硅谷讲学札记

应加州中医药大学的多次邀请，我于2015年5月13日直飞旧金山，为该校中文博士班上课、带教；嗣后又在世界传统医学联盟高级班做临床实证讲座、会诊，加上考察和观光，历时3周。一同讲学的有经方大家刘渡舟的关门弟子姜维民教授。

讲学

坐落于美国西部硅谷的加州中医药大学，创办于1984年，培养了不少高素质的中医人才，颇负盛名。因中文博士班极度重视中医经典之研究与临床运用，故校方要求讲课者“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客随主便，我自然要全面、系统地介绍师承导师、现代经方大师江尔逊运用仲景学说治疗疑难重症的学术经验，具体内容是以江老三十余例疑难重症验案为根据，阐述其颇有新意的方证对应观。

方证对应，即“有是证用是方”，乃张仲景著作之一大特色。临床证候只要与仲景之描述相契合，便可信手拈来。这实际上是在重复张仲景当年的医疗实践，不失为准确遣选经方，获取高效的一条捷径。

不特此也，方证对应还有助于发掘运用几近埋没的高效经方。如《金匮要略》中治中风痱，身体不能自收持，口不能言，冒昧不知痛处，或拘急不得转侧的《古今录验》续命汤，后世罕有用之者。而江老在其恩师陈鼎三点拨下，轻车熟路地径用原方小剂量，治愈过不少风痱急危症，如急性脊髓炎、多发性神经炎、氯化钡中毒等。然而国内有医者公开发表争鸣文章，批评我提倡简单的“对号入座”。我在国内沉默良久，这次有机会在国外大雅之堂上隔空回应曰：斯议非也！何以言之？断章取义也。江老生前在高徒班讲课时曾反复强调，方证对应与辨证论治，本有互补之妙，而无对峙之情；两者分道扬镳则俱伤，合而用之则俱美，倘能在辨证论治时结合方证对应，便容易突出主证，并抓住证候特征，从而遣选高效方药，使辨证论治真正落到实处；而在方证对应时结合辨证论治，便容易掌握病机，观往知来，穷理尽性，从而避免依样画葫芦似的机械死板的“对号入座”。此外，江老还主张将方证对应引申到时方的广阔领域。

因无讲课经验，从未登过大雅之堂，故心情紧张；又不会讲普通话，只好说“椒盐普通话”，一不留神又冒出四川方言、乐山土语，口音重、语速快，大家听不懂，我还未觉察，埋头继续讲。多亏学校外事老师几次上前小声提醒，局面才稍有改观。大家虽然听不懂，却无人退场，煞是奇观，也让我少了几分尴尬。课后听说，美国学生上课颇自由，想来就来，不对味就走。这次前来听课的博士生大多数已考取针灸师执照，开着诊所，人一走诊所就得停诊。还有一位早已毕业的女博士，在德克萨斯州休斯敦教书、行医，十分忙碌，竟也专程乘几小时飞机赶来，一见面就说是我的“粉丝”，我的心头一热！听完四天课，返程前又当众与我行美国大礼——热情拥抱，令我好生感动！还有几位博士生，在课间休息时，手捧拙著及陈鼎三遗著请我签名。更有出乎意料者，博士班班主任洪一心老师，一位中医功底深厚、学验俱丰的女中医、针灸师，竟也破例前来听课。见者讶异，我亦倍受鼓舞。在美期间，洪主任伉俪不仅陪我观光，还邀我去她的诊所会诊，带我去她的台湾同乡家庆贺主人的生日。

我接下来要讲的是“时方方证对应选粹”，这是一个新话题，是江老首先提出来的。何以要讲时方的方证对应？乃因经方数量有限（《伤寒论》113方，《金匮要略》262方，尚有重复者），无法满足临证需要。我受江老熏陶，喜用经方、不薄时方，对时方之迭经验证确具高效者恒视若经方。拙著《中医师承实录》中的不少治验，既有经方的方证对应，亦有时方的方证对应。承蒙同道开展临床验证，从全国各地的反馈看，只要认证无差完全可以重复！而中国中医药出版社刘观涛先生嘉许余“潜心治疗疑难病症……反复验证和筛选高效方药，一旦确有把握便公诸医界，让人一看就懂，一用就灵”。或问何谓高效时方？《内经》曰：“上工十全九。”依此标准，只要认证无差，能够实行方证对应的高效时方，其有效率应不低于90%。如何才能认证无差？关键是抓住主证，或抓住证候特征，深研病机。

