲的情绪开始低落,他记起了次日早晨他女儿将要赴死之事。赫拉克勒斯把他的手放在我父亲的手臂上。

“拉俄墨冬国王,什么事让您烦恼?”

“没什么,阁下,什么事也没有。”

赫拉克勒斯的脸上又露出那独特的甜蜜的笑容:“至尊的国王,我看得出您神色焦虑。对我说吧。”

于是这故事便滔滔不绝地从我父亲口中一泻而出。父亲对他自己做了一些美化:他受到一头属于波塞冬的狮子的骚扰,祭司们命令每年春秋两季各选六名少女献祭,今年秋季他最疼爱的孩子——女儿赫西俄涅也被选作祭品。

赫拉克勒斯若有所思:“祭司们是怎么说的?任何一个特洛伊人都无法与那野兽抗衡?”

国王的眼睛一亮,说:“特别指明是特洛伊人,阁下。”

“那么如果希腊人与这野兽交锋,祭司们不会反对吧?”

“很合逻辑,赫拉克勒斯。”

赫拉克勒斯向忒修斯瞥了一眼说:“我打死过很多狮子,包括尼米亚的一头 ,它的皮被我穿在了身上。”

我父亲哭泣起来,说:“啊,赫拉克勒斯,帮我们除去这个祸根吧!我们会感激不尽的。我不仅为我自己,也为我的人民请求你。他们已失去了三十六个女儿。”

我等待着,心中一阵欣喜,充满了期待。赫拉克勒斯绝非傻瓜,他不会主动除掉神祇遣来的狮子而不索要什么东西作补偿。

“拉俄墨冬国王,”这个希腊人大声说道,使别人的目光都转向了他,“我和你讲个条件。我为你打死狮子,作为回报你给我两匹马,一牡一牝。”

我父亲还有什么选择?他完全被这当众的建议逼进死胡同了,他只有同意这个买卖,此外别无选择,否则有关他冷酷自私的言论便会在宫中传开,远亲近戚都会知晓。于是他装出高兴的样子点点头:“如果你能打死这头狮子,赫拉克勒斯,我会满足你的要求。”

“就这么定了。”赫拉克勒斯纹丝不动地坐着,眼睛大睁,可好像什么也看不见;他双目不眨,对身边的一切全然不知。后来他叹了一口气,恢复了常态。他没有看国王,而是看着忒修斯说:“忒修斯,我们明天走。我的父亲说狮子将在午时来。”

就连与他一起坐在席上的别的希腊人也显得肃然起敬。

六名少女纤细的手腕沉沉地坠着金色的链子,脚踝上的金色脚镣叮当作响。她们穿着最好的衣裳,头发新近被卷过,眼睛也描画过,在筑墙者波塞冬的神庙前的庭院里等候祭司们的到来。我的同父异母的妹妹赫西俄涅也在其中。她显得平静顺从,不过她细嫩的嘴角的微微抽动表明她内心的恐惧。空中飘荡着父母亲戚的哀号和恸哭声、沉重的铁镣碰击的叮当声,以及六名惊恐万分的少女急促的呼吸声。我吻了赫西俄涅之后便走开了。她一点也不知道赫拉克勒斯将要试图解救她。

我没有告诉她的原因也许是,即便在那时,我还是认为我们不可能这么轻易地除掉这祸根,即使赫拉克勒斯杀了狮子,海神波塞冬也会用更邪恶的东西取代它。当我匆忙从神庙赶到城堡王宫后面的小门时,我的疑虑烟消雾散了。赫拉克勒斯在那儿集合起他的那帮人。他只挑了两个帮手猎杀狮子:白发勇士忒修斯和青年忒拉蒙。在最后一刻他缓缓地走过去与他的另一个同伴拉比斯国王皮里托俄斯说话。我无意中听到他要皮里托俄斯在中午把所有的人都带到斯开亚门等候。我看得出他急着要离开这里。这些希腊人准备去阿玛宗女人国度,在冬天来临前偷她们的女王希波吕托斯的腰带。

