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医之有五经也,犹儒之有六经也。儒而不通于六经,不可以为儒矣;医而不通于五经,岂可以为医哉!故凡为医者,不可不熟读之、精思之,而得其一贯之本旨也。昔人以黄帝《灵枢经》《素问》、扁鹊《难经》、张仲景《金匮要略》、皇甫谧《甲乙经》为五经,愚窃谓其未尽善焉。当以神农《本草经》、黄帝《明堂经》《内经》、扁鹊《难经》、仲景《金匮玉函经》为五经。盖《本草》,神农尝百药为医始之书;而《明堂》,黄帝制针灸辅药治所不及之书也。医之治病全在针灸、药饵,则二经岂不列而可乎哉?《灵枢》《素问》本二书,而其作虽有先后,而其义相串,莫可别焉,故古已有《黄帝内经》十八卷之目,则当从之为一部。《金匮要略》本略出《玉函经》者,则当列其全书,是即《伤寒杂病论》,而后人推尊改称耳,其说别论。若夫《甲乙经》,则类聚《明堂》《内经》,而间杂《难经》《金匮》等说者也,要之半得半失之书耳,故以此与《明堂》《内经》考订异同则可,列之于五经则不可。夫《本草经》,录草木金石之可服饵以养生愈病者也;《明堂经》,载十四经穴之可刺灸以去邪安正者也。二经相并,活人之具备矣。
然而不明其理而知其法,则用之而不能各得其当焉。故黄帝再作《内经》,论列人身之脏腑阴阳、营卫气血、精神津液、经络俞穴、四体百骸、脉息筋骨、皮肉毛发之制,圣愚正偏、寿夭刚柔之差,生平调摄之宜,诸疾之所起止、邪之所传变、正之所盛衰、命之所死生,诊脉察色闻声观形之法,针刺艾灸、药饵祝由、导引按摩之术,而合之以大而天地四时、细而昆虫草木,阴阳消长之机、五行胜复之理、五运六气之变,以示用二经之法焉。君子而读之,则身可以安,生可以长,道可以立,德可以成,子孙可以蕃衍矣;医者而读之,则万病之无穷,尽得其情,而《本草》之药石可用,《明堂》之针灸可施,可以致十全之功以寿天下焉。诚生灵之司命,万世之宝典也。
然而其事浩繁磅礴,其言简奇,其旨深奥,其理玄微,庸者不能解,惰者不能读,纵有敏慧强力者,读而解之,而多眩惑于其浩繁磅礴,屈缩于其简奇,动驰于径路,遂不能以极其深奥玄微,而得其一贯之本旨焉。是以扁鹊述《难经》,以发明其义,然而其言亦简省,其义亦幽邃,寻常之英迈,不能辄通其意矣。仲景生于东汉之季,以天纵之资,洞视四经一贯之本旨,感宗族之沦丧,伤夭横之无救,乃著《伤寒杂病论》合十六卷,究万病之本源,极万病之变态,而尽脉证治法之枢机焉。其可通治者,则立六经以括之,其余则别设篇以汇之。且四经之所说,分明而无疑者不复赘,其略而不明者详述莫遗矣,其意欲与四经并行以尽其道也。于此乎,向之浩繁磅礴者尽归约,向之简奇者尽归详,向之深奥玄微者尽归著明。 耕铭按:仲景之大愿,后世之大幸也。 百世之后,法从之不差,方用之必中,诚四经之总括也。
时人以为扁鹊、仓公无以加之,后人称其人为医圣,称其书为《金匮玉函经》,不亦宜乎?李杲曰:仲景药为万世法,号群方之祖,治病如神,后之医者宗《内经》法,而学仲景心,可以为师矣。方有执曰:夫扁鹊、仓公,神医也,神尚矣。人以为无以加于仲景,而称仲景曰圣,岂非以仲景之见诸事业、载诸简篇者,皆表章天人、股肱《素》《难》、达之天下、通之古今、易简而易知易能,非神奇怪异人之所不可知不可能者所可同年而语哉?是故称圣焉。贾太傅曰:吾闻古之圣人,不居朝廷,必在卜医之中,语不虚矣。然医圣也,书曰“论”何也?“论”也者,仲景自道也。盖谓愤伤寒之不明,戚宗族之非命,论病以辨明伤寒,非谓论伤寒之一病也。其文“经”也,其事则“论”,其心则以为始事于戚,乃不欲忘其初,其多则惠我后人,其意则又不欲以经自居。《易》曰“谦谦君子”,此之谓也。吾故曰:名虽曰论,实经也。虽然,若曰“伤寒经”殊乖矣,必曰“医经”称情哉。