我讲了本人最常用的10首高效时方，每一个方证均先列条文（含主证或证候特征、病因病机、病位、治法、方药等），文从字顺，朗朗上口。如“加味喉科六味汤方证”，其条文为“风燥伤津，咽喉失濡，喉痒呛咳，越咳越痒，越痒越咳，痰少难咳者，祛风润燥，宣肺祛痰，加味喉科六味汤主之”，然后依次讲解“方证浅识”“用方缘起”“治验举隅”和“用方注意”等，务求深入浅出，一听就懂，一用就灵。

讲课时我还指出当前中医药刊物和一些专著普遍存在的问题，一是名曰“某方加减”，但加减得面目全非；二是动辄自拟新方，拼凑药物，有药无方。此类方剂多是自己用之灵验，别人学用无效。

因吸取前两天讲课的教训，且文字准备充分，讲起来便顺畅多了。有时灵光闪现，脱离讲稿，直抒胸臆，反而挥洒自如。而该校副校长、学术总监，杰出的华人中医、针灸大师吴奇教授从外地乘飞机赶回时已是深夜，次日不顾旅途劳累亲自赶来坐镇。吴教授不时插话点评，画龙点睛，或语含禅机，大家听得津津有味，课堂气氛更加活跃、轻松。中间还有一段小插曲——当我讲解加味柴葛解肌汤速愈小儿感冒高热时，姜维民教授亲自上前现身说法。其女儿3岁半，感冒高热至40℃；他本人亦罹咳喘，头昏脑胀，遂来电商治。我告以此方，半剂痊愈。而博士生们博览群书，思维敏捷，不时质疑问难，刨根究底，颇显功力。

在加州中医药大学讲课结束后，又应邀在世界传统医学联盟做临床实证讲座，主要内容是“临证渐悟”，即辨病证与辨体质相结合、辨证论治与专方专药相结合、验证成方与自拟新方相结合、辨证论治与调畅情志相结合。顺势提出临床用方三原则：①首选经方；②若无经方，则选高效时方；③不得已才自拟新方，且经反复验证，必达“十全九”之高效才公诸医界，让人一用就灵。

讲课过程中，恰有1名6岁男孩感冒高热至40.5℃，用西药退热，热退复热，已历3日，西医束手。吴奇诊疗院医务人员介绍来诊。投加味柴葛解肌汤1剂即愈，其母喜极，行美国大礼，热烈拥抱，再三致谢。

观摩

在加州中医药大学的工作结束后，我们住进世界传统医学联盟所在地——吴奇诊疗院，有幸零距离观摩杰出的华人中医、针灸大师吴奇教授神奇的针灸疗法。

吴奇诊疗院坐落于硅谷中心，与苹果公司总部毗邻，由吴奇教授于二十余年前白手起家创办，是目前加州乃至全美最大、最漂亮、最规范的中医、针灸医院。诊疗院是占地三百余平米的独立建筑，木质结构，分上下两层；屋顶镶嵌着巨大的玻璃，采光极佳；楼上陈设古色古香、端庄典雅，迷漫着浓厚的儒、释、道气息，上得楼来，顿有清新脱俗、遗世独立之感；楼下则遵《灵枢·九宫八风》之训，按八卦的八个方位，加上中宫，设立了九个针灸治疗室。

吴奇教授定居硅谷二十余年来，运用独具一格的针灸疗法配合中药，治疗西医棘手的疑难病症，如免疫性疾病、过敏性疾病、肾功能衰竭、老年痴呆、青光眼、黄斑病变、震颤麻痹等，屡获佳效，遐迩闻名。近年来，治疗晚期癌症百余例，主用针灸配服中药，有效率达70%以上。治疗后有的癌症病人带癌生存，活得好好的；有的病人恢复了工作；有的竟已痊愈。