自前一天晚上看到赫拉克勒斯在大厅里那非同寻常的恍惚出神的状态之后,无人怀疑他的关于那狮子今天要来的断言,这将是它今年第一次南下。赫拉克勒斯知悉这一切,他是万物之主宙斯的儿子。

我有四个同胞兄弟,他们都比我小:提托诺斯、克吕提俄斯、兰普斯和希克塔翁。在祭司们带着姑娘们到达之前,我们在父亲的护送下陪同赫拉克勒斯来到马场的指定地点。赫拉克勒斯向每个方向来回踱了很远的距离,仔细察看这一带的地形地势,然后回到我们待的地方建起他的攻击据点,忒拉蒙用长弓,忒修斯手执长矛,他自己的武器则是一根巨棒。

当我们登上一个风吹不到、人们的目力达不到的小山丘时,我们的父亲仍站在路上等待祭司们,因为这是祭祀的第一天。有时,这些可怜的年轻姑娘要带着金色锁链等待很多天,只能睡在地上,只有几个惊恐的下级祭司给她们送些食物。

太阳升起相当高的时候,从筑墙者波塞冬的神庙中走出一支队伍。祭司们推搡着走在前面的哭泣的少女,唱着圣歌,用蒙上布的槌敲着小鼓。他们把带钉的锁链敲入处在一棵榆树树荫下的地里,然后在不失体面的前提下匆忙离开了。我父亲匆匆跑到山丘上我们的躲藏处,和我们一起藏身在深草丛中。

有一段时间我懒洋洋地观望着,并不期待在中午之前会发生什么事。突然青年忒拉蒙从隐蔽处蹿出,飞快跑到姑娘们蜷缩的地方,拉紧她们的镣铐。这个小伙子用双臂抱住了我那同父异母的妹妹的肩膀,把她的头抱在他裸露的棕色胸膛上。这时我听见父亲咕噜了一句,骂希腊人厚颜无耻。赫西俄涅是个美丽的女孩儿,足以吸引大部分男人的注意力,但在这狮子随时可能出现的关头冒险走到她身边的举动是多么愚蠢啊!我不知忒拉蒙如此行事是否已得到赫拉克勒斯的首肯。

赫西俄涅的双手绝望地抓住他的双臂,他低头对她轻声说了几句话,然后长时间热烈地亲吻她,在她短短的生命里迄今还没有人被允许吻她。随后他用手掌抹去她的眼泪,大大咧咧地跑回赫拉克勒斯给他指定的位置。响亮的笑声从这三个希腊人的埋伏处向我们传来。我气得浑身战栗。献给神的祭品是神圣的,他们竟敢狂笑!但当我向赫西俄涅望去时,只见她已完全没有了恐惧,傲然挺立着,甚至从这么远的地方也能看见她的眼睛闪闪发亮。

希腊人的闹腾一直持续到上午快要逝去的时候,然后在一瞬间他们都安静下来。此刻我们只能听见特洛伊永不休止的吹拂的风声。

蓦然间,一只手碰了我的肩膀。我想一定是那头狮子来了,便猛地转身,心怦怦狂跳。原来是宫中给我当差的仆人提萨涅斯,他探过身子把嘴凑近我的耳朵。

“赫卡柏王妃想见您,殿下。她即将临产,接生婆说她现在很危险。”

为什么女人总是选错时间?我示意提萨涅斯坐下,保持安静,然后转身朝那小路从隆起处又陡然下降为凹地的地方望去。鸟儿停止了鸣唱和相互应和,风停了。我一阵颤栗。

那狮子奋力登上斜坡,然后缓步沿着小径走来。这是我见过的最大的野兽,淡黄褐色的皮毛,厚密的黑色鬃发,尾部末端是一把黑刷。这狮子身体右侧果然带有波塞冬的标记:一支三叉鱼枪。狮子往坡下走到一半,快到赫拉克勒斯的藏身之处时,跨出半步突然停住,一只爪子离地,硕大的头高高扬起,尾巴猛烈地摆动,鼻孔外张。后来它看见它的祭品们已经惊恐得一动不动,这即将到手的享受使它下了决心。它把尾巴缩下,夹在股胯中,往前一阵小跑,然后不断加速。其中一个少女吓得叫起来,声音凄厉。我妹妹对她吼了几句,她才平静下来。