程应旄曰“《伤寒论》之所以为《伤寒论》,其立言如是,其立法如是,以此得为古今一部医书大全。夫书则安能全也?法全则书全,卷之不盈一握,舒之膏泽天下。以此语书,《伤寒论》而外无医书矣;以此语道,《伤寒论》而外无医道矣”云云。 耕铭按:名“论”不名“经”,耕铭认为原因有三:一者此书极有可能为仲景口述之书,乃平素临床举枚总结之结集;二者此书行文构架极为灵活,不当死读,而应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与仲景达成临床教学之互动;三者“论”乃总论、方法论之意,本身具有高度的灵活性和整合性,仲景希望后世借此能够继续寻找创新与发展的可能。 呜呼!三公之学,虽未全入于仲景之室,而其言则足以深知仲景矣。
盖仲景之于四经,犹《论语》之于六经也。六经,理也、事也,《论语》,辨也、用也。凡天下之千事万理,六经尽载莫遗焉。孔子示辨其理、用其事之法,而后六经之本旨明,而万世人伦之道立矣。善治之者,乃可为圣为贤,以治国平天下。四经亦然,凡医道之千事万理,尽载莫遗焉。仲景示辨其理、用其事之法,而后四经之本旨明,而万世活人之道立矣。善治之者,乃可为明、为良,以医国医天下。若无孔子,则六经之正法不明;无仲景,则四经之正法不明。故程子曰:《论语》《孟子》既治, 谓熟读佩服,优游自得,书与我一而不少违也。 则六经可不治而明矣。 谓读而易明其理也,非谓不读而明也。 予亦曰:《金匮玉函》既治,则四经可不治而明矣,不止四经不治而明,凡后世儒医日增月多之杂书,一阅则其是非得失皆得明辨而不为此所惑矣。倚嗟!不亦伟乎哉?
所谓既治者,先读四经,通其大体,乃向仲景之书。如初学,固不能弃注脚独通其意矣,苟取注解一二,得会其大意,则悉弃去,特就本文读之。或类聚其同脉、同证、同方、同言诸条,而誊写之孳孳汲汲、忘食忘寝、瞬息梦寐、不须臾离,读彼读此、读而思之、思而读之。毁誉之来,如石之于蜂螫也;穷达之至,如株之于风吹也。且读而思之,又思而写之,十有六卷之文,谙记精识,不遗一字,更善融会贯通,与我为一,此之谓既治也。 耕铭按:我待《伤寒》如初恋,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于是读四经,则其义莫不明晰而符合矣。若觉有不明不合处,又反而思之,直至验之于己、验之于人、验之于天地四时万物,而无一毫疑惑乃止,此之谓得医道一贯之旨也。然后读诸书,则其是非得失,尽彰彰如分黑白;临诸病,则其虚实死生,皆瞭瞭如辨水火,而放手施治,乃可得十全之功矣。
且夫四经去古既远,不免乎有衍文脱简,且后之诸氏随意增损论段、改换文字者亦不少矣。如仲景之书,去古未甚远,一经王叔和之撰次,虽有全编分裂、前后错乱、论方遗漏,而熟谙通篇则无大阙脱。故四经之言有疑,则皆须取断正于仲景而可,若唯从四经而见仲景,必不免有是彼非此之惑矣。往昔如王冰、马莳、张介宾辈,其于《内经》非不善读,而于仲景之书,徒读文字,各逞能己见,视仲景如等辈,不啻不敢取断正,反或短之,故其所注率失《内经》之本旨焉。又如述《伤寒》注仲景诸氏,或徒逐前人之涎唾,或执自己偏见,不能自极力治之,故其所述皆有隔靴搔痒之陋焉。今天下无算之医书,皆不外于此二涂焉,则所谓虽多亦奚以为?
或曰:如子之言,则庸常之人无论,而虽稍有才者亦不能至矣。
曰:然。《物理论》曰:夫医,非仁爱之士不可托,非聪明达理不可任,非廉洁淳良不可信。予续之曰:非志一无二不可学,非强毅不怠不可治。五者具而后可至矣。若夫所谓儒医轻俊辈,岂能得其仿佛哉?此学医者之所当识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