［案一］ 女患，84岁，胆囊癌转移骨盆、膀胱。腰腿剧痛，小便困难。经手术及放、化疗治疗，症征无明显改善。2015年3月27日开始接受吴教授针灸，配服五苓散加味，疼痛缓解，小便较通畅。因厌服中药，唯用针灸，坚持二月余，诸症消失。6月3日前来复诊，恰逢我在此观摩，见其面色红润、耳聪目明、应答自如，病人出示权威医疗机构复查报告示，未发现肿瘤！

［案二］ 女患，49岁，美国人，胆囊癌转胰腺癌。胆囊全切，胰腺切除1/2。腹胀难忍，伴头痛、脚冷、乏力、嗜睡、便秘，舌红苔少，脉沉细。于2012年10月2日开始接受吴教授针灸，配服四逆汤合柴胡桂枝汤加减。治疗后头痛止，诸症大减。坚持针灸近3年；中药则观其脉证，随证治之。至今健在，鲜有不适之感。

［案三］ 男患，61岁，左肺腺癌四期，转移左肾、脾、骨及右肾上腺、胰腺。迭经放疗、化疗、靶向疗法、免疫疗法，均失败。病人面色青黑晦暗，右肩胛剧痛，咳喘，伴盗汗、乏力、纳呆，舌淡紫，脉沉细无力。于2015年4月23日开始接受吴教授针灸，配服四逆汤合麻黄附子细辛汤，加生硫黄，且重加生石膏120g。治疗1周后诸症缓解，坚持治疗1月后诸症大减。

吴氏针灸法之疗效如此快捷，经得起重复吗？我提出，针灸之前先诊脉，出针之后复诊脉，以作对比。获吴教授首肯，现场“考核”。

［案一］ 男患，年六旬，肺癌，咳喘甚剧。诊其脉，双寸弦紧数、搏指。针灸20分钟，咳喘大减；出针后复诊脉，微弦数，紧象、搏指感消失。

［案二］ 女患，39岁，头顶疼痛，眩晕甚剧。诊其脉，两寸浮紧数。针灸20分钟，头顶舒服，眩晕大减；出针后复诊脉，浮紧消失，略数而已。

如是“考核”者9例，涉及多种病症，均是针灸前症征、病脉昭然；针灸约20分钟后，症征大减；出针后复诊其脉，病脉不明显，或竟消失。

我每进入一间诊疗室观摩，吴教授总爱对病人开玩笑说：“这是中国大陆来的考官。”病人均面露笑容，与我热情握手，连说“欢迎”。

或问吴教授独创的针灸疗法何以效验不同凡响？乃因他不特儒、释、道功底深厚，精通中医学，而且通晓现代科学（包括天文学、地理学、人体科学和西医学等），加以天机迅发，妙识玄通，究天人之际，通健病之变；推古酌今，穷究博考，融会贯通，频添新意，自成一家。他38岁时（1986年）就悟出了天人相应的太极共振原理，创造了“法天则地，太极黄金分割共振扶正”的针灸疗法。具体操作法为：根据太阳的位置来调整诊疗床的方向——上午背对太阳、下午面对太阳，使病人的任督脉环与天地无限大的太极黄金分割能场产生和谐共振；在气旺经络之时，针灸五脏之原穴，右降左升，旋转中轴，恢复人身固有的圆运动。换言之，激活人体潜在的自我修复系统，产生强烈的再调整作用，逐步改善、最终改变DNA所处的内环境（具体内容参阅吴奇著《中医太极观》《太极黄金分割四季十二时辰养生法》《小脑新区》）。

吴教授年届七旬，身高1.85米，高大魁梧，满头黑发；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慈眉善目，神采奕奕；一口略带天津口音的普通话，不疾不徐，字正腔圆，轻柔悦耳。在病人面前，总是面带微笑，落腮展眉，气定神闲，充满自信，让人感到安全、轻松和温馨。病人在这样一种氛围中接受针灸治疗，不啻是一种享受！

我目不转睛地盯紧吴教授操针，真是眼明手快，挥洒自如，犹如耍魔术。说时迟，那时快，短短数十秒，病人头、颈、背、腰、腿脚已扎进数十针。值得研究者，数十年来，吴教授早晨、中午辟谷，晚间必打坐练内功，养育真气。而进针之顷，真气贯注指端，进入病灶，驱逐病气，犹《灵枢》所谓“夫善用针者，取其疾也，犹拔刺也，犹雪污也，犹解结也，犹决闭也”。姜教授与我均有幸亲自体验和享受吴教授的火针疗法，刹那间，真有云开雾散之感。彼时情景，恍如昨日！