赫拉克勒斯从草丛中一跃而起,俨然一个身披狮皮的巨人,他右手提着一根大棒。那头狮子猛然一顿,张开血盆大口,露出发黄的牙齿。赫拉克勒斯挥舞大棒,向狮子大喝一声。那狮子收缩身体,一纵而起。赫拉克勒斯腾空一跃,躲过这利爪可怕的横扫,然后重拳猛击这头狮子长着一簇黑毛的腹部,打得这野兽失去了平衡。这头狮子臀部着地,一只爪子奋力抬起,准备把这人击倒在地……大棒落下,当大棒与长鬣的狮子头盖骨碰撞时,只听见一声令人难受的咔咔声,狮爪摆动了一下,赫拉克勒斯闪身一旁。大棒又一次抡起,又一次落下,第二次打击的声音没有第一次那么响亮,因为狮头已经四分五裂了。搏斗平息了,那头狮子平躺在众人践踏过的小径上,黑鬣上流淌着血,冒着热气。

忒修斯和忒拉蒙雀跃欢呼起来,赫拉克勒斯抽出刀,割开狮子的咽喉。我父亲和兄弟们开始朝下面欢乐的希腊人跑去,我的仆人提萨涅斯也悄悄地跟在后边,我则转身往家走。我妻子赫卡柏正在难产,她有生命危险。

女人无足轻重。贵族中女人分娩死亡是很常见的事。我还有另外九个妻子和五十个嫔妃及一百个子女。然而我最爱赫卡柏,我登基后她将成为皇后。她的孩子倒无关紧要。但万一她死了我该怎么办?尽管赫卡柏是达耳达尼亚人,还把她弟弟安忒诺耳带来特洛伊,但她是至关重要的。

当我回到宫中时赫卡柏还在生产。因为女人在干这种隐秘之事时男人不能走近,我在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处理了自己的事务,包括那些国王不愿处理的事。

天黑后我开始感到不安,因为我父亲一直没派人来找我,听不到从特洛伊山顶上那雄伟的宫殿建筑群内传来一点欢呼之声。没有希腊人的声音和特洛伊人的声音传入我的耳中。一片寂静。奇怪!

“殿下,殿下!”我的仆人提萨涅斯面如死灰地站在我的面前,眼睛恐惧得鼓出,浑身颤抖不已。

“怎么回事?”我问,这时我想起他留下来待在狮径上观看。

他跪了下来,抓住我的脚踝:“殿下,我直到刚才才敢离开!我是一路跑来的!我还没和任何人说过,是直接来找您的!”

“站起来,你这家伙!站起来说!”

“殿下,国王——您的父王死了!您的兄弟也死了!都死了!”

我感到一种特别的平静,我终于是国王了:“希腊人也死了?”

“不,殿下!是希腊人杀死了他们!”

“慢慢说,提萨涅斯,告诉我事情的经过。”

“那个叫赫拉克勒斯的人对他的猎杀十分满意,他一边剥狮皮一边唱着笑着。那两个叫忒修斯和忒拉蒙的人走到少女们跟前砸掉她们的锁链。赫拉克勒斯把狮皮展开晾干,然后要求国王陪他去马厩,他说他想马上挑选一匹牡马和一匹牝马,因为他急着要走。”提萨涅斯停住话头,舔着嘴唇。

“说下去。”

