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做厂长时，我就在思考一个问题：到底厂长该怎么当？那时，国家已经把国有企业推向了市场，企业也叫作“企业”了，但是许多厂长经理还在用过去行政管理的“官本位”观念思考问题。我觉得，既然企业与行政机关已经脱钩了，厂长就不应是国家行政官员，也不应是一般职工，而是企业的领导者。改革的过程是艰难的，上下左右的人可以这样看或是那样看，但作为企业的领导要有坚定的信心，要和职工打成一片，要带领大家转换思想观念，引导企业走良性发展的道路。这是我当时的理解，今天来看还是比较准确的。

北新最困难的时候，我一方面抽丝剥茧地找寻解决办法，另一方面就在想要怎么稳定“军心”。那时我每天出门之前都会对着镜子笑一笑。我想，不能让职工见到我像霜打了似的，压力再大，都要高高兴兴地去上班。我爱人笑着跟我说，“你怎么每次出门前都要照镜子？”我说，“做领导不管走在员工身前，还是身后，都要让大家感觉到一种信心，这非常重要。困难哪儿都会有，咬咬牙就过去了，领导如果信心满满，职工也会深受感染，大家一同努力，困难不就挺过去了吗？”

我那时几乎每天都要到车间看看。下午3点左右，我处理完工作就会到各个车间转一转，我不骑自行车，也不坐汽车，都是步行，一个车间一个车间地挨个看，夜里12点左右，还会再走一遭。我去车间，一是看看生产情况，更重要的是让工厂的干部员工经常见到我，知道我很关心他们，与他们在一起。每次去，我都会和大家面对面沟通交流，有什么高兴的事、有什么困难、有什么建议，大家都可以畅所欲言。时间长了，大家都知道他们的厂长是个认真坦率的人，也愿意跟我说说掏心窝的话，我也了解了大家对厂里的期望。直到今天，我常跟年轻干部说，企业管理者要经常去工厂、去车间转转。

做企业领导要经常与职工沟通。那时候，北新有一份厂报，大家都喜欢读。当时还没有电子邮件，员工了解企业信息主要靠厂报。厂报是我和大家沟通的管道，我经常把自己的心里话写出来，发表在厂报上，说给每一位员工听。那些年，我写了“谈谈以厂为家”“谈谈敬业精神”“我们崇尚的机制”等很多文章，鼓励员工热爱企业、热爱本职工作，争创不平凡的事业。我还发给年轻干部一些国外企业家的传记学习。我开玩笑地说，我这个厂长活像个布道者，自己先想问题，琢磨明白再给大家说说，告诉大家怎么看问题怎么做。这也成了我几十年来管理企业的一大特点。

和干部员工相处时，我一般都以表扬和鼓励为主，基层干部职工一年到头工作很辛苦，做领导得理解大家，让大家感觉温暖。我偶尔也会批评人，但基本都是一对一，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让人下不来台，得考虑大家的承受力。一件事做不好，他自己会有愧疚感，觉得无法面对你，这时心理压力是最大的，如果你装作不知道或者不吭声，他的压力会更大，批评他一顿他反而会好受些。我提倡善用表扬，比如有员工经常迟到，有一天来早了，我就会提出表扬，说你今天来得很早，按点上班了，细想想里面又有批评的成分。所以有干部说，宋总的话得认真听。

其实，批评和表扬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让员工准确地知道你的意思，好与不好都要告诉他。我始终认为，做企业领导不在于是不是喜怒形于色，而在于是不是能准确地指出问题，让大家真正意识到问题，进而改正错误。有的企业领导人对员工拍桌子瞪眼睛，不见得能把企业管好。

做厂长时，一天中午休息时间，营销部的干部打起了扑克，有的人还把纸条贴在脸上在桌子底下钻，不成体统不说，客户来了就让人家坐在门口台阶上等，自己却在屋里嘻嘻哈哈，我马上让销售人员把门外的客户请进屋，客客气气地把事办妥了，之后给他们开了一个会。我说，“咱们常讲顾客是上帝，可你们就是这样对待上帝的吗？就让上帝在台阶上坐着等咱们上班吗？”我当即做了一项规定：今后不允许在午休时间玩扑克，有客户来了，要全力招待好。我深知，老国有企业有“衙门作风”，产品略好卖一些，便会门难进、脸难看，这些问题必须解决。什么样的做法是对的呢？我把龙骨车间为客户热情服务的五位女职工树立为榜样，号召全厂学习这“五朵金花”。慢慢地，整个工厂为客户服务的意识开始深入人心。

回想在北新的时候，即便是碰到再生气的事，我也没跟谁发过火，吹胡子瞪眼这种事好像也不是我的性格，我更多的是在用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方式和大家交流，进行管理教育。我总觉得，在企业里做事，领导要求别人做到的事情，自己要先做到，领导能处处为员工着想，员工就会对你信赖有加，领导做事尽心尽责了，整个团队就不会跑到偏路上。

2015年，我当厂长时的办公室副主任收拾旧物，发现了我早年写的两份手稿，就把翻拍的稿件用邮件发给了我。

一份是我写的自罚通知。事由是1994年北新出口到韩国的岩棉板上面有一个脚印，韩国人要求退货。事情很简单，但我觉得这关乎质量态度，不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为此我写了一个“罪己诏”，自罚500元，主管生产厂长、车间主任也都罚了200～300元不等。这件事在厂里引起轰动，全体干部和职工都受到了教育。做企业，首先领导人自己得认真负责，出了问题不能把责任全推给别人，罚自己一次，比训别人一万次都有效。企业领导自己带头，大家对质量不就认真了吗？北新人都知道“质量和信誉是我们永远的追求”这个信条，这就是我在“大脚印事件”之后提出的，大家一直恪守至今。

另一张手稿是我亲笔写的北新的六条价值观，这些内容在今天看来还很珍贵。

第一，我们的发展战略是将北京新型建筑材料总厂建设成为一个规模宏大的新型建材技、工、贸综合产业集团。我们的经营战略是创造独具特色的企业，并以规模效益达到市场竞争的目标，以技工贸相结合的方式，充分利用资源，达到竞争成本最低的目标。

第二，我们坚持“以企业为本”的思想，正确处理投资者、企业和员工的利益。要将企业资产保值增值和运作良好作为首要贡献，将稳定地提高员工收入和福利作为长期目标，并提倡以效率优先、兼顾公平的分配机制实现员工的共同富裕。

第三，我们追求在社会大系统中的充分和谐，视赢利和遵纪守法为同等重要的事，我们所有的动机和出发点都是为了最终服务社会。

第四，质量和信誉是我们永远的追求，也是我们对社会的基本承诺。我们无比珍惜历经千辛万苦赢得的企业形象，我们把不断地创造企业的无形资产作为我们公开的经营秘诀。

第五，我们具有坚定的信念和十足的勇气，更凭借智慧和知识。我们认为，只有具备最活跃的思想、最新的技术和最科学的管理，才能创造企业的辉煌和掌握企业的未来。

第六，我们贯彻“以人为中心”的企业管理思想，组建一流的员工团队是企业建设的首要目标。我们的干部要同心同德、任劳任怨；我们每位员工要忠于职守、敬业爱厂。

两份手稿写于20多年前，我看后很感动，为自己而感动，为那个时代而感动，也为那些由衷而深刻的思考而感动。我在回复的邮件中说，“我们曾经有一个充满理想和一丝不苟的年轻厂长，但往事并不如烟。” jJHMKC0w3Kco0o/iyHrU8TypcdAonyHlFe3SsiiORh6j3FU4DcMxc9g5VPqJYD9j