感悟

在硅谷3周，与当地同行广泛接触，交流甚欢，推心置腹，获益良多。窥一斑而见全豹，其感悟之深者，均有三端。

一是美国中医的敬业精神。加州中医药大学的校训是，“把你喜欢做的事情变成你的职业”。至哉斯训！该校博士生，无论是科班生，还是“半路出家”者，均自愿自觉跨进中医之神圣殿堂，且义无反顾。他们大多考取了针灸执照，开着诊所，前来听课就必须停业；更有从外州乘飞机赶来听课者，经济损失不小。故而听课时全神贯注，不解之处立即提问，有的提问层层深入，竟难倒了主讲老师。如此勤于思考探索，大胆质疑问难者，绝非等闲之辈。课间休息时则围住主讲老师，索要“绝招”。我无绝招，仅有些不成熟的经验而已，均倾囊相授，皆大欢喜！

我的一些“粉丝”对拙著《中医师承实录》研究得相当透彻，照方验证或活用方药，屡获佳效，信心倍增。他们真诚希望中医专家们在发表学术文章或出版专著时，少些套话、空话，少些“水货”，多些“干货”，要经得起重复验证才好。因此，他们特别推崇中国中医药出版社刘观涛先生主持出版的“中医新课堂”和“中医师承学堂”丛书。

除了吴奇教授的诊疗院，我还观摩了3家诊所。患者至，医生面带微笑，热忱欢迎；针灸时，医生凝神定志，进针快、准、稳；中途捻转时，医生轻声询问患者感受；出针后，患者轻声道声“谢谢”，脸上流露感激之情。那里的诊疗氛围就是如此祥和、温馨！

二是美国中医的临证优势。针灸与药治并举，为张仲景治病之一大特色。《千金要方》引张仲景云：“凡欲和汤合药，针灸之法，宜应精思，必通十二经脉，知三百六十孔穴荣卫气行，知病所在，宜治之法，不可不通。”江老生前多次指出，张仲景书中涉及针灸与药治并举之条文颇多。怪当今中医，有但恃药饵以疗疾、曾不留神针灸者，致张仲景治病之特色日晦一日，可胜叹也！美国医生则不然，必须考取针灸执照方准行医，故而针灸与药治兼擅，针灸为主，常操针以救燃眉之急；中药殿后，两条腿走路，稳扎稳打。亦有以中药为主、针灸为辅者，如奥克兰市美洲中国文化医药大学教授、著名中医学家Michael Fitz Gerald（中文名张祥，拙著《中医师承实录》英文翻译者之一，2019年3月赴美讲学现场翻译）便是。总之是两条腿走路，疗效快捷而稳定。我国有些地方则存在针药分家的情况，一条腿走路。余因感慨系之，便即兴口占一打油联，硅谷同道闻之，会心一笑。联曰：针灸打头阵，通经活络，立竿见影救燃眉，雪中送炭；中药安后方，调脏和腑，养正徐图除病根，锦上添花。横联：美国中医。

三是美国中医的健康隐忧。硅谷四季如春，气候宜人；蓝天白云，阳光灿烂，空气清新，地面无尘；松鼠穿马路，鸟儿不怕人。自然环境美，人文秩序佳。但是据我细心观察，硅谷医生中有如吴奇教授那样精气神充沛者不多。美国中医、针灸诊所都是私人开办，病人是衣食父母，医生既要兢兢业业、精诚行医，又要苦心孤诣、劳神经营，压力山大。他们大多上午9时上班，下午7时后才下班，开车外出晚餐，并无时间闲庭信步，更甭说体育锻炼。有的诊所办得红红火火，病人预约到一年半之后。医生上班如陀螺，连轴转、无休止，故而普遍睡眠不足，有的颜面虚浮。我讲课时将陈云的一副对联写在黑板上，与硅谷医生共勉之，联曰：多干少活是少干；少干多活是多干。至哉斯言！硅谷医生首肯之。 iyVzvaqBCJlyfNB1eXN0iEUni8DAQAfNoD9N+IF3oxWHOMT9vXH11OhOn94w0Fh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