“国王勃然大怒,殿下。他矢口否认答应过给他任何东西。猎狮是娱乐,他说,赫拉克勒斯是为了消遣才打死它的。甚至当赫拉克勒斯和另外两个希腊人都感到愤怒时,国王也不让步。”

父亲啊父亲!对波塞冬这样的神祇赖账是一回事:神祇们的报复来得慢且从容。但赫拉克勒斯和忒修斯不是神祇。他们是英雄,英雄的报复更凶狠、更迅速。

“忒修斯脸色铁青,殿下。他往国王的脚旁啐了口唾沫,骂他是说谎的老贼。提托诺斯王子拔出长剑,但赫拉克勒斯把他们隔开,然后转向国王,他要他做出让步,按协议付给他一牡一牝两匹马。国王回答说,他不想让一小撮雇佣的下贱希腊人从他身上榨取财富。随后他发现忒拉蒙站在一旁用手臂搂着赫西俄涅。他走过去劈面给忒拉蒙一击。公主一见哭起来了,国王也打了她。后来的事太可怕了,殿下。”我的仆人用一只颤抖的手擦拭脸上的汗。

“尽量讲清楚些,提萨涅斯。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

“赫拉克勒斯似乎变成了庞大的野牛,殿下。他拾起大棒把国王打入泥土之中。提托诺斯王子欲用剑刺忒修斯,被忒修斯用长矛刺了个穿心透。忒拉蒙捡起弓,张弓搭箭射中兰普斯王子,后来赫拉克勒斯从地上扯起克吕提俄斯和希克塔翁王子,两颗头像草莓一般被他撞扁。”

“这些事发生的时候你在哪儿,提萨涅斯?”

“躲起来了。”他说着垂下了头。

“得了,你是奴隶,不是武士。说下去。”

“那些希腊人似乎清醒了过来……赫拉克勒斯拾起狮子皮,说没有时间去找马了,他们必须立即离开。忒修斯指着公主赫西俄涅说,既然如此,她必须被当作他们的战利品。他们将把她送给忒拉蒙,因为他迷上了她。这样希腊人的荣誉可得到满足。他们即刻离开,往斯开亚门去了。”

“他们是从我们海岸离去的吗?”

“我进来的时候问过了,殿下。斯开亚守门人说,下午很早的时候赫拉克勒斯露过面。他没看见忒修斯和忒拉蒙,也没见到公主赫西俄涅。这些希腊人也许是从小路去西基奥斯的,他们的船停在那儿。”

“另外五个姑娘怎么样了?”

提萨涅斯又垂下了头:“我不知道,殿下。我一心只想找到您。”

“胡说!你是因为害怕才躲藏到天黑时分的。快去找我父亲的管家,要他寻找这几个姑娘。我父亲和兄弟的遗体也要运回来。把你跟我说的一切告诉管家,以我的名义命令悉心料理好一切。现在去吧,提萨涅斯。”

赫拉克勒斯索要的只不过是两匹马, 两匹马 !难道贪婪无法治愈吗?难道在有些情况下他不能出于谨慎做出慷慨的举动?要是赫拉克勒斯等一等就好了!他可以诉诸全体廷臣会议请求公道:我们都听见了父亲的许诺,赫拉克勒斯会拿到酬金的。

然而暴戾和贪婪占了上风。结果我成了特洛伊的国王。

赫卡柏都被我遗忘了,我来到大厅,敲锣召集大臣会议。

他们因为急于想了解与那狮子交锋的结果,同时因为时间太晚而焦虑,所以很快便来了。现在还不是坐上宝座的时候,我站在它的一边,久久地俯视着一张张好奇的面孔:中间有我同父异母的兄弟和关系有近有远的堂表兄弟,还有姻亲而非血亲的贵族。我的内弟安忒诺耳也来了,他两眼机警。我示意他走近,然后以我的权杖敲击红石块地面。

“特洛伊的贵族们,波塞冬的狮子死了,是希腊人赫拉克勒斯打死的。”我大声宣告。

安忒诺耳总是斜着眼睛瞟我,心中揣测着。他是一个达耳达尼亚人,绝不是特洛伊人的朋友,但他是赫卡柏的同胞兄弟,为了她我容忍了他。

“当时我离开了猎狮现场,但我的仆人没走。他刚刚回来告诉我说,那三个希腊人谋害了我们的国王和我的四个弟弟。他们的船已走得太远,追不上他们了。他们把公主赫西俄涅抢走了。”

随后是一阵骚动和喧嚣,我无法继续讲下去。我吸了一口气,考虑怎样告诉他们而不招致不良后果。对,决不能说出国王拉俄墨冬违反神圣诺言的事。他人已死了,在人们的记忆中应保持国王的形象,不能因为这不值得的结局而形象受到损害。最好说这些希腊人为制造这起暴行蓄谋已久,是为了报复国王禁止希腊商人进入黑海进行贸易的政策。

我成了国王。特洛伊和特洛艾德现在属于我了。

当我再次用权杖敲击地面时,人声立即平息下来。做国王是多么不同啊!

我说:“我向你们宣誓,直到我死的那一天,我决不会忘记希腊人对我们特洛伊犯下的暴行。每年这个时候我们要进行哀悼,祭司们要在全城诵念雇佣的希腊人的罪愆。我将不遗余力地寻找合适的方式,让希腊人为他们的行为后悔!

“安忒诺耳,我任命你做我的大臣。立即起草一份公告:从今以后,任何希腊船只将不得经海勒斯旁海峡进入黑海。铜可以从别处获得,但是锡只有从斯基泰运来。铜和锡混合制成青铜!没有青铜,任何国家都无法生存。将来希腊人要以高昂的价格从小亚细亚国家购买,因为这些国家将垄断锡的生产。希腊各国将会衰败。”

他们向我欢呼,声音震耳欲聋。只有安忒诺耳双眉紧锁。对,我要把他叫到一边,告诉他事情真相。当下我把权杖递给他,匆忙回到宫中,因为我突然记起赫卡柏正徘徊在死亡的边缘。

一个接生婆在楼梯顶上等我,她泪流满面。

“她死了吗,接生婆?”

这老丑婆咧开无牙的嘴转悲为笑:“没有,没有!我为您的父亲伤心,陛下,人人都知道了这条噩耗。皇后已转危为安,您得到了一个漂亮健康的儿子。”

她们已把赫卡柏从产床送回她的大床。她躺在床上,精疲力尽,脸色苍白,左臂弯里有一个布包卷。没有人告诉她不幸的消息,待她身体恢复一些后我再告诉她。我俯身吻她,她用手指把婴儿脸上的包布撩开,我注视着他。她给我生的第四个儿子平静地躺着,不像通常的新生儿那样扭动身体或扭曲五官。他十分美丽,皮肤好像象牙一般光洁白皙,而不像通常那样呈红色并起着皱纹。黑色的鬈发成团地覆盖在他的头皮上,他的眼睫毛又黑又长,黑眉毛在眼睛上方形成漂亮的弧形,眼珠颜色很深,我说不清到底是蓝色还是棕色。

赫卡柏在他完美的下巴上搔痒:“殿下,你给他取什么名字?”

“帕里斯。”我立刻说。

她畏缩了一下:“帕里斯?‘与死亡结合’?这是不祥的名字,殿下。为什么不叫亚历山大罗斯,按我们所计划的?”

“他就叫帕里斯。”我说着转过身去。她将很快知道这孩子从他出生起就与死亡发生了联系。

我让她枕得更高些,婴儿包靠着她鼓胀的乳房微微地摇动着。“帕里斯,我的小人儿!你是这么美!啊,你将令多少人心碎!所有女人将会爱你。帕里斯,帕里斯,帕里斯……” YNZlqDIW2iH5bctvHx2iXTfA9+wat50Q0lyT/zBha8NUq9rCYHfQ+IgYO2Ljo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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